帶傷疤的男人
2024-10-10 20:34:3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那道月牙形的傷疤,又寬又紅,從太陽穴一直劃到下顎。我拿不準這是軍刀還是炸彈碎片造成的,但他那次肯定傷得很重。他的臉圓圓胖胖,十分和善,臉上的傷疤便顯得有些突兀。他的五官小巧而普通,臉上的神情單純不做作,這與他肥碩的體型不太相稱。他比一般人都要高,看上去孔武有力。除了一件卡其色襯衫,一套破舊的灰色西服,一頂破舊的寬邊帽外,我就沒看他穿過別的衣服。總之他這人跟乾淨不沾邊。過去,每天一到喝雞尾酒的時間[1],他就會走進瓜地馬拉城的皇宮大酒店,悠閒地繞著吧檯推銷彩票。如果他是以此為生,那他一定很窮,因為我從沒見有人買過他的彩票。不過倒是時不時見到有人請他喝一杯,而他也總是欣然接受。他用一種規律一致的步子在桌台之間穿梭,好似一個以前需要常常徒步遠行的人。他在每張桌子前都會停留一下,微笑地報出自己售賣的號碼,如果沒人理他,便帶著同樣的微笑走到下一桌前。我覺得他其實大部分時候都處於微醺的狀態。
有天傍晚,我和一個熟人站在酒吧里,我一隻腳踩在吧檯的橫杆上——瓜地馬拉城皇宮大酒店裡的干馬天尼味道真不賴——這時,那個帶著傷疤的男人走了過來。這大概是我進城以來,他第二十次向我推銷彩票了。我搖了搖頭,不過我的同伴卻親切地朝他點了點頭。
「你好啊,將軍[2],最近過得怎樣?」
「還行,就是生意一般,不過也糟不到哪裡去了。」
「將軍想喝什麼?」
「來杯白蘭地吧。」
他舉杯一飲而盡,將杯子放回吧檯,朝我的同伴點點頭。
「謝謝,再見[3]。」
接著,他轉身朝站在我們旁邊的那個人推銷彩票。
「你這位朋友是什麼人啊?」我問,「臉上那道傷疤怪可怕的。」
「多道疤肯定不會好看,不是嗎?他是從尼加拉瓜來的流亡者,自然是個暴徒,也是土匪,但他人不壞,我時不時也會給他幾個比索。他以前是革命運動的將軍,要不是沒有彈藥了,他肯定早就推翻政府當上作戰部部長了,不會像現在這樣在瓜地馬拉賣彩票。他們俘虜了他和他的部下,就這樣,他被送交軍事法庭審判。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在那些國家一般都是草草了事,他被判處在第二天黎明執行槍決。我估計他在被捕的時候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了。他和另外四個囚犯關在一間牢房裡,那天晚上他和他們打了一夜的撲克。他們用火柴當籌碼,他告訴我那是他有生以來手氣最差的一次。他們玩的是的『雙J開局[4]』,這種牌戲不需要用到整副牌,但他就沒拿過好牌。玩了一夜,他頂多贏了五六次,每次剛買下一堆籌碼就輸沒了。當士兵在天亮時到牢房裡押他們去行刑時,他輸掉的火柴夠普通人用一輩子了。
「他們被帶到監獄的天井上,五個人面朝行刑隊並排站著。行刑隊停在那裡,我們這位朋友問行刑隊的指揮官這樣磨磨蹭蹭是在搞什麼鬼。指揮官說領導政府軍的將軍想參加這次處決,他們正在等那位將軍過來。
「『那我有時間再抽根煙了,』我們的這位朋友說,『他每次都會遲到。』
「但是這次煙剛剛點著,那位將軍——其實就是聖伊格納西奧,不知道你見過他沒——帶著他的副官來到了天井。正常程序走完後,聖伊格納西奧問這些死刑犯在行刑前有什麼願望。其他四個人都搖了搖頭,但我們這位朋友說話了。
「『有,我想和我的妻子道個別。』
「『可以,』將軍說,『這我沒什麼好反對的。她現在在哪兒?』
「『她就在監獄門口等著。』
「『這樣看來甚至五分鐘都耽誤不了。』
「『不用五分鐘,將軍先生。』我們的這位朋友說。
「『把他帶到一邊。』
「兩名士兵走上前,夾著這位即將被處死的反叛軍走到一個指定地點。行刑隊的指揮官看到將軍點點頭,便下達了射擊命令。只聽見幾聲刺耳的槍聲響起,四人紛紛倒了下去。奇怪的是,他們不是同時而是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的,動作如玩具戲院裡的牽線木偶一樣奇怪。指揮官走上前,用左輪手槍朝一個還沒死的囚犯補了兩槍。我們的這位朋友抽完了煙,扔掉了菸蒂。
「門口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個女人快步走進了天井裡,接著那個女人突然把手放在胸前,停了下來。然後她大叫了一聲,伸開雙臂跑上前來。
「『天哪!』政府軍的將軍說。
「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面紗,臉色蒼白。她還不過是一個少女,身材苗條,五官小巧端正,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擔憂和痛苦。她奔跑時微張著雙唇,雖然神情哀慟但依舊那麼美麗。她是那麼可愛迷人,看到她,那些冷漠的士兵也不禁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
「這位反叛軍向前走了兩步迎向她。少女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用嘶啞的嗓音激動地呼喚了一句:『我的心肝寶貝兒!』然後吻向了她的唇。與此同時,他從自己破舊的襯衫里抽出一把小刀——不知道他是怎麼藏下那把刀的——一刀刺進了她的脖子裡。鮮血從血管里噴涌而出,染紅了他的襯衫。接著,他猛地抱住她,再次吻了吻她的唇。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許多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人被嚇得大叫,他們一擁而上擒住了他。眾人掰開了他的手,副官接住了往下倒的少女。她已經失去知覺了。他們把她放在地上,然後站在她周圍哀傷地看著她。這位反叛軍清楚自己攻擊的部位是哪裡,這個部位是無法止住血的。不一會兒,跪在少女身邊的副官站了起來。
「『她死了。』副官輕聲說。
「反叛軍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政府軍的將軍問道。
「『我愛她。』
「周圍的人群里隱隱傳來一陣嘆息聲,眾人表情古怪地看著這位兇手。政府軍的將軍默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這是個高尚的舉動,』政府軍的將軍最終開口道,『我不能處死這個男人,用我的車帶他到邊境去吧。先生,這是一個勇士在向另一個勇士表示敬意。』
「周圍聽到這話的人都不禁低聲表示贊同。副官拍了拍這位反叛軍的肩膀。在兩名士兵的陪同下,他一言不發地朝等在一旁的汽車走去。」
說到這兒我的同伴便停了下來,我一時也沒有說話。我得解釋下,我的同伴是瓜地馬拉人,他和我說的是西班牙語。我已經儘可能地將他說的話都翻譯成英語了,但我不打算改變他那誇張的措辭。說實話,我覺得這個故事就適合這樣去表述。
「那他那道傷疤是怎麼來的呢?」我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哦,那是因為我在開飲料時,瓶子爆了。就一瓶薑汁汽水。」
「我向來不喜歡薑汁汽水。」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