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2024-10-10 20:33:26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即使時間翻倍,我也無法完成半數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有老天知道我曾為此哀嘆過多少次。我都不記得上一次擁有自己的私人時間是什麼時候了。我常常用這樣的幻想取悅自己:什麼都不做,懶懶散散地過完一周。大多數人在空閒時間裡喜歡玩樂,比如騎馬、打網球、打高爾夫球、游泳或者賭博,不過在我的幻想里我什麼事情都不做。我會懶洋洋地度過上午的時光,下午再四處逛逛,晚上又是無所事事地閒蕩。我的思維就像一塊寫字用的石板,流逝過的每個小時都如海綿一樣,抹去了世界塗寫下的所有印記。由於時光易逝不復回,所以它是我們最珍貴的物品,浪費時間也就成了人類最微妙的一種消遣方式。埃及豔后打算將一顆無價的珍珠溶在紅酒里給安東尼飲用;如果你浪費了金子般的光陰,那無異於將這杯溶解了奇珍異寶的紅酒全潑到了地上。這個舉動很氣派,但氣派的動作往往都很荒誕,當然這正是它看上去氣派的原因。我向自己保證,在那一個禮拜里,我一定會好好看書。對一個有習慣的人而言,書本就像是能讓人上癮的毒品,一旦被剝奪了閱讀的權利,這人就會變得緊張、鬱悶、焦躁不安。就如奪走了酒鬼的白蘭地,他會去喝蟲膠清漆或者甲基化酒精[11]一樣。書蟲無書可讀時,五年前報紙上的GG和電話簿他都能將就著看下去。但職業作家閱讀時很少能做到客觀公正。我希望閱讀對我而言只是另一種懶散的休閒方式。我下定決心,如果哪一天幻想中的美好日子真的來臨了——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自己的空閒時間,我要完成一件嚮往已久的事情,不過到目前為止,就像一個探險家在偵查一個未知國度一樣,我也只是剛剛開始而已:我要把關於尼克·卡特[12]的作品都看一遍。
我常常幻想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的處境,而不是被迫做出選擇。當我突然無事可做,但又必須要做到最好時(好比你在橫跨茫茫太平洋的輪船上認識了一位朋友,你邀他到自己位於倫敦的家裡做客,然後某一天,他提著行李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你的家門口),我都會有些驚慌失措。有一次,為了搭乘沃德公司的白色涼船[13]前往尤卡坦半島,我從墨西哥城趕到了韋拉克魯斯[14]。可令我沮喪的是,夜裡碼頭上發生了一場罷工事件,我要乘坐的船無法入港。結果,我被困在了韋拉克魯斯。我住進了達利根塞爾斯酒店,從我住的房間裡可以俯瞰整片廣場,一上午我都在欣賞這座城市的風光。我一邊漫步在小巷裡,一邊從牆外窺視那些古雅的庭院。隨後我又悠閒地從教區教堂里穿過,這兒有美麗別致的獸形滴水嘴和飛扶垛[15],圓屋頂上鋪著藍白相間的瓷磚,鹹鹹的海風和熾熱的陽光為粗糙的大石牆增添了幾分歲月的柔和感。這時我發現已經沒有別的風景可以欣賞了,於是,我坐在環繞廣場的拱廊下點了杯飲料乘涼。耀眼的陽光無情地照射在廣場上。低垂的椰樹葉上落滿了灰塵,看上去髒兮兮的。黑色的大禿鷲不安地在椰樹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俯衝到地上,叼起一些碎屑,接著揮動笨重的翅膀朝教堂飛去。我看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黑人、印第安人、克里奧爾人[16]和西班牙人,西班牙海地區里住著各種各樣的人種,膚色從烏木黑到象牙白都有。隨著中午漸漸臨近,周圍的桌子也慢慢坐滿了人,主要是在午餐前來喝一杯的男人,他們大多都穿著白色的帆布西裝。雖然天氣很熱,但還是有人穿著深色的工作服。拱廊里還有一支由一位吉他手、一位盲人小提琴手和一位豎琴手組成的小樂隊,他們彈奏的是雷格泰姆音樂,每彈奏完一首曲子,吉他手都會拿著打賞的盤子繞一圈。我已經買了一份地方報紙,所以當書報攤販硬是讓我再買一份時,我堅決地拒絕了他。我的皮鞋乾淨亮堂,但還是不斷有髒兮兮的小孩懇求我在他那兒擦皮鞋,這事我至少拒絕過二十次。我的零錢所剩無幾,對於上前乞討的乞丐,我只能搖搖頭。在這兒沒有什麼清淨可言。衣衫襤褸、身材瘦小的印第安女人,背上都用披肩繫著一個小嬰兒,她們一邊嗚咽地背誦著那套悽慘的長篇大論,一邊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不斷有小男孩領著盲人來到我的桌前;殘疾、瘸腿和畸形的人紛紛過來向我展示自然或意外給他們的身體帶來的痛苦和傷痕;半裸著身子、營養不良的孩子不停地哭嚷著討要硬幣。但這些人都得當心那個胖警察,他會突然出現,用皮鞭狠狠抽打他們的後背或者腦袋。這些人隨即四散開來,等這位耗費了不少力氣的胖警察再次昏昏入睡後,他們便又會重新聚集過來。
但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個乞丐吸引住了,圍在我身邊的其他乞丐都是黑皮膚,頭髮也是黑色的,但這人的頭髮和鬍鬚都是耀眼的紅色。他的鬍子亂蓬蓬的,凌亂的長頭髮看起來應該有好幾個月沒梳過了。他只穿了一條褲子,一件棉汗衫,這兩件衣服不僅破破爛爛,還又髒又臭。我從沒見過誰像他這般消瘦。他的腿和裸露在外的手臂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頭;透過汗衫的裂縫,你可以看見這具瘦弱的身軀上的每一根肋骨;你甚至能數清楚他髒兮兮的腳上有多少根骨頭。他無疑是這群乞討者中最悽慘的那一個。他歲數其實不大,可能還不到四十歲,我不禁好奇他是如何淪落到這種地步的。要說他明明找得到工作但不肯去做,這也不合常理。這群乞丐中只有他沒說過話,其他乞丐沒拿到施捨就不停地述說自己的不幸,直到你不耐煩地呵斥幾句把他們趕走。但他什麼也沒說。我猜他是覺得自己這副潦倒落魄的模樣足以說明一切了。他甚至都沒有把手伸出來,就只是看著你。但讓人於心不忍的是,他的眼神是那麼悲傷,一舉一動中都透露著絕望。他就那樣默默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你;要是你不理會他,他就慢慢地走到下一桌。就算沒得到任何施捨,他也不會失望或憤怒。如果有人要給他一枚硬幣,他就往前邁一小步,伸出枯爪般的手掌拿走硬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說,滿臉漠然地繼續往前走。我沒什麼可以給他的,為了不讓他白等,當他朝我走過來時,我搖了搖頭。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原諒我吧。[17]」
我說的是卡斯蒂利亞地區的西班牙人拒絕乞討時用的禮貌用語。
但他絲毫不在乎我說了什麼,他像停留在其他桌子前一樣停在我的桌前,然後站在那兒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我從沒見過誰的精神狀況像他這樣糟糕。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恐怖,神志也有些不正常。最後他還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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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我去吃了午飯。當我午睡醒來後,天氣依舊十分炎熱。臨近傍晚時,我終於試著打開了窗,窗外吹進來的風把我引到了廣場上。我坐在之前的拱廊下點了一大杯飲料。不一會兒,越來越多的人從周圍的街道來到廣場,餐廳里也漸漸坐滿了人。在廣場中心涼亭里的樂隊也開始演奏起來了。人群越來越密集。人們擠坐在公共長椅上,看上去就像一串串黑葡萄一樣。到處都能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在頭頂上空飛翔的黑色大禿鷲發出刺耳的叫聲,看到有東西可撿時就猛地俯衝下來;地上的大禿鷲則忙著躲避行人的雙腳。暮色漸濃,人們似乎紛紛從小鎮各地朝教堂湧來,將教堂層層圍住。人群中發出刺耳的叫喊聲、爭吵聲,還有金屬的撞擊聲,每個人都躁動不安地尋找自己的落腳點。擦鞋匠們再次乞求我在他那兒擦鞋,報童們把潮濕的報紙塞給我,乞丐在哀求人們的施捨。我再次看到了那個紅鬍子的怪傢伙,只見他帶著令人憐憫的氣息,靜靜地站在一張又一張桌子前。但他這次沒有在我的桌前停留,我想他應該記得我今天上午什麼都沒給他,所以覺得沒必要再來試一試。因為紅頭髮的墨西哥人很少見,加上我只在俄羅斯見過這般窮困的人,所以心想他會不會碰巧就是個俄羅斯人。能任由自己墮落到如此潦倒的境地,倒也符合俄羅斯人沒什麼志氣的特徵。不過他長得不像俄羅斯人;他雖然面容消瘦,但五官輪廓鮮明,藍色雙眼的位置也和俄羅斯人不一樣。我尋思他也許是一位水手,來自英國、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或是美國。他放棄了自己的工作,逐漸淪落到如今這般可悲的地步。他消失不見了。因為沒有其他事情要忙,所以我一直待在這兒,一直到肚子餓了才去吃了點東西,隨後又回來繼續坐在這兒。人群漸漸變得稀疏起來,說明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我承認這一天似乎格外長,也不知道自己還要被迫在這裡度過多少個類似的日子。
我睡了一會兒就醒了,之後就沒再睡著。房間裡很悶熱,我打開百葉窗,看著窗外的教堂。那晚沒有月亮,不過星光熠熠下,能隱約看見教堂的輪廓。圓屋頂的十字架上和塔樓的外緣上,站滿了禿鷲,它們時而會挪動幾下,整個場景看起來十分怪異。接著,不知為何我又想到了那個骨瘦如柴的紅髮乞丐,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之前見過這個男人。這個想法是如此真實,我絲毫睡意都沒有了。我覺得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他,但又想不起時間和地點。我試著回想他可能出現的場景,可見到的無非是站在霧靄中的一個模糊身影。破曉時分,天氣變得涼爽了些,我這才睡著。
在韋拉克魯斯的第二天和第一天沒什麼區別,不過這天我對紅髮乞丐的出現要更為留意。當他站在附近的餐桌邊時,我仔細地打量著他。我現在可以確定之前肯定在哪裡見過他,我甚至確定我認識他,並且還跟他說過話。但具體情形我卻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這次他依然沒有在我的桌前停留,對視時,我想從他的眼睛裡找到能喚起回憶的情感。但什麼都沒有。我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大腦的某些運作非常奇特,有時候我們在做某件事情時,會誤以為自己之前就做過同樣的事情。可我還是認為他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現過,這個想法始終揮之不去。我努力回想,他肯定要麼是英國人要麼是美國人,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我反覆思考可能遇到他的各種場合,可始終沒辦法回憶起他的身份,這讓我很惱火,就像某個名字明明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一樣。這一天同樣很難熬。
又到了另一天,另一個早上,另一個晚上。那天是禮拜日,廣場比前兩天更加擁擠。拱廊下的餐桌都坐滿了人。那個紅頭髮的乞丐像往常一樣走了過來。他的樣子有些嚇人——衣衫襤褸,仍舊一言不發,渾身還散發著痛苦不堪的氣息。此時他就站在附近的餐桌前,與我相隔兩張餐桌。他就站在那兒無聲地乞討,一動也不動。接著我看到那位不時會過來保護公眾免受乞丐糾纏的警察,偷偷地繞過一根柱子,狠狠地朝紅髮乞丐抽了一鞭。他瘦弱的身體因為疼痛蜷縮了一下,但他既沒有表示抗議,也沒有流露出恨意;他對這樣的鞭打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緩步離開,悄悄消失在夜色漸濃的廣場上。但那殘忍的一記鞭打喚醒了我的記憶,我突然就想起來了。
雖然我還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其他的都還記得。他肯定認出了我,因為這二十年來我變化不大,這也是為什麼他就第一天上午在我的桌前停留過。沒錯,我二十年前就認識他了。那一年我在羅馬待了一個冬天,每晚都會去西斯蒂納街上的一家餐館裡吃飯。那裡的通心粉特別好吃,紅酒也不錯。一小群來自英美的藝術生,以及另外一兩名作家都是這家餐館的常客;我們常常就藝術和文學上的問題爭論到深夜。紅髮乞丐那時常常和一名年輕的畫家朋友一起光顧這家餐廳。他那時還很年少,最多也就二十二歲;他有著紅頭髮、藍眼睛、高鼻樑,長得很清秀。我記得他聊了很多關於中美洲的事情。他曾受僱於聯合果品公司,後來因為想成為一名作家,他便放棄了那份工作。我們都不怎麼歡迎他,因為他為人傲慢,而我們也還沒到能夠忍受年輕人傲慢的年紀。他覺得我們愚蠢又可憐,而且從不掩飾這一想法。他不讓我們看他的作品,因為我們的讚賞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也看不起我們的批評和意見。他狂妄自大的樣子實在令人惱火,但我們當中的一些人覺得這種自大或許是有道理的。他對自己的寫作天賦如此肯定,總不會一點兒根據都沒有吧?為了成為作家,他可是放棄了一切啊。他對自己是如此自信,以至於身邊的朋友對此也將信將疑了。
記憶中的他鬥志高昂,充滿活力,對未來信心滿滿,對私人利益毫不在乎。他和這個乞丐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可我又非常確定他們就是同一個人。我站起身,付好酒錢,然後走到廣場去找他。我的思緒一片混亂,這太讓人吃驚了。我以前時而也會想到他,漫不經心地思索他後來怎麼樣了。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過得這麼悲慘。有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帶著憧憬投身到藝術之中,其中大部分人都會接受自己的平庸,最後在生活里找到一份足以維持溫飽的工作。但像他這樣就太可怕了。我不禁問自己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是遲遲沒有結果的等待擊垮了他的意志?還是一次次的失望讓他備受打擊?抑或是幻想的破滅讓他一蹶不振?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幫他。我沿著廣場繞了一圈,他並不在拱廊里。也沒什麼希望能從圍繞著中心演奏台的人群中找到他。光線越來越昏暗,我擔心自己已經錯過了他。經過教堂時,我看到他就坐在台階上。我無法形容他那副模樣有多可憐。生活捕獲了他,撕碎了他,肢解了他,然後把血肉模糊的殘骸扔在教堂的台階上。我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還記得羅馬嗎?」我說。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完全沒有理會我,好似眼前沒有我這個人一樣。他沒有看我,那雙藍色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盯著台階下那些一邊尖叫一邊在撕咬著什麼的禿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黃色的鈔票塞在他的手裡。雖然他都沒有看一眼這張鈔票,手卻動了動,瘦如枯爪的手指握住了這張鈔票,把它捏成了一個小紙團,然後用拇指彈飛了這個紙團。鈔票落進了躁動不安的禿鷲之間。我本能地扭頭望去,只見其中一隻禿鷲將這團鈔票叼在嘴裡飛走了,另外兩隻禿鷲尖叫著跟了上去。當我再回頭看時,紅髮男子已經消失了。
我在韋拉克魯斯又待了三天,卻再也沒見過他。
[1] 今印度尼西亞雅加達的舊稱。——編者注
[2] 約1.6米。——編者注
[3] 十七世紀從英國清教徒獨立派中分離出來的一個宗派,因其施洗方式為全身浸入水中得名。——編者注
[4] 此處指華氏度,相當於四十攝氏度。
[5] 原文為荷蘭語。
[6] 原文為荷蘭語。
[7] 婆羅洲土著。——編者注
[8] 馬來西亞、新加坡與汶萊在英國殖民地時期,由英殖民政府所發行的貨幣,發行單位是叻嶼呷政府。
[9] 一家在歷史上頗有名氣的美國公司,主營業務是將第三世界國家種植園中生產出的蔬菜、水果(主要是香蕉和菠蘿)銷往美國和歐洲。
[10] 罷工時繼續工作的人,也就是工人階級中的叛徒,含貶義。
[11] 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蟲膠清漆是一種重要的醇溶性清漆,不可飲用。甲基化酒精指摻了甲醇的酒精,不適於飲用。
[12] 尼克·卡特是1886年《紐約周刊》上一個連載故事中的角色,因廣受歡迎,有了以其為主角的刊物《尼克·卡特周刊》。
[13] 沃德公司是一家航運公司,成立於1841年,該公司曾在船上內置了通風管道,讓海風可以吹進客艙,安裝了這種最初級「空調」設備的船就是所謂的「涼船」。
[14] 墨西哥東部港市,尤卡坦半島在墨西哥東南部,韋拉克魯斯和尤卡坦之間隔著墨西哥灣,相距八百千米左右。
[15] 哥德式建築的一種扶垛類型。
[16] 居住在西印度群島的非洲人和歐洲人的混血兒。
[17] 原文為西班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