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貞2
2024-10-10 20:34:2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對不起,先生,」她說,「你能不能過來看看我的僱主。我想他不大舒服。」
記者穿過樓梯平台走進查理的公寓。床邊擺著裝佛羅拿[8]的瓶子,但是裡面已經空了。
「你最好找個警察來。」他說。
有個警察來了後就打電話叫來了一輛救護車。他們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醫院。可查理再也沒有恢復意識。瑪格麗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最後。
「警方當然會調查具體情況。」珍妮特說,「但真相顯而易見。在過去的三四個禮拜里,他一直睡得很不好,我想他一定是服用了佛羅拿。昨天一定是不小心服用過量了。」
「瑪格麗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問道。
「她傷心過度,根本沒法思考。我告訴她了,查理肯定不會自殺。我想說,他不是那種人啊,我說得對嗎,比爾?」
「是的,親愛的。」比爾回答道。
「他有留下什麼信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奇怪的是,瑪格麗今天早上收到了查理寫的一封信,也不算信吧,只有一行字。上面寫著『沒有你我好孤獨,親愛的』,僅此而已。但這根本不能說明什麼,而且她答應在警方詢問的時候不會交代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人人都知道麻醉劑這東西不好掌握,我自己肯定不會用,這顯然是一個意外。對嗎,比爾?」
「是的,親愛的。」比爾回答。
看得出來,珍妮特想要說服自己查理不是自殺的,但她是不是真的相信,鑑於我在女性心理學方面還不夠專業,所以無從判斷。當然,她可能是對的。一個中年科學家因為中年的妻子離開自己而想不開並不合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查理因睡眠不足心火難消,再加上喝醉了酒,所以誤服大劑量的佛羅拿。這也是驗屍官得出的結論。他掌握的消息是已故的查理·畢曉普終日酗酒,逼得妻子離家出走,輕生並不是死者的想法。驗屍官對這位寡婦表示同情,同時嚴肅地闡明了麻醉劑的危險性。
我討厭葬禮,但珍妮特請求我一定要去查理家。他在醫院的幾個同事表示也想前來弔唁,但是瑪格麗不願讓他們出席,所以參加葬禮的只有珍妮特、比爾、瑪格麗和我。我們要先去太平間取靈車,然後再去墓地,他們建議半途中捎上我。我留意著路面的車流,看到車就下樓了,但是比爾先下了車,走到了門口迎接我。
「等一下。」他說,「我有話要對你說。珍妮特要你過會兒回來喝杯茶。她說瑪格麗悶悶不樂不是好事,喝完下午茶我們再玩一會兒橋牌。你能來嗎?」
「穿成這個樣子去打橋牌?」我問道。
我穿著燕尾服和晚禮服長褲,還打了一條黑色領帶。
「沒關係的。就是讓瑪格麗解解悶。」
「好吧。」
可最後橋牌沒有打成。金髮碧眼的珍妮特身著雅致的喪服,她以驚人的演技扮演了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朋友。她哭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擦拭眼睛,以免弄花睫毛膏。瑪格麗痛哭流涕時,是珍妮特溫柔地挽住好友的胳膊。珍妮特在朋友陷入困難時總是及時出手相助。我們回到比爾·馬什家,發現有一封給瑪格麗的電報。她拿著電報上了樓。我猜多半是查理朋友發來的慰問信,一聽聞消息,就趕緊發來弔唁信。比爾去換衣服,珍妮特和我走進客廳,把橋牌桌搬了出來。她脫下帽子放在鋼琴上。
「裝樣子是沒有用的。」她說,「瑪格麗肯定非常傷心,但是她現在必須振作起來。但願打一局橋牌可以幫助她恢復到正常狀態。我自然也為可憐的查理感到遺憾,瑪格麗的離開肯定對他的打擊不小,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分開對瑪格麗來說是種解脫。今天早上,瑪格麗給格里發了電報。」
「寫的什麼?」
「把查理的情況告訴他。」
就在這時,女僕走進房間。
「夫人,畢曉普夫人請您上樓,她想見您。」
「好的,當然可以。」
她快步走出了房間,只剩下我一個人。沒過多久,比爾就來了,我們喝了杯酒。最後,珍妮特回來了。她遞給我一封電報。上面寫著:
請你等我的來信。
「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她問我。
「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我說。
「你真傻!當然我已經告訴瑪格麗這代表不了什麼,但她很擔心。這封電報應該是在瑪格麗發出查理死訊之前就寄出了。我猜她現在沒有打橋牌的興致。我是說,在她丈夫下葬的當天打橋牌並不妥當。」
「沒錯。」我說。
「他收到電報會馬上回復吧。肯定會回信的,不是嗎?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他的來信。」
我看不出繼續談下去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就先離開了。
幾天後,珍妮特打電話給我,說瑪格麗收到了莫頓發來的弔唁電報。她給我讀了一遍這封電報:
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悲痛萬分。向承受巨大苦難的你致以深切的問候。愛你。格里。
「你怎麼想?」她問我。
「很得體。」
「當然,他總不能說普天同慶吧?」
「那太不尊重逝者了。」
「可他寫了『愛你』兩個字。」
我想像著這兩個女人是怎樣從各個角度審視這兩封電報的,她們一定仔細地閱讀了每一個字,解讀每一句話的深層含義。我甚至感覺聽到了她們沒完沒了的討論。
「如果他現在就拋棄瑪格麗,那我真不知道她該怎麼辦。」珍妮特接著說道,「當然了,現在還不能斷定他是真正的紳士。」
「一派胡言。」說罷,我趕緊掛斷電話。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在比爾·馬什家又吃了幾次飯。瑪格麗看上去很疲憊。想必她正焦急地等待著路上的那封信。悲傷和恐懼讓她日漸憔悴,現在的她看起來很脆弱,而且有了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氣韻。她異常溫柔,感激別人向她展現的每一次善意。在她的笑容中,帶著微微的膽怯和遲疑,還有無限的悲憫。無助的她更加楚楚可憐。可惜的是莫頓身在幾千英里之外的殖民地。後來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珍妮特打來的電話。
「信到了。瑪格麗說可以給你看看。你願意過來看看嗎?」
她聲音中難掩的緊張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到了珍妮特家,她把信拿給我看。我讀了信,言語間可以看出莫頓很謹慎,說不定這封信已經修改過很多遍了。他心地非常善良,顯然他在極力避免說出任何可能傷害瑪格麗的話,但不難看出他內心的恐懼。很明顯,莫頓他已經嚇得渾身哆嗦了。他認為處理這種情況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幾句玩笑,所以他在信里一直取笑殖民地里的白人。如果瑪格麗突然出現,他們會說什麼?他肯定會被就地解僱。大家認為東方是個自由的國度,但其實不然,那裡簡直就是窮鄉僻壤。他太愛瑪格麗了,絕不能忍受外面那些可怕的女人對她嗤之以鼻。此外,他被派遣到新的駐地,不管去哪裡都要花上十天的工夫。她不能住進他的木屋,附近也是沒有旅館的,況且他要在叢林中工作,一待就是好幾天。不管怎麼說,那都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他說瑪格麗對自己來說至關重要,但請求瑪格麗不要為他操心,他認為回到丈夫身邊是瑪格麗最好的選擇。如果自己導致了瑪格麗和查理感情破裂,那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要寫完這樣一封信可真是不容易。
「他寫這封信的時候不知道查理已經死了。我告訴瑪格麗,一切都變了。」
「她同意你的觀點嗎?」
「我認為現在的她根本不講道理。你怎麼看這封信呢?」
「很明顯啊,他不想要她了。」
「可兩個月之前他還很想要她啊!」
「空氣和環境一改變,就什麼都變了。在他看來,離開倫敦更像是一年前的舊事。而他重新找回舊時的朋友和愛好。親愛的,瑪格麗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莫頓已經回到原來的軌跡,但那裡沒有瑪格麗的位置。」
「我已經建議她不要理會這封信,直接去找莫頓。」
「我希望她理性一點兒,不要過去自討沒趣。」
「那不然她要怎麼辦呢?太殘忍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是真的很善良。」
「細細想來也很有趣,是她的善良引起了所有的麻煩。她到底為什麼不真的和莫頓出軌呢?就算真的發生什麼,查理也不會知道,事情也不會發展成這樣。她和莫頓本可以享受一段美好的時光,等莫頓離開時,就讓這一段愉快的插曲優雅地結束。享受過快樂的她再回到查理身邊,繼續做查理的好妻子。」
珍妮特噘起嘴唇,輕蔑地看了我一眼。
「有一種美德叫作忠貞,你明白嗎?」
「去他的美德。這種只會造成破壞和苦痛的美德一文不值。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稱之為美德。我更願意稱之為懦弱。」
「一想到和查理住在一起時對他不忠,她就感到噁心。有些女人就是這樣,你知道的。」
「天哪,她可以在肉體上背叛丈夫,但在精神上保持忠誠。是個女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這根本不費力氣。」
「你真是個可惡的憤世嫉俗的人。」
「如果在生活事務中直面真相併運用常識就算憤世嫉俗的話,那你可以說我憤世嫉俗。面對現實吧,瑪格麗就是個中年婦女,查理五十五歲了,他們結婚也有十六年了。她為一個對她展開炙熱求愛攻勢的年輕人意亂情迷再正常不過。但這不叫愛,是生理現象。最傻的是她竟然把莫頓說的話當真。那可不是莫頓在說話,是他饑渴難耐的欲望在作祟。他渴望性,如果他只接受白人女性的話,那他已經四年沒有和女人親熱了。她竟然想強迫他遵守當時做出的瘋狂承諾,甚至還想毀掉他的生活,這簡直是妄想。瑪格麗讓莫頓動心,不過是因為他剛巧遇上了她。而他不過是想要她,因為得不到,就更想要。我敢說,他以為那叫愛情,但相信我,那不過就是生理需求而已。如果他們上過床的話,查理今天還活著。是她那該死的美德引起了所有的麻煩。」
「你別自作聰明了!難道你看不出她沒有辦法嗎?她天生就不是個放蕩的女人。」
「依我看,放蕩的女人勝過自私的女人,更勝過蠢女人。」
「閉嘴!我叫你來這兒不是聽你發表這些禽獸不如的言論!」
「你叫我來這裡幹什麼?」
「格里是你的朋友。是你把他介紹給瑪格麗的。現在她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可你,是問題的根源。你有責任寫信給他,告訴他必須正確對待瑪格麗。」
「叫我寫那種信還不如叫我去死。」我說。
「那你還是走吧。」
我正要離開。
「無論如何,好在查理買了保險。」珍妮特說。
聽了這話,我轉頭看著她。
「就憑你也敢說我是憤世嫉俗?」
我砰的一聲關上身後的門,還說了些難聽的話,不過這話我就不重複了。但珍妮特還是一個好女人。我時常想到,要是和她結婚,生活應該會很有趣。
[1] 古巴首都,盛產雪茄。
[2] 中藥名。——編者注
[3] 坐落於倫敦西區的傳統劇院。
[4] 倫敦最有名的圓形廣場,興建於1892年,早期是英國零售商店所在地,現為英國倫敦市中心購物街道的圓心點,有五條主要街道交錯於此。
[5] 倫敦僅次於海德公園的第二大公園,位於倫敦西區。
[6] 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主要作品有詩集《營房謠》《七海》,小說集《生命的阻力》和動物故事《叢林之書》等。
[7] 英國著名港口。
[8] 一種麻醉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