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穀物2

2024-10-10 20:33:4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喬治彈奏的大部分曲子我都知道,都是音樂會上熟悉的曲目。喬治彈鋼琴時興致很高,隨後又彈了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在遙遠的青年時代,我彈鋼琴時(琴技很差)也彈過這首曲子,直到現在我都記得裡面的每一個音符。當然這首曲子也很經典,是個了不起的作品,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不過那一夜我完全沒有感到這首曲子的魅力。就像《失樂園》[27]一樣,雖然文藻華麗,卻死板無趣。喬治彈奏這首曲子時情緒特別高昂,滿頭都是汗。但聽上去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一開始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是哪裡有問題,後來發現他的兩隻手不太同步,高音和低音之間有極其輕微的間隔。需要再說一遍的是,我在音樂上就是個外行。讓我困惑的這一點可能只是因為喬治今晚喝了太多啤酒,甚至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我將自己能想到的讚美之詞都告訴了喬治。

  「當然,我也知道自己還需要勤加練習,我現在只是個初學者,不過我知道我能做到的,我有這種直覺。再給我十年,我一定能成為一名鋼琴家。」

  他有些累了,於是起身離開了鋼琴。當時已是過了午夜,我打算告辭離開,可他不肯讓我走,反而又開了幾瓶啤酒,點上了菸斗。他想繼續聊聊天。

  「你在這兒過得開心嗎?」我問他。

  「非常開心,」他正色道,「我希望能永遠留在這兒,我這輩子都沒這麼高興過。就好比今晚,難道不是玩得很痛快嗎?」

  「的確很有趣,但一個人不可能一直過學生般的生活。你的這些朋友終究會變老、會離開。」

  「但還會有其他人過來,這裡一直都會有學生,或者是像學生的人。」

  「話是沒錯,但是你也會變老,有什麼比一個過大學生活的中年男人更可悲呢?一大把年紀了非要跑到年輕人裡面裝青春,還自欺欺人地覺得他們會像接納同齡人一樣接納自己,這樣的人也太可笑了,不能做這種事。」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只有在這兒我才覺得自由自在。我那可憐的父親只想讓我成為一名英國紳士,一想到這兒我就起雞皮疙瘩。我不擅長運動,對打獵、射擊和打板球也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可你裝得很自然。」

  「直到來到慕尼黑,我才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喜歡伊頓,在牛津的日子也過得豐富多彩,儘管如此我依然知道自己不屬於那裡。可我演得還算不錯,因為我的血液里就有演戲的天賦,但我總感覺心裡空空的。雖然格羅夫納廣場[28]上的房子擁有永久產權,父親又為蒂爾比的房子花了十八萬英鎊;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總感覺這些房子只是裝修好了給我們住一段時間,真正的房主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都得捲鋪蓋走人。」

  我聽得很認真,暗自思索這番話有多少是他當時隱約感受到的,又有多少是他在新環境中受到啟發所想像出來的。

  「我以前很討厭聽菲爾迪舅公講那些猶太故事,覺得那樣做真的很過分。現在我明白了,那是一個疏導情緒的好辦法。我的天哪,當一個社交名人可真不容易!我父親要輕鬆一些,他也就是在蒂爾比要扮演一個英國紳士,回到城裡又能做回自己了;倒不用擔心他。我已經卸了妝,脫了戲服,終於也能做真正的自己了。可算是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不喜歡英國人,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你們既無趣又古板,從來不肯放鬆自己。你們沒有什麼自由可言,沒有那種靈魂的自由,你們都太緊張了,生怕自己做錯什麼。」

  「別忘了你也是個英國人,喬治。」我咕噥了一句。他笑了起來。

  「我?我可不是英國人。我血管里沒有一滴英國人的血液,你也知道我是一個猶太人,而且是一個德裔猶太人。我不想當英國人,只想當一個猶太人。我的朋友也都是猶太人,你都不知道我跟他們在一起時有多自在,我可以做真正的自己。在家的時候,大家都想盡辦法避開猶太人這個話題。媽媽以為自己有頭金髮就可以若無其事地假裝自己是個非猶太人,算了吧!你知道嗎,每次去慕尼黑的猶太人區里閒逛,光是看著他們都特別有意思。我去過一次法蘭克福,那裡有許多猶太人,我四下走走轉轉,看著那些長著鷹鉤鼻的髒老頭,看著那些戴著假髮的胖女人,我能感受到自己對他們有一種深深的同情,只覺得自己也屬於那裡,很想上前親吻他們。他們看著我的時候,我很好奇他們有沒有看出來我也是他們的同胞。我真希望自己會意第緒語;我想跟他們交朋友,去他們家吃符合猶太教教規的食物,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我還想過去猶太教堂,但又怕會做錯事被趕出來。我喜歡貧民區的味道,也喜歡那種生命的感覺,灰暗又神秘,骯髒又浪漫。這種渴望我是永遠都忘不掉了,那才是真實存在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妄。」

  「你父親會為此傷心透了的。」我說。

  「我和他總有一個人要傷心,他為什麼就是不肯放我走呢?哈里不是還在嗎?他願意在蒂爾比當鄉紳,也願意成為一名英國紳士,這不用懷疑。你知道嗎,媽媽一心想讓我娶一個基督徒,這也可以讓哈里去實現,他會願意接受那些老牌的英國家庭。畢竟我要求的真的不多,一周給我五英鎊。那些頭銜、莊園、庚斯博羅的畫作,以及其他所有的那些小玩意兒,可以都留給他們。」

  「可事實上你以自己的名譽發過誓,兩年一到還是要回去。」

  「我會回去的,」他的語氣有些憂傷,「莉亞·瑪卡特已經答應了會來聽我彈琴。」

  「如果她說你不行,你會怎麼辦?」

  「一槍打死我自己。」他笑嘻嘻地說道。

  「說什麼胡話。」我也笑嘻嘻地回應道。

  「你在英國會有家的感覺嗎?」

  「沒有。」我說,「不過我在其他地方也沒有家的感覺。」

  然而,他對我的事其實沒什麼興趣。

  「光是想到要回去我就厭煩。既然都知道了生活能給予我什麼,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當一個英國鄉紳了。我的天,那實在太無趣了。」

  「錢是個好東西,而且我聽說,當個英國貴族也是件挺不錯的事情。」

  「錢對我而言沒有意義,我想要的東西用錢買不了,而且我正好也不是一個勢利的人。」

  夜越來越深,我第二天還得早起。我覺得也沒必要把喬治說的話太當真。年輕人忽然與畫家和詩人結交,很可能會迷上這種荒謬的言論。藝術是瓶烈酒,酒量好才不容易醉。神聖的火焰只有在試圖用常識來平息怒火的人那裡燒得最旺。歸根結底,喬治現在還不到二十三歲。時間會讓他慢慢懂事的。反正該說的也說了,該做的也做了,他的未來也用不著我來操心。我跟他道了別,走路回酒店。冷漠的夜空中閃耀著繁星點點。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慕尼黑。

  後來回到倫敦,不管是喬治和我聊天的內容,還是喬治那時的模樣,我都沒有跟繆麗爾說。我只是向她保證喬治現在一切都好,很開心,工作也很努力,過著高尚而樸素的生活。又過了六個月,喬治回家了。繆麗爾邀請我去蒂爾比過周末。菲爾迪會接莉亞·瑪卡特來聽喬治彈琴,他特別希望我也能在場。我接受了邀請,繆麗爾在車站接我。

  「你覺得喬治狀態怎麼樣?」我問。

  「他現在很胖,但看上去精神很好。我覺得他這次是願意回家了,在他父親面前態度也很溫和。」

  「這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

  「天哪,真希望莉亞·瑪卡特會覺得他琴藝不怎麼樣,那樣我們都可以鬆一口氣了。」

  「那恐怕喬治會非常失望。」

  「生活中充滿了失望。」繆麗爾回答得很乾脆,「每個人都得學會面對它們。」

  我被她逗笑了。當時我們坐在一輛勞斯萊斯里,車廂里還有一名司機和一個男僕。繆麗爾戴著一條價值五萬英鎊左右的珍珠項鍊。我想起來,英王在自己的生日宴會給三個人授予了貴族頭銜,但其中並不包括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

  莉亞·瑪卡特只能待一會兒,那天晚上她會在布萊頓演出,周日早上乘車來蒂爾比吃頓中飯,然後當天就要趕回倫敦,她周一在曼徹斯特還有場音樂會。因此喬治會在周日下午彈琴給她聽。

  「他練得很刻苦,」他母親說,「所以才沒跟我一起過來接你。」

  車子從莊園的大門拐進去,然後順著一條氣派的林蔭道一直往前開。這條林蔭道直通房子,兩旁栽滿了榆樹。我發現這裡不像是要舉行派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布蘭德老夫人。我之前就一直想見見她,想像中的畫面或許稍顯誇張:一位獨自住在波特蘭大街的豪宅的猶太老夫人,以專橫的方式管理著整個家族,事無巨細。她本人也沒有讓我失望,儀態威嚴,身材高大,但並不胖。光看長相就知道她是希伯來人,嘴唇邊的汗毛很重,戴著一頂閃耀著怪異金屬光澤的棕色假髮。她穿著華貴的黑色錦緞衣服,胸前有一排鑲著鑽石的大五角星,脖子上戴著一根鑽石項鍊,布滿皺紋的雙手上也戴了幾個鑽石戒指。她的聲音有些刺耳,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當他們向她介紹我時,她一直用那雙閃亮的眼睛看著我。她很快就對我下了結論,根據我的觀察,她對我做出了負面的判斷,而她甚至都沒有試著隱瞞這一點。

  「你跟我弟弟菲爾迪認識很多年了,是嗎?」她每次說的R這個字母,都是喉嚨里傳出來的舌音,「菲爾迪向來都是跟上層人士打交道。阿道弗斯爵士去哪兒了?他知不知道客人已經到了?你去把喬治喊過來吧,如果他到現在還不熟悉曲子,明天也不用彈了。」

  繆麗爾解釋說,弗雷迪要先和秘書打完這一輪高爾夫球,而她之前就告訴過喬治我已經到了。布蘭德老夫人似乎並不是很滿意繆麗爾的回答,於是再次轉過來和我說話:

  「我兒媳說你去過義大利?」

  「是的,我剛從那兒回來。」

  「那是個美麗的國家,國王最近怎麼樣?」

  我說我不知道。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他那時身子不是很強壯。我和他的母親瑪格麗塔王后是好朋友。他們都覺得他永遠不會結婚,他愛上了黑山公主,奧斯塔公爵夫人知道後可是氣壞了。」

  她似乎屬於某個早已逝去的年代,但依舊思維敏捷,我想任何事情都逃不過她雪亮的眼睛。弗雷迪很快就進來了,穿著一身漂亮的高爾夫球服。這個鬍子都發白了的男人向來有些專橫,但在老太太面前卻表現得恭恭敬敬,這一幕不僅有趣也有些感人。他像小孩子一樣稱呼母親為媽咪。接著喬治也進來了,他還是跟上一次一樣胖,不過他還是聽了我的建議,將頭髮剪了;他臉上的稚氣正在漸漸褪去,但依然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看喬治吃點心吃得那麼高興你也會很歡喜,他吃了很多三明治和大塊的蛋糕。他依然跟年少時一樣有著好胃口。他父親帶著溫柔的微笑看著他,只要看一眼喬治,就一點兒也不會驚訝他們怎麼都這麼掛念他。喬治身上帶著一種聰明勁兒,一種親和力和熱情,是那麼討人喜歡。而他的言談舉止又是那麼自然大方、那麼坦誠真摯,人們不自覺就會對他產生好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祖母暗示過,還是出於他本身的善良,總之他很明顯是想盡辦法在討好自己的父親;從他父親那溫柔的眼神,那副全神貫注聽兒子講話的模樣,那快樂、驕傲和幸福的表情中,你可以感受到父子關係疏離的這兩年給他帶來了多大的痛苦,他實在太愛喬治了。

  上午我們打了場高爾夫球賽,是場三球賽,繆麗爾因為要去參加彌撒,所以不在。下午一點,菲爾迪坐著莉亞·瑪卡特的汽車到了。隨後大家一起坐下來用午餐。我自然也聽說過莉亞·瑪卡特的大名,她是公認的歐洲最優秀的女鋼琴家。莉亞·瑪卡特和弗雷迪是多年的老朋友,在其演奏生涯的初期,弗雷迪的關注和慷慨給了她很大的幫助。這回也是菲爾迪請她過來評判喬治有沒有鋼琴天賦。曾經有段時間,我一有機會就會去聽她彈鋼琴,她的表演毫不做作,就跟鳥兒天生會歌唱一樣駕輕就熟。從輕盈的指間流淌而出的清脆音符是那麼自然,你甚至會覺得那些複雜的節奏都是她即興創作出來的。過去常常聽人說她的技藝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她的演奏給我帶來了許多愉悅,但我也拿不準其中有多少是因為音樂,有多少是因為彈琴的這個人。要是沒見過那時候的她,你絕對想像不到世界上竟會有如此靈秀的女子。更讓人驚訝的是,這樣一位嬌小的女子在演奏時又能爆發出那般強大的力量。她身材瘦小,皮膚白皙,眼睛特別大,有著一頭飄逸的黑髮。最令人心動的是,她一坐到鋼琴前就會露出孩子般的惆悵。她在演奏時簡直美得不像是凡人,緊閉的雙唇上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仿佛是憶起了另一個世界的事。但她現在已經四十出頭了,不再像之前那般輕盈柔美。她身材變胖了,臉也變寬了,以前那種迷人的空靈感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成功帶來的威嚴感。莉亞·瑪卡特既幹練又務實,甚至還有些咄咄逼人。她身上的活力讓人覺得有束聚光燈打在她頭上,就如同聖人籠罩著一圈聖潔的光環。她其實對他人的事情沒多大興趣,但因為性情隨和,懂得人情世故,願意為此投入精力和時間。她主導了餐桌上的談話,不過也沒有霸占其他人的表達機會。喬治基本上沒說話,莉亞·瑪卡特時而會快速看他一眼,但沒有要把他拉進談話里的意思。當時在場的只有我是一個非猶太人,除了老夫人之外,所有人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但我總感覺他們的發音跟英國人還是有所區別,他們發出來的元音比我們的要更圓潤,聲音也更響亮一些,每個詞不是從唇間落下,而是噴涌而出。我覺得如果我當時是在另一個房間裡,或許只能聽得出語調,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說什麼,準會以為他們是用外語交流。想到這兒我微微覺得有些不安。

  莉亞·瑪卡特希望六點左右能出發回倫敦,所以喬治的表演被安排在下午四點。不管試奏的結果如何,她一離開,我就成了這裡唯一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肯定會有些礙事。於是我假裝第二天一早在城裡還有安排,希望莉亞·瑪卡特可以帶我一程。

  快到四點時,我們紛紛踱步走進客廳里。布蘭德老夫人和菲爾迪坐在沙發上;我和弗雷迪,還有繆麗爾都坐在扶手椅上;莉亞·瑪卡特則下意識地坐在一張詹姆斯國王時期的高背椅上,看上去有點兒王座的味道。她有著橄欖色的皮膚,穿著黃色的長裙,雙眼明亮有神,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妝化得很濃,嘴唇都塗成了艷紅色。

  喬治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緊張。我隨他父母一起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鋼琴前。他靜靜地看著我們落座,甚至還對我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見我們都安頓好後,他便開始了演奏。他彈奏的是蕭邦的圓舞曲,而這兩首我都很熟悉,一首是波羅奈茲舞曲,一首是練習曲。喬治滿懷激情地彈奏著這兩首曲子。只可惜我不是很了解音樂,沒法兒準確地描述他的演奏。他演奏間帶著一種力量,帶著一種蓬勃的朝氣,但我覺得他丟掉了蕭邦那種獨特的魅力和溫柔的感覺,也丟失了不安的憂鬱、若有若無的歡喜和一種淡淡的浪漫感——它總是讓我不自覺想起某個維多利亞早期的紀念品。我再次體會到了一種模糊到幾乎察覺不出的感覺,就是喬治的雙手沒有完全同步。我看了看菲爾迪,注意到他用略帶驚訝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繆麗爾原本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鋼琴前的喬治,但她很快就垂下了目光,剩餘的時間也都看著地板。弗雷迪一直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兒子,可要是我沒看錯的話,他現在臉色慘白,神情中有種掩飾不住的沮喪。這個家族的血液就流淌著音樂,他們這輩子聽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家的演奏,憑直覺就能準確判斷一個人的琴藝。莉亞·瑪卡特是唯一一個不露聲色的人。她聽得很認真,像壁龕上的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喬治終於彈完了,隨後他轉身面對著莉亞·瑪卡特坐著。他沒有說話。

  「你希望我能告訴你什麼?」她問道。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我以後有沒有機會成為一流的鋼琴家。」

  「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客廳里頓時一片死寂。弗雷迪低頭看著腳邊的地毯,繆麗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喬治依然定定地看著莉亞·瑪卡特。

  「菲爾迪把原委都告訴了我,」她終於說道,「但不要覺得我是受了他們的影響。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她揮了揮手臂,表示「這一切」裡面包括這間富麗堂皇的客廳、客廳里的精美物件,以及我們所有的人。「如果我覺得你確實有成為藝術家的潛質,我會毫不猶豫地勸你為了藝術放棄一切。藝術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在藝術面前,財富、地位、權力都一文不值。」她神情真摯地看了我們一眼,眼神里沒有一絲傲慢,「藝術家才是唯一有價值的人,是我們讓這個世界變得有意義,其他人都只是我們的素材而已。」

  被歸納在「其他人」這一類里讓我多少有些不悅,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當然,看得出你很用心在練習,不要覺得那些都白費了,只要會彈鋼琴就能給你帶來快樂。在欣賞偉大鋼琴演奏時,普通人也無法體會到你從中得到的樂趣。看看你的手,那不是鋼琴家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他的手,之前沒有注意到,喬治的手掌胖乎乎的,手指又短又粗,簡直讓我大吃一驚。

  「你的聽力也有一點點問題。我覺得你最多也只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業餘琴手。在藝術上,業餘和專業之間的差別是無法逾越的。」

  喬治沒有回應。如果不是看到了他慘白的臉色,大家都還以為他沒有在聽這番讓他夢想破碎的話。接下來的沉默依舊是那麼可怕。莉亞·瑪卡特的眼睛突然滿是淚水。

  「但也不要只聽我一個人的意見,」她說,「畢竟我也有可能出錯。再去問問別人吧。你們也知道帕岱萊夫斯基的琴藝有多好,他為人也慷慨,我會寫封信給他,你可以再在他面前彈一次鋼琴。我相信他會願意的。」

  喬治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的修養很好,不管自己心情如何,也不會去為難別人。

  「我覺得沒這個必要,我願意接受您的裁定。說實話,我在慕尼黑的老師基本上也是這麼說的。」

  他起身離開鋼琴,點燃了一支煙。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其他人也敢動一動身子了。莉亞·瑪卡特對他微微一笑。

  「要我為你彈一曲嗎?」她說。

  「當然,請。」

  她起身走到鋼琴旁,將手上的戒指都摘了下來。她彈奏的是巴赫的曲子,雖然不知道這些樂曲的名字,但也能感受到法式德國小宮廷里的死板儀式,感受得到普通市民節儉克制的舒適感、村莊草地上的舞蹈、一棵棵像聖誕樹一樣的樹木,感受得到落在寬廣的德國鄉野上的陽光和溫柔的安逸感。我像是聞到了溫暖的泥土氣息,意識到了某種強大的力量似乎正深深地紮根在大地母親的懷裡,體會到了某種超越時空的永恆力量。她的琴聲很美,帶著一種輕柔的光輝,能讓你想到夏日黃昏的那輪圓月。我還留心觀察了一下其他人,發現他們都在忘我地享受這場演奏。他們都聽得很入迷,我真希望自己能和他們一樣全身心地沉浸在音樂里。莉亞·瑪卡特彈完了,她的嘴角上還掛著一抹微笑,接著她戴好戒指。喬治輕笑了一聲。

  「這下我也可以徹底死心了。」他說。

  僕人端來了下午茶,用完茶點後,我和莉亞·瑪卡特就跟大家道了別,上了車。開車去倫敦的路上她一直在說話,即使聊得不是那麼妙趣橫生,她也興致高昂。她說到自己早年在曼徹斯特的經歷,和剛入行時的艱難。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她甚至完全沒有提起喬治,這對她而言就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過去了便忘記了。

  接下來發生在蒂爾比的事情我們知道得不多。在我和莉亞·瑪卡特離開後,喬治來到了陽台上,不一會兒他父親也走了過來。弗雷迪是這一天的贏家,可他並不是很開心。弗雷迪比一般的女性還要敏感,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喬治的痛苦,這讓他心都碎了。那時候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自己的兒子。見到父親過來,喬治微微地笑了笑。弗雷迪的聲音都變了。他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情感,甚至為此讓出了自己的勝利果實。

  「聽著,小伙子,」他說道,「我實在不忍心見到你這麼失望。要不你再去慕尼黑待一年,到時候再看?」

  喬治搖搖頭。

  「不了,去了也沒用,你們已經給過我機會了,就到此為止吧。」

  「試著想開些。」

  「你看,我唯一的夢想就是成為鋼琴家。可現在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想想真是太蠢了。」

  喬治努力表現得勇敢些,可笑得卻很無力。

  「你想不想環遊世界?可以找一個你牛津的好哥們兒陪你一起去,費用我包了。你這段時間刻苦練習了那麼久。」

  「謝謝你,爸爸,這事以後再說吧,我現在就想去散散步。」

  「我陪你一起?」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接著喬治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伸手摟住父親的脖子,親了一下父親的嘴唇。他露出一個古怪而又有些感動的笑容,便走開了。弗雷迪回到客廳,他的母親、菲爾迪、繆麗爾還坐在那兒。

  「弗雷迪,你也該考慮這孩子的終身大事了。」老夫人說,「他二十三歲了,成了家就不會為這些煩心了,等他結了婚,有了孩子,很快就會像其他人一樣安定下來。」

  「媽媽,誰適合當他的妻子呢?」阿道弗斯爵士笑著問道。

  「這不難,上次弗瑞林豪森夫人帶著她的女兒維奧萊特來看望我。那個姑娘人就很不錯,她還會有自己的財產。聽弗瑞林豪森夫人的意思,如果維奧莉特找的是個好人家,她和她先生雅各布爵士會準備一筆豐厚的嫁妝。」

  繆麗爾滿臉通紅。

  「我不喜歡弗瑞林豪森夫人。喬治現在還小,不著急結婚。只要他喜歡,他想和誰結婚都可以。」

  布蘭德老夫人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媳。

  「你就是太笨了,米里亞姆。」她喊的是「米里亞姆」,繆麗爾很早之前就不用這個名字了,「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你做蠢事。」

  她知道兒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繆麗爾就是想讓喬治娶一個非猶太人,但她也知道,只要自己還活著,不管是弗雷迪還是繆麗爾都不敢提這件事。

  但喬治沒有去散步,大概是因為狩獵的季節要到了,他突然想去放槍的房間看一看。母親在他二十一歲生日時送了一把槍給他,去了德國後他就再沒用過這把槍,他開始擦拭這把槍。僕人們突然被槍聲嚇了一跳,趕到槍房後,發現喬治倒在地板上,心臟中了一槍。很顯然,喬治在把玩槍枝時意外走火射中了自己。我們常常能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意外。

  [1] 今婆羅洲北部砂拉越州的舊稱。——編者注

  [2] 泰國的舊稱。

  [3] 伊朗的舊稱。

  [4] 一種精細刻畫的小型繪畫,是波斯藝術的重要門類之一。主要做書籍的插圖和封面、扉頁徽章,盒子、鏡框等物件和寶石、象牙首飾上的裝飾圖案,畫於羊皮、紙或書籍封面的象牙板或木板上。題材多為人物肖像、圖案或風景,也有風俗故事。多採用礦物質顏料,甚至用珍珠、藍寶石磨成粉做顏料。

  [5]馬克斯·比爾博姆(1872—1956),英國散文家、劇評家、漫畫家,處理歷史素材時總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6] 奧布里·比爾茲利(1872—1898),英國插畫師,是新藝術運動大力倡導的曲線黑白裝飾插畫的大師。

  [7] 來自賀拉斯的詩句,形容最初的航海者,勇敢得好像胸口有橡木和三重銅甲護身。

  [8] 在《聖經》中,耶利哥是西亞死海以北的古城,祭司吹響號角後,耶利哥的城牆便都倒塌了。

  [9] 猶太教宗教領袖,通常為主持猶太會堂的人、有資格講授猶太教教義的人或熟悉猶太教律法的人。

  [10] 1839年,埃林頓伯爵十三世出資舉辦了一場規模宏大的騎士比武大賽。冠軍會把勝利獻給在場的一位女士,這位女士被稱為「愛與美的皇后」。

  [11] 托馬斯·齊彭代爾(1718—1779),英國家具設計家和製作家,被譽為「歐洲家具之父」。十八世紀,齊彭代爾式家具的風格是設計界的主流,「齊彭代爾家具」也成了最高家具工藝的代名詞。

  [12] 喬舒亞·雷諾茲(1723—1792),十八世紀後期英國最著名的肖像畫畫家,他的很多畫作都被收藏於倫敦國家畫廊。

  [13] 托馬斯·庚斯博羅(1727—1788),英國肖像畫畫家,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院士,常為英國皇室作畫。

  [14] 克羅姆(1768—1821),英國田園風光派畫家,畢生都在描繪鄉村的原野、叢林和茅舍等景象。因兒子小克羅姆繼承了他的藝術風格,他也被稱作「老克羅姆」

  [15] 理察·威爾遜(1714—1782),英國風景畫家,他善於用光,畫作色彩豐富,被視為英國風景畫的奠基人。

  [16] 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9),英國插畫家、水彩畫家。曾被《泰晤士報》稱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水彩畫畫家」。

  [17] 從前英國的貴族子女遍游歐洲大陸的教育旅行。

  [18] 卡洛·多爾奇(1616—1686),義大利畫家,主要活躍在佛羅倫斯,以技藝精湛的宗教畫聞名。

  [19] 差點就是高爾夫打球時增加的杆數,差點越小,球技越強,零差點可以用來形容一位高爾夫球手到達了頂尖水平。

  [20] 朗克雷、佩特和華托都是法國著名畫家。

  [21] 帕岱萊夫斯基(1860—1941),波蘭著名的鋼琴家、作曲家。

  [22] 羅馬尼亞的卡羅爾二世曾兩次為情人放棄王位。

  [23]「du」在德語中是「你」的意思,是比較親近的人之間用的詞。

  [24] 倫敦著名的音樂廳,建於1893年,在1941年被德軍炸毀。

  [25] 講述的是康沃爾郡騎士特里斯坦與愛爾蘭公主伊索爾德之間的愛情故事。

  [26] 原文為德語。

  [27] 英國政治家、學者約翰·彌爾頓創作的史詩。《失樂園》講述詩中叛逆之神撒旦,因為反抗上帝的權威被打入地獄,卻毫不屈服,為復仇尋至伊甸園。亞當與夏娃受被撒旦附身的蛇的引誘,偷吃了上帝明令禁吃的知識樹上的果子。最終,撒旦及其同夥遭譴全變成了蛇,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了伊甸園。

  [28] 位於倫敦西部,在二戰之前是英國最時髦的區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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