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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9冊 創作的衝動

2024-10-10 20:34:0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大概沒有多少人了解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撰寫《阿喀琉斯雕塑》的經過。但人人都說,它是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小說之一。既然如此,想必所有專攻文學的學生都會對該書的創作過程感興趣。如果誠如批評家所言,這將是一本傳世之作,那麼下面的敘述不僅可以用來消磨時光,還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在日後史學家編撰的當代文學史中充當一處有趣的註腳。

  沒有人會忘記《阿喀琉斯雕塑》出版時的盛況。接連數月,印刷機和裝訂工都忙著印製新書,不同的版本相繼問世。即便如此,英美的出版商也很難完成書店的訂單。這本書迅速被譯成歐洲各個國家的語言,近來還有消息稱日語版和烏爾都語版不久就會面市了。該書還曾在大西洋沿岸國家的雜誌中連載過。據傳,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經紀人從編輯那裡談來的稿費不是一筆小數目。《阿喀琉斯雕塑》還被改編成劇本,在紐約一連演了三個月。若是這部戲被搬上倫敦的舞台,毫無疑問也會大獲成功。電影的版權也以高價出售。雖然關於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靠這本書賺的錢(在文壇)眾說紛紜,但毫無疑問,這筆錢足以讓她安度餘生。

  公眾和評論家都對這本書讚不絕口,這種情況並不常見。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做到了別人都辦不到的事,比其他人都更使人滿意。儘管評論家沒有吝惜對她的溢美之詞(實際上,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奇怪的是,公眾對她的作品卻並不感冒。她的作品每次出版都會被印製成設計精美的小冊子,封面用白麻布面精心包裝,報紙常用一個專欄的版面來讚美她的作品。在歷史悠久的俱樂部中,還能在陳舊的圖書室里看到早年的評論周刊,上面推薦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新書的文章足有一頁紙那麼長。博覽群書的人都拜讀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而且看了都說好,但是這類人往往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買書,所以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全都銷量不佳。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想像力驚人,筆觸細膩,凡夫俗子卻不當回事,說出來實在叫人難堪。在美國更是沒人聽說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大名。儘管卡爾·凡·韋奇滕先生曾專門寫過文章痛斥公眾愚鈍,但大眾卻不為所動。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經紀人非常欣賞她的才華,他曾勒索一位美國出版商,如果不買下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兩部作品,他就拒絕讓對方買走對方想買的書的版權(無非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說)。這樣一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很快就出版了。媒體對其作品給出的評價非常高,並表明在美國,最聰明的頭腦是欣賞她的才情的。但談到第三本書時,美國出版商(以出版商粗俗的方式)告訴經紀人,他寧願用閒錢去買合成的杜松子酒。

  《阿喀琉斯雕塑》問世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曾經的作品又重見天日(卡爾·凡·韋奇滕先生另寫了一篇文章,堅定地表示自己曾在十五年前就提醒廣大讀者關注這位傑出的作家,字裡行間透露出惋惜之情),因為推廣力度比較大,知識分子終於注意到了她的作品。我不必再做贅述,況且有卡爾·凡·韋奇滕先生發表的兩篇「珠玉」在前,我不便再自討沒趣。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早年便走上了文學道路,十八歲時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一卷輓歌》)。從那時起,每兩三年便會有一部散文或者詩歌作品面世。因為她的文學追求非同一般,無論是詩歌還是散文,絕不會粗製濫造。動筆創作《阿喀琉斯雕塑》時,她已經五十七歲了,不難推測,她的作品數量已經相當多了。她創作了六卷詩集,均以拉丁文命名,比如《菲利斯塔斯[1]》《平靜的海》和《鋼鐵般的意志》,都是題材嚴肅的作品,因為她的繆斯女神不願輕歌曼舞。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仍然對《輓歌》情有獨鍾,十四行詩也占據了她大部分精力,但她最主要的貢獻是重振了《頌歌》的輝煌,這種體裁併不受當代詩人的待見。可以肯定地說,每一部英國詩歌選集都將收錄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撰寫的《法利總統頌》。而這部作品之所以出色,不僅因為它的節奏較為明快,韻律也比尋常詩歌高雅,還因為她在這部作品中對法國這片土地的描寫既生動又細緻,令人神往。在她的作品中,讀者可以領略羅亞爾河谷[2]秀美的風光,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同追憶杜·貝萊[3],一睹沙特爾聖母大教堂[4]的寶石窗戶以及沐浴在陽光中的普羅旺斯的風采。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從未探訪過法國腹地,走到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布倫,想到這一層,再去思索字裡行間的風情,不免叫人讚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結婚後不久,便乘坐一艘從馬蓋特出發的短程蒸汽船前往布倫。當時,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飽嘗暈船的痛苦,精神上也不免受到折磨,因為這個海濱度假勝地的原住民竟然聽不懂她那口地道流利的法語。如此一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發誓決不再讓自己陷入如此尷尬又難堪的境地。自此,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再也沒有靠近過像海水這樣變幻莫測的自然元素,儘管她創作的《平靜的海》中,有幾篇溫柔又不失莊嚴的詩作讚頌了海洋。

  在《伍德羅·威爾孫[5]頌》中也有一些精彩的段落,遺憾的是,雖然這個人物可歌可贊,但作者對他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決定不再重印這本書。不過我必須承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最優秀的作品都是散文。她曾創作過幾卷構思精巧的短篇散文,包括《蘇塞克斯[6]的秋天》《維多利亞女王》《死亡》《諾福克[7]的春天》《喬治王時代的建築》《佳吉列夫先生和但丁》。她還寫了一些關於十七世紀耶穌會建築和從文學層面剖析百年戰爭的作品,這些作品反映出作者學識淵博,才思敏捷。也正是她的散文讓她收穫了一群忠實的崇拜者,儘管崇拜者「在精不在多」(誠如她自己所說)。憑藉她在措辭上罕見的天賦,她成了本世紀最了不起的英文大師。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承認,自己的強項在於文風獨特,穩重而不失活潑,優雅又不失雄辯。而且唯有在散文中,她才有機會向讀者展示那種微妙又精巧的幽默,叫讀者不忍釋卷。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幽默不僅停留在思想層面,甚至也不是文字遊戲表現出來的幽默,而是更高級的、用標點符號表現出的幽默。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偶然間發現了分號的喜劇效果,而且到了她的筆下,分號更是發揮了無窮無盡的魅力。如果你是一個有幽默感的文化人,若是見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筆下的分號,雖不至於像穿鑽入馬軛[8]那樣笑得合不攏嘴,但也會發出會心的微笑,並且文化程度越高,笑得就越開心。她的朋友們說,與之相比,其他形式的幽默都相形見絀,顯得粗淺和浮誇了。不少作家試圖模仿她,但都徒勞無功。不管你怎樣評價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你都會承認她把分號的詼諧特質發揮到了極致,在這方面無人能與她媲美。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住在大理石拱門附近的一套公寓裡,這套公寓地段不錯而且租金適中。公寓裡的客廳寬敞華麗,正對街面,還有一間大臥室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住的,公寓最裡面是間昏暗的餐廳,廚房的隔壁還有一間破舊的小臥室,那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臥室,公寓的房租也由他來支付。每個禮拜二的下午,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都會在這間漂亮的客廳里接待朋友們。這所公寓裝修得十分精簡,牆紙是威廉·莫里斯[9]親自設計的,牆上掛著普通的黑色相框,裡面粘貼著主人家收集的美柔汀版畫[10],當時這種畫的價格還沒有漲起來。屋裡擺放的是托馬斯·齊彭代爾式家具的作品,那張摺疊桌有些像路易十六時代的物件,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是伏在這張桌子上寫作的。每位初次登門的客人都會被告知此事,無人不向它投以崇敬的目光。這間房裡的地毯鋪得非常厚實,屋內的光線較為昏暗。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通常坐在祖父那張椅背筆直、蓋著紅緞子的椅子上。擺出這張椅子並非是為了炫耀,只不過因它是房間裡唯一一張舒適的椅子,自然就顯得與眾不同了。一位看不出年歲的女僕負責為客人上茶,主人家從未介紹過她,只知道她性格內斂,膚色過於蒼白。不過大家都清楚,這位女僕把斟茶視為無上榮光,因為她的工作可以把女主人從斟茶倒水的俗務中解救出來,從而全身心地投入談話中去。必須承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發言非常精彩。她的談話風格不算活潑,在講話過程中無法彰顯標點符號的魅力,所以看起來夫人在談話中總是少些幽默感。但她談及的話題非常廣泛,內容也很有趣,並且有教育意義。夫人對社會科學、法學和神學都非常了解。她讀過不少書,加之記憶力驚人,講話時總能引經據典,省去了即興發揮的麻煩。三十年來,福特斯特夫人與許多名人都多少打過些交道,攢下了不少可分享的逸事。她總能把握分享這些趣事的時機,縱使偶有重複,也是可以理解的。夫人的人格魅力不容小覷,時常吸引各種各樣的人物到她這裡談天說地。在她的客廳里,你能同時遇見前首相、報社老闆和大國的使臣。我一直認為,這些偉大的人物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與文人雅士接觸,這個圈子的人背景乾淨,放浪形骸,與之接觸不必擔心危險。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對政治非常感興趣,我親耳聽到一位內閣大臣坦率地告訴她,她的思維方式非常男性化。夫人一直反對婦女擁有選舉權,但女性終於贏得這項權利時,她又開始考慮進入議會,一度苦惱於該選擇支持哪個政黨。

  「畢竟,」她俏皮地聳了聳稍顯厚實的肩膀說,「我不能組織一個除了我就沒有別人的政黨吧。」

  像許多嚴肅的愛國主義者一樣,政治立場模糊時就不發表自己的政治觀點。但最近她明確地把工黨看作國家的最大希望,如果給她一個安全的席位,她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為受壓迫的無產階級伸張正義。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她的客廳總是對外國人開放,只要地位尊貴,無論是斯洛伐克人、義大利人還是法國人都可以進來。美國人也是可以的,哪怕沒有什麼名氣。但她不是個勢利小人,你很少在她的客廳里見到公爵之類的人物,除非這位公爵是個莊重自持的人。若是女性貴族,除地位要顯赫之外,還要帶有可供他人在社交場合討論的談資,比如離過婚、寫過小說或者偽造過支票,這些都可以使她得到天主教徒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同情。她不太喜歡羞澀沉默的畫家,對音樂家也不感興趣,哪怕對方願意表演。話又說回來,有些名氣的音樂家通常不願在這種場合表演,他們的表演會影響其他人的交流。如果人們想聽音樂,大可以去聽音樂會。對她來說,直通靈魂的音樂更高級。不過她招呼作家時倒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尤其是那些有前途但鮮為人知的小眾作家。她有一雙識人的慧眼,不少知名作家在發跡前都會偶爾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這裡喝茶拜訪,他們都得到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鼓勵和指點。夫人在文壇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不必艷羨旁人,她也經常聽到有人用天才來形容自己。即便那些作家憑藉才華出人頭地,獲得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未曾得到過的物質上的成功,她也從未妒忌過誰。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相信後世自有公斷,故而從不計較這些瑣事。所以她才能創造出近似於十八世紀法國沙龍的私人社交場所,讓她野蠻的同胞有體驗沙龍的機會,做到這一點實屬難得。任誰接到「誠邀您於禮拜二光臨寒舍享用點心,靜品香茗」的邀請,都會感到榮幸。當你坐在那張齊彭代爾式的椅子上,置身於那個晦暗不明、裝修簡單的客廳里時,你自然而然會感到自己成了文學史中的一處掠影。美國大使曾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說過: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同您一起用茶,是我有生以來在精神層面享受到的最豐厚的款待了。」

  有時候這種社交的氛圍也會叫人喘不過氣。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品位是如此完美,她看中的從不會出錯,她的評判永遠公正,所以難免偶爾會叫人倍感壓力。拿我個人來說,每每踏入那高檔的社交場前,我都要喝一兩杯雞尾酒來壯膽。有一次,我差點就永遠失去了參加這類活動的資格,那天下午,我問開門的女僕:「今天會安排做禮拜嗎?」而其實我想說的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在家嗎?」

  當然,這純粹是無心之失,但不幸的是,那位女僕不停地竊笑,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忠實的崇拜者之一——艾倫·漢娜薇恰巧在大廳里脫膠套鞋。她把我進客廳前說的話告訴了女主人,我一進門,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便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

  「你為什麼問今天有沒有安排禮拜?」她問道。

  我解釋說剛才是自己失言了,但夫人凌厲的目光盯得我發慌。

  「你的意思是說我組織的聚會……」她在找合適的形容詞,「……像聖餐禮?」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我不想在這麼多聰明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無知,於是我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說好話。

  「親愛的女士,您舉辦的聚會就像您本人一樣,美麗而神聖。」

  聽了我的話,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身影晃動了一下,就像一個突然走進裝滿風信子的房間的男人,被撲面而來的香氣嗆到趔趄。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最後還是心軟了。

  「如果你想開玩笑的話,」她說,「我寧願你和我的客人開玩笑,而不是對我的女僕……沃倫小姐會給你倒杯茶的。」

  夫人向我揮了揮手,表示放過我,但不代表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在接下來的兩三年裡,每次她向別人介紹我時,總要補充這麼一句:「有什麼事儘管找他,他來這兒是贖罪的。每次進門前都要問,『今天安排做禮拜嗎?』,真是太有趣了,不是嗎?」

  不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僅每個禮拜都會舉辦一次茶話會,每逢禮拜六,她還要舉行一次八人午餐會。按照她的說法,八個人不多不少最合適,而她的餐廳也恰好不能再容納更多的人。如果說有什麼事讓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引以為傲的話,那絕不是她寫過的那些獨一無二的英語詩歌,而是飽受歡迎的午餐會。參加午餐會的客人都是經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精心挑選的,接到邀請既代表著夫人對你的讚賞,也代表著這是你進入神聖集會的敲門磚。午餐會上的談話自然較之七嘴八舌的茶話會水平更高。餐會結束後,人們只會更加肯定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能力,對人性的看法也變得更加積極。夫人的餐會只邀請男性,儘管她為自己的女性身份深感自豪,但她時常在其他場合看到,女性更傾向於同鄰座交談,難免有礙群體交流。而她的聚會不僅要放鬆身體,更要愉悅心靈。不得不說,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聚會上總能見到異乎尋常的佳肴、上好的葡萄酒和高級的雪茄。對多數接觸過文人雅士的人來說,這一點非常難得,因為多數文人精神世界充盈,但物質生活簡樸,他們在精神層面投入了太多精力,所以不會留意羊肉烤得不夠熟或是土豆已經涼了這種小事。啤酒尚可接受,但葡萄酒竟像解酒湯一樣越喝越清醒,咖啡就更不建議嘗試了。人們對午餐會上美食的稱讚,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欣然接受。

  「如果大家肯賞光與我吃飯,」她說,「那我總不能讓大家吃得比在家裡差,這才算對得起各位。」

  但是,她並不接受溢美之詞。

  「您言過其實了,我可是承擔不起。要讚美的話,還是要稱讚布爾芬奇太太。」

  「布爾芬奇太太是誰?」

  「我的廚師。」

  「那她真是不可多得。你該不會說,葡萄酒是她準備的吧?」

  「酒還可以嗎?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全權交給酒商處理。」

  但要是說到雪茄,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會喜笑顏開。

  「說到雪茄,可要好好夸一夸阿爾伯特了。這些雪茄都是他精挑細選的,據說沒人比他更了解雪茄了。」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看著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丈夫,那驕傲又明亮的眼神,仿佛一隻純種母雞(比如淺黃色的奧平頓雞)在看自己唯一的孩子。客人們正愁沒有機會向男主人表示感謝,眼下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連忙對他這項特殊的才能大加讚揚。

  「您過獎了,」男主人回道,「您喜歡就好。」

  接下來,他會圍繞雪茄發表一小段演講,談一談他看重雪茄哪些方面的品質,同時對雪茄工業商業化而導致產品質量下降的行情表示遺憾。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則在一旁帶著得意的微笑聽著他說話,顯然,她沉浸在丈夫贏得的這場小小的勝利之中。當然,雪茄這一話題不可能無休無止地談下去,一旦她察覺來賓煩躁的情緒,便會提出一個更籠統或者更有意義的話題。這時,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便恢復沉默。不過他已經出過風頭了。

  和茶話會比起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午餐會略顯遜色,因為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個無趣的人。儘管她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還是認為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應該參加午餐會,而且實際上她已經把午餐會安排在禮拜六了(其餘的時間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都抽不開身),如此便可確保他能夠參加。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覺得讓丈夫出席這種歡慶宴飲的場合,是為了償還自己虧欠自尊的債務。絕不會因一時疏忽而向世人承認,她嫁給了一個在精神層面與自己並不相稱的男人。也許在夜闌人靜時,她才會自問到何處尋覓與自己相稱的男人。不過夫人的朋友們才不會默不作聲,直截了當地表明像她這樣的奇女子被這種丈夫拖累,簡直不可思議。朋友們總是互相追問當初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怎麼嫁給他的,最後都會得出絕望的答案(因為夫人的朋友們大部分是獨身主義者)——任誰也沒有辦法預知未來的伴侶。

  這並不是說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一個話癆或者咄咄逼人的討厭鬼,他也不會用冗長的故事或無聊的笑話打擾你,更不會用陳詞濫調掃你的興。他只是單純的無趣而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對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如數家珍的知名作家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曾經說過,走進一間只有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人待著的房間和走進一間空房間沒有區別。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朋友們都認為這句俏皮話說得很到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著名小說家羅斯·沃特福德曾當著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面重複過這句話。雖然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假裝生氣,但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對待丈夫的態度使朋友們更加尊敬她。她堅持認為,無論他們心裡對他有什麼想法,都不可以怠慢他。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舉止本就令人欽佩。如果丈夫逮到機會發表兩句見解,她會神情愉悅地聽他說完。每當丈夫幫她拿來她想要的書或者遞給她一支鉛筆以便她記錄靈感,她總會道聲感謝。她決不允許朋友們對丈夫視若無睹,但夫人到底是通情達理的女性,知道不能對旁人做太多要求,也不可能永遠把丈夫帶在身邊,所以她時常單獨外出。但是朋友們知道,她希望大家每年至少邀請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吃一次飯。遇到需要夫人發言的場合,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定會陪著她一起出席。如果開講座,那講台上也一定會有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席位。

  依我看,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大概只有中等個頭,但或許因為總是把他和他身材壯碩的妻子聯繫在一起,所以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小人物。他身體瘦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這一點倒是和他妻子一樣。一頭稀疏的白髮總是剪得很短,短小的鬍髭也是白色的。瘦削的臉上生了不少皺紋,總體來說沒有明顯的特徵。那雙曾經可能很有吸引力的藍眼睛,現在已經失去了神采,眼神里寫滿了疲憊。他一直都是這樣一副打扮:下身是黑白相間的褲子,永遠都是同一種圖案;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外套,灰色的領帶上別著一枚小珍珠別針。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幾乎沒有存在感,當他站在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客廳里接待受邀參加午餐會的客人時,就仿佛一件安靜有禮的家具,讓人很難注意到他。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向來是個彬彬有禮的人,和客人們握手時經常帶著謙和的微笑。

  「您好,見到您非常高興。」如果來的朋友有些社會地位的話,他總是這樣寒暄,「一切都還好吧?」

  若有初次來訪的貴客,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會提前走到門口,將他們迎入客廳,說:「我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丈夫,請允許我為您引薦。」

  接著再把來訪者帶到夫人背光而立的地方,然後夫人便會熱情地招手,走上前去歡迎客人。

  妻子在文學領域頗有建樹,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十分自豪,為支持妻子的發展他甘願犧牲自我,這一點著實讓人敬佩。他總是在妻子需要的時候出現,絕不會貿然行事。這份機敏,如果不是刻意為之,那一定是本性如此。夫人是第一個發現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這點長處的人。

  「真不知道沒有他我該怎麼辦,」夫人說,「對我來說,他可是無價之寶。我把我寫的東西都讀給他聽,他的反饋對我很有幫助。」

  「莫里哀和他廚師的故事。[11]」沃特福德小姐打趣道。

  「很好笑嗎,親愛的羅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反問道,語氣略帶尖刻。

  如果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贊同某種說法,她便說自己太愚鈍,聽不出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這樣說話的人便會收斂些。但這一招對沃特福德小姐可行不通,這位女士漫長的人生中有過不少戀情,但她全部的熱情都獻給了文字。與其說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認可她,倒不如說是在容忍她。

  「好了,好了,」沃特福德小姐回道,「你是知道的,沒有你,他只是個無名小卒,更不會認識我們。對他來說,能接觸到這個時代所有最聰明的頭腦和最傑出的人物,已經是他的福氣了。」

  「沒有蜂巢的蜜蜂也許會滅亡,但蜜蜂仍有它存在的意義。」

  儘管夫人的朋友們精通藝術和文學,但卻對自然歷史知之甚少,所以沒人能對這個「蜜蜂論」發表意見。她繼續說道:

  「他從不干涉我。他很清楚什麼時候我不想被打擾。事實上,每當我在想很多事的時候,我發現如果他出現在房裡,那對我來說是一種安慰而不是妨礙。」

  「就像一隻波斯貓。」沃特福德小姐說。

  「那也是一隻訓練有素、教養良好、彬彬有禮的波斯貓。」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嚴肅的反駁讓沃特福德小姐一時語塞。可關於丈夫的話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並沒有打算結束。

  「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她說,「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比起實際的存在,我們更關心抽象的概念。有時我認為,我們以一種過於超然的方式,從一個過於平靜的高度來審視人世間的紛紛擾擾。難道沒人擔心這會讓我們變得無情嗎?我永遠都感激阿爾伯特,是他讓我能夠接觸到平民百姓。」

  雖然她的朋友們不否認這句話和她的許多俏皮話一樣生動而又富有內涵,但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有一段時間,她的社交圈將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稱為「平民百姓」。不過這種玩笑講一講就過去了,並沒有流行多久。後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又被稱為「集郵家」。這個稱呼是由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發明的,他一向鬼點子多。有一天,他正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聊天,為了不冷場,他絞盡腦汁地想出了這個問題,近乎絕望地問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你集郵嗎?」

  「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溫和地回答道,「我不集郵。」

  但是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一問出這個問題,就覺得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很有可能集郵。他曾寫過一本關于波德萊爾[12]妻子姑母的書,這本書吸引了所有對法國文學感興趣的人的注意,並且世人皆知他對法國精神的研究深入,這也讓他學習到不少法國人的機敏。他沒有理會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否認,但一有機會他便會告訴夫人的朋友們,說自己終於發現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秘密:他集郵。之後,每次見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他都會問:「說說吧,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郵票收集得怎麼樣?」或者「自從上次見面後,你有買新的郵票嗎?」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再三否認也無濟於事,這個新鮮的設定如果不充分利用起來就太可惜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朋友們堅持認為他收集郵票,與之交談的時候通常向他打聽最近集郵的進展。即便是夫人自己,開心的時候也會把丈夫稱為集郵家。這個稱呼真的很適合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有時,朋友們就當著他的面這樣談論他,而他總是毫無怨言地回以微笑,甚至後來不再聲明這是個誤會。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自然熟悉圈子裡的社交現象,根本不會安排尊貴的客人坐在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身邊,以防搞砸午餐會。她會謹慎地挑選對象,讓那些年長的、關係更親密的朋友坐在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身旁。當這兩名指定的「受害者」到達現場後,她會對他們說:

  「我知道你不會介意坐在阿爾伯特旁邊,對嗎?」

  他們只能說與有榮焉,但如果臉上的沮喪太過明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會開玩笑地拍拍他們的手說:

  「下次坐在我旁邊吧。阿爾伯特比較認生,不過你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這些朋友確實知道:無視他就可以了。對他們來說,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坐的那把椅子和一把空椅子沒區別。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收入肯定無法為客人們提供春季鮭魚和反季的蘆筍,所以這些人享用的美食都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出錢買來的,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因為這些人對自己的忽略而感到氣憤。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如果開口說話,也不過是交代女僕事情。如果有新來的客人,他就會盯著對方看,好在他的眼神如稚子般純真,不然對方一定會覺得尷尬。他似乎在問自己,這個奇怪的傢伙是誰。不過就算他得出結論,也從來不會表達出來。餐桌上的討論越來越熱鬧時,他的目光便會在發言人之間流轉,但從他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你仍舊看不出他對桌子上各種奇思妙想的看法。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這些思維的交鋒和智慧的碰撞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來說,就像水流過鴨子的脊背,他已經不再費心去理解談話內容,只是裝出一副正在聆聽的樣子。但是博學多識的評論家哈里·奧克蘭說,其實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把所有的話都聽進去了,只是他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那顆資質魯鈍的腦袋拼命地想弄清楚聽到的那些妙語。當然,進城後,他一定會誇耀自己結交過不少傑出的人物,或許在那個社交圈裡他倒成了識文斷字的文化人,變成了理想權威的話,或許大家都期待聽一聽他的見解。哈里·奧克蘭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忠實的崇拜者之一,他曾寫過一篇精妙絕倫的文章賞析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文風。他生來一副好面孔,甚至可以算得上精緻,看上去就像使用生髮劑過量的聖塞巴斯蒂安人。他非常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但先後在戲劇、小說、音樂和繪畫領域做過評論人。但是現在的他有些厭倦藝術,宣稱未來要把自己的評論天賦獻給體育行業。

  我應當說明一點,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在城裡工作。夫人的朋友們認為她毅力驚人,竟能包容丈夫財力有限,這真是太不幸了。他們認為,如果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商業大鱷,掌握著各國的經濟命脈,或者能夠把載滿稀有香料的大商船送到黎凡特的港口(這些港口的名字給許多詩人提供了豐富又稀有的韻律),那說不定他們二人之間還有浪漫可言。但是阿爾伯特只是一個醋栗商人,他只能讓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過上優越甚至是富裕的生活。因為工作六點鐘才下班,所以回去參加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周二沙龍時,最重要的客人早已離開,客廳里僅剩三四個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關係較為親密的朋友,敞開心扉,漫談那些已經離開的客人。聽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轉動鑰匙的聲音時,大家就知道時候不早了。不用多時,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就會猶豫著打開門,一臉和善地瞧一瞧屋內的情景。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則會笑容燦爛地向他打招呼。

  「快進來,阿爾伯特,快進來。我想,這裡的每一位你都認識吧。」

  阿爾伯特進了門,和他妻子的朋友們握了握手。

  「剛從城裡回來嗎?」她關切地問道,儘管她知道他不可能從其他地方回來,「想要喝杯茶嗎?」

  「不了,謝謝你,親愛的。我在辦公室里喝過茶了。」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笑得更燦爛了,在場的其他人都認為二人伉儷情深。

  「可我知道,你喜歡再來第二杯的。我親自給你倒吧。」

  只見她走到茶几前,全然忘記這茶是一個半小時前煮好的,現在已經涼了。她為丈夫倒了一杯茶,放好牛奶和糖。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接過杯子,順從地攪拌了一下,但是當夫人繼續剛才因他的出現而被打斷的話題時,福特斯特先生就把還沒有喝過的茶放在了一旁。他的到來標誌著沙龍該結束了,餘下的客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但有一次,因為聊得興起且涉及的問題特別重要,所以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執意要大家留下。

  「這件事必須談清楚,」她換了一種語氣說道,「畢竟對這件事,阿爾伯特可能有話要說。讓我們聽聽他的意見。」

  那個時候,女性流行剪短髮,大家剛好在討論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否應該剪頭髮。夫人是一位儀態威嚴的女性,骨架又生得大,骨骼也很結實,若不是體格又高又壯,你甚至會覺得她身材偏胖。她看上去有幾分英氣,五官長得比多數人的大一些,使得她看起來除了帶有文化人的氣質外,還略顯威猛。不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生來就具備幾分男性魅力。她皮膚黝黑,你可能會認為她的血管里流淌著黎凡特的血液:她承認身上流淌著吉卜賽人的血液,這樣便可以解釋自己創作的詩歌中偶爾流露出的狂野和無法無天的激情。她黑色的大眼睛十分明亮,鼻子有些像威靈頓公爵[13],只是肉多了些。她方正的下巴體現出她堅強的意志。她有一張大嘴,嘴唇紅潤,這並非是化妝品的緣故,因為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從來沒有屈尊使用過任何化妝產品。她灰白的頭髮很濃密,全都堆積在頭頂上,讓她看起來更加威儀。從外表上看,她是個令人望而卻步的女人,甚至可以說是讓人畏懼的女人。

  她總是穿得非常得體,衣料一看就不是便宜貨,但是色調略顯暗淡,活脫脫一副文人模樣。但其實她一直在暗地裡(說到底也是普通人,難免受到虛榮心的影響)關注著時尚,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禮服的剪裁都很時髦。我猜,她想把頭髮剪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大概是比起自己主動去剪,更想讓朋友勸說自己去做。

  「你必須,你必須要去剪。」哈里·奧克蘭說這話的語氣像個急促的小男孩兒,「一定會美極了。」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現在正在寫一本關於曼特農夫人[14]的書,他懷疑這種嘗試存在風險。

  「我認為……」他邊說邊用細麻布手帕擦拭眼鏡,「我認為,一個人一旦選擇了一種風格,就應該堅持下去。比如,沒了假髮的路易十四就不是路易十四了。」

  「我還在猶豫,」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說,「畢竟,我們要與時俱進。我是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我不希望落後。正如威廉·梅斯特所說,美國,就在此時此地。」說著,她興奮地轉向阿爾伯特,「那我的先生,我的丈夫,你怎麼看呢,阿爾伯特?剪還是不剪,這是個問題。」

  「恐怕我的意見不是很重要,親愛的。」他柔聲答道。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的意見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討好似的回答。

  她知道,在朋友們眼中,自己對丈夫好得沒話說。

  「你必須告訴我,」她接著說,「我就要聽你說,我想沒人比你更了解我,阿爾伯特。短髮適合我嗎?」

  「可能適合吧,」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答道,「我唯一擔心的是,你有著雕塑一般的身材,輪廓清晰的短髮可能讓人聯想到——嗯,這麼說吧,燃燒的薩福[15]所鍾愛和歌頌的希臘。」

  一時間,屋內眾人陷入尷尬的沉默。羅斯·沃特福德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其他人則保持緘默。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維持著僵硬的微笑。福特斯特先生失言了。

  「我一直認為拜倫是非常平庸的詩人。」最後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先開了口。

  聚會結束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沒有去剪頭髮,此後再沒人提及這個話題。

  在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另一場禮拜二沙龍快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對她的文學生涯影響巨大的事情。

  這是她最成功的聚會。工黨的領袖也在場,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差沒有直白地告訴對方自己準備進入工黨。時機已經成熟,如果要從政,就必須儘快做出決定。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帶來了一位法蘭西學院的院士,雖然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知道這個人對英語一竅不通,但對方讚美自己的文風華麗又清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欣然接受。美國大使也在場,還有一位年輕的俄羅斯王子,多虧他有正宗的羅曼諾夫血統,不然別人一定以為這位王子是個舞男。還有一位公爵夫人最近和公爵離婚了,嫁給了一位騎師,她表現得非常親切;她的草莓葉子雖然枯黃,但無疑為聚會增添了不少色彩。這場聚會集結了不少文壇巨匠。但是最後除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哈里·奧克蘭、羅斯·沃特福德、奧斯卡·查爾斯和西蒙斯,其他人都走了。奧斯卡·查爾斯是個矮小的男人,年紀輕輕卻長了一張乾癟又狡黠的猴臉。他戴著金絲眼鏡,在政府機關工作,業餘時間用來創作文學。他為《六便士周刊》寫小文章,字裡行間滿是對世界的蔑視。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很欣賞他的才華,他也總是對夫人的風格表示出最強烈的欽佩(其實就是他稱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為「分號女王」的),不過受他鄙夷的人不在少數,這讓夫人多少有些懼怕他。西蒙斯是夫人的經紀人,一個圓臉的男人,戴著一副度數極高的眼鏡,以至於顯得眼睛很奇怪,讓人聯想到水族館裡奇特的甲殼類動物的眼睛。他定期參加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聚會,一方面是因為他敬佩夫人天資過人,另一方面是因為在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客廳里他會常能見到潛在的客戶。

  西蒙斯一直以來為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鞍前馬後,卻只拿微不足道的薪酬,故而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樂意幫助他發財。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熱情地把他介紹給所有出售文學作品的來賓。她一想起他就是在她的客廳里,聖斯維森夫人那本臭名昭著但利潤豐厚的回憶錄第一次受到人們的關注,她就非常得意。

  眾人以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為中心圍坐成一個圈,大家相談甚歡,但也必須承認,他們這種對在場各位賓客評頭論足的做法多少有些惡毒。臉色蒼白的沃倫小姐已經在茶桌旁服務了兩個小時,眼下她正在房間裡安靜地走來走去,拾起各處留下的茶杯。她似乎有其他的工作,但總能抽出時間給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倒茶。晚上她還負責把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手稿打出來。夫人從不付錢給她,她認為自己為這個可憐的人做的事情夠多了。其實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這麼想也沒有錯,她的確送過沃倫小姐免費的電影票,或者經常送給她一些自己不再需要的衣服。

  夫人用低沉且飽滿的聲音滔滔不絕地發著言,其他人則全神貫注地聽著。夫人的狀態很好,從她嘴裡說出的話甚至可以不做改動地寫成文章。突然,走廊里傳來一陣響聲,似乎有什麼重東西掉了下來,接著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停止了發言,尊貴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

  「我本以為他們早就知道,我的公寓裡不允許出現這樣的騷亂。沃倫小姐,麻煩你去搖一下鈴,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沃倫小姐搖了鈴,不久女僕便出現了。為了不打擾到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講話,沃倫小姐走到門口低聲地同女僕說話。然而夫人還是有些不耐煩地開口問道:「說吧,卡特,出什麼事了?是房子倒了,還是紅色革命終於爆發了?」

  「抱歉,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新廚師的行李箱,」女僕回答說,「看門人搬箱子的時候把箱子砸到了地上,廚師非常生氣。」

  「你說的新廚師是什麼意思?」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布爾芬奇太太今天下午走了。」女僕說。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盯著她。

  「這我倒是頭回聽說。布爾芬奇太太提前說過嗎?福特斯特先生一回家就告訴他我想和他談談。」

  「好的,夫人。」

  女僕走了出去,沃倫小姐慢慢地走回茶桌旁。她機械地倒了幾杯茶,雖然並沒有人想喝。

  「真是場災難!」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你必須把她找回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那個女人可是個寶貝,她廚藝精湛而且每天都在精進。」

  但就在這時,女僕又走了進來,手裡端著銀托盤,上面放著一封信,遞給了她的女主人。

  「這是什麼?」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問道。

  「夫人,福特斯特先生說,您要找他的時候,就把這封信給您。」女僕說。

  「那福特斯特先生在哪裡?」

  「夫人,先生他走了。」女僕的這個回答似乎叫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走了?好吧,你可以出去了。」

  女僕離開了客廳,夫人臉上寫滿了困惑,她打開了那封信。羅斯·沃特福德告訴我,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害怕妻子為布爾芬奇太太的離去而發火,就跳進了泰晤士河。夫人讀了這封信,臉上掠過一絲驚愕。

  「荒唐!」她高聲叫道,「太荒唐了!簡直太荒唐了!」

  「發生什麼事了,夫人?」

  夫人用腳扒拉著地毯,就像一匹倔強躁動的駿馬,只見她雙臂交叉,做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姿勢(就是偶爾會在一個準備大鬧一場的潑婦身上看到的那種姿勢),然後瞪著那些好奇又一臉茫然的朋友。

  「阿爾伯特和廚師私奔了。」

  大家驚愕地倒吸了一口氣。接著,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站在茶几後面的沃倫小姐像突然被嗆住似的。要知道,她從不開口說話,也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話。雖然三年來這些人每個禮拜都會見到她,但如果真在大街上遇上了,誰也認不出她。只聽沃倫小姐突然不可控制地爆發出一連串的笑聲。大家都驚呆了,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看向她,就像巴蘭聽到自己的毛驢講話一樣[16]。她的笑聲尖利刺耳,一時間,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充斥著整個客廳,仿佛某種自然現象突變,就好似桌椅突然開始在地板上跳著滑稽的舞蹈一樣叫人惶恐。沃倫小姐試圖控制笑聲,但是她越是試著控制自己,笑聲就越發尖利,直到她抓起一塊手帕塞進嘴裡,急匆匆離開房間。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瘋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

  「可不就是瘋了。」哈里·奧克蘭說。

  但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什麼也沒說。

  那封信掉到了她的腳邊,西蒙斯,也就是她的經紀人,撿起信要遞給她。夫人並沒有接過來。

  「讀出來,」她說,「大聲地讀出來。」

  西蒙斯先生把眼鏡架在額頭上,把信湊到眼前看,讀了起來:

  親愛的:

  布爾芬奇太太需要改變一下,她決定離開;因為我不想在沒有她的情況下繼續留在這裡,所以我也要走了。我已經受夠了和文學打交道,我也厭倦了藝術。

  布爾芬奇太太不在乎是否可以結婚,但如果你願意和我離婚,她就願意嫁給我。我希望新廚師能讓你滿意。推薦信上對她的評價都不錯。我把我和布爾芬奇太太的住址告訴你,這麼做可能會替你省去不少麻煩。我們住在倫敦東南坎寧頓大街411號。

  阿爾伯特上

  西蒙斯先生把眼鏡戴回鼻樑上。眾人沉默不語,儘管他們頭腦聰明,且擅長在任何場合中找到話題,但他們現在連一句話都憋不出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是那種你可以向她表示同情的女人,大家也都很害怕說錯話而被他人嘲笑。最後,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勇敢地打破了僵局。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說。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羅斯·沃特福德開口了。

  「布爾芬奇太太長什麼樣?」她問道。

  「我如何知道?」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略帶惱怒地回答道,「我從沒正眼瞧過她。僱傭僕人都是阿爾伯特的事,當時她就進來讓我看看氣質是否令人滿意。」

  「但她每天早上做家務的時候,你一定見過她。」

  「家務也是歸阿爾伯特管的。這是他自己的意願,也是為了能讓我專注地工作。人這一生,精力總是有限的。」

  「那午餐會也是阿爾伯特安排的嗎?」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問道。

  「當然。都是他擅長的。」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微微挑起眉毛。他可真是個傻瓜,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那些美味佳肴是出自她先生之手!同理,美味的夏布利葡萄酒也是因為福特斯特先生才能溫度適宜,既讓舌頭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涼意,又不會冷到失去酒的芳香和味道。

  「他一定非常了解美食和美酒。」夫人回答說,好像克利福德在責備她一樣,「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你們總是嘲笑他,我說過我欠他很多,但你們又不相信。」

  沒有人接話,屋內再一次陷入沉重且令人窒息的沉默。突然,西蒙斯先生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你必須把他帶回來。」

  如果不是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正靠著壁爐,她肯定會嚇得後退兩步。

  「你說什麼?」她喊道,「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會見他了。挽回他?不可能。即使他跪下來求我也不可能了。」

  「我沒說挽回他,我說的是把他帶回來。」

  這句話接得不是時候,並沒有引起夫人的注意。

  「為了他,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問你,沒有了我,他算什麼?是我,給了他在最縹緲的夢裡也難以企望的地位。」

  大家都承認,即便夫人處在盛怒之中,遣詞造句也不失華麗,但似乎西蒙斯先生沒有理會。

  「你要靠什麼生活下去呢?」

  夫人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毫無和藹可親之意。

  「上帝會看著辦的。」她冷冷地回答。

  「我認為這不太可能。」他回答說。

  夫人聳了聳肩,臉上寫滿了憤怒。但是西蒙斯先生坐在椅子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點燃了一支香菸。「要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欣賞你的藝術了。」他說。

  「是沒人比『我』。」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糾正道。

  「也許是比不了你。」西蒙斯先生接著說,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大家都承認,如今的文壇里,無論和哪一位比較,你都無須惶恐。無論是散文還是詩歌,你絕對是一流的。還有你的寫作風格,也是為大眾所熟知的。」

  「托馬斯·布朗[17]的富麗堂皇,紅衣主教紐曼的流暢,」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道,「加之約翰·德萊頓[18]的俏皮和喬納森·斯威夫特[19]的精準。」

  證明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聽到這句恭維的唯一跡象,就是她那悲傷的嘴角展露了片刻的微笑。

  「你還很有幽默感。」

  「世界上還有誰能把這麼豐富的機智、諷刺和幽默的觀察及評論裝進一個小小的分號里呢?」沃特福德小姐大聲說道。

  「但事實是,你的書賣得並不好。」西蒙斯先生冷靜地說道,「我負責你的作品有二十年了,我坦率地告訴你,只靠我的佣金我是發不了財的,但我一直還在做,是因為我喜歡為了優秀的作品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我一直都相信你,我也希望遲早我們會讓公眾接受你,但如果你認為自己可以通過寫作來謀生,我必須告訴你,大錯特錯。」

  「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說,「我應該生活在十八世紀,富有的贊助人為著一篇題詞就會獎勵我一百幾尼[20]。」

  「你估測他的醋栗生意收益是多少?」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輕輕嘆了口氣。

  「少得可憐。阿爾伯特總是告訴我他一年大約賺一千二百英鎊。」

  「那他一定擅長理財。但你不能指望他這點收入能為你花銷太多。相信我的話,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把他找回來。」

  「我寧肯住到閣樓里。你認為,他這樣羞辱我,我還要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嗎?你要我同我的廚師爭奪他的愛嗎?別忘了,對像我這樣的女人來說,有一樣東西比安逸的生活更有價值,那就是尊嚴。」

  「我正要說這個呢。」西蒙斯先生冷冷地說。

  他瞥了在場的其他人,那雙奇怪的、歪斜的眼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魚的眼睛。

  「我毫不懷疑,」他接著說,「你在文壇上的地位是非常傑出的,幾乎是獨一無二的。你代表著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你絕不會為了不義之財出賣自己的才華,而且你高舉著純粹藝術的旗幟。你也考慮進入議會。我本人對政治不太在意,但不可否認,這將是一個很好的宣傳。如果你真的加入議會,我敢說,憑藉這個優勢,我們就可以為你在美國安排一次巡迴演講。我理解,你有你的抱負,哪怕是那些連一個你寫的字也沒讀過的人也會尊敬你。但是依你的地位,有一件事你承擔不起,那就是淪為笑話。」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身子明顯地晃動了一下。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對布爾芬奇太太一無所知,就我所知,她是一個非常受人尊敬的女人,但事實是,一個男人帶著他的廚師私奔,他的太太將淪為笑柄。如果對方是一名舞蹈演員或者貴婦,我敢說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問題是對方只是一名廚師,這就足夠讓你憋悶。一個禮拜之內,你會成為全倫敦都談論的笑話,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終結作家或政治家的事業的話,那就是嘲笑。所以你必須把你的丈夫找回來,而且你必須儘快把他找回來。」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但一時間她沒有作答。她的耳畔又突然響起沃倫小姐粗鄙且不可理喻的笑聲。

  「我們都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們是為你好的。」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望向朋友們,似乎羅斯·沃特福德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惡毒的光芒,奧斯卡·查爾斯乾癟的臉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她多希望剛才自己沒有在情急之下泄露這個秘密。然而,西蒙斯先生了解文學圈,並將目光放在了眾人身上。

  「畢竟,你是他們的中心和領袖。你的丈夫不僅離開了你,也離開了他們。這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其實,阿爾伯特讓你們看起來更像一群愚蠢的傻瓜。」

  「所有人,」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道,「所有人都在一條船上。」

  「他說得對,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集郵家必須得回來。」

  「連你也是,布魯圖。[21]」西蒙斯先生不懂拉丁文,即便他聽得懂,也不會被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驚呼所感動。他清了清嗓子。

  「好在我們還有地址,我的建議是,夫人明天應該去見他,並請求他重新考慮他的決定。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在這種場合應該說些什麼,但憑藉絕佳的口才和豐富的想像力,夫人一定知道該怎麼說,而且她必須說出來。如果福特斯特先生提出條件,無論是什麼條件,夫人都必須接受。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帶回來。」

  羅斯·沃特福德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事情順利,明天晚上就能把他帶回來。」

  「你願意這樣做嗎,夫人?」

  至少有兩分鐘的時間,福特斯特夫人背對著眾人,轉身盯著空蕩蕩的壁爐。接著,她挺起身子,轉回身面對大家,說:

  「這麼做為了我的藝術,而不是為了我。我不會讓山野匹夫下流的笑聲玷污我所崇尚的真善美。」

  「太好了。」西蒙斯先生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明天回家時,我順路來瞧一瞧你,希望能看見你和福特斯特先生和好如初的畫面。」

  語畢,西蒙斯先生告辭了,其他人也不想獨自面對焦躁不安的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於是同他一起離開了。

  第二天臨近傍晚時分,身著黑色絲綢和頭戴天鵝絨帽的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從公寓出發,準備從大理石拱門搭乘巴士前往維多利亞車站。西蒙斯先生已經在電話里向她解釋過如何迅速又省錢地到達坎寧頓大街。她不是大利拉[22],看起來也不像。在維多利亞車站,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乘坐沿沃克斯霍爾橋大街行駛的有軌電車,穿過河後,她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不同於自己習慣的那個地方,倫敦的這一角更加喧鬧、骯髒、繁忙,但此刻她憂心忡忡,無暇顧及眼前紛亂的景象。有軌電車駛向坎寧頓大街,她鬆了一口氣,讓售票員把她放在與目的地隔著幾扇門的地方。當電車離去,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剩她一人留在繁忙的街道上時,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就像東方故事中被精靈扔在陌生城市裡的旅行者。她在街上慢慢地踱著步,時不時地左顧右盼,儘管憤怒和窘迫快要衝破她那豐滿的胸腔,但她還是不禁想到眼前的街景可以當作一篇優美散文的素材。這些小房子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彼時這裡和鄉下差不多,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自記下,回去後一定要查一查坎寧頓大街在文學史上有沒有記載。411號房擠在一排破舊的房子中間,離街道有一段距離。房前是一小片破草地,一條人工鋪就的小路延伸到門廊的木質欄杆,這門廊急需粉刷一下。這副破敗的景象,加之蔓延在房前稀疏且發育不良的藤蔓,讓這棟房子的鄉村氣息顯得虛假,這種氣息在車水馬龍的喧囂聲中顯得更加怪異,甚至是兇險。這棟房子叫人猜不透,似乎裡面住著放浪形骸的女人,但晚年過得冷冷清清。

  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姑娘打開了前門,她有著一雙修長的雙腿,頂著一頭蓬亂的頭髮。

  「請問,布爾芬奇太太住在這裡嗎?」

  「你按錯門鈴了。二樓。」小姑娘指著樓梯尖聲喊道,「布爾芬奇太太,有人找!布爾芬奇太太!」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走上了昏暗的樓梯,樓梯上鋪著破爛的地毯。夫人走得很慢,她不想把自己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上到二樓時,一扇門開了,她認出了自己曾經的廚師。

  「下午好,布爾芬奇。」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端莊地說,「我希望見一下你的男主人。」

  布爾芬奇太太猶豫了片刻,隨後便把門敞開。

  「請進,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她轉過頭,「阿爾伯特,夫人來了,她要見你。」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快步走過去,看到了火爐旁的阿爾伯特。他正坐在一張破舊的皮椅上,腳上穿著拖鞋,上身穿著襯衫。他一邊看晚報,一邊抽雪茄。福特斯特夫人進來後,他站起身。布爾芬奇太太跟著來訪者走進了房間,然後關上了門。

  「你好嗎,親愛的?」阿爾伯特高興地說,「但願你一切都好。」

  「你最好穿上外套,阿爾伯特。」布爾芬奇太太說,「你叫夫人看到你這副鬼樣,她會怎麼想?真是拿你沒辦法。」

  說著,她拿起掛在掛鉤上的大衣,幫他穿上。她把福特斯特先生的背心拉了下來,不讓背心壓倒他的衣領,一看便知,她非常熟悉男性的服裝特點。

  「我收到你的信了,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然你也不會知道這裡,對吧?」

  「要坐一下嗎,夫人?」布爾芬奇太太一邊說,一邊靈巧地撣去椅子上的灰塵,把它推到福特斯特夫人跟前。

  福特斯特夫人欠了欠身,坐了下來。

  「我更希望單獨和你談,阿爾伯特。」她說。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

  「既然你要說的話和我與布爾芬奇太太有關,我想她最好還是在場。」

  「如你所願。」

  布爾芬奇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夫人只見過在印花裙外系一條大圍裙的她,卻從未見過她這副打扮。現在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絲綢的開襟上衣,下身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腳上搭配著銀色搭扣漆皮高跟鞋。她四五十歲,一頭紅髮,面色紅潤。她長得並不漂亮,但看起來很善良,身材豐滿。她讓福特斯特夫人想起了從前荷蘭畫家作品中身材臃腫的女傭。

  「好吧,親愛的,你要對我說什麼呢?」阿爾伯特問道。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臉上露出最燦爛、最和藹的微笑。她那雙大大的黑眼睛閃爍著寬容和藹的光芒。

  「你當然也清楚,這件事太荒謬了,阿爾伯特。我想你一定是瘋了。」

  「是嗎,親愛的?真想不到你會這麼說。」

  「我不是生你的氣,只是覺得好笑,但笑話終究是笑話,不能太過分了。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我的信寫得還不夠清楚嗎?」

  「很清楚。我什麼都不問,也不去責怪誰。我們就把這看作是一個小插曲,以後就過去了。」

  「可我再也不會同你一起生活了,親愛的。」阿爾伯特的語氣非常友善。

  「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很認真。」

  「你愛這個女人嗎?」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臉上仍然掛著和善的笑容,笑容中又透露著迫切和金屬般的質地。她打定主意要從容不迫地處理這件事。依照她的價值觀來解讀眼前的場景,可以用滑稽來形容。阿爾伯特先生望向布爾芬奇太太,乾癟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們相處得很好,不是嗎,我的姑娘?」

  「還不錯。」布爾芬奇太太說。

  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挑了挑眉毛。結婚這麼久,她卻從未聽過他喊自己「我的姑娘」,不過她也不會希望丈夫這樣稱呼自己。

  「如果布爾芬奇太太還尊重你的話,她一定知道你們兩個是不可能的。你曾經的生活衣食無憂,你曾經躋身名流圈子,她怎麼能指望你在這個破爛的屋子裡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夫人,這不是破爛的屋子。」布爾芬奇太太說,「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獨立,喜歡有一個自己的家。所以不管我過得怎樣,我總會維繫這樣一個小窩,讓我總有歸處。」

  「而且這個小窩異常的溫暖。」阿爾伯特說。

  福特斯特夫人環顧四周。壁爐里有一個灶台,上面燒著一隻水壺,壁爐架上放著一隻黑色大理石鐘,兩邊放著黑色大理石燭台。屋子裡有一張大桌子,上面鋪著紅色的桌布,還有一個梳妝檯和一台縫紉機。牆上掛著照片和裝裱好的畫,那應該是聖誕節發放的福利。屋子最裡面還有一道門,門上掛著紅色毛絨門帘。考慮到房子的大小,阿爾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已經抽空研究過這棟房子了)斷定那裡是唯一的臥室。布爾芬奇太太和阿爾伯特住在這樣的屋子裡,他們的關係已經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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