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他鄉
2024-10-10 20:33:5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生性愛四處遊歷,不為觀賞壯觀的古蹟——看多了會生厭;也不為尋覓美景——走多了會疲憊。我雲遊四海,只為拜訪一些人士。我會避開偉人,不會穿過馬路只為瞻仰一眼國王或總統。至於一些作者和畫家,能看看他們的作品我就滿足了。但我曾走了一百里格[1]去拜訪一位傳教士,只因聽人講了一段他的奇聞逸事;我也曾在一家簡陋的旅館住了半個月,只為進一步了解某個撞球記分員。其實我想說,我遇到任何一類人,都不會感到意外,但有一群人除外。這群人便是某些上了年紀的英國婦人,一般來說,她們的錢都夠花,常常獨自生活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你若聽說某人住在義大利某個小鎮外的一座山丘上的別墅里,且是這附近唯一一位英國女人,你不會感到意外。當有人指著安達魯西亞一座偏僻的莊園[2]給你看,你幾乎已經在等他告訴你有一位英國婦人在那兒住了很多年。但當你聽說在中國某個城裡,唯一的白人並不是傳教士,而是一位英國婦人,並且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住在那裡,你可能更會覺得意外。你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另一位英國婦人居然住在南海的一個小島上,還有一位竟然住在爪哇腹地某個大村莊外的平房裡。她們過著獨居生活,沒有朋友,也不歡迎陌生人到訪。即使她們可能有數月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族人了,在路上遇見你,她們也不會駐足,而是繼續趕路,就像沒看見你一樣。而且,假如你想著畢竟自己也是英國人,還是主動拜訪一下她們為好,她們會拒絕接待你。但是,如果她們願意接待你,就會用銀茶壺給你倒杯茶,用古老的伍斯特盤子給你盛幾個蘇格蘭烤餅。她們會客氣地與你交談,就像在肯特郡某個牧師的住宅里招待你一樣,但當你起身告辭時,她們卻不會表現出想繼續和你來往的強烈願望。人們總想知道,是什麼奇怪的本能驅使她們背井離鄉,同親朋好友分離,在異國他鄉定居。她們追求的是浪漫,還是自由?
但在所有我見過或是僅僅聽說過的(我之前已經說過,她們不易接近)英國婦人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住在小亞細亞的老太太。經過一段無聊的旅程,我到達一個小鎮,打算從那裡攀登一座名山。我被帶到山腳一家雜亂的旅館,我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我在旅客登記簿上簽了名,就上樓到房間裡去了。天很冷,換衣服時我渾身發抖。不一會兒,有人敲門,導遊走了進來。
「尼科利尼太太[3]問候您。」他說。
他遞給我一個熱水瓶,我又驚又喜,感激地用雙手接了過來。
「尼科利尼太太是誰?」我問他。
「這家旅館的老闆。」他回答說。
我請導遊代我向她道謝,他就出去了。在小亞細亞一家由一位老婦人經營的小旅館裡,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提供漂亮的熱水瓶。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我喜歡的了(要不是大家都對戰爭厭惡至極,我倒是願意給大家講講佛蘭德斯被轟炸的時候,六個大男人是如何冒著生命危險前往一座城堡,只為取回一個熱水瓶)。第二天早上,為了當面感謝她,我便詢問是否可以見見尼科利尼太太。過了一會兒,她便進來了。她個子不高,還有點兒發福,卻很端莊。她繫著一條黑色圍裙,上面鑲著花邊,頭戴一頂黑色蕾絲小帽。她雙手交叉站在那兒。她的外表讓我驚訝不已,因為她看上去像極了英國豪宅的管家。
「先生,是您要見我嗎?」她問。
她是英國人。才開口說了一句話,我便聽出了倫敦口音的痕跡。
「我想謝謝你給我熱水瓶。」我有些困惑地說。
「先生,我從訪客登記簿上看到您是英國人,我每次都會給英國紳士送熱水瓶的。」
「我敢保證,這可是莫大的驚喜。」
「我在已故的奧姆斯柯克勳爵家幹了很多年的活,他外出時總會帶上熱水瓶。請問您還有別的事嗎,先生?」
「暫時沒有了,謝謝你。」
她禮貌地點點頭便走了。我想知道,像她這樣有趣的英國老太太是怎麼當上小亞細亞一家旅館的主人的。想結識她並非易事,因為就像她自己說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跟我保持著距離。畢竟她曾在英國貴族家裡幹過活,該有的分寸還是很懂的。但是我也很執著,最終還是說服她請我到她的小客廳去喝杯茶。我了解到她曾是某位奧姆斯柯克夫人的侍女,尼科利尼先生[4](提及自己已故的丈夫時她只會用這個稱呼)是主家的廚師。尼科利尼先生長得非常英俊。多年來,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默契」,兩人分別攢了些錢就結婚,婚後便不再干服侍的活兒了,四處尋找旅館,想自己經營。他們是在GG上看到這家旅館的,因為尼科利尼先生說他想去世界的其他的地方見識見識,於是他們便買下了這家旅館。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尼科利尼先生已經離世十五年了。他的遺孀一次都沒有回去過英國。我問她是不是從不想家。
「我也不是說一點兒都不想回去看看,雖然我想那裡已經和我離開的時候大不一樣了吧,但我的家人不喜歡我嫁給外國人,從那以後我們就再無來往。當然了,這裡有很多東西和家裡的不一樣,但慢慢習慣後反而會感到驚奇。在這裡,我能見到各種人和事。要讓我和他們一樣,在倫敦那樣的地方過單調乏味的生活,我興許還不樂意呢。」
我笑了,因為她說的話和她的舉止實在不相符,她可是個恪守禮儀的人。在這個荒蕪、幾近原始的國家生活了三十年,她竟絲毫未被影響,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雖然我一點兒土耳其語都不會,她說得也很流利,但我確信,她的大部分土耳其語都不準確,還帶著倫敦口音。我想,雖然經歷了這些起起落落,她依舊是那個一絲不苟、一本正經的英國女僕,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什麼事情能驚著她。她把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她把每個非英國人都稱為外國人,認為他們都是愚蠢的人,因此必須體諒他們。她在管理員工方面也很專制——她難道不清楚,大戶人家的上等僕人是怎麼用權威使喚下等僕人的嗎?——旅館的角角落落既乾淨又整潔。
我稱讚旅館很乾淨,她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雙手交叉,和每次跟我說話時一樣。「我只是盡力而為。當然了,我們不能指望外國人和我們想法一樣,但勳爵大人以前常跟我說,我們要怎麼做呢,帕克,他跟我說,我們這輩子要做的就是要物盡其用!」
但最大的驚喜,她還是留到了我離開前的那天晚上。
「我很高興你能在離開之前見到我那兩個兒子。」
「我都不知道你有孩子。」
「他們出差了,剛回來。看到他們,你會大吃一驚的。可以說他們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以後我不在人世了,他們中的一個會繼續經營這家旅館。」
不一會兒,兩個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她的雙眼散發出喜悅的光芒。他們擁抱她、親吻她,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們兩個不會說英語,先生,倒是能聽懂一點點;當然了,他們的土耳其語說得和當地人一樣,還會說希臘語和義大利語。」我和他們一一握手,然後尼科利尼太太對他們說了些話,他們就走了。
「夫人,兩個小伙子都生得很英俊。」我說,「你一定很為他們自豪吧。」
「那是自然,先生,他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從出生到現在,他們從來沒有給我惹過一點兒麻煩,他們和尼科利尼先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我得說,沒人會想到他們的母親是個英國人。」
「我其實不是他們的生母,先生。我剛才就是讓他們去和她問聲好的。」
我很肯定自己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他倆是尼科利尼先生和一個以前在旅館幹活的希臘女孩生的,我沒有孩子,便領養了他們。」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希望您千萬不要指責尼科利尼先生。」她說著挺直了身子,「我不希望您覺得他做錯了,先生。」她又把雙手交叉在一起,用一種自豪、滿足的口吻,拘謹地補充了最後這句話:
「尼科利尼先生是個精力非常旺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