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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8冊失事殘骸

2024-10-10 20:33:3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諾曼·格蘭奇是個橡膠種植園園主。天還沒亮,他就起來了,先給工人點名,再去巡視種植園,確定閥門是否正常工作。他做好了這些事,便回家洗澡、換衣服,現在和妻子相對而坐,享用豐盛的飯菜,這頓飯既是早飯,也是午餐,在婆羅洲,人們稱之為早午餐。他邊吃邊看書。飯廳很暗。破舊的鍍銀盤,破舊的調味瓶,盤子都是帶缺口的,這些都是貧窮的象徵,也表示這家人漠然地接受了貧窮。只要擺上幾朵花,就可以讓桌子增添一些生氣,但顯然沒有人關心這個家是否美觀。格蘭奇吃完,打了個嗝,灌滿菸斗點上火,從桌邊站起來,走到遊廊上。他一直沒有理會妻子,就像她不在場一樣。他躺在一張長長的藤椅上繼續看書。格蘭奇太太伸手拿了一盒香菸,邊喝茶邊抽菸。她突然向外望去,只見男僕帶著兩個男人走上台階,向她丈夫走去。其中一個男人是達雅克人,另一個是華人。

  很少有陌生人來,她想不出他們來幹什麼。她起身走到門口去聽。雖然她在婆羅洲住了多年,但除了與僕人們交流所必需的馬來語之外,她並不太會講馬來語,所以這會兒,她只聽懂了一點兒。從她丈夫的語氣中,她聽出他有些不高興。他好像先後問了華人和達雅克人幾個問題,看起來他們好像在強迫他做一件他不想做的事,然而,他最後還是皺著眉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率先帶著那幾個人走下台階。她很想知道他去哪裡,於是悄悄走到遊廊上。他走上了那條通向河邊的路。她聳了聳肩,走進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她聽見丈夫在叫她,嚇了一大跳。

  「維斯塔。」

  她走出房間。

  

  「準備好床鋪。碼頭上有一艘快帆船,船里有個白人病得很重。」

  「什麼人?」

  「我怎麼會知道?他們馬上就把他抬過來了。」

  「家裡不能收留外人。」

  「閉嘴,照我說的做。」

  他說完便走開,又往河邊去了。格蘭奇太太叫男僕把床單鋪在空房間的床上。她站在台階上等著。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丈夫回來了,在他身後,一群達雅克人用墊子抬著一個男人。她站到一邊讓他們過去,瞥見一張蒼白的臉。

  「我該做些什麼?」她問丈夫。

  「出去,保持安靜。」

  「你就不能客氣點兒嗎?」

  病人被抬進了房間,兩三分鐘後,達雅克人和格蘭奇都走了出來。

  「我去看看他的東西,再叫人把東西搬過來。他的僕人在照顧他,你就別去多管閒事了!」

  「他怎麼啦?」

  「得了瘧疾。船夫擔心他活不長,不願收留他。他叫斯凱爾頓。」

  「他不會死吧?」

  「死就死,死了就把他埋了。」

  但斯凱爾頓沒有死。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裡,躺在一張掛著蚊帳的床上。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這是一張便宜的鐵床,床墊很硬,但坐過那麼不舒服的快帆船後,躺在這樣的床上真是一種享受。他瞧見屋裡只有一個土著木匠打造的粗糙五斗櫥和一把木椅。對面是一扇門,門上的百葉窗拉了下來,他猜想門外是遊廊。

  「小孔。」他說。

  百葉窗被拉到一邊,他的僕人走了進來。他看到主人沒有發燒,臉上綻開了笑容。

  「你好多了,老爺。我太高興了。」

  「我到底在哪兒?」

  小孔解釋了一番。

  「行李沒丟吧?」斯凱爾頓問。

  「沒有,都在。」

  「這家的老爺叫什麼名字?」

  「諾曼·格蘭奇先生。」

  為了證實他所說的,他給斯凱爾頓看了一本寫著屋主名字的小書,的確是格蘭奇。斯凱爾頓注意到這本書是培根的《隨筆集》。在婆羅洲河上游一個種植園園主的房子裡,能看到這樣的書,真有些不可思議。

  「告訴他我很希望見他一面。」

  「那位老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

  「我能洗個澡吧?天哪,我要刮鬍子。」

  他想下床,但他頭暈得厲害,不知所措地大叫一聲,向後倒在床上。小孔替他刮臉、梳洗,為他換下他生病後一直穿著的短褲和汗衫,換上了紗籠和長袍。梳洗完畢,他躺著不動,覺得很舒服。過了一會兒,小孔進來說屋主人回來了。有人敲門,一個高大且略有些胖的男人走了進來。

  「聽說你好多了。」他說。

  「是的,你人真好,肯收留我。我現在全靠你的照顧,添麻煩了。」

  格蘭奇的回答有點兒不客氣。

  「沒關係。你知道嗎,你病得很重。難怪那些達雅克人想把你趕走。」

  「我不想打擾你。要是能在這裡租一艘汽艇或快帆船,我今天下午就能離開。」

  「這裡可沒有汽艇出租。你最好多留一段時間。瞧你那身子骨弱的。」

  「恐怕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會的,你有自己的僕人,他會照顧你的。」

  格蘭奇剛剛檢查完莊園,穿著髒兮兮的短褲,卡其布襯衫的領口扣子沒系,頭上戴的氈帽很破舊了,他看上去像個衣衫襤褸的海濱流浪漢。他脫下帽子,擦了擦汗涔涔的額頭,他留著平頭,頭髮已經花白。他的臉有些紅,四方臉肉乎乎的,嘴很大,還留著一撮灰白的鬍子,鼻子有些短,面相看來十分好鬥,一雙小眼睛流露出兇狠的眼神。

  「請問你家裡有沒有什麼書可以讓我看看?」斯凱爾頓說。

  「什麼樣的書?」

  「有意思的就行,無所謂。」

  「我自己不太喜歡讀小說,不過我會給你拿兩三本過來。我妻子有很多小說,都是垃圾,可她只看那些玩意兒,不過可能對你的胃口。」

  格蘭奇點了點頭就走了。他是個不太討人喜歡的人。他顯然很窮,從斯凱爾頓躺的那間屋子以及格蘭奇的打扮,都可以看出這一點。他是負責打理種植園的經理人,只能拿到微薄的薪水,所以收留一對主僕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畢竟花費增多了。格蘭奇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很少見到白人,面對陌生人,他可能很不自在。有些人在跟你熟絡之後就會出現叫人難以置信的改變。但他那雙冷酷、狡黠的小眼睛卻讓人不安,你不會一看到他那張紅潤的臉和魁梧的身軀,就相信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可以很快和他交上朋友。

  過了一會兒,男僕送來了一包書。有六七本是他從未聽說過的作家寫的小說,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些三流作品,一定是格蘭奇太太的書。他還看到了鮑斯威爾的《塞繆爾·詹森傳》、博羅的《拉文格羅》和蘭姆的《伊利亞隨筆集》。這些書混合在一起,有些奇怪。你絕想不到能在一個種植園園主的家裡找到這些書。在大多數種植園園主的房子裡,只有一兩書架的書,大部分還都是偵探小說。斯凱爾頓對人有一種不帶偏見的好奇心,現在他想從諾曼·格蘭奇送來的書里,從他的表情以及他們交談的幾句話里,看出他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以此自娛自樂。主人那天沒有再來看斯凱爾頓,斯凱爾頓不免有些吃驚,看來主人似乎不介意給不速之客提供食宿,卻不想與他交朋友。第二天早晨,他覺得好了些,便在小孔的攙扶下下了床,在遊廊里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遊廊真該粉刷了。這間平房位於一座小山的山頂,離河大約五十碼遠。在河的對岸,一片片原住民的房子分布在綠林之間,由於河面很寬,距離太遠,那些房子看起來都很小。斯凱爾頓的思維有些遲緩,看書看不進去,讀了一兩頁之後,他的思緒就開始飄忽不定,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懶洋洋地望著渾濁的河水緩緩流過。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他看見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向他走來,知道來人一定是格蘭奇太太,於是便想站起來。

  「別動。」她說,「我只是來看看你還需要什麼東西。」

  她穿了一件藍色棉布裙,式樣雖說簡單,卻更適合年輕姑娘穿,她這個年紀的女人穿就不太好看了。她的短髮亂蓬蓬的,好像起床後甚至懶得用梳子梳一下,而且,她的頭髮染成了鮮艷的黃色,但染色並不均勻,髮根都是白色的。她的皮膚又髒又干,兩邊顴骨上都抹了一大片胭脂,塗得難看至極,你一刻也不會將其當作自然的膚色,她的嘴唇上還塗了口紅。但最奇怪的是,她的頭一直在抽搐,就好像她在示意你到內室去。她的頭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抽搐一下,一分鐘大概有三次,她的左手幾乎一直在動,並不是說她的手在哆嗦,而是她的手在快速旋轉,仿佛她想讓你注意她背後的什麼東西。斯凱爾頓對她的外表感到震驚,對她的抽搐感到尷尬。

  「但願我沒有給你們添太多的麻煩。」他說,「我想我明後天差不多就好了,到那時候我就能走了。」

  「你知道的,在這樣的地方,我們很少見到外人。有人說說話,也是一種享受。」

  「坐一會兒吧,我叫我的僕人給你搬一把椅子來。」

  「諾曼不讓我打擾你。」

  「我兩年沒和白人說過話了。我一直盼著能和白人好好聊聊。」

  她的頭劇烈地抽搐著,比平時更快,她的手也做出了如同痙攣一般的奇怪姿勢。

  「他還要一個小時才會回來,我去找把椅子。」

  斯凱爾頓給她講了自己是什麼人,一直在做什麼,但他發現她早就向他的僕人打聽過了,對他已經十分了解了。

  「你肯定很希望回英國吧?」她問。

  「是的。」

  突然,格蘭奇夫人出現了猛烈的抽搐,像是經歷了一場「神經風暴」。她的頭劇烈地抽動著,她的手猛烈地哆嗦著,她這樣子看了叫人不安,只能把目光移開。

  「我有十六年沒回過英國了。」她說。

  「你說真的?哎呀,我還以為你們種植園園主最多五年就能回家一次呢。」

  「我們沒錢,我們破產了。諾曼把他所有的錢都投進了這個種植園,但多年來一直沒有真正收回成本。收入只夠我們餬口,不至於挨餓。這對諾曼來說當然無關緊要。他其實不是英國人。」

  「他看上去很像英國人。」

  「他是在沙撈越[1]出生的,他父親在政府部門供職。他是土生土長的婆羅洲人。」

  她說完便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這個女人不停地抽搐,淚水不停地從她那塗了胭脂的髒臉上往下流,實在慘不忍睹。斯凱爾頓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但他做了他能做的最好的事——他一直保持沉默。她擦乾了眼淚。

  「你一定認為我是個愚蠢的傻瓜。我有時會想,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能哭嗎?我想這是我的天性。以前在舞台上,我總是想哭就能哭出來。」

  「你上過台嗎?」

  「是的,那時候我還沒嫁人。我就是這樣認識諾曼的。我們在新加坡演出,他在那裡度假。我想我再也回不了英國了,我得在這裡待到死,我餘生的每一天都要看著這條可怕的河。我永遠也走不了了,沒這個可能了。」

  「你是怎麼去新加坡的?」

  「那是在戰後不久,我在倫敦找不到任何適合我的工作。我演戲演了好多年了,我受夠只能跑龍套,經紀人告訴我,一個叫維克多·派里斯的人想帶劇團去東方演出。他的妻子演主角,但我可以演女二號。他們有六部戲,你知道的,都是喜劇和鬧劇。薪水並不高,但是他們會去埃及和印度,馬來聯邦和中國,還會去澳大利亞。跟著他們可以看世界,於是我就接受了。我們在開羅演出火爆,我認為我們在印度也賺了不少錢,但到了緬甸,我們並不受歡迎,在暹羅[2]更糟,在檳城的演出簡直是個災難,在馬來聯邦的其他地方也一樣。有一天維克多把我們叫到一起,說他破產了,沒錢帶我們去香港,這次巡演很失敗,他很抱歉,還說我們想回家就得靠自己。我們當然說他不能那樣對我們。當時,我們吵得不可開交。好吧,長話短說,他說如果我們想要布景和道具,大可以拿走,但就是別找他要錢,他連一分錢都沒有了。第二天,我們發現他連招呼都沒打,就帶著妻子上了一艘法國船,逃之夭夭了。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太慘了,我從薪水中省下了幾鎊,此外別無分文。有人說,如果我們真的拿不出路費,政府也會把我們遣送回家,但只能坐統艙,可我受不了那個罪。我們讓媒體把我們的困境報導出來,讓公眾知道,就有人提議我們應該舉辦一場慈善演出。我們是這樣做了,但是沒有維克托和他的妻子,我們演得並不算好。付清了所有的費用後,我們的境況並不比以前好多少。我不介意告訴你,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就在那時,諾曼向我求婚了。奇怪的是,我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他只帶我繞著小島轉了一圈,我們在歐洲大酒店喝了兩三次茶,還跳過一次舞。男人為你做事,都想著有回報,我還以為他就是想找點樂子,但我經驗豐富,我心想,如果他能從我這裡揩到油,也算他聰明。但是,當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太驚訝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他在婆羅洲有自己的種植園,只要有點兒耐心,他就能賺大錢。種植園緊鄰一條美麗的大河,四周都是叢林。他說得很浪漫。當時我三十歲,隨著時間的推移,找工作變得越來越難,擁有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很誘人的事。再也不用在經紀人的辦公室里借住了,再也不用醒著躺在床上,想著下星期的房租該怎麼付。那時候,他長得並不難看,皮膚黝黑,個子高大,精力充沛。沒有人能說我隨便找個人嫁了,只是為了……」她突然住了口,「他來了。別說你見過我。」

  她搬起一直坐著的椅子,快步走進屋裡。斯凱爾頓糊塗了。她那怪誕的外貌,痛苦的眼淚,一邊抽搐一邊講述著故事,然後,當她聽到她丈夫在院子裡的聲音時,她明顯害怕了,急忙逃走了,這一切都讓斯凱爾頓摸不著頭腦。

  幾分鐘後,諾曼·格蘭奇重重地沿遊廊走了過來。

  「聽說你好多了。」他說。

  「是的,謝謝。」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早午餐,我可以為你安排一個位置。」

  「我非常榮幸。」

  「好吧,我去洗個澡換個衣服。」

  他走開了。不久,一個僕人走了過來,告訴斯凱爾頓,老爺正在等他。斯凱爾頓跟著他進了一間小客廳,客廳里的百葉窗拉了下來,阻擋外面的熱氣進屋。這個房間很不舒服,家具混雜在一起,擁擠不堪,有的家具是英式的,還有中式的,臨時桌上堆滿了毫無價值的小物件。屋內既不舒服也不涼爽。格蘭奇換上了紗籠和長袍,穿著原住民的服裝,顯得粗獷而有力。他把斯凱爾頓介紹給他的妻子。她跟他握了握手,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似的,並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問候語。男僕說飯菜準備好了,他們一起走進餐廳。

  「聽說你到這個該死的國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格蘭奇說。

  「兩年了。我是一名人類學家,我想研究那些與文明沒有任何接觸的部落的風俗習慣。」

  斯凱爾頓覺得他應該給主人家講講自己都經歷了些什麼,現在才不得不住在他們家裡,接受主人家並不情願的接待。他的總部在一個村莊,離開那個村莊後,他從陸路走了十天,一直走到河邊。在那裡,他雇了兩艘快帆船去海岸線,他帶著行李乘坐一艘,他的僕人小孔帶著露營裝備乘坐另一艘。長途跋涉穿越鄉村異常艱苦,他發現在船上躺在墊子上休息,上面有藤條編織的遮陽篷,真是愜意極了。從離開村子以來,斯凱爾頓一直很健康,當他沿著河順流而下時,他不禁認為自己很幸運。不過,就在他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在這時慶幸自己在這方面的好運氣,那是因為他覺得不像往常那麼舒服了。前一天晚上,在他留宿的那棟長屋裡,他確實被迫喝了很多亞力酒,但他已經習慣了,而他此時頭痛,絕不是因為喝了酒。他感覺全身都很難受。他只穿了一條短褲和一件背心,覺得很冷。這很奇怪,畢竟此時驕陽似火,他把手放在快帆船的船舷上,只覺得十分燙手。如果他手邊有件外套,他就會把它穿上。他覺得越來越冷,不一會兒,他的牙齒開始打戰;他蜷縮在床墊上,渾身發抖,拼命想暖和起來。他不可能猜不出自己得了什麼病。

  「老天,」他呻吟著說,「是瘧疾。」

  他叫來了正在掌舵的船長。

  「去把小孔喊來。」

  船長對第二艘快帆船喊了一聲,命令他這艘船上的槳手不再划槳。不一會兒,兩隻船並排漂浮,小孔到了船上。

  「我發燒了,小孔。」斯凱爾頓喘著氣說,「把藥箱給我拿來,老天,還有毯子,我快冷死了。」

  小孔給他吃了很大劑量的奎寧,把能用的東西都蓋在了他身上。船再次起航。

  斯凱爾頓病得很重,不能在船隻靠港過夜的時候被送到岸上,所以他只能住在船上。第二天和第三天,他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有時,有一兩個船員會過來看看他,但往往都是船長在他身邊待很長時間,盯著他沉思。

  「到海邊還需要多少天?」斯凱爾頓問僕人。

  「還要四五天吧。」他停頓了一會兒,「船長,他不去海岸了,他說他想回家。」

  「叫他去死吧。」

  「船長說,你病得很重,你會死的。你死了,那他去海岸就會招來麻煩。」

  「我死不了。」斯凱爾頓說,「我不會有事的,只是普通的瘧疾。」

  小孔沒有回答。沉默激怒了斯凱爾頓。他很清楚這個人心裡有話卻不想說。

  「有話就說,你這個傻瓜。」他叫道。

  斯凱爾頓聽了小孔所說的真相,心直往下沉。那天晚上,等他們到達休息處,船長就會要斯凱爾頓付錢,不等天亮,他們就把兩艘快帆船開走。船長害怕了,不敢載著一個垂死的人繼續航行。斯凱爾頓要是態度堅決一點兒,興許能鎮住船長,但他沒有力氣那麼做,只能寄希望於出更多的錢來說服船長履行協議。那天,小孔和船長爭論了很久,但當他們晚上靠港時,船長來到斯凱爾頓面前,生氣地告訴他,他不會再往前開了。附近有一所長屋,他可以在那裡借宿,直到身體好轉。船長開始卸行李。斯凱爾頓拒絕下船。他讓小孔把左輪手槍給他,並發誓要射殺任何靠近他的人。

  小孔、船員和船長都走到長屋,只留下斯凱爾頓一個人。他躺在那裡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燒得身體和嘴都發乾了,腦子裡還在胡思亂想。然後,有燈光亮起,還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小孔帶著船長和另一個斯凱爾頓沒見過的男人從附近的長屋走了回來。斯凱爾頓盡力去理解小孔所說的話,好像是往下游幾個小時航程的地方住著一個白人,如果他樂意,船長願意把他送到那裡去。

  「你最好答應。」小孔道,「也許那個白人有汽艇,那樣我們很快就能去海岸了。」

  「那是個什麼人?」

  「種植園園主。」小孔說,「這個人說,他有個橡膠園。」

  斯凱爾頓累得不想再爭辯了。他只想睡覺,只好接受了妥協。

  「跟你們說實話吧。」他最後說,「我根本不記得當時的事了,只記得我昨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成了你們家裡的不速之客。」

  「你知道,我不怪那些達雅克人。」格蘭奇說,「看到你躺在船上,我也以為你活不長了。」

  格蘭奇太太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聽斯凱爾頓講故事,她的頭和手有規律地抽搐著,好像被隱形發條控制了,但是,當她丈夫和她說話,要她拿伍斯特沙司,而這是唯一一次他對她說話,她又開始不受控地猛烈地哆嗦起來,讓人不忍去看。她默默地把他要的東西遞給了他。斯凱爾頓有一種不舒服的印象,覺得她害怕格蘭奇。這很奇怪,畢竟從外表上看,他並不壞。他有見識,很聰明,雖然算不上熱情友好,但很明顯,只要是能幫上忙,他都樂意效勞。

  他們吃完飯,由於天氣熱,便分頭去休息了。

  「六點太陽下山時再見,一起喝一杯。」格蘭奇說。

  斯凱爾頓美美地睡了一覺,洗了個澡,看了一會兒書,然後來到遊廊。格蘭奇太太走到他跟前。看起來她好像一直在等他。

  「他從辦公室回來了。不要覺得我不跟你說話很奇怪,如果他認為我喜歡你在這兒,他明天就會把你攆出去。」

  她低聲說完這些話,就悄悄回屋去了。斯凱爾頓十分吃驚,他真的是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了一所奇怪的房子。他走到擺滿家具的起居室,找到了男主人。這家人一看就很窮,他生怕自己的到來雖然只會帶來很少的額外支出,但這家人還是負擔不起。他覺得格蘭奇是個脾氣暴躁又敏感的人,他不清楚格蘭奇願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於是,他決定冒險一問。

  「聽著。」他對格蘭奇說,「看來我還得在你這兒住幾天。如果你讓我付住宿費,我會舒服得多。」

  「沒關係,你住在這裡,我們不會有什麼支出,這房子是抵押權人的,你吃飯也用不了幾個錢。」

  「那還有酒錢呢,我還抽了你不少煙。」

  「這裡一年到頭也來不了一兩個人,也只有政務專員會來,再說,像我這樣身無分文的人,怎麼樣都不重要了。」

  「好吧,那我那些野營用具,你想要嗎?我反正是用不著了。如果你想要槍的話,我也非常樂意送你一支。」

  格蘭奇猶豫了,他那雙狡猾的小眼睛裡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你的一支槍可抵得上食宿費的好多倍。」

  「那就這麼定了。」

  他們邊喝著威士忌邊聊天,按照東方的習慣,他們用這種酒慶祝日落。他們得知對方都喜歡下象棋,於是玩了一盤。格蘭奇太太直到吃晚飯才加入他們。飯菜索然無味:清淡的湯、沒有味道的河魚、硬牛排和焦糖布丁。諾曼·格蘭奇和斯凱爾頓喝啤酒,格蘭奇太太喝水。她從來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那種不舒服的印象又回來了,斯凱爾頓覺得她怕丈夫怕得要死。有一兩次,斯凱爾頓出於禮貌試圖和她聊幾句,給她講故事或問她問題,但這麼做顯然讓她十分焦慮,她的頭劇烈地扭動著,手不停地哆嗦,斯凱爾頓只得罷手。吃完飯,她站了起來。「不打擾兩位了,你們慢慢享用波爾圖葡萄酒吧。」她說。

  她離開房間時,兩位男士都站了起來。在婆羅洲河沿岸一個貧困的家庭里,看到這種只在社交場合才有的藉口,實在是荒謬至極,甚至還有點兒陰險。

  「我得補充一句,沒有波爾圖葡萄酒,倒是本尼迪克特甜酒可能還剩下一點兒。」

  「不用麻煩了。」

  他們談了一會兒,格蘭奇開始打哈欠。他每天早晨在日出之前起床,到了晚上九點鐘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好吧,我要睡覺了。」他說。

  他向斯凱爾頓點了點頭,沒有更多客套便走開了。斯凱爾頓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雖然天氣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但他並不是熱得睡不著。這所房子,以及住在裡面的那兩個人,都傳遞出一種可怕的氣息。他不清楚是什麼使他產生了這種異樣的不安,但他知道,若是現在可以擺脫這種不安,遠離了那對夫婦,他必定感激不盡。雖然格蘭奇談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的事,但是,他此時對他的了解,並不比最初見到他時所了解得多。從表面上看,他只不過是一個倒霉透頂的種植園園主,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戰爭結束後,他立即買了地,種了樹,後來到了可以收成的時候,大蕭條卻來了,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艱難為生。種植園和房子都被抵押了,現在賣橡膠又開始盈利,但他又得拿所有賺的錢去償還抵押借款。在馬來亞這樣的事有很多。而格蘭奇有一點不同於常人,那就是他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他出生在婆羅洲,一直和父母住在那裡,長大後去英國讀書,在十七歲那年又回到了婆羅洲,除了在戰爭期間去過美索不達米亞,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英格蘭對他毫無意義。他在那裡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大多數種植園經理,像公務員一樣,都是從英國來的,時不時地回英國休假,希望退休後能在那裡定居。但是,英格蘭能給諾曼·格蘭奇什麼呢?

  「我生在這裡,將來也會死在這裡。」他說,「我對英國不熟。我不喜歡他們那邊的生活方式,也不明白他們說的話,但我在這裡也是個陌生人。對當地人來說,我是白人,儘管我的馬來語說得和他們一樣好,但我將永遠是一個白人。」然後他說起了一件重要的事,「當然,要是我聰明點,就該娶一個馬來女孩兒,生六個混血兒。對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格蘭奇的痛苦並不僅僅源於他窮得叮噹響。他對殖民地的任何白人都有意見,認為他們看他在當地出生,就瞧不起他。他脾氣暴躁,對所有事都抱著失望的態度,還很自負。他給斯凱爾頓看了他的書,雖然數量不多,但包括了英國文學中最好的作品,這些書他看過很多遍,卻好像沒有從書中學到仁慈,似乎書中的美好之處並沒有打動他,而且,在清楚了解書中的美妙後,他只會自鳴得意。他的外表是那麼熱情奔放,任誰都會覺得他是英國人,然而,他的內心卻完全不同,你不禁懷疑他其實是個非常邪惡的人。

  第二天一早,為了享受這個時間的涼爽,斯凱爾頓拿著菸斗和一本書坐在他房間外的遊廊上。他仍然很虛弱,但感覺好多了。過了一會兒,格蘭奇太太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本大相冊。

  「我想給你看看我的老照片和一些我的通告。你千萬別以為我一直像現在這樣。他去巡視農場了,兩三個小時後才回來。」

  格蘭奇太太穿著前一天穿的藍色長裙,頭髮蓬亂,顯得異常興奮。

  「回憶我以前的生活,只能靠這些東西。有時候,生活讓我忍無可忍,我就看我的相冊。」

  斯凱爾頓翻看相冊,她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這些通告都是從各家地方報紙上剪下來的,格蘭奇太太的藝名顯然是維斯塔·布萊斯,但凡有她的地方,都小心地畫了線。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她長得還不錯,但並不出眾。她演過歌舞喜劇和時事諷刺歌舞劇,還演過滑稽劇和喜劇,從那些照片和通告很容易可以看出,這個姑娘沒什麼表演天賦,但靠著漂亮的臉蛋和玲瓏的身材,還是得到了上台表演的機會,只是她的演藝生涯極為普通,並沒有出彩的地方,甚至還有點兒粗俗。格蘭奇夫人的頭抽搐著,手顫抖著,她看著照片,讀著通告,興趣十足,仿佛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照片似的。

  「做演員,就得有門路,可惜我沒有。」她說,「我有機會一定會成名。只可惜我運氣不好,這是毫無疑問的。」

  這一切都是骯髒的,還有點兒可悲。

  「我敢說你現在這樣過得更好。」斯凱爾頓說。

  她從他手裡奪過相冊,砰的一聲合上了。她突然發作得很厲害,那樣子叫人不忍心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對我在這裡的生活了解多少?我幾年前就想自殺了,但我知道他想讓我死,我就偏偏不死。活著是我唯一能報復他的辦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和他一樣長。我恨他。我經常想毒死他,但我不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他死了,那些華人就會沒收房子,把我趕出去。那我該去哪裡呢?我在這個世界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斯凱爾頓驚呆了。他突然覺得她瘋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敏銳地看了他一眼。

  「你聽到我這樣說,想必一定感到奇怪。我是認真的,你知道的,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他也想殺我,但他不敢。他知道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弄死,他知道馬來人是如何殺人的。他出生在這裡。關於這個國家,他沒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斯凱爾頓強迫自己說話。

  「格蘭奇太太,我完全是個陌生人。你不認為把不必讓我知道的事都告訴我,是相當不明智的嗎?你們平時不和別人接觸,彼此討厭也在所難免。既然情況好轉了,也許你可以回英國。」

  「我不想去英國。我不能讓他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太丟人了。你知道我多大了嗎?四十六歲,可我看起來像六十歲,我很清楚這一點。這就是我給你看照片的原因,好讓你知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老天,我的生命就這麼浪費了!他們老說東方有多浪漫,那就讓他們去浪漫吧。我寧願做一個地方劇院的化妝師,我寧願做清潔工人,也不要現在這個鬼樣子。在我來到這裡之前,我從來就沒體會過孤獨,我周圍總是有很多人,你不知道年復一年沒人說話是個什麼滋味。不得不把一切都憋在心裡。十六年來,除了你最恨的那個人,你連一個人都見不到,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你願意和一個恨你恨到都不願意多看你一眼的人一起生活十六年嗎?」

  「得了吧,哪有那麼糟?」

  「我說的是實話。我為什麼騙你?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了,你怎麼看我又有什麼關係?就算你到海濱後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們,那又算得了什麼?他們會說:『老天,你不會是說你和那家人住在一起吧?那我就太同情你了。那家的男人是個外國人,那家的女人是個瘋婆娘,還老是抽搐個不停,那女人看起來總像想把衣服上的血跡擦掉,那對夫婦還捲入了一樁怪事,只是一直沒人真正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那件事是很久以前發生的,當時這個國家還很野蠻。』一樁怪事,這麼形容一點兒也不錯。我巴不得給你講講呢。他們在俱樂部里就想聽這樣的事。你有幾天不用花錢買酒喝了。該死的,天哪,我真討厭這個國家,討厭那條河,討厭這房子,討厭該死的橡膠,討厭骯髒的原住民。就因為這一切,在我的餘生里,都不會有醫生照顧我,不會有朋友拉我的手。」

  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格蘭奇太太說起話來具有十足的戲劇張力,斯凱爾頓從來沒有想到她還能這樣。她粗魯的諷刺和她的痛苦一樣,叫人不忍面對。斯凱爾頓還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他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棘手的局面,但是他不能再用沉默這一招兒。

  「我非常抱歉,格蘭奇太太。我希望能夠幫助你。」

  「我不是在請求你的幫助,沒有人能幫我。」

  斯凱爾頓非常苦惱。從她說的話中,他只能懷疑她參與了一件神秘也許還很可怕的事,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他,還不必擔心後果,她就能得到她所需要的安慰。

  「我無意管閒事,但是,格蘭奇太太,如果你認為給我講講你剛才說的事就能輕鬆一些,也就是你所謂的『一樁怪事』,我保證一定不會告訴第二個人。」

  她突然不哭了,專注地看了他很長時間。她猶豫了一下。他覺得她根本無法抵禦傾訴的欲望,但她搖搖頭,嘆了口氣。

  「說出來沒有任何好處,沒有人能幫我。」

  她站起來,突然走開了。

  只有兩個男人坐下來吃早午餐。

  「我妻子請你原諒她。」格蘭奇說,「她頭痛得厲害,今天得臥床休息。」

  「那真遺憾。」

  斯凱爾頓有一種感覺,從格蘭奇那銳利的目光里,他看出了懷疑和仇恨。他突然想起,格蘭奇可能發現了格蘭奇太太和他說過話,甚至還說了些不該說的內容。斯凱爾頓竭力想和他攀談,可是男主人就是不搭腔。他們在沉默中結束了這頓飯,格蘭奇站起來的時候,才打破了這種寂靜。

  「你今天看上去氣色不錯,想必你也不樂意在這鬼地方多待。我已經派人過河去安排幾艘快帆船送你去海濱。他們明天早上六點到。」

  聽了這話,斯凱爾頓很肯定自己猜對了,格蘭奇知道或猜到他的妻子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想儘快擺脫這個危險的客人。

  「你真是太好了!」斯凱爾頓笑著回答,「我的身體沒問題了。」

  然而,格蘭奇的眼裡並沒有笑意,只有冰冷的敵意。

  「我們等會兒可以再下一盤棋。」他說。

  「好,你什麼時候從辦公室回來?」

  「我今天沒什麼公務,不出門。」

  斯凱爾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他總覺得格蘭奇說這番話的語氣里夾雜著一股威脅的意味。看來他要確保他的妻子和斯凱爾頓不再單獨相處。格蘭奇太太沒有來吃晚飯。他們喝了咖啡,抽了雪茄。接著,格蘭奇把椅子往後推了推,說:

  「你明天一大早就得動身,現在也該去睡覺了。你走的時候,我正好去園裡巡視,現在跟你說再見吧。」

  「我這就去把我的槍都拿出來,你選一支你最喜歡的吧。」

  「我叫僕人去拿。」

  槍拿來了,格蘭奇挑了一支,不過看不出他是否滿意這份大禮。

  「你也知道這把槍比你用掉的食物、酒和煙更值錢。」他說。

  「我只知道你救了我的命,送你一把舊槍,實在算不上什麼豐厚的回報。」

  「好吧,如果你喜歡這樣認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不管怎麼樣,還是非常感謝你。」

  他們握了握手,便各自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行李都裝上了快帆船,斯凱爾頓問男僕在動身之前是否能向格蘭奇太太道別。男僕說他去請示一下。斯凱爾頓等著,過了一會兒,格蘭奇太太從她的房間裡出來,來到遊廊上。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那衣服破舊不堪,皺巴巴的,還很髒,是日本絲綢做的,上面鑲著許多廉價的花邊。她臉上的粉很厚,臉頰上塗著胭脂,嘴唇上塗著口紅。她的頭似乎比平常更劇烈地抽搐著,她的手不停地做出奇怪的手勢。斯凱爾頓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時候,覺得她像是想讓別人注意她背後的某個東西,但現在,在她昨天對他說了那些話之後,他又覺得她像是一直在試圖把衣服上的什麼東西擦掉。而據她自己說,那是血。

  「我希望在走之前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他說。

  「沒關係。」

  「再見。」

  「我送你去碼頭。」

  這段路很近。船夫們還在整理行李。斯凱爾頓望著河對岸原住民的房屋。

  「那裡像個村子,想必這些人是從那邊來的吧。」

  「不是,那裡只有那幾所房子,以前也是個橡膠園,但公司破產了,地就荒廢了。」

  「你去過那兒嗎?」

  「我?」格蘭奇太太叫道,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頭和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沒有,我為什麼要去那裡?」

  斯凱爾頓不過是沒話找話,他想不出為什麼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竟使她如此心煩意亂。但是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和她握了握手。他跨上小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船開了,他向格蘭奇太太揮了揮手。當船滑入激流時,她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代我向萊斯特廣場問好。」

  槳手們有力地划船,離那所可怕的房子和那兩個不幸而又令人討厭的人越來越遠,斯凱爾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很高興格蘭奇太太沒有把她想說的故事告訴他。他不願聽一些罪惡或愚蠢的悲慘故事,那樣在回憶當中,他就得永遠和他們聯繫在一起,無法逃脫了。他想忘掉他們,就像忘掉噩夢一樣。

  但格蘭奇太太一直看著那兩艘快帆船,直到他們沿著河道轉彎,從視線中消失。她慢慢地走向房子,走進她的臥室。百葉窗拉下阻隔外面的熱氣,屋內光線很暗,她在梳妝檯前坐下來,對著鏡子盯著自己。梳妝檯是諾曼在他們婚後不久為她打造的。當然,做梳妝檯的是當地一位木匠,鏡子是從新加坡買的,但是按照她的設計做的,尺寸和形狀都和她想要的一模一樣,有足夠的空間放她所有的盥洗用品和化妝品。很多年了,她一直夢寐以求想要這樣一個梳妝檯,卻從來沒有擁有過。她仍然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梳妝檯時有多高興。她伸出雙臂摟住丈夫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諾曼,你對我真好。」她說,「我是一個幸運的小姑娘,能遇到像你這樣的男人。」

  那個時候,一切都使她高興。她喜歡河裡的魚,叢林裡的動物,喜歡繁茂的森林、羽毛鮮艷的鳥和色彩斑斕的蝴蝶。她著手把房子布置得像是有女人居住的樣子,她擺出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弄來了花瓶插花,還四處搜羅了許多小擺設放在家裡。「這下子就有了家的氛圍了。」她說。她並不愛諾曼,但她很喜歡他,而且,她婚後很幸福,從早到晚什麼也不做,只是聽聽留聲機,讀小說,多麼美好啊。想到不必為自己的未來操心,真是太好了。當然有時候會有點兒孤單,但諾曼說她會習慣的,他還答應過一兩年帶她去英國住上三個月。那時,帶他去見自己的朋友並炫耀一番,該多有趣。她覺得吸引他的是舞台的魅力,所以她吹噓自己很成功,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她想讓他明白,她放棄自己的事業成為一名種植園園主的妻子,是做出了很大的犧牲的。她聲稱認識很多明星,但實際上她從未和他們說過話。等到回國的時候,她需要小心處理這件事,但她搞得定,畢竟,可憐的諾曼對舞台一竅不通,就像一個未出世的嬰兒。她在舞台上演了十二年,如果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傢伙都糊弄不了,那她只能說自己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婚後第一年,一切都很順利,有一次,她以為自己懷孕了,結果證明不是真的,他們都很失望。然後,她開始感到無聊。在她看來,她似乎永遠日復一日地做著同樣的事,一想到自己還得重複這樣過日子,她就害怕。諾曼說那年他不能離開種植園。他們為此吵了一架。就在那時,他說了一些讓她害怕的話。

  「我討厭英國。」他說,「要是依著我,我就是死也不會再去那個該死的國家。」

  這種孤獨的生活過久了,格蘭奇太太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可以聽見她一連好幾個小時不停地喋喋不休。現在,她用粉撲蘸了粉,再抹在臉上,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話,就像在跟另一個人說話一樣。

  「他這是在警告我呀。我應該堅持自己回去的,誰知道呢,我到倫敦以後說不定能找到工作。畢竟我也算有經驗的演員了。那時候我就可以給他寫信說我不回去了。」她想起了斯凱爾頓,「可惜我沒有告訴他。」她接著說,「我真想和他說呢。也許他是對的,也許那樣我就解脫了。我不知道他聽了後會怎麼說。」她模仿他的牛津口音,「『我非常抱歉,格蘭奇太太。我希望能夠幫助你。』」她咯咯地笑了一聲,聽起來卻像是在抽泣,「我真想把傑克的事給他講講。哦,傑克。」

  他們結婚兩年後才有了一個鄰居。橡膠的價格當時水漲船高,新的橡膠種植園紛紛開闢,一家大公司就在河對岸買了一大塊地。那家公司很有錢,搞得排場很大,還給派來的經理配了一艘汽艇,所以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過河來喝上一杯。這個人叫傑克·卡爾。他和諾曼是完全不同的人。首先,他是個紳士,上過公立學校和大學,大約三十五歲,個子很高,不像諾曼那樣健壯,十分瘦小,但他穿晚禮服很好看。他留著一頭鬈髮,眼裡帶著笑意。他恰好就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對他一見鍾情。有人可以和你談談倫敦和戲劇,自然是一種享受。他是一個快樂而隨和的人,他講的笑話讓你一聽就懂。過了一兩周,她覺得跟他在一起比跟相處了兩年的丈夫在一起更自在。諾曼身上總有一些她無法完全弄清的東西。他當然喜歡她,他給她講了很多關於他自己的事,但她就是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有事瞞著她,倒不是他有意這麼做,反正就是很難解釋清楚,應該說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那個怪異的部分。後來,當她更了解傑克時,她向他提起了這件事,傑克說這是因為他出生在這個國家,雖然他的血管里沒有一滴當地人的血,但他身上卻有一種原住民的氣質,所以他並不是真正的白人,他有東方的氣質。不管他怎麼努力,他永遠也成不了地道的英國人。

  她在那所空房子裡大聲地自言自語,廚師和男僕都在他們自己的地方,她的聲音飄過木地板,穿透木牆,就如同新釀的酒在酒桶里發酵,發出神秘而非人的聲音。她說話的口氣就像斯凱爾頓也在場一樣,只是她的話語無倫次,就算他在場,也很難聽懂她講的故事。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傑克·卡爾想得到她,她很興奮。她從來沒有濫交過,但演戲演了這麼多年,她也有過一些戀愛經歷。要是不找點樂子,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巡演非把人逼瘋不可。當然,她不會輕易把自己交出去,她可不想自貶身價,但是,她現在的日子這麼無聊,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她就是個傻瓜。至於諾曼,那就是眼不見心不煩了。傑克和她都很了解彼此的心思,知道他們遲早會在一起,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後來,這個機會來了。但隨後又發生了一件他們意想不到的事:他們瘋狂地愛上了彼此。如果格蘭奇太太真的把這個故事講給斯凱爾頓聽,他可能也會像他們兩個一樣,覺得這事不可思議。他們是兩個非常普通的人,他是一個快樂、善良、平凡的種植園園主,而她是一個只演過小角色的女演員,一點兒也不聰明,甚至不年輕了,除了勻稱的身材和漂亮的臉,她毫無可取之處。一開始他們都沒想當真,但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他們竟然對彼此產生了一種災難性的激情,而他們兩個都沒有能力控制這種如痴如狂的衝動。他們渴望和對方膩在一起,只要分開就很不安,很痛苦。一段時間以來,她都覺得諾曼是個討厭鬼,但她還是容忍了他,因為他是她的丈夫。現在諾曼成了她和傑克之間的障礙,所以她越看他就越不順眼。他們倆一起私奔是不可能的,傑克·卡爾除了工資一無所有,他不能放棄一份他求之不得的工作。他們要見一面很不容易,風險非常大。也許克服各種障礙找機會幽會,讓他們的愛情越來越熱烈了。一年過去了,這段感情像剛開始一樣勢不可當,那是痛苦與幸福、恐懼與激情並存的一年。然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絲毫不懷疑孩子的父親是傑克·卡爾,所以非常高興。的確,生活很艱難,有時艱難得讓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應付,但有了孩子,有了他的孩子,一切困難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她準備到古晉去生孩子。就在那時,傑克·卡爾因公要去新加坡幾個星期,但是他答應在她離開之前回來,他說他一回來就會派當地人來送信。當他返回的消息終於傳來時,她高興得甚至有些噁心。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需要他。

  「我聽說傑克回來了。」吃飯時,她對丈夫說,「我明天早晨去取他答應給我帶來的東西。」

  「不必了吧。明天傍晚他一定回來,到時候他會親自送過來的。」

  「我等不及了,想馬上拿到那些東西。」

  「好吧,隨你的便吧。」

  她情不自禁地談起了他。有一段時間,諾曼和她似乎無話可說,但那天晚上,她興致勃勃,像他們結婚頭幾個月那樣,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她平時起得很早,六點就起床了。第二天早晨,她到河裡洗了個澡。河岸上有一個不大的池子,還有一片小沙灘,在涼爽透明的水中嬉戲是很愜意的。一隻翠鳥落在懸在池塘上方的樹枝上,它的倒影在水中呈現出明亮的藍色。這一切都太美好了。她喝了杯茶,然後上了一艘獨木舟。一個僕人划船送她過河。他們用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到河對岸。快到的時候,她掃視了一下岸邊。傑克知道她一有機會就會來,所以會注意河邊的動靜。啊,他來了。她內心的痛苦幾乎無法忍受。他走到碼頭上,扶她下了船。他們手拉手沿著小路走著,一走到送她過河的僕人和她家的窺探目光都看不見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他伸出雙臂摟住她,她欣喜若狂地倒在他的懷抱里。她緊緊地抱住他。他的嘴在尋找她的嘴。在這一吻中,他們分離的痛苦和重逢的幸福全都表露無遺。愛情的奇蹟把他們溶化了,使他們忘記了時間和地點。他們不再是人,而是被神之火鍛造在一起的兩個靈魂。他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沒有一個字從他們的嘴裡說出來。突然有一聲猛烈的震動,像挨了一擊,接著,幾乎是同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她嚇壞了,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她更緊地抓住傑克,他抓住她的手在哆嗦,她倒抽了一口氣,然後她覺得他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傑克。」

  她試圖扶他站起來。他太重了,她根本攙扶不住他,當他摔倒在地上時,她也跟著摔倒了。她大叫一聲,感到一股熱流,他的血濺了她一身。她尖叫起來。一隻粗糙的手抓住她,把她拖了起來。是諾曼。她心神狂亂,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諾曼,你做了什麼?」

  「我殺了他。」

  她呆呆地望著他,她把他推開。

  「傑克,傑克。」

  「閉嘴。我去找人幫忙,這只是個意外。」

  他快步走上小徑。她跪倒在地,把傑克的頭抱在懷裡。

  「親愛的,」她呻吟道,「親愛的。」

  諾曼帶著幾個勞工回來,把傑克抬到了房子裡。那天晚上,她流產了,病得很重,一連幾天,她眼看著會一命嗚呼。她後來雖然康復了,卻患上了神經性抽搐,一直沒能痊癒。她以為諾曼會把她送走,但他沒有,他必須留她在身邊,免得別人懷疑他。原住民議論了一陣,後來政務專員來問了許多問題。但是原住民害怕諾曼,政務專員根本無法從他們那裡得到任何信息。把她送過河的那個達雅克男孩不見了。諾曼說他的槍出了問題,傑克在檢查槍的時候槍走火了。在這個國家,人一死就會下葬,等到他們想起驗屍,即使把人挖出來,也沒辦法證明諾曼說的是不是真的。政務專員並不滿意這個結果。

  「在我看來,這個案子太可疑了。」他說,「但現在沒有任何證據,我想我只能接受你的說法。」

  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擺脫這種痛苦,但她有神經緊張,再也不能自己謀生。她要麼待在家裡,要麼挨餓,而且,諾曼也只能把她留下,否則只能面對死刑。從那時起,日子就在平淡中流過,未來也將是一口枯井。無盡的歲月將耗盡他們疲憊的生命。

  格蘭奇太太突然不再說話。她那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小路上有腳步聲,她知道諾曼查完橡膠園回來了。她的頭猛烈地抽動著,她的手不受控地做出那個邪惡的手勢,她在凌亂的梳妝檯上尋找她那珍貴的口紅。她把它塗在嘴唇上,然後,她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是在一種奇怪的衝動下,她在鼻子上也塗滿了口紅,她看起來像極了音樂廳里的紅鼻子喜劇演員。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大笑起來。

  「讓生活見鬼去吧!」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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