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貞
2024-10-10 20:34:1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這世上怕是找不出幾樣比上好的哈瓦那[1]雪茄還要好的物件。年輕時我身無分文,要抽雪茄全靠別人施捨。所以我下定決心,日後有了錢,每天中飯和晚飯後都要來一支雪茄。現在看來,年輕時的願望也只實現了這一個。後來實現的諸多夙願中,沒有因幻想破滅而變得苦澀的也唯有這一個。我喜歡溫和的雪茄,但是口味要濃郁,尺寸不宜過小,絕不要兩口就可以吸完的那種,但大到讓人厭煩也不好。最好是卷得大小適中,抽起來不費力氣,菸葉也卷得緊實,抽的時候不至於弄髒嘴唇。只有這樣,雪茄的味道才得以保持到最後。但是,當你抽完最後一口,放下不成形的菸蒂,看著最後一團煙霧變成藍色的一縷,而後慢慢消散,一想到所有的辛勞、煩憂、苦悶登時煙消雲散,一想到經歷了多少憂思、坎坷和煩瑣的種種,才能偷來這半小時的歡愉來放鬆身心,如果你感情細膩,不免略覺傷感。為這一支雪茄,多少人在熱帶的陽光下面揮汗如雨,又有多少船隻在四大洋上穿梭。而當你吃完一打牡蠣(配上半瓶乾白葡萄酒),這些想法就更加叫人心酸,當你吃完羊排時,這些想法簡直就叫人難以忍受了。這些食物都是動物,過去幾百萬年來,地球供養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可這些生物的歸宿竟是一盤碎冰或銀質烤架。沒有想像力的食客無法理解吃牡蠣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進化論告訴我們,雙殼類動物向來喜歡獨處,所以人類對它們向來沒什麼同情心。它們的冷漠冒犯了熱情高漲的人類,它們的孤傲刺痛了人類的虛榮心。可我不懂,怎麼會有人看到羊排卻沒有落淚的想法:人類橫插一腳,生生將人類歷史與餐盤裡的嫩肉聯繫在一起。
有時候,甚至連人類的命運也值得琢磨一番。瞧瞧生活中平凡無奇的人,有的是銀行職員,有的是清潔工,還有合唱隊第二排的老姑娘,想想他們漫長的人生經歷,想想他們翻越了多少艱難險阻才脫離泥淖,換來當下的生活。一想到需要歷經滄桑才能走到這一步,不免讓人認為他們的生命必定蘊藏著深意,且命運之神或其他左右人類命運的神明必定在意發生在人類身上的事情。但一旦發生意外,那這根線便會斷裂。和這個世界一同誕生的故事便會突然畫上終止符,而且看起來毫無意義可言,更像是白痴講的故事。可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竟能引發如此重大且具有戲劇性的事件,這難道不奇怪嗎?
一件偶然發生的小事,雖不起眼,但後果卻難以估量。似乎萬事萬物沒有固定的運行規律,但我們一個細微的舉動可能會對沒有關聯的陌生人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那一天我沒有橫穿馬路,我要講的故事便不會發生。生活真的是非常奇妙,要是沒有幽默感,大概很難體味其中的樂趣。
春日的早晨,我在邦德街上散步,上午比較清閒,想去蘇富比拍賣行轉轉,看有沒有感興趣的東西。路上遇到堵車,我只好從中穿過,穿到馬路對面時,剛巧碰見我在婆羅洲認識的人正從帽匠的店裡走出來。
「你好,莫頓。」我說,「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已經回來一個禮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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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殖民地的長官。當時,州長給了我一封介紹信,我又親自寫了封信,告訴莫頓我打算去他的轄區待上一個禮拜,大概會住在政府運營的招待所。等我到了那裡,他竟先上了船,叫我到他家裡落腳。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個禮拜,也不想麻煩對方承擔我的伙食費,況且我覺得一個人更自在。可是他不聽我的。
「我家有的是房間。」他說,「招待所的條件太差了。我已經半年沒和白人講過話了,再讓我一個人待著,我準會憋壞的。」
莫頓用汽艇載我回到他的小木屋,給我倒了一杯酒後,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招待我了。他突然感到一陣為難,原本口齒伶俐的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我儘量讓他感覺像身處在自己家裡一樣(畢竟這裡是他的家,這是身為客人最起碼的自覺),所以我先開口,問他家裡是否有新的唱片。他打開留聲機,雷格泰姆的聲音讓他找回了一點兒自信。
他的小木屋可以俯瞰河面,寬敞的門廊充當起居室。房內的裝飾中規中矩,是典型的政府官員住的房間,為應對緊急情況必須隨時做好搬家的準備。牆上的裝飾品有當地的帽子、動物的角、吹管和長矛。書架上放著偵探小說和舊雜誌。屋內還有一架琴鍵泛黃的豎立式小鋼琴。房間並不整潔,但也不至於讓人覺得不舒服。
遺憾的是,我記不太清他當時的模樣。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後來才知道當時他二十八歲,笑起來像個孩子,很是討人喜愛。我和他愉快地度過了一個禮拜。我們上山、下河,還和住在二十英里外的種植園主共進過午餐,每天晚上我們還會到俱樂部玩一玩。那家俱樂部只有兒茶[2]工廠的經理以及他的助手,不過他們基本不交流。看在莫頓說有朋友來訪的分上,他們勉強湊了一桌橋牌。牌桌上的氣氛十分緊張。結束後,我們回到家,吃了晚飯,睡覺前還聽了一會兒留聲機。莫頓沒有多少公務,也許有人會認為這讓工作時間變得更加難熬,但莫頓精力充沛,工作熱情非常高漲。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這份工作,而且他可以獨立辦公,這叫他非常興奮。唯一讓他擔心的是,路還沒有修完,自己可能會被調走。這條路是他的快樂源泉。畢竟修路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費盡口舌勸政府出資修路,還親自勘察地形地貌、規劃路線。一旦出現技術問題,也是他獨立解決的。每天早晨去辦公室之前,他會先開著老福特車到勞工勞作的施工現場,了解前一天的施工進度。他的心中,只惦記著修路這一件事,連夢裡也全是這條路。他估計一年之內就能竣工,他可不想在那之前離開。假如他是畫家或雕塑家,對藝術品的創作熱情也不會再比這更高漲了。想必正是這種忘我的精神才讓我非常欣賞他。我喜歡這種澎湃的熱血。我也欣賞他的純粹。他既不在乎獨居生活,也不在乎升職加薪,就連鄉愁都不能阻擋他前進的腳步,這種投入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記不清這條路到底有多長,我猜大約有十五到二十英里長吧。我也記不清修路的目的是什麼了。但我想莫頓也不關心這些。他的那種激情是藝術家特有的激情,他渴望的勝利是人類戰勝自然的勝利。他一直在學習。他要學會與叢林做鬥爭,因為暴雨會破壞幾個禮拜的勞動成果,連地形也會發生改變。他必須召集並安排好勞動力,資金短缺也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不過,他的夢想一直支撐著他。在他看來,這份工作好比史詩中描寫的英雄事跡一般,施工過程中的種種劫難就如同北歐故事中的片段。
唯一讓他不滿的就是白天太短了。身為法官和稅務員,莫頓畢竟是轄區人民的父母官(雖然他只有二十八歲),白天總是要待在辦公室里的,偶爾還要出差。如果他不在現場監工,工人就幾乎不幹活。他寧願在工地待上一整天,二十四小時監督那些不情願的勞工做工。就在我到達之前不久,發生了一件讓莫頓開心的事。他和華人簽訂了一份合同,讓華人負責修建部分公路,但對方提出的要求超出了莫頓的支付能力。雙方進行了漫長的拉鋸戰,最終也未能達成協議,莫頓眼見施工進度一拖再拖,心中不免憤懣,但也無可奈何。某天上午,莫頓像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他聽說昨夜一家賭場裡發生了暴力事件,其中一個勞工受了重傷,襲擊他的人被逮捕了,恰巧那個人就是承包商。他被帶上法庭,因為證據確鑿,所以莫頓判他服十八個月的苦役。
「這下他可得為我免費修路了。」說這話的時候,莫頓興奮得雙眼放光。
又一天早上,我們還看見那個傢伙穿著紗籠囚服在監獄裡做勞工,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顯然不把入獄當成一回事。
「我已經跟他說了,等這條路修好了,我會把他剩下的刑期減去。」莫頓說,「他高興極了。對我來說,這還不容易嗎!這下賺大了,對吧?」
離開的時候,我告訴莫頓,等他回英國後要趕緊通知我,他也答應一到英國就給我寫信。發出這樣的邀請多半是因為一時的衝動,但絕無半點矯飾。但是,當別人接受了邀請,人們又會微微感到懊喪。國內和國外的情況截然不同。出了國,人們通常變得簡單、熱情、自然,談吐會多幾分幽默,待人接物也體現出更多善意。你渴望在對方回國後,給予親切的招待以報答曾接受的善意。但這並不容易。那些在自己的環境中風趣幽默的人,到了你的環境中可能表現得非常遲鈍。他們變得拘謹且害羞。你把他們介紹給你的朋友,結果你的朋友發現他們非常無聊。他們盡力表現得彬彬有禮,但只有陌生人離開後,才能鬆一口氣,然後輕鬆地進行對話。我想那些在遠方謀生的人應該早就領悟了這一點,因為我發現雖然駐紮在荒郊野嶺的人曾多次發出熱誠的邀請,但也鮮有說到做到的情況,或者類似情況最後變得尷尬或叫人難為情。可莫頓不同,他還年輕,而且單身。一般來說,妻子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其他女人只消瞥一眼妻子身上單調的著裝,便可察覺出其身上難以掩飾的鄉土氣息,這種冷漠只會讓妻子覺得自討沒趣。但是男人可以打橋牌,打網球和跳舞。況且莫頓很有魅力。我毫不懷疑,只要一兩天,他就可以適應新生活。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回來了?」我問他。
「我以為你不想我來叨擾你。」他笑著答道。
「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們站在邦德街聊了一會兒,面前的莫頓看起來有些陌生。除了卡其布短褲和網球衫,我從來沒有見他穿過其他款式的衣服,當然,從前我們從俱樂部吃完晚飯回來的時候,他還會換上睡衣和紗籠,大概再沒有比這樣的穿搭更舒適的夜間穿搭了。此刻的他穿著藍色嗶嘰西裝,顯得有些笨拙。白色的衣領襯得他的臉很黑。
「那條路怎麼樣了?」我問他。
「竣工了。我原本還擔心要推遲休假,因為快完工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兒麻煩,不過我催促他們抓緊解決。就在我回國的前一天,我開著老福特車到了另一邊,然後再開回來,一路都沒有停。」
我笑了起來。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很有魅力。
「你在倫敦都幹什麼了?」
「買了衣服。」
「玩得開心嗎?」
「非常開心!就是一個人有點兒寂寞,不過你知道的,我不介意。每晚我都去看演出。我記得,你在沙撈越見過帕爾默夫婦,他們本來打算來倫敦的,我們約好一起看戲,但是帕爾默夫人的母親病了,他們只得改道去蘇格蘭。」
他說得倒輕鬆,可卻刺到了我的痛處。這種情況時有發生,簡直叫人心碎。來倫敦旅行前,這些人可能籌劃了數月,經歷了漫長的等待,當他們終於可以踏上駛向倫敦的大船,甚至下船的時候,都激動得不能自已。倫敦,商店、俱樂部、劇院和餐館;倫敦,他們將在這裡度過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倫敦,簡直要把他們吞噬掉了。倫敦這座城市,詭異且動盪,雖不至於排斥來訪者,但終歸是冷漠的,他們就在這裡迷失自己。他們沒有朋友,即便有幾個熟人,大家也會感到話不投機。對他們而言,待在倫敦比待在叢林裡還要孤獨。如果在劇院偶然遇到在東方相識的朋友(或許會感到無聊,甚至會厭煩),但這也算一種寬慰,還會約著晚上小聚一番,坐在一起談天說地,聊一聊回國之後的美好生活,其間也會談起共同的朋友,最後委婉地向對方吐露就算現在離開倫敦回到工作崗位,也不會感到遺憾。其餘的時間裡,他們也會看望家人,當然了,見到家人還是很高興的,但是現在和從前沒出去的時候相比,情況有所不同。所以現在的他們的確會感到彆扭,而且如果追問根本原因,那就是英國人的生活方式簡直叫人窒息。重返故鄉固然是一大樂事,但問題在於你再也適應不了這裡的生活。有時,思緒會飄回坐落在河畔的小木屋和旅居的那片轄區,有時你還會想到偶爾跑到山打根、古晉或者新加坡是多麼快樂的回憶。
因為我記得莫頓曾經熱切地盼望修完那條路以後就回到故土享清福。畢竟在殖民地,莫頓過著獨居的生活,晚飯總是一個人在生意冷清的俱樂部或索霍區的一家餐館裡解決。飯後去看戲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既沒有人陪他看戲,也無人陪他在幕間休息時小酌一杯。想到這裡,孤苦無依的莫頓不免叫人心疼。不過與此同時我也想到,即便我知道他在倫敦,也不能為他做什麼。上周太忙了,我根本抽不出時間招待他。就在和他重逢的那天,我已經和朋友約好了一起吃晚飯,然後去看戲,而且第二天我就要出國了。
「你今晚有什麼安排嗎?」我問他。
「我要去苑廷劇場。票早就賣光了,但我在馬路上認識了一位新朋友。他可不是一般人,幫我弄到了一張退票。你知道,一次弄到兩張退票不太可能,不過一個人還算好辦。」
「和我一起吃晚飯怎麼樣?我要和幾位朋友去乾草市場[3]看戲,結束後再去切萊餐館吃飯。」
「我當然願意同行。」
我們約好十一點在飯店碰頭,接著我便和他分開,轉身赴約去了。
我擔心莫頓會不喜歡晚上要碰面的朋友們,因為大家都是中年人,可當下這個節骨眼,我實在想不出到哪裡去找年輕的面孔。我認識的年輕姑娘里,怕是沒人想和一個剛從馬來亞回來、安靜靦腆的年輕人共進晚餐。但我相信,畢曉普夫婦一定不會讓他感到無聊,因為對莫頓來說,只要晚上用餐的俱樂部里有水平不錯的樂隊駐場,還有熱舞的美女,那就比十一點回家睡覺要有趣得多。初識查理·畢曉普的時候,我還是個醫學生。那時候的他是個瘦小的傢伙,留著一頭淺棕色的頭髮,五官長得也比較生硬。不過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神采奕奕,只可惜戴了副眼鏡。他長了一張圓臉,面色紅潤,很愛笑。查理·畢曉普對年輕姑娘頗感興趣。雖貌不出眾,也沒幾個錢,但查理還是交到了不少女朋友,我料定他自有一套追求女生的策略。查理聰明、傲慢、脾氣暴躁、說話刻薄,時常與人發生口舌之爭。應該說這個人比較難相處,但身邊有了他,你絕不會感到無聊。現如今,查理都已經五十五歲了,身材發福,禿頂,只剩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依舊明亮、警覺。現在的查理變得固執、自負,不過依舊愛爭辯,說話也一如既往地難聽。可他終究不是壞人,時常逗得人發笑。認識一個人長達幾十年,你早已接納他的怪癖,就如同接受自己有生理缺陷一樣。查理·畢曉普是病理學家,偶爾會給我寄一本他剛出版的書。不過這類讀物大多過於專業,配圖基本都是細菌的照片,所以我從來都不看。從我有時聽到的情況來看,查理對他所處理的問題的看法是站不住腳的。我覺得查理在同行中並不受歡迎,就連查理本人也承認,在他看來,不少同行跟低能的白痴沒什麼差別。可畢竟他有穩定的工作,年薪六百到八百英鎊,至於別人如何看待他,查理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喜歡查理·畢曉普,單純是因為我們有三十年的交情。我更欣賞他的妻子瑪格麗,她人很好。查理告訴我他要結婚的時候,我大吃一驚。當時他已年近四十,從沒對哪個女人認真過,我料定他會孤獨終老。他雖然沉迷女色,但從不感情用事,也沒有一定要追求的對象。在那個理想主義盛行的時代,他對女性的看法並不為大眾所接納。查理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會直接要求對方給予,但如果得不到,無論愛情還是金錢,他只會瀟灑地聳聳肩,轉身離去。簡而言之,女性對他來說不是圓滿人生中的伴侶,而是滿足他對情慾的需求。奇怪的是,雖然他身材瘦小,長相平凡,卻有不少人願意滿足他。至於精神層面的追求,研究單細胞生物就是他的全部。當他告訴我他要娶一個叫瑪格麗·霍布森的年輕女子時,我直白地問他為什麼會結婚,他咧嘴一笑。
「有三個原因。第一,不結婚的話,她就不和我上床。第二,她能讓我笑得像一條鬣狗。第三,她沒有親人,必須有人照顧她。」
「第一條,拿腔作調。第二條,虛張聲勢。第三條,還算句實話,看來她把你吃得死死的。」
那副大眼鏡後面的眼睛裡閃著柔和的光芒。
「還真被你說中了。」
「她把你吃得死死的,你也心甘情願。」
「明天一起吃午飯吧,順便見見她。她長得非常好看。」
查理加入了一家同時接受男會員和女會員的俱樂部,我也常去那裡,所以午飯就安排在了那家俱樂部。我發現瑪格麗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年輕姑娘。那時的她還不到三十歲,是個真正的窈窕淑女。我很開心查理找了個好姑娘,但也有些吃驚,因為查理過去經常被缺乏教養的女性吸引。瑪格麗並不漂亮,但長得很清秀,有著一頭烏黑的秀髮和一雙美麗的眼睛,氣色很好,看上去也很健康。她隨性率真,這種氣質非常吸引人。她看起來誠實、單純、可靠,所以初次見面她就給我留下了好印象。和她交流非常輕鬆,雖然她說不出漂亮話,卻能理解對方的心情。她很有幽默感,談吐大方,絕不會扭捏。瑪格麗會留給人一種精明能幹,做事講究條理的印象。她的氣質中夾雜著令人愉悅的恬淡,這表明她性情和順,消化能力也很強。
他們似乎對彼此非常滿意。第一次見到瑪格麗時,我問我自己,為什麼她要嫁給這個脾氣暴躁的小個子男人,他已經禿頂了,而且根本不年輕。但我很快發現,她是真的愛著這個男人。他們時常開玩笑,或者爽朗地大笑起來,偶爾交換一下眼神,那是一種只有對方才能懂的交流方式。這樣的感情,讓我十分觸動。
一個禮拜後,他們登記結婚了。這是一段非常成功的婚姻。一轉眼,十六年過去了,想到他們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滿,我也替他們感到高興。我從未見過比他們更恩愛的夫妻。他們並不富裕,也不奢求珠光寶氣的生活。這對夫妻沒有什麼野心,他們的婚姻就像一次永遠不會結束的野餐。他們住在公寓裡,我還從沒見過那麼逼仄的公寓。他們就住在潘敦街上,一間小臥室,一間小起居室,還有一間浴室兼做廚房,這就是公寓的全部。但那裡對他們而言談不上有「家」的感覺,除了早飯在公寓裡吃,其餘都到餐館解決。公寓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不過那裡很舒服,只是若有第三個人過來喝杯威士忌或蘇打水,就會顯得擁擠不堪。儘管查理比較邋遢,但在打雜女傭的幫助下,瑪格麗能把家裡整理得乾乾淨淨,只是裡面沒有一樣東西帶有畢曉普夫婦的私人印記。他們擁有一輛小汽車,每到查理休假的時候,兩個人就會開車穿過英吉利海峽,一人背上一個行李袋,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就算車半路拋錨,他們也不在意,就算天氣惡劣,他們也認為那是旅行的樂趣之一,車胎漏氣也能讓他們想出無數個幽默的段子。若是迷了路,不得不露宿街頭,這兩位也會認為這是在享受生活而不是在遭罪。
查理依然脾氣暴躁,喜歡爭吵,但是這樣的他從未影響到性格安靜的瑪格麗。瑪格麗的一句話能讓查理迅速冷靜下來。這麼多年,她還是有辦法逗查理開心的。瑪格麗把丈夫有關細菌研究的專著列印出來,遇到要投稿到科學雜誌的文章,瑪格麗還會幫忙校對。有一次我問他們有沒有吵過架。
「沒有。」她說,「沒什麼可吵的。查理脾氣很好,像個天使。」
「不可能。」我反駁道,「他傲慢,好鬥,脾氣暴。向來如此。」
瑪格麗看著查理,咯咯地笑起來。我知道,她以為我在開玩笑。
「聽他胡說呢!」查理說,「他就是個無知的傻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兩個人在一起,日子過得很甜蜜。在彼此的陪伴下,兩個人都感到無比幸福。雙方都儘量避免別離。即使已經結婚多年,但查理仍舊每天在吃午飯的時候,開車到西區的一家飯店陪伴瑪格麗。過去,大夥常常笑他們,倒也不算嘲笑,但還是會有些特別的意味,因為他們如果要去鄉下度過周末的話,瑪格麗一定會提前寫信給旅館女主人,說只有提供雙人床,他們才願意去。兩個人同榻而眠這麼多年,竟還不願分開睡,這就有些尷尬了。通常情況下,丈夫和妻子不僅會要求分房睡,如果店家讓他們共用一個浴室,他們也會大發雷霆。現在的這些房間,都不是為夫妻設計的,但畢曉普的朋友們明白,如果你的客人是畢曉普,那必須給他們提供帶雙人床的房間。當然,難免有些人認為這麼做不大雅觀,而且很不方便,但畢竟這對夫妻能給大家帶來歡樂,那忍受他們的偏執也是值得的。查理總是精神飽滿,雖然刻薄,但還是很風趣,瑪格麗也是個性格隨和的顧客。招待這兩位並不用費什麼力氣。他們最喜歡一起到鄉下散步。
一個男人結了婚,有了妻子,遲早會和老朋友疏遠,這是常態。但這一對不一樣,瑪格麗反而讓查理和他的老朋友更加親近。瑪格麗讓查理變得更加寬容,甚至讓他成為一個更加討人喜歡的夥伴。他們給你的印象不是一對已婚夫婦,而是兩個同住的中年單身漢,這很有趣。瑪格麗是六個男人中唯一的女性,且這些男人粗俗、聒噪、放浪形骸,但她絕不會掃大家的興,反而讓氣氛更加融洽。每次回國的時候,我都會看到他們。他們一般在我提到的那家俱樂部用餐,如果剛巧我是一個人出來吃飯的,那我也會加入這一伙人。
那天晚上去看戲之前,我們見了面,吃了點小吃,我告訴他們我已經邀請了莫頓共進晚餐。
「恐怕你會覺得他很無趣。」我說,「但是他是一個非常正派的年輕人,我在婆羅洲旅行時,是他招待了我。」
「怎麼不早點說呢?」瑪格麗叫道,「那我就可以帶個姑娘一起。」
「這是要做什麼?」查理說,「不是已經有你了嗎?」
「年輕人和我這把年紀的女人跳舞會有什麼樂趣?」瑪格麗說。
「胡說。這和你的年齡有什麼關係。」查理說著轉頭看向我,「你見過比瑪格麗跳舞跳得更好的女人嗎?」
其實是見過的,不過瑪格麗確實跳得很好,她腳步輕盈,節奏感很強。
「沒見過。」我真誠地說道。
我們一行人到達切萊餐廳的時候,莫頓已經在等我們了。他穿著晚禮服,看起來像被曬黑了一樣。也許是因為我知道這衣服已經在裝有樟腦球的箱子裡塵封了四年,才覺得莫頓穿起來有些彆扭。他還是穿卡其布短褲更自然。查理·畢曉普是個健談的人,喜歡聽我講話。可莫頓很害羞。我給了他一杯雞尾酒,還點了一些香檳。我可以感覺到,他也想跳舞,但我不太確定他是否會想邀請瑪格麗一起。我非常清楚,我們和莫頓之間有代溝。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畢曉普夫人舞跳得非常棒。」我說。
「是嗎?」他漲紅了臉,「那能請您和我跳一支舞嗎?」
瑪格麗站起身,兩個人邁入了舞池。那天晚上的瑪格麗打扮得並不算時髦,但看起來格外動人。我想她那件樸素的黑色連衣裙不會超過六幾尼,但是她看起來像個優雅的淑女。瑪格麗有一雙美腿,而且當晚她穿的裙子非常短。瑪格麗化了點妝,但和俱樂部里的女人相比,她的妝容非常自然。短髮很適合她,甚至連一根白頭髮都沒有,而且頭髮富有光澤,很是吸引眼球。她不漂亮,但很善良。健康的外表不會讓人覺得美艷,但她獨特的氣質叫人覺得美不美麗根本不重要。跳完舞,她回到桌子前時,雙眸中煥發著明亮光芒。
「他跳得如何?」她丈夫問道。
「技藝高超。」
「和您跳舞很榮幸。」莫頓說。
查理繼續他的演說,他的幽默中帶著諷刺,而之所以認為他有趣,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言論非常生動。可莫頓對查理談論的話題一無所知,儘管他努力做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很亢奮,喧鬧的環境、躁動的樂點和醉人的香檳讓他無法專注查理的演講。音樂再次響起時,他的眼睛立刻轉向瑪格麗。查理察覺到了他的反應,揚起嘴角。
「去和他跳舞吧,瑪格麗。看著你運動,對我的身材也有好處。」
他們再一次進入舞池。查理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妻子。
「看來瑪格麗很開心。她喜歡跳舞,可我不行,跳一跳就會讓我精疲力竭。不過這小伙子還不錯。」
我組織的這場小聚會相當成功。和畢曉普夫婦告別後,我和莫頓一起往皮卡迪利圓環廣場[4]的方向散步,莫頓真誠地向我道謝。他表示當晚玩得非常開心。最後,我和他道了別。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國了。
遺憾的是,我並沒有為莫頓做什麼,而等我回國,他應該已經在回婆羅洲的路上了。有時我也會想到莫頓,但到了秋天,我終於回國的時候,我依然完全忘卻了這個小伙子。在倫敦待了大約一個禮拜後,有天晚上我心血來潮去了俱樂部,查理·畢曉普也在。和他一起的三四個人我也認識,我走上前去。自從我回來後,還沒有見過他們。其中一個叫比爾·馬什的人,他的妻子珍妮特是我的好朋友,她邀請我一起喝一杯。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查理問道,「最近都沒有見到你。」
我立刻察覺出查理喝醉了。我有些驚訝。查理一向喜歡喝酒,酒量不差,而且從不過量。年輕的時候,查理偶爾也會喝多,但不是出於任何特殊理由,只是想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再者,用年少輕狂的時候與現在比,對他來說並不公平。我記得喝醉的查理脾氣異常暴躁,爭強好勝的特質每到此時就越發凸顯出來,說話聲音非常大,很容易和人吵架。固執己見的查理把自己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拒絕聽取他人的反對意見。朋友們也很為難,一方面是因為他脾氣太沖,總會叫人不舒服,另一方面大家也理解查理是因為醉酒才會失態,都儘量去包容他的壞脾氣。可他並不討人喜歡,一把年紀的人,禿頂、肥胖、戴著眼鏡,還喝多了,著實叫人生厭。雖說平日裡穿著得體,但現在的他滿身菸灰,十分狼狽。查理叫來侍者,又點了一杯威士忌。這名侍者已經在這裡工作三十年了。
「你面前就有一杯威士忌,先生。」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查理·畢曉普說,「馬上給我來一杯雙份威士忌,否則我投訴你服務態度不好!」
「好的,先生。」侍者回答道。
查理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威士忌,但沒有拿穩杯子,以至於灑了些威士忌出來,濺到衣服上。
「好了,查理,老夥計,咱們該走了。」比爾·馬什說,然後他轉向我,「最近,查理和我們一起住。」
我更驚訝了,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隱隱覺得還是不要問比較安全。
「好了,」查理說,「走之前再喝一杯,然後今晚就能過得舒服些。」
依我看,這次的聚會暫時還不會結束,所以我起身告訴大家我要慢慢走回家。
「我說,」我真要走的時候比爾開了口,「明天晚上來和我們吃飯吧?就我、珍妮特和查理三個人。」
「好啊,我很樂意。」我說。
現在已經非常明顯了,一定有事發生了。
比爾的家就在攝政公園[5]東側的別墅區里。為我開門的女僕帶我走進比爾的書房,他正在裡面等著我。
「上樓之前,我先和你交代一下情況。」和我握手的時候他說道,「你知道瑪格麗離開查理的事嗎?」
「不是吧!」
「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了。珍妮特覺得不應該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個可怕的小公寓裡,所以我們請他到我們家待一陣。能做的都為他做了。他整日喝得爛醉如泥,已經兩個禮拜沒合過眼了。」
「她拋棄查理了?」
一時之間,我沒法接受這個信息。
「沒錯。她和一個叫莫頓的傢伙好上了。」
「莫頓?那是誰?」
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就是我在婆羅洲認識的那位朋友。
「該死的。是你把他介紹給大家,你可真是做了件『好』事。我們上樓去吧。我覺得應該搞清楚狀況。」他打開門,我們走出書房。這下我完全糊塗了。
「但是問題是……」我說。
「要問就問珍妮特吧。她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也不清楚。瑪格麗太過分了,把查理弄成現在這樣。」
他領著我走進客廳。我進去的時候,珍妮特·馬什站了起來,走上前來迎接我。查理坐在窗邊看晚報,我走到他跟前和他握手,他把報紙放在一邊。他沒有喝酒,說話的樣子和平時一樣神氣活現,但我注意到他似乎病得很厲害。我們喝了一杯雪利酒,然後下樓去吃晚飯。珍妮特是個充滿朝氣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相貌出眾。她的觀察力很敏銳,確保我們的談話順利進行。當她要去拿一杯波爾圖葡萄酒時,她叮囑我們在這裡最多待十分鐘。比爾不善言辭,但此刻正努力地找話題。我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對事情的進展一無所知,不過很明顯的是,馬什夫婦儘量避免讓查理陷入沉思,因此,我也努力找些查理感興趣的話題。查理倒是很配合,長篇大論一向是他的最愛,當時有一起引發輿論的謀殺案,查理從病理學家的角度分析起來,但他的演講一點也不生動,仿佛整個人只剩下空殼。儘管你知道查理為了顧全主人的面子,強迫自己參與討論,但顯然他心不在焉。這時,樓上傳來聲響,我們立刻知道珍妮特開始不耐煩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女性總是能緩解這種尷尬的局面。我們三個上了樓,開始玩橋牌。等我要走的時候,查理提出要把我送到馬里博恩路。
「查理,已經不早了,早點去睡覺吧。」珍妮特說。
「睡覺前散散步,我會睡得更好。」他回答。
珍妮特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她總不能禁止一個中年病理學教授出去散散步。她趕緊瞥了丈夫一眼。「一起散散步,對比爾來說也沒什麼壞處。」
我認為這話說得不大得體。女性時常會展現控制欲。查理悶悶不樂地瞥了她一眼。
「沒有必要把比爾也拉出來。」他堅定地說。
「我一點兒也不想去。」比爾笑著說,「我太累了,要去睡覺了。」
我想我們走後,比爾恐怕會和妻子大吵一架。
「他們對我真是太好了。」當我們沿著欄杆走的時候,查理說道,「我都不知道沒有他們自己該怎麼辦。我已經兩個禮拜沒睡覺了。」
對此我表示遺憾,但沒有追問原因。我們一言不發地走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是來跟我談一談那件事的,但我想還是等他先開口。我很想告訴他,我也很難過,但又怕說錯話。我不想表現得像是要從他那裡騙取信任似的,可我又不知道怎麼起頭,我猜他也不希望我這麼做。查理不是一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我猜他應該是在斟酌用詞。我們走到了拐角處。
「教堂附近可以叫到計程車。」他說,「我再往前走一段路。晚安。」
他朝我點了點頭,無精打采地走開了。這讓我有些意外,但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繼續散步去找計程車。第二天早上我洗澡的時候,一通電話把我從浴室中拽了出來。我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身體,拿起話筒。是珍妮特打來的。
「你怎麼看這件事?」她說,「昨晚查理似乎睡得很晚。我聽見他回家的時候都已經三點鐘了。」
「他把我送到馬里博恩路之後,我們倆就分開了。」我說,「他什麼也沒跟我說。」
「他沒說嗎?」
聽珍妮特的語氣,似乎她本來打算和我長談一番。我懷疑這電話就放在她床邊。
「是這樣的,」我趕忙說道,「我正在洗澡。」
「哦?你在浴室里裝了電話嗎?」她急切地問道,語氣中帶著幾分嫉妒。
「不是的,沒有裝。」我立刻回答道,語氣有些生硬,「現在我身上的水全滴在地毯上,弄得到處都是。」
「這樣啊。」我聽出來她的語氣中有一絲失望,甚至還有一絲惱怒,「那我什麼時候能見你呢?十二點鐘可以到這兒來嗎?」
這個時間點我並不方便,但我不打算和她爭論。
「行,再見。」
趁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趕緊掛了電話。天堂里受到庇佑的人在使用電話時是不會說廢話的。
我很喜歡珍妮特這個朋友,我也清楚再沒有什麼比朋友們的不幸更讓她興奮的事了。她非常渴望幫助他們,也願意設身處地地為朋友著想。她是能和你共患難的朋友,管閒事是她的一大愛好。不知怎的,朋友出軌最後總是找她傾訴,遇上離婚她一定會參與其中。總之,珍妮特是個好女人。中午,有人領我進了珍妮特的客廳,看到她異常熱情地來迎接我,我禁不住暗自發笑。她自然為查理遭遇的災難感到難過,但她難掩心中的興奮,她巴不得能有我這麼一個全然不知情的新人聽她分享這段八卦。珍妮特就像向醫生詢問女兒初次分娩情況的母親一樣,滿心都是期待。珍妮特意識到這件事非常嚴重,不會草率處理,但她也不會錯失從中攫取快樂的機會。
「當時瑪格麗告訴我她終於決定離開查理時,沒人比我更吃驚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十分流暢,看來她至少重複過十幾次類似的話,「他們是我見過最恩愛的一對,這段婚姻也很完美,這兩個人相處得那麼融洽。當然了,比爾和我感情也很好,但偶爾我們也會吵得很兇。有時候我甚至都想殺了他。」
「我不關心你和比爾的事。」我說,「還是聊一聊查理的事吧,不然我白跑一趟了。」
「我只是覺得我必須見你一面,畢竟你是唯一能說明情況的人。」
「老天,別再這麼說了。在比爾昨晚告訴我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我的主意。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你還不知情,怕你見到查理會說錯話。」
「你還是從頭講起吧。」我說。
「要說從頭講起,你就是這個『頭』,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介紹了那個年輕人給他們認識,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亟須見你一面。你對他了如指掌,可我還沒見過他。我了解到的也全是瑪格麗告訴我的。」
「你什麼時候吃午飯?」我問道。
「一點半。」
「我也是,快講吧。」
聽了我這話,珍妮特似乎有了新的想法。
「要不這樣吧,要是我不去吃午餐,你可不可以留下來?我們可以在這裡吃些小食,家裡還有些冷肉,這樣我們就不用急了。我約了理髮店,不過可以待到三點再離開。」
「不用了,不用了。」我說,「這太麻煩了。我最遲一點二十分就得離開。」
「那我只得快點講了。在你眼裡格里這個人怎麼樣?」
「格里是誰?」
「格里·莫頓。原名傑拉爾德。」
「我怎麼會知道?」
「你曾在他家住過。難道就沒有收到過寄給他的信嗎?」
「也許有吧,但我沒讀過人家的信。」我語氣不善地回答道。
「別傻了,我的意思是,你總該看過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吧,有點兒像吉卜林[6]。你知道的,一心撲在工作上,充滿幹勁,像個帝國的締造者。」
「我不是那個意思,」珍妮特喊道,看上去有些不耐煩,「我是問,他長什麼樣?」
「和普通人差不多。當然,如果我再見到他,應該會認出他來的,現在沒辦法清楚地描繪出他的樣貌。他看起來乾乾淨淨的。」
「哦,上帝啊。」珍妮特說,「你到底是不是小說家?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和他同住了一個禮拜,你不可能連對方的眼睛是藍色的還是棕色的都不知道。他是白人還是黑人?」
「都不是。」
「那是高還是矮?」
「中等個頭。」
「你故意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沒有。他就是個普通人,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雖然算不上好看,也不能說難看,看起來像個正人君子。」
「瑪格麗說他笑起來很迷人,身材也很不錯。」
「確實。」
「那男人簡直對瑪格麗著了迷。」
「為什麼這麼說?」我乾巴巴地問。
「我看過他的信。」
「你是說瑪格麗給你看的?」
「不然呢?」
男性往往難以忍受女性對私人話題過於開放的態度。可以說她們不知羞恥,就連交流最私密的事情也不會尷尬。保守其實是男性的美德。儘管理論上男性清楚這一點,但每當他們看到口無遮攔的女性,還是不免感到震驚。如果莫頓知道,他的情書不僅被瑪格麗看過,還被珍妮特·馬什仔細閱讀過,真不知他會做何感想。據珍妮特說,莫頓對瑪格麗一見鍾情。在那場切萊餐廳小型聚會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莫頓就和瑪格麗通過電話,邀請她到一個可以跳舞的地方和他一起喝茶。珍妮特說起這些故事的時候,我明白這些回憶里多少帶有瑪格麗的主觀感受,所以我並沒有全然放在心上。不過讓我感興趣的是,珍妮特竟然支持瑪格麗出軌。瑪格麗離開查理的時候,是珍妮特先提出接查理到她家裡住兩三個禮拜的,她不願讓查理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公寓裡無依無靠地過日子,她的確待查理很好。因為查理習慣每天和瑪格麗一起吃午飯,所以珍妮特幾乎每天午飯的時間都陪在查理身邊。珍妮特還帶查理去攝政公園散步,周日還讓比爾陪他打高爾夫。查理大吐苦水的時候,也是珍妮特陪在一旁,耐心地聆聽他的抱怨,然後安撫他脆弱的心靈。她也替他難過。可縱使如此,她還是堅決地站在瑪格麗這一邊。我不理解她的堅持,於是她猛烈地抨擊了我。說起這段婚外情,她就激動不已。打從一開始,她就站在瑪格麗這一邊。起初笑意盈盈的瑪格麗告訴她有一個年輕人向自己表露愛意,瑪格麗有些受寵若驚,也懷疑過這份突如其來的愛情,可到了最後,瑪格麗徹底陷入憤怒、慌亂的情緒之中,向珍妮特宣布自己再也經受不住這種壓力,已經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公寓。
「當然,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你知道,查理和瑪格麗的感情狀態,可以用如膠似漆來形容。連外人也會笑他們太過親密。我從不認為查理是個理想伴侶,他的外表也不帥氣。可他對瑪格麗那麼好,人們沒法不喜歡他。有時候連我都羨慕瑪格麗。雖然沒有錢,日子也過得馬馬虎虎,但兩個人在一起就特別幸福。當然,我從沒想過他們倆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瑪格麗只是想找點樂子,她是這麼說的:『我才沒有真把這當成一回事。到了我這個歲數,身邊有個年輕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送過我花了,我都告訴他不要再寄了,查理會察覺出不對勁的。他在倫敦舉目無親,又喜歡跳舞,他還說我跳起舞來很夢幻。他總是一個人去劇院,真是讓人心疼,我們一起看過兩三個下午場的演出。當我向他發出約會邀請時,他感激涕零的樣子叫人很感動。』『在我看來,』我告訴瑪格麗,『這個年輕人像只無助的羔羊。』『是這樣的。』她回答道,『我知道你會理解的。你不會怪我吧?』『當然不會,親愛的。』我說,『你明白我的。這事要發生在我身上,你也會這麼做的。』」
瑪格麗和莫頓的約會並沒有瞞著查理,甚至她的丈夫還會打趣說她有了情郎。不過查理認為莫頓是個有風度、會講話的年輕人,而且他很欣慰有這麼個人能在自己抽不出空的時候陪妻子解悶。查理一點兒也不吃醋。甚至三個人還一起吃過幾次飯,還去看了演出。後來,格里·莫頓叫瑪格麗晚上一個人前去赴約,瑪格麗說這不可能,但莫頓一直糾纏瑪格麗,極力勸說瑪格麗。瑪格麗被逼得沒有辦法,最後只得向珍妮特求助,讓她給查理打個電話,叫他出去吃晚飯,打一場四人橋牌。查理從來不會在沒有妻子的陪伴時隨便出門,所以珍妮特特別強調比爾是老朋友,出來打個牌很正常。她編了些謊話,讓查理不得不答應。第二天,瑪格麗和珍妮特見了面。瑪格麗說那天晚上太美妙了,他們在梅登黑德鎮用過晚飯後去跳了舞,然後開車回了家,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夜。
「他說他愛我愛到發瘋。」瑪格麗告訴她。
「他吻你了嗎?」珍妮特問道。
「當然了。」瑪格麗輕聲笑道,「別傻了,珍妮特。他特別可愛,而且性格也很好。不過當然了,他說的甜言蜜語,我也不會全信。」
「親愛的,你不會要愛上他了吧。」
「我已經愛上他了。」瑪格麗說。
「親愛的,那麻煩不就大了嗎?」
「沒關係的,不會有結果的。秋天他就要回婆羅洲了。」
「我得承認,你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我知道,我也覺得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沒過多久,他們就每天都見面了。早上約去公園散步或去畫廊。中午再分開,讓瑪格麗和丈夫一吃午飯。接著,午飯後又會見面,兩個人開車去鄉下或者河邊。瑪格麗沒有告訴丈夫實情,她自然認為男人不會理解這種事。
「你怎麼會沒見過莫頓本人呢?」我問珍妮特。
「她不希望我見他。你看,我和瑪格麗是同一代人,我明白她的想法。」
「我懂了。」
「當然,能幫的我都幫了。每次她和格里出去,都是拿我當藉口。」
我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
「他們發生關係了嗎?」我問道。
「沒有。瑪格麗不是那種女人。」
「你怎麼知道?」
「如果有,她會告訴我的。」
「我想也是。」
「當然了,我也問過她。她直截了當地否認了,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他們從來沒做過出格的事。」
「那很奇怪啊。」
「可是,瑪格麗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我聳了聳肩。
「她對查理忠貞不貳,無論如何都不會欺騙他。她不允許自己有事瞞著丈夫。自打她發現自己愛上了格里,她就想馬上告訴查理實情。不過我懇求她不要說。我告訴她,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只會讓查理更痛苦。畢竟,那個男孩幾個月後就要走了,沒有必要為了一件不可能有結果的事情搞得雞犬不寧。」
但正是因為格里不日將遠行,才使得這件事愈演愈烈。畢曉普夫婦像往常一樣安排出國旅行,打算開車穿過比利時、荷蘭和德國北部。查理忙著規劃路線和查找旅行指南,向朋友詢問推薦的旅館和路線。他滿心歡喜地盼望著假期的到來。瑪格麗看丈夫心心念念這次旅行,情緒卻越發低落。他們要離開四個禮拜,而九月份格里就要回婆羅洲了。她可不想浪費這僅剩的時間,一想到這場旅行,她就怒不可遏。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她越來越緊張。最後,她發現只剩下一個辦法。
「查理,我不想去旅行了。」某天,查理正向她介紹剛聽說的一家餐館,瑪格麗突然打斷查理,「我希望這次你能找個人和你一起去。」
查理茫然地看著妻子。瑪格麗也被自己說的話嚇了一跳,嘴唇微微發抖。
「為什麼呢?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我不想去了,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不舒服嗎?」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透露著擔憂,她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不是,我健康得很。只是,我愛上了別人。」
「你?你愛上了誰?」
「格里。」
查理驚恐萬分地看著妻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瑪格麗沒有讀懂他的表情。
「你怪我也沒有用。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愛上他,再過幾個禮拜他就要走了。我實在不想浪費僅剩的這點時間。」
查理突然大笑起來。
「瑪格麗,你怎麼這麼傻呢?你都能當他媽媽了!」
她臉紅了。
「他不比我愛得少。」
「他說過嗎?」
「說過不下千遍了。」
「那只能說明他是個大騙子!」
說罷,他咯咯地笑起來。肚子上的肥肉也跟著晃動起來。我想,查理的回應方式有問題。珍妮特似乎認為他應該更溫柔體貼,他應當體諒她。我知道,她腦海中浮現的情景應該是,查理僵在那裡不知如何開口,然後默默承受這份悲傷,最後無奈放手。女人總是對自我犧牲的美感很敏感。如果他一時衝動,弄壞了一兩件家具(還得他自己去換掉),或者狠狠地給瑪格麗一個巴掌,珍妮特還可以理解。但嘲笑,她絕不可能原諒。我並沒有指出,叫一個五十多歲、又矮又胖的病理學教授突然打老婆是相當困難的。不管怎樣,他還是放棄了去荷蘭的旅行,一直到八月,畢曉普夫婦都留在倫敦。他們在一起並不快樂。雖然仍舊一起吃午飯,畢竟這是多年來一直保持的習慣,但剩下的時間,瑪格麗都是和格里一起度過的。她和他一起度過的時光彌補了她不得不忍受的一切。查理有一種下流而諷刺的幽默,他拿她和格里在一起的事開玩笑。他始終沒有認真地對待這件事。他氣瑪格麗不自量力,但他顯然從來沒有想過妻子可能對自己不忠。我和珍妮特也談到這一點。
「他甚至從來沒有懷疑過。」她說,「他太了解瑪格麗了。」
幾個禮拜過去了,格里終於離開了。他從蒂爾伯里港口[7]出發,瑪格麗去送他了。回來以後,她哭了整整兩天。查理看她這樣,越來越氣憤,就快要爆發了。
「聽著,瑪格麗,」他說,「我對你已經夠有耐性了,你不能再這麼胡來了。這可一點兒也不好笑。」
「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嗎?」她哭喊道,「那個人讓我的生活變得美好,可我現在失去他了。」
「別傻了!」他說。
我不知道他還說了什麼。但是他直白地告訴妻子自己對格里的看法,而且我猜他說的話並不好聽,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所以,他們經歷了婚姻中第一個暴力事件。當她知道只要忍耐一個小時或者第二天就能見到格里時,她忍受了查理的嘲笑,可是現在她永遠失去他了,她再也受不了了。幾個禮拜以來她一直克制著自己,現在的她已然把自制力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也許她也搞不清自己對查理說了什麼。總之,一向暴躁的查理動手打了瑪格麗。當時,他們倆都嚇壞了。他抓起一頂帽子就衝出了公寓。在那段痛苦的日子裡,他們也一直睡在同一張床上,但是當他半夜回來時,他發現妻子竟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
「你不能睡在那兒。」他說,「別傻了。上床睡覺吧。」
「不去,我要一個人待著。」
那天晚上,他們一直在吵架。從那之後,瑪格麗堅持晚上睡在沙發上。但在那個狹小的公寓裡,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們根本沒法避開對方的視線或避免聽到對方的聲音。他們曾親密無間地生活了那麼多年,在一起已經變成一種本能。他試圖跟她講道理,他說她蠢得難以置信,無休止地和她爭論,試圖讓她看清自己有多麼糊塗。他吵得瑪格麗沒法睡覺,因為他經常講到深夜,直到兩個人都筋疲力盡才肯罷休。他以為自己可以說服妻子放棄愛情。其間有那麼兩三天的時間,兩人之間毫無交流。後來有一天,他回到家,發現瑪格麗哭得很傷心。妻子的眼淚叫他心煩意亂,他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他試圖讓妻子回想起兩人從前那段甜蜜的歲月。他也想既往不咎。查理答應再也不提格里。他們可以忘記這場夢魘嗎?但一想到和好如初她就感到一陣噁心。她告訴查理自己頭痛欲裂,叫他拿一瓶安眠藥來。第二天早上他出去的時候,她假裝在睡覺,但是他一走,她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她賣掉了娘家留給她的首飾,得到一點兒錢,然後在一家便宜的寄宿公寓訂了房間,沒有告訴查理她在哪裡。
查理回家後發現妻子真的拋棄了他,他徹底崩潰了。瑪格麗走後,他變成了行屍走肉。他告訴珍妮特,他無法忍受孤獨。他還寫信給瑪格麗,懇求她回來,並請珍妮特為他們夫妻調解,他甚至願意答應任何事情,他自卑了。但瑪格麗走得很堅決。
「你覺得她還會回去嗎?」我問珍妮特。
「她說不會回去了。」
已經快一點半了,因為我還要趕去倫敦的另一邊,所以我們不得不提早結束對話。
兩三天後,我收到了瑪格麗的電話留言,問是否可以和我見一面。她建議到我家來找我。我邀請她來喝下午茶。我嘗試對她和氣一點兒,畢竟她的事與我無關,但在內心深處,我認為她是一個非常愚笨的女人,所以我的態度還是有些冷淡。她不漂亮,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幾乎沒有改變。她仍然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不過臉上竟毫無皺紋,真叫人不敢相信。她的穿著很簡單,即使她化了妝,我也看不出來。她依舊保持著以往那種自然、親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請你幫個忙。」她開門見山地說。
「什麼事?」
「查理今天要離開比爾家回公寓去了。我想他剛回去,前幾天肯定不好受,如果你能請他吃頓飯什麼的,就太好了。」
「我看下時間吧。」
「我聽說他喝了很多酒,真叫人難過。我希望你能勸勸他。」
「我知道他最近有些家務事。」我的語氣不善。
瑪格麗臉紅了,痛苦地看了我一眼。她瑟縮了一下,仿佛我打了她似的。
「當然,比起我,你和他認識的時間更長。你站在他那邊也很正常。」
「親愛的,說實話,我和他保持多年的友誼主要是因為你。我一向不喜歡他,但我覺得你人不錯。」
她對我微微一笑,笑容甜美。她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你認為我是一個好妻子嗎?」
「完美妻子。」
「他過去總是和別人吵架,很多人都不喜歡他,但我從不覺得他難相處。」
「他非常喜歡你。」
「我知道。我們曾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十六年來我們過得非常幸福。」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地板上。「我必須離開他。我和他過不下去了。每天都吵架,那種日子太可怕了。」
「我從來都搞不懂,如果兩個人不想繼續住在一起,為什麼還要勉強?」
「你看,當時那種日子對我們來說太可怕了。從前我們非常親密,根本沒法離開對方,可到了最後,看到他我就心生厭惡。」
「我想你們兩個都不容易。」
「變心也不是我的錯。我對莫頓的感情和我對查理的愛是完全不同的。我對查理的那份愛里摻雜著母性和保護欲。我比他理性得多。查理很難管教,可我卻能管好他。但格里不是這樣的。」說著,她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采,「他讓我找回了青春。在他面前我又變成了一個少女,我可以依靠他,他讓我有了安全感。」
「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小伙子。」我慢慢地說,「我想他前途光明,當年遇見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還不太能勝任當時的那份工作。不過他現在也只有二十九歲,不是嗎?」
她溫柔地笑了笑。她很清楚我在暗示什麼。
「我從來沒有對他隱瞞過我的年齡,但他說不介意。」
我知道她沒有撒謊。她不是那種謊報年齡的女人。對莫頓講實話,會讓他感到異常快樂。
「你多大了?」
「四十四。」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寫信告訴格里,說我已經離開查理了。等我收到他的回信,我就去找他。」
我萬萬沒想到。
「你知道嗎?他住在一個非常原始的殖民地。恐怕你去了那裡,會發現自己的處境相當尷尬。」
「他曾讓我保證過,如果他走了以後,我不能回歸從前的生活,就要去找他。」
「你認為這麼做合適嗎?聽信一個陷入熱戀的年輕人許下的誓言?」
她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欣喜若狂的表情。
「合適,如果那個人碰巧是格里的話。」
我的心登時沉了下去。半晌,我沒有說話。然後我給她講了格里·莫頓修路的故事,還加了幾分戲劇效果,我自認講得不賴。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說完後,她問道。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
她搖搖頭,笑了。
「不對,你是想告訴我他年輕,有活力,對工作很投入,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其他事情上。我不會幹涉他的工作。你沒有我了解他。他非常浪漫,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拓荒者。我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他為一個新國家開疆闢土的興奮之情。多了不起啊!相較之下,這裡的生活顯得乏味平庸。當然,我明白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也會感到孤獨。不過,就算是一個中年婦女的陪伴,也好過沒有吧!」
「你會和他結婚嗎?」我問道。
「我會把自己交給他,但不會勉強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她說得很簡單,那種坦然中還帶著感人的成分。她離開的時候,我不再生她的氣。我還是認為她這麼做非常蠢。如果有人犯蠢我就要生氣,那豈不是一輩子都要生悶氣。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說格里很浪漫,這是實話,有些浪漫主義者之所以沒有向平庸的現實妥協,是因為他們看透了現實的本質。如果把他們口中的天方夜譚當真,那才是真的愚鈍。英國人是浪漫的,所以其他國家的人認為他們虛偽。然而他們並非如此,他們誠心誠意地向著神的國度前進,雖然旅途艱辛,但若利用沿途穩賺不賠的投資機會也無可厚非。英國人的靈魂,就像威靈頓的軍隊一樣,吃飽才有力氣打勝仗。格里收到瑪格麗來信時,想必也會有一刻鐘的苦惱吧。我倒不是要同情他,只是好奇他會怎麼撇清關係。估計瑪格麗會失望的,不過,這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傷害,回到丈夫身邊會是她最後的歸宿。我毫不懷疑他們二人在歷經滄桑後,會回歸平靜,然後幸福地度過餘生。
但事情並非我想像的這樣。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原本沒時間和查理·畢曉普吃飯,但我寫了封信給他,請他在下周抽出一晚和我一起吃飯。我還建議吃完飯一起去看戲,雖然我仍舊擔心查理。我知道他最近有酗酒傾向,而且喝醉後會大吵大鬧。我可不希望他在劇院裡出醜。我們約好七點在俱樂部吃飯,然後看八點一刻開場的戲。我到了俱樂部,等了許久,他沒有來。我給他的公寓打了電話,但沒有人接,所以我想他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不喜歡錯過戲劇的開頭,我焦躁地在大廳里等著,這樣等他來了,我們就可以直接上樓了。為了節省時間,我還點好了菜。時鐘指向七點半,然後差一刻到八點的時候,我想,再等下去沒有意義,於是我到餐廳,一個人吃了晚飯。他始終沒有出現。我讓餐廳給比爾·馬什家打了個電話,侍者告訴我比爾·馬什接通了電話。
「你知道查理·畢曉普去哪裡了嗎?」我說,「我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然後再去看戲,但他一直沒有來。」
「他今天下午去世了。」
「什麼?」
我不由得發出驚呼,由於聲音太大,兩三個人都抬頭看了我一眼。餐廳里坐滿了人,侍者們穿梭在其中。電話放在收銀台上,一個侍者端來一瓶白葡萄酒,托盤上放著兩隻長柄玻璃杯,他遞給收銀員一張小票。一個體形肥胖的侍者把兩個男人領到一張桌子前,路過的時候還撞了我一下。
「你在哪裡?」比爾問我。
我想他一定聽到了我周圍的嘈雜聲。我告訴他我在餐廳,他問我是否可以吃完晚飯就過去,珍妮特想和我聊一聊。
「我馬上就來。」我說。
珍妮特和比爾坐在客廳里。比爾在看報紙,而珍妮特則在玩遊戲。女僕把領我進去時,她迅速走上前來,她走起路來像一根鬆軟的彈簧,腳步輕盈快捷,仿佛一隻追捕獵物的黑豹。我看得出,她要開始她慣常的那一套了。她朝我伸出一隻手,然後把臉轉過去,不讓我看到她眼中的熱淚。她的聲音低沉,言語中充滿哀慟之情。
「我把瑪格麗帶到這兒來了,讓她在床上休息一會兒。醫生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她已經精疲力竭了。是不是很可怕?」她發出了一種介於喘息和嗚咽之間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情總是發生在我身邊。
畢曉普夫婦從來沒有雇用過僕人,但是每天早上都有一個女傭過來收拾早餐桌以及打掃公寓。她有一把鑰匙。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走進起居室收拾屋子。自從瑪格麗離開後,查理的工作時間就不規律了,所以女傭以為他還在睡覺。但女傭也知道查理終歸還要上班,所以過了一會兒又去敲門。沒人應答,但她好像聽到查理呻吟的聲音。她輕輕地推開了門,只見查理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當時他還沒有醒。女傭叫了他的名字,見查理沒有應答且樣子可怖,女傭便去敲鄰居的門,同一層的另一間公寓裡住著一名記者。女傭按門鈴的時候,他還在睡覺。開門的時候,他還穿著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