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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33:2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接下來的這個故事我是肯定要講的,但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把故事發生地的國家名字透露出來,不過告訴你們它是美洲大陸上某個自由獨立的國家應該也無妨。憑良心說,這樣的描述已經夠模糊了,不至於再引發任何外交爭端。這個自由獨立國家的首都地域廣闊、陽光明媚,城裡有一個廣場,一座神聖的大教堂,一些古老的西班牙式住宅。一個來自密西根州的年輕女子到了城裡,由於她面容姣好,很快就讓這個國家的總統愛上了自己。總統不失時機地表達了自己的愛意,得知對方也喜歡自己後,他十分高興。但讓他感到苦悶的是,這位年輕女子認為他們各自都已成婚,而這對他們的結合是一種阻礙。這位女子就跟所有普通女人一樣,都希望能跟自己愛的人結婚。雖然這位總統覺得難以理解,但他不是那種會拒絕漂亮女人的男人,哪怕只是滿足她一個心血來潮的念頭。他承諾會妥善安排,直到他們倆能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他召集了自己的法律顧問,將問題告訴了他。總統表示很早以前就覺得國家的婚姻制度已經跟不上這個不斷進步的國家了,因此他提議對婚姻制度徹底修改。法律顧問離去後,用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制定出了一套符合總統要求的新婚姻法。不過我筆下的這個國家是一個有名的民主制國家,擁有高度文明,所以向來都是依照憲法謹慎行事。身為總統,只要尊重自己、尊重自己就職時的誓言,就一定會堅持按照流程走完程序後才頒布新的法令,即使走完流程需要一定的時間,即使這項新法令與他的切身利益有關。但不幸的是,就在這位總統要在新婚姻法上簽名使其生效時,國內爆發了一場革命,總統被吊死在廣場的燈柱上,背後正是那座神聖的大教堂。那位年輕的漂亮女子匆匆離開了城鎮,不過那條法令留了下來。法令的內容很簡單:在本國居住三十天後,只需要支付一百美元的黃金,任何人都可以在不事先通知配偶的情況下,解除兩人的婚姻。你的妻子可能跟你說她要去陪她老母親待一個月,然後某天早上你邊吃早餐邊翻看信件時,發現了她的一封來信,信上說你們倆已經離婚了,她也嫁給了別人。
這個好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不久人們便都知道在離紐約不遠的地方,有那麼一個國家,它的首都氣候宜人,住宿條件也過得去。在那兒,一個女人花上一點兒時間和金錢便能快速讓自己從煩人的婚姻中解脫出來。而且這些操作甚至都不需要告訴丈夫,這樣也可以避開離婚前那些令人身心俱疲的爭執。所有女人都知道,不管男人有多反對某個提議,只要已成事實,他一般都會妥協。跟他說你想擁有一輛勞斯萊斯,他會告訴你買不起,但如果你已經買下了,他也會乖乖地在支票上簽名。因此,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有大批漂亮女子來到那座舒適的陽光之城。她們中有的是疲憊的職業女性,有的是時尚女性,有的是追求享樂的女性,還有的是日子過得悠閒的女性。她們有來自紐約的,有來自芝加哥的,有來自舊金山的,有來自喬治亞州的,還有來自達科他州的,總之她們來自美國的各個地方。聯合果品公司[9]輪船上的客運艙勉強能滿足這些出行需求,如果你想獨享一間特等客艙,就得提前六個月預定。國家富有創新精神,首都也跟著繁榮起來,不久後城裡的律師都開上了福特汽車。格蘭德豪華酒店的老闆唐·阿戈斯托先生花錢新建了幾個洗手間,這筆錢他花得心甘情願,畢竟他現在財運亨通。每次路過那根吊死總統的燈柱,他都會得意揚揚地揮揮手。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說,「總有一天,人們會為他建一座雕像。」
按照我剛才的描述,似乎只有女性從這項方便、合理的法令中獲益,這或許是暗示在美國的女人比男人更渴望擺脫婚姻的束縛。我可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不過來這座城市辦理離婚手續的確實大多是女性。我覺得這是因為女人離開六個禮拜往往會容易些,去要一個禮拜,回來要一個禮拜,還要住上三十天。但要男人把手頭的事放下這麼久可就難辦了。他們確實也可以趁暑假去那兒,但那時候的天氣未免太熱了。而且那兒還沒有高爾夫球場,如果和妻子離婚的代價是一個月不能打高爾夫球,那麼許多男人對此有所遲疑也就說得通了。當然還是會有那麼兩三個男人在格蘭德豪華酒店裡待上三十天,但不知為何他們一般都是旅行推銷員。我想或許是因為職業的特性,他們可以同時追求自由和利益。
不管怎樣,格蘭德豪華酒店裡的住客確實大部分是女性。午餐或者晚餐時間,坐在露天拱門下的小方桌旁,邊喝香檳邊談起各自婚姻里的麻煩,這確實也是樂事一樁。唐·阿戈斯托先生的另一項生意也很火爆,將軍和上校(在這個國家的軍隊裡,將軍比上校還多)、律師、銀行家、商人,以及鎮上的年輕小伙兒紛紛來酒店觀賞這些可人。但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生活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當女人正在忙著擺脫自己的丈夫時,往往有些焦躁不安,這時候很難取悅她們。如今我們必須承認,儘管這座可愛的小鎮有許多優點,但卻沒什麼娛樂場所。這兒只有一家影院,放映的也是好萊塢多年前的老片子。白天,你可以去諮詢律師,修修指甲,逛會兒街,但晚上可就難熬了。許多人都抱怨三十天實在太長了,不止一個沒耐心的年輕女子質問律師為什麼不給法律「加點兒油」,在四十八小時內處理好一切事宜。不過唐·阿戈斯托先生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他很快想出了一個好辦法:聘用一個常去各地演奏馬林巴的樂隊,隊裡都是瓜地馬拉人。世上沒有比音樂更能撩撥得人按捺不住想跳舞的衝動了,不一會兒,露台上的每個人都開始跳起舞來。當然,對於二十五名漂亮女子而言,只有三名旅行推銷員當舞伴顯然是不夠的。但是將軍和上校,還有鎮上所有的年輕小伙子可都在那兒呢。他們在舞池裡翩翩起舞,一雙雙烏黑的大眼睛明亮清澈。時間過得飛快,日子就在腳跟挨腳跟的時光里飛快流逝,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不止一位客人在臨走時對唐·阿戈斯托先生表示自己願意在這兒再待一陣子。唐·阿戈斯托先生整個人也容光煥發起來,他喜歡看著人們玩得高興。馬林巴樂隊給他帶來的收入是他投資樂隊費用的兩倍,看這些女士和那些殷勤的軍官以及鎮上的年輕小伙兒一起跳舞,他只覺得滿心歡喜。唐·阿戈斯托先生一向節省,所以每每到了晚上十點,他就會關掉樓梯和走廊里的燈。那些殷勤的軍官和鎮上的年輕小伙兒的英語水平提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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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像婚禮的鐘聲一樣歡快——這種表達方式雖然老舊,但是放在這兒再恰當不過了,直到克拉麗夫人發現自己實在忍無可忍了。畢竟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她穿著打扮一番,來到朋友卡門西塔家。聽克拉麗夫人言簡意賅地表達了自己的來意後,卡門西塔喚來一個侍女,讓她趕緊去請拉戈達,就說有要事相商。拉戈達是個身材魁梧、長著濃密鬍鬚的女人,她很快就來了。喝完一瓶馬拉加葡萄酒後,三個人進行了一場「意義重大」的對話。結果是她們給總統寫了一封信,請求和總統對話。新總統三十出頭,年紀輕,身材健壯,幾年前曾是某家美國公司的碼頭工人。他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生來就有的好口才,以及在表達某個看法或者強調某個觀點時,充分地利用了手上的槍枝。當他的一位秘書將這封信送到他面前時,總統笑了。
「這三個老娘兒們找我幹什麼?」
好在新總統為人溫厚、性格隨和。他可沒忘記自己是被人民選舉出來的,來自人民,服務人民。而且他年少時,曾為克拉麗夫人跑過幾個月的腿。總統告訴秘書,明早十點可以見她們。三位女士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了宮殿,然後跟著接待的官員走過一段豪華的樓梯,來到會客室。官員輕輕地敲了敲門,從里打開了一個裝著柵欄的監視孔,露出一隻警惕的眼睛。如果可以,新總統可不想落得前總統那樣的下場,無論來者是誰,他都不會毫無防備地接待他們。官員報出了三位女士的名字,門開了一條窄窄的縫,眾人側身走了進去。這是一個寬敞亮麗的房間,所有秘書都身穿襯衣,坐在小桌子前專心打字,後腰上還別著一把左輪手槍。另外還有一兩個全副武裝的年輕男子正躺在沙發上抽菸、看報紙。總統穿著襯衣站在房間裡,腰上配著一把左輪手槍,兩隻大手都插在西裝背心的袖口裡。他長得人高馬大,英俊帥氣中帶著幾分威嚴。
「你們好。」他笑嘻嘻地招呼道,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夫人,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啊,曼紐爾先生,」拉戈達說,「身材也不錯。」
總統和幾位女士握了握手,他手下的職工也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靠在椅背上熱情地向三位女士揮手致意。他們都是老朋友了,這樣的問候縱然有些諷刺,但也算客套。我現在要揭露一個事實(我要是說得太隱晦,定然容易引起誤解。如果一件事情非說不可,不妨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這三位女士是這個獨立自由國家的首都中最主要的三家妓院裡的鴇母。拉戈達和卡門西塔是西班牙裔,兩人都體面地穿著一身黑衣服,頭上披著一塊黑色的絲綢頭紗。不過克拉麗夫人是法國人,她腦袋上戴的是一頂無邊小圓女帽。三位女士都成熟大方,舉止亦很端莊。
總統招呼她們坐下,又拿出了香菸和馬德拉白葡萄酒,但她們拒絕了。
「不了,謝謝你,曼紐爾先生。」克拉麗夫人說,「我們有正事找你。」
「好吧,我能為你們做什麼?」拉戈達和卡門西塔看著克拉麗夫人,克拉麗夫人也看著她們。見對方點了點頭,克拉麗夫人意識到她們希望由自己來當發言人。
「曼紐爾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三個女人多年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沒人說過我們半句不好。放眼整個美洲大陸,又有哪家場子比我們這三家更高級呢,這也算得上是為這座美麗的城市增光添彩了。對了,單是去年我就花了五百美元在主廳里裝了一扇玻璃鏡。我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從不拖欠稅款。可如今的日子就難了,我們的勞動成果都快被搶走了。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辛勤勞作了這麼多年,我們不可能在受到這樣的對待後還選擇逆來順受,這不公平。」
總統大吃了一驚。
「可是,克拉麗,親愛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有不法分子問你們要錢嗎?還是有別的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懷疑地掃了一眼自己的秘書。秘書都儘量表現得很淡定,但儘管他們都與此事無關,但看上去還是有些局促不安。
「我們要控訴的就是法律,如今我們可是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
「只要有這條新的離婚法在,我們就別想有生意,還不如早點關門大吉算了。」
克拉麗夫人接下來的這番解釋過於露骨,由我來轉述更為合適。她說隨著那些漂亮的外國女子的到來,她和她兩位朋友交了房地產稅和各種稅費的高級場所,一下子就被大家徹底遺忘了。時尚的年輕男子更願意把晚上的時光花在格蘭德豪華酒店裡,畢竟在那兒聽到的溫言細語,到了正規的娛樂場所可都是要花錢的。
「這你不能怪他們。」總統說。
「我沒有怪他們,」克拉麗夫人說,「我怪的是那些女人。她們沒有權利跑到這兒來搶我們的生意。曼紐爾先生,你是人民中的一員,跟那些貴族不一樣。要是你任由那些工賊[10]將我們逼得關門停業,國民會怎麼想?我就問問你,這樣公平嗎?這樣合理嗎?」
「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總統說,「我總不能整整三十天都把她們關在房間裡。就算這些外國女子行為不檢點,也不能怪我啊?」
「窮女孩兒可以另當別論。」拉戈達說,「她們得想辦法賺錢。但那些女人不是被迫做這種事的,我永遠也理解不了。」
「這條法律太邪門了。」卡門西塔說。
總統猛地站起來,雙手叉在腰上。
「你們是想讓我廢除這條給國家帶來平靜和財富的法律。我來自人民,由人民推選出來,祖國的繁榮昌盛是我最記掛的事情。離婚是我國的支柱產業,你們想要廢除這條法律,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聖母馬利亞!事情怎麼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卡門西塔說,「我的兩個女兒都在紐奧良的修道院裡。唉,做我們這一行的總會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情,但每次只要一想到女兒可以嫁得好一些,或是等我退休後她們還能繼承我的產業,我都覺得是一種安慰。你覺得她們待在紐奧良的修道院裡不用花錢嗎?」
「曼紐爾先生,要是我家關門大吉了,誰來供我兒子繼續讀哈佛?」拉戈達問。
「至於我,」克拉麗夫人說,「倒是不用擔心什麼。我可以回法國。我的老母親都八十七歲了,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要是能在她最後的時光里陪在她身邊,對她而言肯定是種安慰。但重點是這件事實在太不公了。曼紐爾先生,你在我那裡度過了許多快樂的夜晚,要是你任由別人這樣踐踏我們,我會很傷心的。你不也親口說過,作為榮譽嘉賓回到自己當童僕的地方的那一天,是你這一生最驕傲的時刻!」
「這我不否認。為此我還請了所有人喝香檳。」曼紐爾聳著肩在大廳里來回走動,他陷入沉思,時不時還會做一些手勢。「我來自人民,由人民推選出來。」他高聲說道,「說實話,這些女人就是工賊。」他朝自己的秘書們做了個誇張的手勢。「這是我們這屆政府的污點。要是任由這些無一技之長的外國勞工搶走我們勤勞肯乾的百姓的生計,這無疑違背了我所有的原則。這幾位女士確實應該過來尋求我的保護,我不會讓這種醜事繼續發展下去的。」
這自然是一番尖銳而生動的演講,但在場的聽眾也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克拉麗夫人在鼻子上搽了點兒粉,然後拿出化妝鏡快速看了一眼自己這個「氣勢威嚴」的部位。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人性,」她說,「我也明白這些女人的日子有多閒。」
「我們可以建個高爾夫球場,」其中一個秘書試探性地說,「不過這也只能占用她們白天的時間。」
「她們要是想男人,為什麼不帶自己男人一起來?」拉戈達說。
「哎呀!」總統高呼一聲,停在了原地,「有辦法了。」
要是沒有足夠的洞察力和才能,他也沒法達到如今這麼尊貴的地位。總統開心地笑了。
「我們可以修訂法律。男人入境的話跟以往一樣暢通無阻,但女人入境需要丈夫的陪同,或者帶上他們的書面許可。」看到秘書們露出驚愕的表情後,總統揮揮手繼續說:「但移民局會按照指示,對『丈夫』一詞進行最廣泛的解讀。」
「聖母馬利亞!」克拉麗夫人高呼道,「要是她們和男性朋友一起過來,那些男人肯定不會讓其他人打擾她們,我們的顧客自然就回到先前一直熱情款待他們的場所了。曼紐爾先生,你真是太偉大了,總有一天大家會為你立一座雕像的。」
最棘手的問題往往用最簡單的辦法就能解決。在按照曼紐爾先生的意見簡單地修改了一下這個獨立自主的國家的憲法後,地域廣闊、陽光明媚的首都之城繼續享受繁榮之神的眷顧。克拉麗夫人得以繼續從事的自己副業,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卡門西塔的兩個女兒完成了紐奧良修道院的昂貴學業,拉戈達的兒子也順利從哈佛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