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容器2
2024-10-10 20:33:1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紅頭髮的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強壯。」瓊斯小姐道,但好像有些喘不過氣。
「確實如此。」總督道。
然後,瓊斯小姐莫名其妙地臉紅了。她連忙向總督道別,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見鬼![5]」總督說。
他現在知道生薑泰德的新衣服是誰送的了。
那天,總督見到了生薑泰德,問他有沒有收到瓊斯小姐的字條。生薑泰德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交給總督。就是那張邀請函。內容如下:
親愛的威爾孫先生:
我和家兄誠邀你在下周四晚上七點三十分來家中和我們共進晚餐,如蒙賞光,我們將非常開心。總督也答應光臨寒舍。我們有幾張澳大利亞的新唱片,想必你一定會喜歡。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恐怕我對你有些不敬,但我當時並不太了解你,而且,我是個成年人,犯了錯就要承認。希望你能諒解我,允許我做你的朋友。
此致
瑪莎·瓊斯
總督注意到她在信中稱呼生薑泰德為「威爾孫先生」,並且提到自己答應去吃飯了,而她之前和自己說她已經邀請了生薑泰德,可見她並沒有說實話。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會去的,如果你問的是這件事。太放肆了!」
「你得回信。」
「我不回。」
「聽著,生薑泰德,你穿上你的新衣服去吃飯,就當是給我一個面子。我也要去,你可不能撇下我一個人。去吃一次飯,又不會傷你一根頭髮。」
生薑泰德懷疑地看著總督,但他的表情很嚴肅,態度也很認真,他根本猜不到這個荷蘭人在心裡樂開了花。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不知道。想必是見到你很高興吧。」
「他們家有沒有酒?」
「沒有,不過你七點來我家,我們喝兩杯再去。」
「好吧。」生薑泰德鬱鬱不樂地說。
總督高興地搓著小胖手。他料想這次聚會一定非常好玩兒。可到了周四七點,生薑泰德喝得酩酊大醉,赫勒伊特先生只能一個人赴約。他把事實告訴了傳教士兄妹。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瑪莎,我們別白費力氣了,那個人沒希望了。」
有那麼一會兒,瓊斯小姐沒有說話,總督看到兩行淚順著她那長而窄的鼻子流了下來。她咬著嘴唇。
「這世上就沒有人是不可救藥的。每個人都有好的一面。我每天晚上都將為他祈禱。不該懷疑上帝的力量,那是不道德的。」
或許瓊斯小姐說得對,但上帝使用了一種奇怪的方式來發揮作用。生薑泰德醉得更厲害了。他處處招人煩,就連赫勒伊特先生都對他失去了耐心。他打定主意不能再把那個傢伙留在島上,決定只要有船來巴魯島,就把他遣送走。後來有個人在去過某個小島之後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總督了解到,同一個島上還死了幾個人。他派群島上的一個華人醫生去調查,很快就收到消息,說是這些人都死於霍亂。巴魯島上也有兩個人因此而死,他不得不接受一個確切的事實:瘟疫暴發了。
總督破口大罵。他不僅用荷蘭語和英語罵,還用馬來語罵。罵夠了,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這之後,他開始思考。這傢伙是從爪哇島來的,總是緊張不安,原住民都不買他的帳。總督辦事效率高超,很清楚應該做什麼,可他不可能一個人承擔所有事。他不待見瓊斯先生,但他很感激有瓊斯先生聽他調派,於是立即派人去請他。瓊斯兄妹一塊來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目的吧,瓊斯先生。」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一直在等你派人來找我。所以我妹妹才和我一起來。我們已經準備好拼盡全力,供你差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舍妹和男人一樣能幹。」
「我知道。有她來幫忙,我非常高興。」
他們沒再拖延,立刻討論接下來該怎麼辦。首先要建起醫療棚屋和檢疫站。群島上各村的原住民都要接受強制預防治療。在很多情況下,受感染的村莊與未受感染的村莊都是從相同的井裡打水喝,要根據不同的情況來解決這個難題。必須派人去傳遞命令,並確保命令得到執行。如果有人疏忽,必須嚴懲。最大的難題在於原住民不聽彼此的話,若是讓當地的警察去發布命令,肯定沒人理會,就連警察自己都對自己的權威沒有信心。巴魯島上人口最多,需要治療的人也最多,所以最好讓瓊斯先生留在巴魯島上,赫勒伊特先生自己有公務要辦,必須時刻與總部保持聯繫,不可能親自到別的島上視察。現在只能派瓊斯小姐去別的島上,不過邊遠海島上的原住民既野蠻又危險,總督自己在與他們打交道時都感覺十分棘手。他不希望讓她去面對危險。
「我不害怕。」她說。
「這我知道。但你的喉嚨要是被割斷了,我可就有麻煩了,再說了,我們現在人手不足,你不在不行,我不能冒這個險。」
「那就讓威爾孫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和原住民最熟了,還會講各種方言。」
「生薑泰德?」總督注視著她,「他剛剛發作了震顫性譫妄。」
「我知道。」她答。
「你對他很了解呀,瓊斯小姐。」
雖然現在事態嚴峻,可赫勒伊特先生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瞧著她,目光犀利,但她沉著地與他對視。
「只有責任能激發一個人的本性,而且,我認為現在這種情況,可以讓他走上正途。」
「你要和一個名聲這麼臭的人待上幾天,你覺得這麼做可取嗎?」傳教士問。
「我相信上帝。」她嚴肅地說。
「你認為他能幫得上你?」總督問,「你也清楚他是個什麼德行。」
「我相信他能幫上忙。」她說完臉就紅了,「畢竟,只有我最清楚他能有多自控。」
總督咬著嘴唇。
「我找人把他叫來。」
他吩咐警長去辦這件事,幾分鐘後,生薑泰德便站在了他們的面前。他看起來病懨懨的,顯然最近的病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很大的損傷,整個人都崩潰了。他穿得破破爛爛,有一個禮拜沒刮鬍子了。一個人竟然能邋遢到如此地步,也實在是不可思議。
「聽著,生薑泰德。」總督道,「找你來是為了霍亂的事。我們要強制原住民接受預防治療,現在需要你的幫忙。」
「我為什麼要幫忙?」
「不為什麼。就當是做善事了。」
「不行,總督。我又不是慈善家。」
「那好吧,算啦。你可以走了。」
但就在生薑泰德轉向房門的時候,瓊斯小姐叫住了他。
「是我提議叫你去的,威爾孫先生。他們要派我去拉波波島和沙坤奇島,而那兩座島上的原住民有些難搞,我不敢一個人去。我想你陪我一塊兒去,我的人身安全就有保證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極為厭惡。
「他們要割斷你的喉嚨就割去好了,與我有什麼關係?」
瓊斯小姐看著他,眼裡噙滿了淚水。她哭了起來。他站在那裡,呆愣地望著她。
「確實和你沒有關係。」她振作起來,擦乾淚水,「是我太傻了。我不會有事的。我自己去好了。」
「女人就不該去拉波波島,這麼做太蠢了。」
她對他微微一笑。
「確實如此,但你也看見了,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去。我很抱歉給你找麻煩了,我不該要你和我一起去。你還是忘了這件事吧。要你冒這麼大的危險,實在是不公平。」
生薑泰德站了好一會兒,就這麼看著她。他的腳來回倒換著,臉色越發陰沉。
「見鬼,就照你的主意辦。」最後,他說道,「我和你去。什麼時候走?」
第二天,他們帶上了藥物和消毒劑,乘坐政府的汽艇出發了。赫勒伊特先生把該處理的事都辦妥了,便乘坐一艘快帆船,去了相反的方向。瘟疫肆虐了四個月。雖然採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來控制疫情,但小島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暴發了瘟疫。總督從早忙到晚。他剛從別的島回到巴魯島處理必要的公務,不久就要再次出發。他分發食物和藥物;讓在瘟疫籠罩下的原住民振奮起來;監督管理所有事務,拼了命地工作。他沒有見到生薑泰德,不過聽瓊斯先生說,這對生薑泰德的實驗效果不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這個流氓舉止規矩。他對付原住民很有辦法,他有時甜言蜜語,有時態度堅決,偶爾還用上拳頭,反正就是讓原住民接受了能保住他們性命的預防治療。瓊斯小姐的計劃大獲成功,完全可以慶祝一番了。但總督太過疲倦,根本無心拿這件事來取笑。後來,疫情得到了控制,八千島民只有六百人死於瘟疫,他這才高興起來。
他終於掃清了這個地區的疫情。
一天傍晚,他穿著紗籠坐在府邸的遊廊里看法文小說,心想可以再次悠閒享受,不由得十分開心。這時候,管家過來報告生薑泰德求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喊著讓生薑泰德進來。他正好需要個伴兒。總督本想晚上喝個大醉,但一個人喝酒也是無趣,只能遺憾地就此作罷。但是,老天恰好派來了生薑泰德。他們今晚正好可以喝個痛快。辛苦了四個月,他們也該好好樂和樂和了。生薑泰德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色帆布褲子,鬍子颳得很乾淨,像是變了一個人。
「哎呀,生薑泰德,瞧你這副樣子,活像是在療養院住了一個月,一點兒也不像一直在照顧快要死於霍亂的原住民。看看你的衣服吧。你是剛從服飾店裡走出來的嗎?」
生薑泰德笑了笑,樣子十分羞澀。管家端進兩瓶啤酒,倒在了杯里。
「喝吧,生薑泰德。」總督說著拿了一杯。
「我不喝了,謝謝。」
總督放下酒杯,驚詫地瞧著生薑泰德。
「怎麼了?你不渴嗎?」
「我還是來杯茶吧。」
「你要喝什麼?」
「我正在戒酒。我和瑪莎要結婚了。」
「生薑泰德!」
總督的眼珠差點兒掉出來。他抓了抓自己的光頭。
「你不能娶瓊斯小姐。」他說,「沒人能娶瓊斯小姐。」
「我要和她結婚的,我來見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歐文將在小教堂里為我們主持婚禮,但我們也希望能根據荷蘭的法律結婚。」
「別開玩笑了,生薑泰德。你到底想幹什麼?」
「是她想要結婚的。那天螺旋槳壞了,我們在荒島上過了一夜,她當時就愛上我了。她的年紀是不小了,但了解她之後,就知道她是個好姑娘。現在是她最後的機會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願意幫她。她希望有人呵護她,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生薑泰德,生薑泰德,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把你變成一個該死的傳教士了。」
「要是我們也傳教,倒也不錯。她說我挺了不起的,居然能和原住民打交道。按照她的話說,對付原住民,我五分鐘取得的成就,抵得上歐文一年的成果。她說從沒見過哪個人像我這麼有魅力,浪費了這樣的天賦就太可惜了。」
總督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有三四次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這是給他徹底洗腦了。
「我已經讓十七個原住民皈依了。」生薑泰德說。
「你?我怎麼不知道你信奉基督教。」
「我也不知道自己信奉基督教,可就在我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就像是羊入圈一樣,全都皈依了,我自己都很吃驚。啊,這其中的事還真是有些奇妙。」
「你真該強姦她的,生薑泰德。我一定不會重判你,只判你坐三年牢,而三年很快就過去了。」
「聽著,總督,你千萬不要亂說,我從來沒那麼想過。女人都愛生氣,要是她聽說了這話,會非常難過的。」
「我早就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真想不到結局會是這樣。」總督在遊廊里走來走去,樣子十分激動,「聽我說,老夥計。」他沉思了一會兒後說,「我們兩個一起玩得很開心,朋友就是朋友。告訴你我要怎麼做吧,我把汽艇借給你,你找座島藏起來,等有船來,我就讓他們減速讓你上船。你現在只能逃走,你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生薑泰德搖了搖頭。
「這麼做可不成,總督,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要和那個女人結婚,這事沒商量。你體會不到讓那些該死的罪人悔改,是一件多愉快的事,而且,天哪,那個女人還會做糖蜜布丁。我長大以後,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糖蜜布丁。」
總督深感不安。這個酒鬼是島上唯一能和他做伴兒的人,他可不願意失去他。他發現自己甚至有點兒喜歡他。第二天,他去見傳教士。
「聽說你妹妹要嫁給生薑泰德,是怎麼回事?」總督問傳教士,「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
「確有此事。」
「你得阻止他們呀,這也太瘋狂了。」
「舍妹是成年人,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同意這門婚事了?你還不了解生薑泰德這個人?他就是個二流子,這一點沒有絲毫可懷疑的。你有沒有提醒過她這麼做非常危險?我是說,讓罪人懺悔是好事,但總要有個限度。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
跟著,總督平生第一次從傳教士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玩味。
「舍妹是個很有決心的女人,赫勒伊特先生。」他答,「自從他們在荒島上過了一夜之後,他就註定要成為她的人。」
總督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此刻的驚訝不亞於先知巴蘭。上帝讓驢子開口,驢子對巴蘭說,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打我三次?或許,瓊斯先生說到底還是個凡人。
「耶穌啊![6]」總督嘟囔道。
他們還沒往下說,瓊斯小姐就快步走了進來。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如同年輕了十歲,臉頰紅潤,鼻子卻不紅了。
「你是來祝賀我的嗎,赫勒伊特先生?」她大聲說,她充滿了活力,像個少女,「你瞧,我到底還是說對了。每個人都有好的一面。那段日子簡直糟糕透頂,但愛德華表現得棒極了。他是英雄,是聖人。就連我都吃了一驚。」
「我希望你能幸福,瓊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會的。啊,我真不該對這有絲毫的懷疑,真是罪過。正是上帝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你是這麼認為的?」
「我知道就是這樣。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如果不是暴發了霍亂,愛德華永遠也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如果不是暴發了霍亂,我們永遠也不可能互相了解。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了上帝之手。」
總督情不自禁地認為,為了撮合這兩個人,而讓六百個人賠掉性命,那這隻手也是夠笨的了,只是他並不了解全能上帝的行事方式,也就沒有加以評論。
「你肯定猜不到我們要去哪裡度蜜月。」瓊斯小姐有些頑皮地說。
「爪哇島。」
「不對。要是你能把汽艇借給我們,我們就去上次我們拋錨的荒島。我們兩個都在那裡留下了溫馨的回憶。正是在那裡,我第一次猜到愛德華是個好人,我希望他在那裡得到獎賞。」
總督只覺得呼吸不暢。他很快便告辭了,他覺得要是不趕快喝瓶啤酒,他肯定會大發雷霆。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這麼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