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9冊 創作的衝動2
2024-10-10 20:34:1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你和我在一起時不快樂嗎,阿爾伯特?」現在,福特斯特夫人的語調已經深沉了許多。
「我們已經結婚三十五年了,親愛的。太長了,時間太長了。你是個好女人,只是不適合我。你是文學家,可我不是。你是藝術家,我也不是。」
「我一直儘量和你分享我所有的興趣愛好。為你我付出了多少,才不至於讓我的成功擋住你的光芒。你得承認,有什麼事我從不瞞你。」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作家,這我不否認。但老實說,我並不喜歡你寫的書。」
「請允許我這樣說,你不喜歡不過是因為你的品位很差。連最好的評論家都承認我的作品既蘊藏著巨大能量,又散發出無限的魅力。」
「我也不喜歡你的朋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親愛的。在你的聚會上,我經常有一種幾乎不可抑制的衝動,就是想把自己脫個精光,看看那些人會有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都不會有。」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微微皺著眉頭說,「我會直接去把醫生請來。」
「再說,就你那身材也沒什麼好暴露的,阿爾伯特。」布爾芬奇太太補充道。
西蒙斯先生曾向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示過,如果需要的話,她必須毫不猶豫地利用女性的魅力,把犯錯的丈夫帶回到婚姻的殿堂,但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她現在穿著晚禮服的話,也許事情會容易些。
「三十五年我都沒有變過心,難道這份真情一文不值嗎?我從來沒有看過別的男人,阿爾伯特。我早已習慣和你一起生活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以我把所有的菜單都留給新廚師了,夫人。你只要告訴她參加午餐會的人數,就沒問題了。」布爾芬奇太太說,「新來的廚師很靠譜,而且她做糕點的手藝是我見過最好的。」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有點兒沮喪了。布爾芬奇太太這麼說無疑是出於好意,所以夫人很難使用動之以情的戰略。
「你再多費口舌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親愛的。」阿爾伯特說,「做了決定我就不會變了。我也不年輕了,我需要有人來照顧我。當然,我會儘量多給你提供一些零用錢,而且柯麗妮想讓我退休了。」
「柯麗妮是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臉狐疑。
「是我。」布爾芬奇太太說,「我的母親有一半法國血統。」
「怪不得。」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抿著嘴回答,因為儘管她很欣賞鄰國的文學作品,但也知道鄰國的道德觀還有許多欠缺之處。
「我想說的是,阿爾伯特已經工作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開始享受生活了。我在濱海克拉克頓有點兒房產。那個社區風氣不錯,空氣也很好。在那裡,我們可以過得很舒服。靠著海灘和碼頭,我們倆總是有事可做的。那裡的人大多數都很好相處。只要不去干涉別人,就沒人會幹涉你。」
「今天我已經和我的合伙人討論了這件事,他們願意買下我的全部股份。這麼做固然會有損失,但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我每年的收入大概有九百英鎊。我們加起來有三個人,所以每人每年只有三百英鎊。」
「就這點兒錢你叫我怎麼活?」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大聲地問道,「我這樣的身份,生活總要講究一點兒吧!」
「親愛的,你還有一支順暢、多產而且高貴的鋼筆。」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耐煩地聳了聳肩。
「你明知道,我的書除了給我帶來名聲之外,什麼用都沒有。出版商總是說我的書賠錢。事實上,他們出版這些書無非是為了聲望和名氣。」
就在這時,布爾芬奇太太萌生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想法。
「你為什麼不寫一次驚險刺激的偵探故事呢?」她問道。
「說我?」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驚呼道,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照語法規則講話。
「這個主意不錯啊。」阿爾伯特說道,「這個主意非常不錯。」
「我怕是會被那些評論家像千塊磚頭一樣砸死吧。」
「我可不這麼認為。給那些文化修養高的人一個媚俗且不至於自降身份的機會,他們都會很感激你的。到時,他們肯定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非常感謝你的安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說。
「親愛的,批評家會買你的帳的。就憑你優美的文筆,他們一定會稱之為傑作呢!」
「這個想法太荒謬了。我從未寫過這類題材。我才不願為取悅大眾而改變自己呢。」
「為什麼不呢?大眾都想讀優秀的文字,但他們不喜歡無聊。大家都認識你,但不看你的書是因為你讓他們覺得無聊。這是事實,親愛的,你不是個有趣的人。」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回答說,但她並沒有生氣,這話聽起來就像有人說赤道天氣太涼爽一樣,「誰人不知我的幽默感高級又精妙,沒人能像我一樣從分號中攫取出這麼多有益健康的樂趣。」
「如果你創作出一個精彩的懸疑故事,讓他們認為自己得到了進步,那你肯定會大賺一筆。」
「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讀過偵探小說呢。」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說道,「我曾經聽說,紐約的一位巴恩斯先生寫了一本書,名叫《馬車疑案》。但是我從來沒有讀過。」
「當然,你得知道些訣竅。」布爾芬奇太太說,「首先你要記住,談情說愛那檔子事就別寫進偵探小說里了,要寫謀殺和獵奇,讓人不翻到最後一頁絕對猜不到兇手是誰的那種故事。」
「但你還要公平地對待你的讀者,親愛的。」阿爾伯特說,「有的故事讓讀者懷疑秘書或女主人,結果兇手是只說了句『馬車在門口』的男僕二號,這種故事太讓人惱火了。你確實要儘可能多地迷惑你的讀者,但千萬不要戲耍讀者。」
「我喜歡精彩的偵探故事。」布爾芬奇太太說,「如果故事裡有一個穿著晚禮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士,冰冷地躺在圖書館的地板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那我知道這肯定是一個好故事。」
「眾口難調。」阿爾伯特說,「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看留著大鬍子、戴金表鏈、工作體面、一臉和氣的家庭律師慘死在海德公園內。」
「是被人割斷喉嚨了嗎?」布爾芬奇太太急切地問。
「不,是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一個名譽清白的中年紳士被害,對讀者來說這樁謀殺案有著特別的吸引力。因為一想到我們當中看起來最尋常無奇的人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就讓人心情愉悅。」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爾伯特。」布爾芬奇太太說,「他知道一個致命的秘密。」
「我們可以給你提供的建議可多了去了,照這樣下去是沒完的。」阿爾伯特溫和地笑著看向夫人,「我讀過的偵探小說得有幾百本吧。」
「你!」
「這就是我和柯麗妮走到一起的原因。以前我看完書後就會借給她。」
「很多次我都能聽到他關掉電燈的聲音,黎明的光幾乎就要射進窗戶,我不禁笑起來,對自己說:『看,他終於讀完了,現在他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站了起來,挺直了身子。
「現在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隔閡是什麼了。」她說,她動聽的女低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三十年來,我置身於英國文學的精粹之中,可你讀的卻是偵探小說,而且還是幾百本!」
「上千本吧。」阿爾伯特笑著打斷了她。
「我來這裡,本打算帶你回家,做好了應允任何合理讓步的準備。但現在我不希望再這樣下去了。你已經讓我明白,你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點,從來都沒有。我們之間橫著一道鴻溝。」
「沒錯,親愛的。」阿爾伯特溫和地說,「我同意你的決定。但你仔細想想這個偵探故事。」
「我現在就離開。」她喃喃道,「去因尼斯弗里島。」
「我送你到樓下吧。」布爾芬奇太太說,「你不知道地毯下面哪裡有坑,一定要小心一點兒。」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慎重莊嚴地走下樓梯。當布爾芬奇太太打開門並問她是否需要一輛計程車時,她搖了搖頭。
「我要坐電車。」
「你不必擔心我照顧不好福特斯特先生,夫人。」布爾芬奇太太愉快地說,「他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在布爾芬奇先生生病的時候,是我照顧了他三年,直到他離開人世。照顧病患我很在行。福特斯特先生這個年歲,身體已經算康健的了。當然,老了以後他也許會培養一個愛好。我一直認為男人都應該有一個愛好。他以後應該會收集郵票吧。」
聽了這話,福特斯特夫人不免有些吃驚。但就在這時出現了一輛有軌電車。就像所有女性(即使是最偉大的女性也一樣)會做的那樣,冒著生命危險匆匆走到路中間,瘋狂地揮手。電車停了下來,她上了車。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西蒙斯先生。等她回家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等她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可能也在。大家都會在的,而她不得不告訴朋友們自己徹徹底底地失敗了。就在此刻,在那一小群忠實的崇拜者身上,她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友誼的溫暖。她想知道時間,於是抬頭看看對面坐著的那個人,想看看對方是不是那種可以禮貌問話的紳士。突然,她呆住了,因為坐在那裡的正是一位體面的中年紳士,長著絡腮鬍子,臉上掛著和藹的表情,手上戴著一條金表鏈。這就是阿爾伯特口中慘死在海德公園的男人!她不由得斷定他是一名家庭律師。這種巧合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似乎命運之神在向她招手。他戴著一頂絲綢帽子,穿著一件黑色上衣,一條黑白相間的褲子。他有些肥胖,身材魁梧,身邊放著一個公文包。電車在沃克斯霍爾橋大街上行駛到一半時,那個男子告訴售票員自己要下車,她看見那人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街道。為什麼呢?他到底要幹什麼呢?電車抵達維多利亞車站時,她仍沉浸在遐思之中,直到售票員告訴她到站時,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才反應過來。埃德加·愛倫·坡寫過偵探小說。下車後,她乘上了一輛巴士。她坐在車裡,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當車開到海德公園一角時,她突然下定決心要下車。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須要走一走。她踱著步走進了公園的大門,環顧四周,像是有目的地在找什麼,又像心不在焉地漫步。是的,埃德加·愛倫·坡寫過懸疑小說。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畢竟是他創立了這一流派,而且每個人都知道他對帕爾納斯派的影響有多大。抑或是象徵派?沒關係,就是波德萊爾之類的人。當她經過阿喀琉斯雕塑時,她停下了腳步,揚起眉毛看著雕塑。
最後,她終於回到自己的公寓,打開門,看見門廊里掛著幾頂帽子。看來他們都在。她走進了客廳。
「福特斯特夫人終於回來了!」沃特福德小姐不由得高聲叫道。
夫人走上前去,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與朋友們握了握手。西蒙斯先生、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哈里·奧克蘭和奧斯卡·查爾斯都在場。
「你們這些可憐的傢伙,都沒人給你們上茶嗎?」她興奮地叫起來,「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但肯定很晚了吧。」
「還順利嗎?」他們說,「順利嗎?」
「親愛的,有件好事要同你們分享。我有靈感了!憑什麼最好的曲調都歸魔鬼所有呢?」
「什麼意思啊?」
她停頓了一下,為接下來要分享的驚喜造勢。接著,她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要寫一部偵探小說!」
大家都張大了嘴巴盯著她看。她舉起手來示意大家不要打斷自己,但眾人原本也沒有打算打斷她。
「我要把這個偵探故事提升到藝術的高度。故事是我在海德公園散步時突然想到的。這是一樁謀殺案,我要在最後一頁再公布答案。我會用無可挑剔的文筆來寫,因為最近我突然想到,也許我已經充分利用了分號的可能性,所以這一次我打算開發冒號的妙用。目前還沒有人探索過冒號的潛力。幽默和神秘感兼具就是我的目標。我要把這本書命名為《阿喀琉斯雕塑》。」
「多好的名字啊!」西蒙斯先生激動地喊道,他比其他人先恢復了鎮靜,「就憑這個書名,我就可以把書的連載權賣出去!」
「那阿爾伯特呢?」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問道。
「阿爾伯特?」夫人重複道,「阿爾伯特?」
夫人看著他,仿佛對他所言一無所知。然後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好像終於記起來了。
「阿爾伯特!我記得自己出去是為了辦事,可是完全想不起來要辦什麼事。在海德公園散步的時候突然來了靈感。你們肯定都認為我是個傻瓜。」
「那麼你沒有看見阿爾伯特?」
「親愛的,我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她笑得很開心,「就讓阿爾伯特和他的廚師在一起吧。我現在沒那個精力操心阿爾伯特。阿爾伯特屬於『分號時期』。現在的我打算寫一部偵探小說。」
「親愛的,你真是個奇女子,奇女子啊!」哈里·奧克蘭讚嘆道。
[1] 古羅馬文化中的女神。
[2] 羅亞爾河谷是位於法國中部、羅亞爾河中游的平原流域。
[3]1 杜·貝萊(1522—1560),法國人,七星詩社重要成員。主要詩集有《羅馬懷古》和《悔恨集》。
[4]2 沙特爾聖母大教堂位於法國巴黎西南約七十千米處的沙特爾市。據傳聖母馬利亞曾在此顯靈,並保存了馬利亞曾穿著的聖衣,沙特爾因此成為西歐重要的天主教聖母朝聖地之一。該教堂自1979年10月26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第三屆會議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5] 伍德羅·威爾孫(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
[6] 英國城市。
[7] 美國城市。
[8] 古時候一種把頭從馬頸圈伸出來互做鬼臉的遊戲。
[9] 威廉·莫里斯(1834—1896),出生於英國沃爾瑟姆斯托,十九世紀英國設計師、詩人、早期社會主義活動家、自學成才的工匠。
[10] 美柔汀是銅版畫的一種製版方法,意為黑色的方法。這種方法不使用酸腐蝕和雕刀鐫刻,而是依靠一種特製的搖鑿,把版面做成密密的毛點,造成一片黑色,然後再通過刮刀和壓刀把這些毛點不同程度地刮平壓平,顯出不同的明暗層次而製作出圖像來。
[11] 法國著名劇作家莫里哀五幕喜劇作品《吝嗇鬼》中,主人公是出了名的吝嗇鬼,平時經常壓榨僕人和廚師。
[12] 波德萊爾(1821—1867),十九世紀法國最著名的現代派詩人,象徵派詩歌的先驅,代表作有《惡之花》。
[13]阿瑟·韋爾斯利(1769—1852),第一代威靈頓公爵。他是拿破崙戰爭時期的英國陸軍將領,第二十一位英國首相,英國出將入相第一人,也是十九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軍事、政治領導人物。
[14]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第二個妻子。
[15] 薩福(約前630—前560),古希臘著名女同性戀情詩人,一生寫過不少情詩、婚歌、頌神詩等。
[16] 出自《聖經·民數記》第二十二章。巴蘭的驢子在西方語言中的意思是:平常沉默馴服,現在突然開口抗議的人。
[17] 托馬斯·布朗(1605—1682),英國醫生,作家。
[18]約翰·德萊頓(1631—1700),英國詩人、劇作家、文學批評家。他一生為貴族寫作,為君王和復辟王朝歌功頌德,被封為「桂冠詩人」。
[19] 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國作家、政論家、諷刺文學大師,以《格列佛遊記》和《一隻桶的故事》等作品聞名於世,他曾被高爾基稱為「世界文學創造之一」。
[20] 英格蘭舊時金幣名。
[21] 原文為拉丁語,被後世普遍認為是凱撒臨死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並被廣泛用於西方文學作品中關於背叛的概括描寫。
[22] 《聖經·士師記》中參孫的情婦。她將參孫出賣給非利士人,在參孫睡覺時剪掉了他的頭髮,使參孫喪失了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