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之舉
2024-10-10 20:33:1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她坐在遊廊上,等丈夫回來吃午飯。早晨清新的空氣一過,馬來男僕就拉上了百葉窗,但是她把其中的一扇拉開了一部分,這樣她就可以看那條河了。在正午令人窒息的陽光下,河水呈現出一片慘白。一個當地人正劃著名一條獨木舟前行,船很小,幾乎都沒在水面以下了。天色灰濛蒼白,夏天的天色就是這樣。(這就像一段東方小調,旋律模糊單調,聽了叫人心煩,耳朵不耐煩地等待著旋律變清晰,卻白等了一場。)蟬帶著一種狂熱的能量,發出刺耳的叫聲;蟬叫聲持續而單調,像小溪潺潺流過石頭的聲音一樣;突然間,一隻小鳥響亮的歌聲響起,甜美流暢的鳥鳴聲淹沒了蟬叫聲。剎那間,她的心怦怦直跳,想起了那隻英國的畫眉鳥。
接著,她聽見丈夫走上平房後面的碎石路,這條小路通向他工作的法院,她站起來迎接他。他跑上了一段很短的台階,因為那所平房是建在樁子上的。男僕站在門口等著接下他的遮陽帽。他走進那間用作飯廳和客廳的房間,當他看見她的時候,他的眼睛裡閃著愉快的光。
「哈囉,多麗絲。餓了嗎?」
「已經前胸貼後背了。」
「我先去洗個澡,只需要一分鐘,我們就可以吃飯了。」
「快點兒吧。」她笑著說。
他走進他的化妝室里,她聽見他一邊愉快地吹著口哨,一邊毫不在意地把衣服脫下來扔在地板上,她為這件事抗議過很多次了。他二十九歲,卻還是像個學生,永遠長不大。這也許就是她愛上他的原因,因為再多的愛也無法使她相信他長得帥氣。他個子不高,身材圓胖,一張紅撲撲的臉像滿月一樣,有一對藍眼睛,滿臉都是粉刺。她仔細打量他後,不得不向他承認,他的五官中沒有一個值得她的讚美。她經常告訴他,他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英俊呀。」他笑著說。
「真想不明白我喜歡你什麼。」
不過她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一個快樂的男人,對任何事情都不較真,總是笑個不停。他也逗她笑。他覺得生活並不愁苦,而是充滿了樂趣,他笑起來很迷人。當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到快樂,就連性格也溫和了。她從他那雙快活的藍眼睛裡看到的深沉的感情,觸動了她。能得到這樣的愛,叫人很滿足。在他們度蜜月的時候,有一次她坐在他的膝上,用雙手捧著他的臉,對他說:
「你又丑又矮又胖,夥計,但你很有魅力。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
她的心中涌動著感情,眼裡立即充滿了淚水。她看見他因為動情五官都變得有些扭曲,他回答時聲音有點兒顫抖。
「我竟然和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女人結了婚,太可怕了。」他說。
她咯咯地笑了。這是他最典型的回答,而她也希望他這麼回答。
九個月以前,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現在想來覺得真的很不可思議。她是在海邊的一個小地方與他邂逅的,當時她正和母親在那裡度假一個月。多麗絲是某國會議員的秘書。蓋伊那時候休假回家。他們住在同一家旅館裡,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她。他出生在森布魯,他的父親曾在第二任蘇丹王統治下效力了三十年,他畢業後也干起了相同的工作。他熱愛自己的祖國。
「畢竟,英國對我來說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對她說,「我的家在森布魯。」
現在這裡也是她的家。那一個月假期快結束的時候,他向她求婚了。她知道他一定會向自己求婚,並且決定拒絕他。她的母親是個寡婦,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她不能離母親太遠,但是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感把她蠱惑住了,她接受了他。如今,他們在他負責的那個小小的駐地分站已經住了四個月。她非常幸福。
有一次,她告訴他,自己其實本想拒絕他的。
「你後悔沒有那樣做嗎?」他問道,閃爍的藍眼睛裡露出愉快的笑意。
「傻瓜才後悔呢。管他是命運使然,還是機緣巧合,反正我迷迷糊糊地答應你的求婚,都是非常幸運!」
現在她聽到蓋伊咔嗒咔嗒地走下台階,來到浴室。他做任何事都會鬧出很大的動靜,即使光著腳,也會製造出聲音。但是他叫了一聲。他用當地方言說了幾句話,她聽不懂是什麼意思。然後她聽到有人跟他說話,那人的聲音不是很大,像是故意壓著聲音。有人竟然在他要洗澡時攔住他,真是太糟了。他又說話了,雖然聲音很低,但她聽得出他很生氣。這時另一個聲音也提高了,說話的竟是一個女人。多麗絲以為是有人來投訴。馬來婦女是會幹出這種鬼鬼祟祟的事的。但那個女人顯然沒有從蓋伊那裡得到什麼,因為多麗絲聽見他說「滾出去」。她只能聽懂這一句,然後她聽到他閂上了門。接著傳來了他往身上潑水的聲音(她到現在仍覺得洗澡間的布置十分有趣,浴室在臥室下面,直接建在地面上,裡面放著一大桶水,洗澡的人用一個小錫桶把自己沖洗乾淨),幾分鐘後,他回到了餐廳,頭髮還濕著。於是,他們坐下來吃午飯。
「幸好我不是一個多疑或嫉妒的人。」她笑著說,「你在洗澡時和女士聊得不亦樂乎,我不知道是該贊成呢,還是該反對。」
他進來的時候,平時總是很愉快的臉上卻帶著幾分陰沉,不過現在開朗了起來。
「我見到她確實不太高興。」
「聽你的口氣也聽出來了。事實上,我認為你對那個年輕人很無禮呢。」
「真是不要臉了,那樣攔住我!」
「她想要什麼?」
「不知道。那女人是從村里來的,說是和丈夫吵了一架什麼的。」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上在這兒亂轉的那個女人。」
他皺了皺眉頭。
「有人在附近亂轉嗎?」
「是的,我進了你的更衣室,想看看需不需要整理。然後我就還想去浴室,當我走下台階時,看到有人偷偷溜出了門,我往外一看,就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那裡。」
「你跟她說話了嗎?」
「我問她想要什麼,她說了一些話,但我聽不懂。」
「我可不能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在這裡瞎轉。」他說,「他們沒權來。」
他笑了,但是多麗絲憑藉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的敏銳直覺,注意到他的笑有些敷衍,而不是像往常那樣眼睛也有笑意,她想知道他有什麼煩惱。
「你今天上午都幹什麼了?」他問。
「沒什麼。我去散步了。」
「去村里了嗎?」
「是的。我看到一個男人把一隻拴著鏈子的猴子送到樹上摘椰子,我覺得挺好玩兒的。」
「很有趣吧?」
「蓋伊,有兩個小男孩兒也在看這個男人,這兩個孩子比其他人白得多。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混血兒。我和他們講話,但他們一個英語單詞也不懂。」
「村裡有兩三個混血兒。」他回答。
「他們是誰的孩子?」
「他們的母親是村裡的一個女人。」
「他們的父親是誰?」
「親愛的,我們認為在這兒問這種問題有點兒危險。」他停頓了一下,「很多人都會找當地的姑娘,可等他們回家了,或正式結婚了,就會給這些女人一筆錢,把她們打發回村里。」
多麗絲沉默了。在她看來,他的冷淡語氣有點兒冷酷無情。他在回答時,那坦率、漂亮的英國面孔帶著幾分不悅。
「可是孩子們怎麼辦?」
「他們肯定吃穿不愁,對於這點,我毫不懷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男人通常都會寄來足夠的錢讓他們接受體面的教育。孩子們長大後會在政府機關里當公務員,他們都會過得很好。」
她對他微微一笑,表示遺憾。
「你不能指望我認為這樣的安排很好吧。」
「你不可以要求太多。」他也笑著回答。
「我沒有要求太多。但我很感激你以前從來沒有找馬來女人。我很討厭那樣。想想吧,如果那兩個小傢伙是你的兒子,會怎麼樣。」
僕人為他們換另一道菜。他們的食物一向都差不多。吃午飯時,他們先吃河魚,魚肉淡而無味,必須多加番茄醬,這樣才算得上可口,然後再吃些燉菜。蓋伊把伍斯特沙司倒在魚肉上面。
「以前蘇丹王覺得白人婦女不該到這個國家來。」過了一會兒他說,「他鼓勵人們和當地女孩兒一起住。當然,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這個國家很太平,我想我們也更清楚如何適應這裡的氣候。」
「但是,蓋伊,那些男孩兒中最大的只有七八歲,另一個大約五歲。」
「在駐地分站工作太寂寞了。經常六個月都見不到一個白人。有些人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來這裡了。」他沖她笑笑,他那張普普通通的圓臉馬上充滿了魅力,「你知道的,理由多得是。」
她總覺得那種微笑令人無法抗拒。這是他最好的武器。她的眼睛再一次寫滿了柔情。
「肯定是的。」她把手伸過小桌子,放在他的手上,「我很幸運,在你這麼年輕的時候就遇見了你。老實說,如果有人告訴我,你也是那樣生活的,我會非常難過的。」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你在這兒幸福嗎,親愛的?」
「從沒這麼幸福過。」
她穿著亞麻連衣裙,顯得非常清爽。天氣炎熱,她卻不以為苦。她的棕色眼睛很美,但她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她還年輕,不過,她那坦率的表情真是人見人愛,她烏黑的短髮又整齊又有光澤。你一看見她,就會覺得她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並且確信那個國會議員有一個非常能幹的秘書。
「我立刻就愛上了這個國家。」她說,「雖然我經常都要一個人,但我想我從來都不覺得孤獨。」
她讀過有關馬來群島的小說,在她的印象中,那片土地昏暗沉鬱,數條大河瀰漫著不祥的氣息,還有一片叢林,林中沉寂無聲,無法進入。那天,一艘沿岸航行的小汽船把他們送到河口,一艘由十來個達雅克人[7]駕駛的大船正等著把他們送到駐地分站,她被這美麗的景色迷住了,只覺得眼前的景色是那麼宜人,絲毫沒有肅殺之氣。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地方竟會瀰漫著快樂的氣氛,就如同鳥兒在樹上歡快地歌唱。河兩岸長著紅樹和水椰樹,樹後是茂密翠綠的森林。遠處青山連綿起伏,一望無際。她既沒有被禁錮的感覺,也不覺得這個地方昏暗陰鬱,只覺得這個地方天地廣闊,狂喜的想像力在這個地方可以盡情遨遊。青山綠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天空蕩漾著歡快。這片親切的土地似乎微笑著對她表示歡迎。
他們繼續沿著一側的岸邊劃著名船,兩隻鴿子在他們頭頂高高飛翔。一道色彩的閃光,像一顆會動的寶石,在他們的路上閃過——那是一隻翠鳥。兩隻猴子垂著尾巴,並排坐在一根樹枝上。在地平線上,在這條寬大而渾濁的河流的另一邊,在叢林之外,是一排小小的白雲,天空中只有這些雲,看起來像一排正在跳芭蕾的女孩兒,身著白舞裙在後台候場,緊張中帶著歡樂。她心裡洋溢著喜悅。現在回想起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只覺得感激,對丈夫充滿了愛。
布置家裡的客廳,是多麼有趣啊!客廳面積非常大。她剛來時,地板上鋪著又破又髒的蓆子,木牆沒有上過漆,上面掛著學院的凹版照片、達雅克人的盾牌和帕蘭刀,不過掛得有點兒高。桌子上鋪著顏色暗淡的達雅克土布,放著一些亟須清洗的汶萊銅器、空煙盒和一些馬來銀片。有一個粗糙的木架,上面放著廉價的小說和一些舊的旅行書籍,書的皮面都很破舊了;另一個架子上擺滿了空瓶子。這是一間單身漢的房間,凌亂,沒有半點生活氣息,她雖然覺得有趣,卻還是不由得心疼起來。蓋伊以前的生活肯定很沉悶,一點兒也不舒服,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小可憐。」她笑著說。
她有一雙靈巧的手,很快就把房間改造得舒舒服服。她把各種物品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整理不了的就丟掉。她的結婚禮物都派上了用場。現在,房間變得溫馨舒適。玻璃花瓶里插著秀美的蘭花,大碗裡生長著大株開花的灌木。這是她的房子,她感到無比自豪(她以前一直都住在狹小的公寓裡),她為了丈夫,把房間布置得充滿吸引力。
「你對我滿意嗎?」布置完房間後,她問道。
「還行吧。」他笑了。
這種故意的輕描淡寫正合她意。他們彼此如此了解,真是太好了!他們倆都羞於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偶爾彼此打趣,開一些沒有惡意的玩笑。
他們吃完午飯,他躺在一張長椅子上準備睡覺。她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就在她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讓她彎下腰來,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有點兒吃驚。他們都不習慣在白天摟摟抱抱。
「我可憐的小羊,吃飽肚子就開始多愁善感了。」她跟他開玩笑說。
「出去吧,至少兩個小時內別讓我再見到你。」
「別打呼嚕。」
她走開。他們天一亮就起床了,這會兒剛躺下五分鐘就睡著了。
多麗絲被丈夫在浴室里潑水的聲音吵醒了。平房的牆壁就像一塊共振板,他們不管做什麼對方都能知道。她很懶不願動,但是她聽到僕人把茶端了進來,她只好跳起來,跑進她自己的浴室。水並不冰冷,只是涼涼的,洗個澡叫人格外神清氣爽。當她走進起居室的時候,蓋伊正在把球拍從袋子裡取出來,他們要在涼爽的傍晚打打網球。六點天就黑了。
網球場離平房有兩三百碼遠。吃過茶以後,他們不敢耽誤時間,便向網球場走去。
「看那邊那個姑娘。」多麗絲說,「我今天早上見過她。」
蓋伊立即轉過身。他的目光在一個土著婦女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但沒有說話。
「她的紗籠真漂亮。」多麗絲說,「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他們從土著女人身邊經過。她又瘦又小,和她那個種族的人一樣,她也有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一頭黑髮又濃又密。他們走過的時候,她沒有動,只是用怪異的眼神盯著他們。多麗絲這時候才發現她並不像自己起初以為的那麼年輕。她的五官並不精緻,皮膚有點兒黑,但她很漂亮。她抱著一個小孩兒。多麗絲看到孩子便微微一笑,但那個女人並沒有報以微笑,連嘴角都沒動一下。她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她沒有看蓋伊,只看著多麗絲。蓋伊繼續走著,好像沒有看到她。多麗絲轉向他。
「那個嬰兒太可愛了。」
「沒注意到。」
他臉上的表情使她迷惑不解。他面色慘白,那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粉刺比平常更紅了。
「你注意到她的手和腳了嗎?只有雍容華貴的女人才有這樣的手腳。」
「所有原住民的手腳都很好看。」他回答,但不像他平時那樣快活,好像在強迫自己說話。
但是多麗絲很感興趣。
「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住在村里。」
他們來到了網球場。蓋伊走到網前查看球網緊不緊,這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女人仍然站在他們經過的地方。他們對視了一下。
「我發球嗎?」多麗絲說。
「發吧,球在你那邊。」
他打得很差。一般情況下,他就算讓她一個球也能贏,但今天她輕而易舉就取勝了。他打球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他平時打球可吵了,總是大喊大叫:沒接住球,他就罵自己笨,把球打到了她接不到的地方,還會嘲笑她。
「你輸定了,年輕人。」她叫道。
「那可不一定。」他說。
他開始用力擊球,想要打敗她,可他的球全都沒有過網。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一本正經。他打得不好,所以發脾氣了?天黑了,他們沒有再打。他們來時遇見的那個女人仍站在原地,她又一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走過。
遊廊上的百葉窗此時拉了起來,兩張長椅之間的桌子上放著酒瓶和蘇打水。他們每天這個時候才開始喝酒,蓋伊調了兩杯杜松子酒。河流在他們面前伸展開來,在更遠的河岸上,叢林籠罩在漸漸四合的神秘夜色之中。一個原住民站在船頭,拿著兩把槳,默默地向上游划去。
「我打得太臭了。」蓋伊打破沉默說,「我有點兒不舒服。」
「真可憐。你不會發燒了吧?」
「沒有。明天就好了。」
黑暗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青蛙大聲地呱呱叫著,不時地能聽到夜鳥發出的短促叫聲。螢火蟲在遊廊上飛來飛去,它們讓陽台周圍的樹看起來像被小蠟燭點亮的聖誕樹。螢火蟲發著柔和的光亮。多麗絲好像聽到蓋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由得心生不安,蓋伊總是那麼快樂。
「怎麼啦,老頭子?和我說說。」她溫和地說。
「沒什麼。再來一杯吧。」他輕快地回答。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高興,郵件也送來了。海岸汽船在往返煤田的時候每月兩次經過河口。汽船在去煤田的路上送來郵件,蓋伊會派一條船去取。郵件的到來為他們的平淡生活增添了幾分色彩。頭一兩天,他們迅速瀏覽了所有的信件、英文報紙、新加坡的報紙、雜誌和書籍,接下來的幾周,他們更仔細地閱讀了一遍這些刊物。他們會從彼此手中奪過那些帶插圖的報紙。如果多麗絲看得沒那麼專心,她可能會注意到蓋伊變了。她會發現很難描述他哪裡變了,更難以解釋他為什麼改變。他的眼神總是很警惕,嘴裡微微下垂,帶著些許焦慮。
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早上,多麗絲坐在陰涼的房間裡學習馬來語語法(她正在努力學習這門語言),突然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騷動。男僕的聲音響起,聽起來很憤怒,她還聽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像是挑水工,然後,有一個女人用尖厲的聲音罵罵咧咧。好像有人扭打起來。她走到窗前,打開百葉窗。挑水工抓住一個女人的胳膊,拖著她往前走,男僕兩隻手從後面推她。多麗絲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人,那天早上,就是她在院子裡亂轉,還在網球場外面出現過,手裡抱著一個嬰兒。那三個人都憤怒地叫喊著。
「住手。」多麗絲喊道,「你們在幹什麼?」
一聽到她的聲音,挑水工突然鬆開手,那個女人被僕人從後面一推,倒在了地上。四周突然鴉雀無聲,僕人悶悶不樂地望著遠處,挑水工猶豫了一會兒,便溜走了。那個女人慢慢地站起來,把嬰兒放在她的胳膊上,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盯著多麗絲。僕人對那個女人說了幾句話,多麗絲聽不懂,即使她聽懂了也聽不清。那個女人依然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她有沒有聽懂男僕的話,但她慢慢地走開了,男僕則跟著她來到院門口。他走回來時多麗絲叫他,但他假裝沒聽見,多麗絲急了,兇巴巴地叫了起來。
「立刻過來。」她叫道。
突然,他避開她憤怒的目光,朝平房走去。他站在門口,怏怏地看著她。
「你和那個女人是怎麼了?」她直接問道。
「老爺說她不能來這兒。」
「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我不允許。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老爺。」
僕人沒有回答,他只是把目光移開,但她覺得他透過長長的睫毛在注視著她,所以她讓他離開了。
「遵命。」
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回到僕人房。她氣壞了,她發現不可能再把注意力放在馬來語的學習上了。過了一會兒,僕人進來鋪好午飯的桌布,就突然走到門口。
「怎麼了?」她問。
「老爺回來了。」
他出去接過蓋伊的帽子。他耳朵靈敏,在她之前聽到了腳步聲。蓋伊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走上台階,他停頓了一下,多麗絲立刻猜到男僕迎上了他,給他講了早上發生的事。她聳了聳肩。僕人顯然想先把他的版本講清楚。但是當蓋伊進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他臉色蒼白。
「蓋伊,到底怎麼回事?」
他突然臉紅了。
「沒什麼。怎麼了?」
她吃了一驚,只能看著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卻沒有把她想說的話立刻說出來。他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洗澡換衣服,他進來時,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蓋伊。」他們坐下來時,她說,「那天我們看到的女人今天早上又來了。」
「我聽說了。」他回答。
「僕人們對她很粗暴。我不得不阻止他們。你得好好說說他們。」
馬來男僕聽懂她說的每一個字,但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聽到的跡象。他把吐司遞給她。
「早就告訴過她不要來這兒。我說過,要是她再露面,就把她攆出去。」
「他們非這麼粗暴不可嗎?」
「她不肯走。我覺得他們這樣可算不上粗暴。」
「看到一個女人受到這樣的對待真是太可怕了。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
「不是嬰兒了。那孩子三歲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有關她的一切。她無權到這兒來糾纏不清。」
「她想要什麼?」
「她已經做到了她想做的事。她想搞破壞。」
多麗絲沉默了一會兒。她對丈夫的語氣感到驚訝。他說話一語帶過,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她認為他有點兒不友好。他很緊張,也很生氣。
「看來我們今天下午打不了網球了。」他說,「好像要下暴雨了。」
她醒來時正在下雨,不可能出去了。喝茶的時候,蓋伊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她拿起針線活兒做起來。蓋伊坐下來讀那些他還沒有從頭讀到尾的英文報紙,但他很煩躁,在大房間裡走來走去,然後走到遊廊上。他看著連綿不斷的雨。他在想什麼?多麗絲隱隱感到不安。
直到晚飯後他才開口。在吃這頓簡單飯菜的時候,他竭力裝出平時那副快活的樣子,但他顯然很不自在。雨停了,夜空布滿了星星。他們坐在遊廊上。為了不吸引昆蟲,他們把起居室的燈滅了。在他們腳下,河水無聲而緩慢地流淌著,帶著一種強大而可怕、神秘而致命的力量。河水與命運一樣,都是那樣從容與無情。
「多麗絲,我有話對你說。」他突然說。
他的聲音很奇怪。難道是她聽錯了,還是他真的難以保持平靜?見他痛苦,她心裡有點兒難過,於是輕輕地把手放到他的手裡,但他把手抽走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了。恐怕這不是個動人的故事,我很難開口。請你不要打斷我,在我講完之前什麼也不要說。」
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她覺得他的樣子很憔悴。她沒有回答。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在夜晚的寂靜中幾乎細不可聞。
「我十八歲的時候就來這裡了。那時候我剛畢業。我在瓜拉索洛待了三個月,然後被派往森布魯河上游的一個駐地分站。當然,那裡也有一個特派代表和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裡,但我常常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度過傍晚的時光,我過得非常開心。後來,這裡的代表病了,必須回家去。那時候在打仗,我們缺少人手,於是我就開始負責管理這個地方。我很年輕,但我說得一口流利的土語,而且,土著還記得我的父親。我很高興能一個人生活。」
他默默地把菸斗里的灰敲出來,又加滿菸絲。他點燃火柴,多麗絲雖然沒有看他,卻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
「我以前從來沒有一個人待過。在家那會兒,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總有僕人陪著我。後來我上了學,自然和同學朝夕相伴。在坐船來的路上,船上總是到處都有人,在瓜拉索洛,我做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也是如此。那裡的人幾乎和我的同胞一樣。我似乎總是生活在人群中。我喜歡與人為伴。我是個愛吵鬧的人,我喜歡玩,所有的事情都能讓我笑,而且,必須有人陪你笑那才有意思。但這裡不一樣。當然,白天一切都好,我有我的工作,我可以和達雅克人說話。雖然那時候他們還是有獵人頭的風俗,有時我和他們打交道也會遇到一些麻煩,但他們都是非常正派的人。我和他們相處得很好。我自然很想找個白人談天說地,但有他們總比什麼都沒有強,而且和他們在一起,我也很自在,他們並不把我當陌生人。我也喜歡這份工作。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遊廊上喝杜松子酒,真的很孤獨,但我能讀書,還有僕人們四處走動。我的僕人叫阿卜杜勒。他認識我父親。我看膩了書,就把他叫過來,跟他聊天。
「最讓我痛苦的還是夜晚。晚飯後,僕人就不再說話,回村里睡覺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平房裡除了不時的吱嘎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四周鴉雀無聲,壁虎常常突然叫喚,會把我嚇一大跳。我能聽到村子裡傳來鑼聲或鞭炮聲。他們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玩得很開心,但我不得不待在原地。我看書都看膩了。我還不如監獄裡的囚犯呢。夜復一夜都是一樣的。我喝三四杯威士忌,但是一個人喝酒一點兒也不好玩兒,喝酒並沒有使我高興起來,只會讓我第二天感覺很糟糕。我試過晚飯後馬上上床睡覺,但我睡不著。我常常躺在床上,越來越熱,越來越清醒,最後,我都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天哪,那些夜晚真漫長啊!你知道嗎,我情緒低落,有時我為自己感到難過,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好笑,但那時我才十九歲半,有時還會哭。
「然後,一天晚上,晚飯後,阿卜杜勒收拾好桌子,正要離開,這時他咳嗽了一聲。他說,我一整夜都一個人在屋裡,難道不感到寂寞嗎?我說我『不孤單,沒關係』。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一個多麼愚蠢的人,但想必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怎麼了?』我問他,『有話直說。』然後他說,如果我想要一個女孩兒來和我一起住,他認識的一個姑娘肯定很樂意。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兒,他可以推薦她。她不會惹麻煩,有她在,平房裡也會熱鬧一點兒。她可以幫我修修補補……我那時太沮喪了。雨下了一整天,我都沒去鍛鍊。我知道我睡不了幾個小時就會醒。他說我不必花很多錢,她家很窮,意思意思就成。給二百叻幣[8]就夠了。他說:『如果你不喜歡她,大可以把她打發走。』我問他那姑娘在哪裡。他說:『她已經來了,我叫她進來。』他走到門口,女孩兒和媽媽一直在台階上等著。他們一起進來坐在地板上,我給了他們一些糖果。當然,她很害羞,但很冷靜,我對她說了幾句話,她沖我微微一笑。她很年輕,還是個孩子,他們說她十五歲。她非常漂亮,穿著她最好的衣服。我們聊了聊。她話不多,但當我逗她時,她總是笑個不停。阿卜杜勒說,等她和我熟了,就愛說話了。他叫她過去坐在我旁邊。她咯咯地笑著拒絕了,但她媽媽叫她過去,我在椅子上給她讓出了位置。她臉紅了,笑了笑,但還是過來了,依偎在我身邊。僕人也笑了。『你看,她已經喜歡上你了。』他說,『你想讓她留下來嗎?』他問道。我問她:『你樂意嗎?』她把臉埋在我的肩上,哈哈笑著。她的身體非常柔軟,是那麼嬌小。我說:『好吧,讓她留下吧。』」
蓋伊身體前傾,喝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嗎?」多麗絲問。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我並沒有愛上她,甚至在一開始也沒有。我和她在一起,只是為了家裡有個人。要是沒有這個人,我一定會發瘋,要不就是變成個酒鬼。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太年輕了,受不了孤獨。我只愛你一個人。」他遲疑了一會兒,繼續說,「她一直住在這裡,直到我去年休假回家。就是你見過的那個女人。」
「是的,我猜到了。她抱著一個嬰兒。那是你的孩子嗎?」
「是的。是個小女孩兒。」
「就這一個孩子嗎?」
「那天你在村里見過的兩個小男孩兒。你提到過他們。」
「這麼說,她有三個孩子了?」
「是的。」
「你還真是兒女雙全呢。」
她感覺到他聽了她的話後突然做了個手勢,但她沒有理會。
「她不知道你結婚了嗎?看到你突然帶著妻子來這兒,她才明白過來?」多麗絲問。
「她知道我要結婚。」
「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我離開這裡之前,我就把她送回村子了。我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我答應過給她的,都給了她。她一直知道我和她長不了。我受夠了。我告訴她我要和白人女人結婚。」
「可那時你還沒遇見我呢。」
「是的,我知道,但我在家裡的時候就決定結婚了。」他還像往常那樣咯咯地笑著,「我不介意告訴你,當我遇見你的時候,我對這件事感到相當沮喪。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上了你,我知道我這輩子肯定是非你不娶的。」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不認為給我一個自己判斷的機會才公平嗎?你該想得到,一個姑娘發現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姑娘同居了十年,還生了三個孩子,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這裡的情況太特殊了,會發生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六個男人中有五個都這樣做。我想過你也許會深感震驚,但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我深深地愛著你。我現在同樣那麼愛你,親愛的。你本來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但我沒想到會回到這裡。休假回家後,很少會回到同一駐地分站的。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我提出如果她到別的村子去,我就給她錢。她先是答應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
「你為什麼現在告訴我?」
「她不停地來鬧事。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她一發現,就開始勒索我。我給過她一大筆錢,我下令不讓她進入這個院子。今天早上她來鬧,就只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她想嚇唬嚇唬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都說出來。」
他說完,他們兩個人都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明白的,多麗絲,是不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怪我。」
她沒有抽回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很冷。
「她是吃醋了嗎?」
「我敢說,她住在這裡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特殊待遇,現在享受不到了,她必定會意難平。但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就像我從來沒有愛過她一樣。你知道,土著婦女從來都不會真心對待白人男子。」
「那孩子們呢?」
「孩子們都很好,我會撫養他們。等男孩們一長大,我就送他們去新加坡上學。」
「他們對你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嗎?」
他猶豫了。
「我只想對你說實話。如果他們出了什麼事,我會非常難過。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對他的喜歡會超過對他媽媽的喜歡。如果那孩子的皮膚是白的,我想我一定會的。當然,他還是嬰兒的時候,相當有趣,很討人喜歡。不過,他雖然是我的孩子,我對他卻沒有特別的感覺。我並不認為他們是屬於我的。我有時會責備自己,因為我這種想法似乎有違人倫,但事實是,我對他們和對別人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當然,那些沒有孩子的人也會大談特談孩子。」
現在她聽完一切,他等著她說話,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你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多麗絲?」他終於說。
「沒有了,我頭痛得厲害。我想去床上躺一會兒。」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你得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你很生我的氣嗎?」
「不,一點兒也沒有。我想獨自待一會兒,不要動,我要睡覺了。」
她從長椅子上站起來,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
「今晚太熱了,我希望你能睡在你的更衣室里,晚安。」
她走了,他聽見她把臥室的門鎖上了。
第二天她臉色蒼白,他看得出她並沒有睡好。她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痛苦,像往常一樣說話,但有些不自在。她扯東扯西,好像在和一個陌生人談話。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但在蓋伊看來,她說話的樣子就像在他們吵架後,儘管和解了,但她依然很難過。她的眼神使他迷惑不解,他似乎從她的眼中看出一種奇怪的恐懼。剛吃過晚飯,她便說道:
「我今晚不太舒服。我這就上床睡覺了。」
「我可憐的寶貝兒,我很抱歉。」他大聲說。
「沒什麼,過一兩天我就好了。」
「我一會兒去跟你道晚安。」
「不,不要那樣做。我馬上就去睡覺了。」
「好吧,那麼,走之前吻我一下吧。」
他看到她臉紅了。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她倚向他,但沒有看他。他把她抱在懷裡,尋找她的嘴唇,但她把臉別開,他吻了吻她的臉頰。她很快地離開他,他又聽到鑰匙在她房門的鎖里輕輕轉動。他重重地癱坐在椅子上,他試著讀書,但他的耳朵注意著妻子房間裡哪怕是最細小的聲音。她說她要睡覺,但他沒有聽到她的動靜。妻子的房裡鴉雀無聲,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用手遮住燈光,只見她的門下有一絲微光,原來她沒有熄燈。她到底在幹什麼?他放下書。如果她生氣了,大吵大鬧,或者痛哭流涕,他都不會感到奇怪,那樣他反倒可以應付,她這麼鎮定,他真的有些怕了。此外,他在她的眼睛裡清楚地看到的那種恐懼,又是怎麼回事?他把昨天晚上對她說的話又想了一遍。他不知道還能怎麼說。畢竟,最重要的是,他的確做了和其他人同樣的事情,但在他遇見她之前,那段關係就已經結束了。當然,事實證明他是個傻瓜,馬後炮這種事誰都會。他捂住心口。真有趣,他的心是那麼疼。
「這八成就是人們所說的傷心吧。」他對自己說,「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他該不該敲門,告訴她自己必須和她談談?最好把話說清楚。他必須讓她明白,但那份寂靜使他害怕。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也許讓她一個人待著更好。這當然是個打擊。他必須給她時間。畢竟,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愛她。要有耐心,也許她只是在和自己鬥爭,他必須給她時間,他必須有耐心。第二天早上,他問她睡得好不好。
「是的,很好。」她說。
「你很生我的氣嗎?」他可憐巴巴地問。
她睜大了眼睛,坦率地看著他。
「一點兒也不。」
「親愛的,我真高興。我就是個畜生。我知道你一直很討厭這種事,但是請原諒我。我真的很痛苦。」
「我原諒你了,我甚至都不怪你。」
他對她苦笑了一下,神色活像一條剛被鞭子抽過的狗。
「這兩天晚上我都是一個人睡的,我真的不喜歡這樣。」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我把房間裡的床搬走了,那床太占地方了,我換了一張小行軍床。」
「親愛的,你在說什麼?」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不會再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一起生活了。」
「什麼?」
她搖搖頭。他迷惑不解地看著她。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臟開始狂跳,他的心很痛。
「但這對我太不公平了,多麗絲。」
「你不覺得把我推入這種境地也很不公平嗎?」
「但你剛才說你不怪我。」
「我說的是實話,但現在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做不到。」
「但是我們怎麼能像那樣生活在一起呢?」
她盯著地板,似乎在沉思。
「昨天晚上你想吻我的嘴,我幾乎要吐了。」
「多麗絲。」
她突然看著他,眼裡充滿了冷漠和敵意。
「我睡的那張床,是她生孩子的那張床嗎?」她看見他臉漲得通紅,「太可怕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她絞著雙手,扭曲的手指就像不停扭動的小蛇。但是,她很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我決定了。我不想對你不好,但是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做。我都考慮清楚了。自從你向我坦白了以後,我每日每夜都在想這件事,我現在只感覺特別累。本來我的第一反應是站起來就走,馬上就走。再過兩三天,船就來了。」
「我愛你,這對你來說也不重要嗎?」
「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我不會那麼做。我想給我們兩個人一個機會。我是如此愛你,蓋伊。」她的聲音哽咽了,但她沒有哭,「我不想無理取鬧。天知道,我可不想這麼無情。蓋伊,你能給我點兒時間嗎?」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別來打攪我,我心裡的一些念頭叫我害怕。」
他沒有看錯,她的確是害怕了。「什麼念頭?」
「請不要問了,我不想說出傷害你的話,也許我能擺脫那些念頭。天知道,我多想擺脫它們。我會嘗試的,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嘗試。給我六個月。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但只有這一件事不行。」她輕輕地做了一個懇求的手勢,「我們沒有理由不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如果你真的愛我,請你多一點兒耐心。」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他說,「我當然不想強迫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心情沉重地坐了一會兒,仿佛突然變老了,連挪動身子都很費力,然後,他站了起來。
「我去辦公室了。」
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一個月過去了。女人比男人更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有陌生人來拜訪他們,絕不會猜到多麗絲有心事,但蓋伊的苦惱就很明顯了,他那張和善的圓臉繃得緊緊的,眼睛裡流露出渴望而疲憊的神色。他看著多麗絲。她是一個快活的人,像往常一樣拿他打趣,他們一起打網球,聊各種話題。但是,一看就能看出來她只是在扮演角色,最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再談談他和那個馬來女人的關係。
「蓋伊,繼續糾結那件事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她輕快地回答,「關於這件事,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我不怪你。」
「那你為什麼要懲罰我呢?」
「我可憐的孩子,我不想懲罰你。就算……那也不是我的錯啊。」她聳了聳肩,「人性都是很奇怪的。」
「我不明白。」
「那就別想太多了。」
這些話也許很刺耳,但她露出一個令人愉快且友好的微笑,緩和了言辭里的鋒芒。每天晚上,她在上床睡覺前都會俯身輕吻蓋伊的臉頰,但只是用嘴唇輕輕碰一下,如同一隻飛蛾掠過了他的臉。
第二個月過去了,第三個月結束了,看似沒完沒了的六個月轉眼都過去了。蓋伊問自己她是否還記得當初的約定。現在,他密切注意著她說的每一句話、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手勢,卻一直搞不懂她的心思。她要他給她六個月,好啦,現在六個月已過。
海岸汽船駛過河口,卸下郵件後再次起航。蓋伊忙著寫回信,好在汽船回來的時候交給他們。又過去了兩三天。那天是星期二,他派出的快帆船定於星期四拂曉出發,去等候那艘汽船。除了吃飯時間,多麗絲都會努力找話題,畢竟他們最近很少說話。晚飯後,他們照例開始看書。但男僕收拾完房間準備回去睡覺之後,多麗絲放下了手中的書。
「蓋伊,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她低聲說。
他心中一凜,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了。
「親愛的,別那樣,我和你說的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她笑著說。
但他覺得她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是嗎?」
「我想讓你為我做點事。」
「親愛的,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他伸出手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回去。
「我希望你允許我回家。」
「你?」他驚詫地喊道,「什麼時候?為什麼呢?」
「我受夠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你想走多久?永遠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她下定決心,「是的,永遠都不回來了。」
「天哪!」
他的聲音哽咽了,她以為他要哭了。
「蓋伊,別怪我。這真的不是我的錯,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要我給你六個月,我接受了你的條件,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打擾你。」
「是的,是的。」
「我儘量不讓你看出我過得多麼糟糕。」
「我知道。我非常感謝你。你對我太好了。聽著,蓋伊,我再和你說一次,對你做的那些事,我是不會責備你的。畢竟你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只是做了別人也會做的事,我知道這裡有多寂寞。親愛的,我真為你難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所以才讓你給我六個月的時間。我的理智告訴我,我小題大做了。我不講道理,我對你不公平。但是,你看,理智在這件事上起不了作用,我的整個靈魂都在反抗。當我在村里看到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我只覺得我的腿在發抖。還有這所房子裡的一切。一想到我睡過的那張床,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你不知道我忍受了什麼。」
「我已經說服她別再來了,我也申請調職了。」
「那也沒用。她永遠都在那裡。你屬於他們,不屬於我。我想,如果只有一個孩子,也許我能忍受得了,但你有三個孩子,那兩個男孩年紀都不小了。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現在她終於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她絕望了。「這是一種生理反應,我控制不了,它比我更強大。我想起她那雙手臂摟著你,我就噁心;我還會想起你抱著那些小嬰兒。天哪,那簡直令人作嘔。我討厭你的觸摸。每天晚上,當我吻你的時候,我必須讓自己強打起精神來。我不得不緊握雙手,強迫自己去觸摸你的臉頰。」現在她又緊張又痛苦,手指不停地握緊又鬆開,她的聲音失控了,「我知道現在該受責備的是我。我是個愚蠢瘋狂的女人,我以為我可以邁過這個坎兒,但我沒有做到,我永遠也做不到的。現在的情況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願意承擔後果,如果你說我必須留在這裡,我會留下來,但如果留下來,我會死的。我懇求你讓我走。」
現在,她抑制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溢了出來,她傷心地哭了。他以前從未見過她哭。
「我當然不想違背你的意願把你留在這兒。」他嘶啞地說。
她疲憊不堪,向後靠在椅子上。她的五官都扭曲了。她那一向平靜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確實慘不忍睹。
「我很抱歉,蓋伊。我毀了你的生活,也毀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們本可以很幸福的。」
「你想什麼時候走?星期四?」
「是的。」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他用雙手捂著臉。最後他抬起頭來。
「我累了。」他低聲說。
「我可以走了嗎?」
「是的。」
他們在那兒坐了也許有兩分鐘,一句話也沒說。壁虎發出刺耳嘶啞的叫聲,那怪聲就像是人類的叫聲,她聽到後嚇了一跳。蓋伊站起身,走到遊廊上,他靠在欄杆上,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他聽見多麗絲走進她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時起得早,來到她的門前敲門。
「有事嗎?」
「我今天得去上游,很晚才回來。」
「好吧。」
她明白他的用意。他安排好一整天都不在家,免得看到她收拾行李。這是一項令人心碎的工作。她收拾好衣服,環顧起居室,看看屬於她的東西,把它們帶走似乎太不近人情了。除了母親的照片,她什麼都沒拿。蓋伊晚上十點才回來。
「對不起,我沒回來吃晚飯。」他說,「我去的那個村子的村長有許多事要我辦。」
她看見他的目光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並且注意到她母親的照片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他問,「我吩咐了船夫天一亮就去台階那裡等你。」
「我讓僕人五點叫醒我。」
「我最好給你一些錢。」他走到桌前開了一張支票,又從抽屜里拿出一些紙鈔,「這裡有些現金,足夠你去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你可以兌換支票。」
「謝謝你。」
「你願意我送你去河口嗎?」
「我想我們還是在這兒道別為好。」
「好吧。我想我也該睡覺了,這一天我可累壞了。」
他甚至沒有碰她的手,就走進自己的房間。幾分鐘後,她聽見他撲倒在床上。她坐了一會兒,最後一次環視那間曾給她帶來快樂和痛苦的屋子。她深深嘆了一口氣,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了一兩件她晚上需要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打包了。
男僕叫醒他們時,天依然是黑的。他們匆忙穿好衣服,等他們收拾妥當,早餐已經備好了。不久,他們聽到小船劃到了平房附近的碼頭裡,僕人們把她的行李搬了下去。他們都沒胃口吃東西。黑暗漸漸退去,河水變得陰森可怕。天還沒亮,但黑夜已經過去了。在一片寂靜中,碼頭裡原住民的說話聲非常清晰。蓋伊瞥了一眼妻子沒碰過的盤子。
「你吃完了的話,我們就下去吧。你差不多該動身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從桌邊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看看有沒有落下東西,然後和他肩並肩走下台階。一條蜿蜒的小路把他們引到河邊。在碼頭上,穿著漂亮制服的土著守衛們站成一排,當蓋伊和多麗絲經過時,他們舉起了武器。船長伸手攙扶她上船。她轉身看著蓋伊。她拼命想最後說一句安慰的話,再一次請求他的原諒,但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伸出一隻手。
「好吧,再見,希望你旅途愉快。」
他們握了握手。
蓋伊向船長點點頭,船開走了。河上瀰漫著霧氣,黎明已經來臨,但黑夜仍然潛伏在叢林的黑暗中。他站在碼頭上,直到船消失在早晨的陰影里。他嘆了口氣,轉身走開。當警衛再次舉起武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而,他一回到平房就叫來了僕人。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把多麗絲所有的東西都揀了出來。
「把這些東西都包起來。」他說,「留在這兒也沒有用。」
然後,他坐在遊廊上,看著天色猶如一種他不該承擔的苦澀而強烈的悲傷,慢慢地改變。最後他看了看表,他該去辦公室了。
下午,他睡不著,頭很疼,於是他拿起槍,到叢林裡逛了逛。他什麼也沒打到,但他還是走來走去,好叫自己累一點兒。太陽快落山時,他回來喝了兩三杯酒,然後就該換衣服吃飯了。現在也不用講究換不換衣服了,他還是穿得舒服些為好,於是他穿上一件寬鬆的土布上衣和一件紗籠。多麗絲來之前,他就習慣穿這種衣服。他乾脆光著腳。他無精打采地吃完飯,僕人收拾完便走了。他坐下來讀《閒談者》,平房裡一片寂靜。他看不下去了,任由雜誌掉在他的膝蓋上。他筋疲力盡,不能思考,腦袋裡異常空虛。那天晚上壁虎叫得很響,它那沙啞而突然的叫聲似乎在嘲笑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充滿迴響的聲音竟然來自這么小的喉嚨。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
「誰在那兒?」他大叫道。
沒人應聲。他看著門。壁虎發出猶如笑聲一般的刺耳叫聲。一個小男孩兒側身走了進來,站在門檻上。那是個混血小男孩兒,穿著破爛的背心和紗籠,是他的大兒子。
「有事嗎?」蓋伊說。
男孩兒走到屋裡坐了下來,把腿盤在身下。
「誰叫你到這兒來的?」
「媽媽派我來的,她問你需不需要什麼東西。」
蓋伊目不轉睛地看著男孩。男孩沒有再說什麼,他坐著等著,害羞地垂下眼睛。蓋伊痛苦地捂著臉,陷入沉思中。有什麼用呢?完了,都完了!他投降了。他向後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告訴你媽媽把她和你們的東西收拾好。她可以回來了。」
「什麼時候?」男孩兒冷淡地問。
滾燙的眼淚順著蓋伊那滑稽且布滿粉刺的圓臉流了下來。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