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容器
2024-10-10 20:33:09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這世上沒幾本書能與《航行指南》相媲美。這套書是海道測量局受海軍參議院委託出版而成,做得很精緻,用不同顏色的布裝訂而成(非常脆弱),其中最貴的也很划算。只要四先令,就能買到《長江領航員》,該書「描繪了從吳淞江到最上游通航點的長江沿岸風景,包括漢江、嘉陵江和閩江,還記錄了航行指南」。只花三個先令,就能拿到《東方群島航行指南》的第三卷,書內「談及西里伯斯島的東北端、摩鹿加群島、濟洛洛島航道、班達海、阿拉弗拉海,以及紐幾內亞的北、西和西南海岸」。但是,如果你習慣安穩的生活,不希望擾亂作息,又或者你的工作要求你待在同一個地方,那就沒必要買這些書了。這些條理分明的書籍能帶你踏上奇妙的精神旅行;實事求是的風格、令人欽佩的順序、呈現在你面前的簡潔資料、字裡行間表現出的嚴肅感和實用性,都掩蓋不了其中的詩意,印刷頁面上洋溢著醉人的芳香,就如同你來到東方大海上某個夢幻般的島嶼,夾雜著香氣的微風帶著一種實實在在的慵懶感覺,攪動著你的全部感官。書中講到了錨地和登陸地點,在每個地方都能買到什麼樣的補給品,從哪裡可以弄到淡水;介紹了各個地方的燈塔、浮標、潮汐、風和天氣等情況,還提及了人口和貿易的概況。書里的內容條理清晰,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你難免會奇怪這麼多額外的信息是如何呈現的。那額外信息又是什麼?是未知之地的神秘與美麗、浪漫和魅力。當你隨手翻開一本書,若能看到下面這樣的段落,那這本書一定非常精彩。「補給品:這座島上有不少原雞,還有大量海鳥;潟湖裡有海龜,還有很多魚。魚的種類繁多,比如鯔魚、鯊魚、角鯊。用圍網抓不到魚,但有一種魚用釣竿就能釣上來。島上有一棟小屋,裡面存有一些罐裝食品和烈酒,為遇到船難的人提供了一線生機。登陸地點附近有一口井,井裡有飲用水。」一個人若是憑想像穿越時空,這些材料已然足夠。
在包含上面那段話的書中,編寫者帶著同樣的嚴謹描述了阿拉斯群島。阿拉斯群島由一組或一連串島嶼組成,「大部分島嶼地勢低洼,樹木林立,自東向西長約七十五英里,自北向南長約四十英里」。書中寫道,關於這些島嶼的信息很少,各島之間分布著海峽,倒是會有幾艘船通過海峽,然而,航道尚未完全開發,許多航道是否具有危險並不確定,建議船隻避開這些航道。群島上約有八千人口,其中有二百名華人和四百名伊斯蘭教徒,其餘人都是異教徒。主島名叫巴魯島,島周圍布滿了礁石,總督就居於島上。他住在一座小山的山頂,房子是白的,屋頂是紅的。荷蘭皇家蒸汽郵包公司的輪船每隔兩個月去一次望加錫,每隔四個禮拜去一次荷蘭紐幾內亞馬老奇,半路會停靠巴魯島。每每這個時候,總督大宅都是船員們看到的最顯眼的建築。
在世界歷史的某一刻,埃弗特·赫勒伊特先生當上了阿拉斯群島的總督,統治群島上的居民,他覺得自己做這個總督實在荒謬,但他當這個官,也是非常有手腕的。他二十七歲就被安排在這樣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但這樣的安排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天大的笑話,而到了三十歲,他依然認為這十分可笑。在他統治的群島和巴達維亞[1]之間沒有通電報,就算他寫信請示上級,他的信也要在很久之後才能送達,而等上級的指令到了他這裡,也沒什麼用了,於是,他只能自己拿主意,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並且相信自己運氣好,不會被上級為難。他個子不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2],體態肥胖,臉色非常紅潤。他為了涼快,就把頭髮剃光,臉上連一根鬍子都沒有,所以他的腦袋看起來又紅又圓。他的眉毛很淺,不仔細瞧根本瞧不出來,他的一雙藍色小眼睛倒是閃閃發光。他很清楚自己的外貌不夠威嚴,但鑑於他職位尊貴,只好打扮得漂亮整潔,藉此來彌補。他無論去辦公室,還是開庭審理案件,或是出門走走,必然會穿潔白無瑕的衣服。他那件短外套帶有閃亮的銅扣,緊緊地箍在他的身上,暴露了一個叫人震驚的事實:他雖然還很年輕,卻有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他那張十分和善的臉上掛著汗珠兒,看起來亮晶晶的,他還老是用棕櫚葉做成的扇子扇涼。
然而,赫勒伊特先生在家裡喜歡只穿一件紗籠,他個子小,長得又白又胖,看上去活像個肥胖滑稽的十六歲男孩。他習慣早起,僕人六點就為他準備好了早飯。他的早餐總是一成不變,包括一片木瓜、三個放涼的煎蛋、切成薄片的伊丹乳酪和一杯黑咖啡。他會一邊吃早飯一邊抽一大根荷蘭雪茄,還要翻閱那些尚未從頭看到尾的報紙,然後,他才會換衣服前往辦公室。
一天早晨,他正在吃早餐,管家走進他的臥室,說是瓊斯老爺求見。赫勒伊特先生站在鏡子面前。他穿著褲子,正在欣賞自己光滑的胸口。他弓起背,然後猛地把背部挺直,跟著收腹,他看了覺得非常滿意,甚至還啪啪啪拍了胸脯三四下。這可是男子漢的胸膛。在管家去帶客人進來的空當,他看著鏡中自己的眼睛,露出了一個微微有些諷刺意味的微笑。他問自己,訪客找他有什麼事。埃弗特·赫勒伊特精通英語、荷蘭語和馬來語,但他思考的時候都用荷蘭語。他喜歡這麼做。在他看來,荷蘭語是一門粗俗的語言。
「請瓊斯老爺等一下,就說我馬上見他。」他在赤裸的身上套上束腰長袍,系好扣子,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歐文·瓊斯牧師站了起來。
「早上好,瓊斯先生。」總督道,「你是趁我開始工作之前來找我喝一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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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斯先生沒有笑。
「我來找你,是為了一件叫人非常痛心的事,赫勒伊特先生。」
總督既沒有因為訪客的嚴肅態度而倉皇失措,也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沮喪。他那對藍色的小眼睛露出和藹可親的光芒。
「坐吧,親愛的先生,來根雪茄。」
赫勒伊特先生非常清楚,歐文·瓊斯牧師既不抽菸也不喝酒,但每次他們見面,赫勒伊特先生性格中愛惡作劇的一面都會冒出來,邀請牧師抽菸或喝酒。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瓊斯先生負責阿拉斯群島上的浸信會[3]。浸信會的總部在巴魯島,規模最大,信徒也最多,但他在其他幾個島嶼上也建起了禮拜堂,由當地人幫忙打理。此人又高又瘦,周身散發出一種憂鬱氣質,他長了一張長臉,面色灰黃憔悴,大約四十歲。他留著一頭棕色的頭髮,兩鬢已經變得花白,髮際線也越來越高。這樣一看,他既像是思想貧乏,又好像智商很高。赫勒伊特先生不喜歡瓊斯先生,但很尊重他。他之所以不喜歡瓊斯先生,是因為瓊斯先生心胸狹窄,還很自以為是。赫勒伊特先生自己則是一個快樂的異教徒,喜歡俗世里的美好事物,並且決定只要條件允許,他就會盡情享受,而對於任何鄙視世俗享樂的人,他是沒有絲毫耐性的。在他看來,這裡的風俗十分適合當地的居民,而這位傳教士卻在拼命破壞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運轉良好的生活方式,他很是看不慣。而他之所以尊重瓊斯先生,是因為看重他為人真誠、熱情,是個大好人。瓊斯先生是澳大利亞人,但有威爾斯血統,是群島上唯一一個有資質的醫生,可以說是一個莫大的安慰。而且,沒有人比赫勒伊特先生更了解瓊斯先生的醫術是多麼有用,他本人又是多麼醫者仁心。遇到了流感暴發,這位傳教士忙活起來可是一個人頂十個人。除非刮颱風,否則哪怕是暴風驟雨,也不能阻止他往來各島治病救人。
瓊斯先生和他的妹妹一起住在距離村莊半英里的一棟白色小房子裡,當初總督剛來島上,瓊斯先生便上船迎接他,還請求他去自己家裡住,等總督官邸收拾好了再過去住。總督接受了邀請,但他很快就發現這對兄妹過著簡樸的生活,而他根本受不了這種日子。他們的一日三餐非常簡單,除了吃飯就只能喝茶,每次總督抽雪茄,瓊斯先生都會禮貌而堅定地請他不要吸菸,因為他和他的妹妹都不贊同吸菸這種行為。赫勒伊特先生只住了二十四小時便搬進了自己的房子。他可以說是逃走的,慌裡慌張,仿佛是逃離了一座瘟疫肆虐的城市。總督喜歡講笑話,經常哈哈大笑。要是你愛講不著邊際的話,和你同住的人卻一本正經,甚至聽到你拿出壓箱底的好故事也笑都不笑一下,那可真不是一般人都受得了的。歐文·瓊斯牧師是個可敬的人,但人們都受不了和他相處。他的妹妹更糟。這對兄妹不只毫無幽默感,而且傳教士本人還很憂鬱,顯然認為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可救藥的,但會誠心誠意地履行職責;瓊斯小姐則下決心做個愉快的人,她毫不動搖地尋找事物陽光的一面,她就好似一個復仇天使,兇猛地在自己的同胞身上尋找優點。瓊斯小姐在教會學校里教書,還幫助哥哥行醫治病。他做手術,她就負責注射麻醉劑。瓊斯先生除了傳教,還創建了一個小醫院,瓊斯小姐就在醫院裡兼任主管、外科手術助手和護士。總督個頭不高,但非常頑固,從瓊斯牧師與人性的弱點進行的頑強鬥爭,以及瓊斯小姐那無情的樂觀中,他總是可以找到很有意思的地方。他總是儘量找樂子。荷蘭船隻每兩個月來三次,每次都要停靠幾個鐘頭,他就和船長、輪機長閒扯一番。要是趕上千載難逢的機會,會有一艘採珠船從星期四島或達爾文港來到群島,待上兩三天才走,那他過得才叫一個快活。採珠人大都是些粗人,但全都精力充沛,而且他們的船上有很多酒,他們自己還有一肚子好聽的故事,總督會把採珠人叫到自己的宅邸,招待他們好酒好肉,只有他們全都喝得酩酊大醉,當晚回不了船上,才算盡興。除了傳教士,巴魯島上就只有一個白人,此人名叫「生薑泰德」。他是個與文明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就沒做過一件好事可以讓別人拿來誇獎。白人的名聲都被他搞臭了。然而,總督有時候覺得,要是沒有「生薑泰德」,他在巴魯島上的日子還不知道要無聊到什麼程度。
說來也怪,瓊斯先生本應該在這個時候把浸信會的神秘信仰傳播給那些年輕的異教徒,卻為了這個流氓,一大早跑來找赫勒伊特先生。
「請坐,瓊斯先生。」總督道,「有什麼事嗎?」
「我這次來,是為了那個叫生薑泰德的人。你準備怎麼辦?」
「出什麼事了?」
「你還不知道?我以為警長向你匯報過了。」
「除非事態緊急,否則我並不鼓勵下屬到我的私人住宅來。」總督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和你不一樣,瓊斯先生,我工作只是為了能有閒暇時間,我希望能夠充分享受空閒時間,不受打擾。」
但瓊斯先生並不喜歡閒聊,他對一般的話題也沒什麼興趣。
「就在昨天晚上,生薑泰德在一家華人商店裡與人吵了起來,實在是太有失體統了。他還砸了商店,把一個華人打得半死。」
「想必這傢伙又喝醉了。」總督平靜地說。
「這是當然。不然還能是怎麼回事?他們叫來了警察,他還攻擊了警長。最後六個人出手,才把他扭送到了拘留所。」
「那傢伙很強壯。」總督道。
「我覺得你應該把他送去望加錫。」
埃弗特·赫勒伊特用欣喜的眼神,注視著憤怒的傳教士。他又不是傻瓜,早就知道瓊先生所為何來。拿瓊斯先生打趣一番,他覺得非常好玩兒。
「幸好我手中有足夠大的權力,這件事怎麼處理,可以由我來做主。」他答。
「你有權遣送任何你想遣送的人,赫勒伊特先生,你把那個人送走,將會省去很多麻煩。」
「我當然有那個權力,但我很肯定你是最不願意看到我濫用權力的那個人。」
「赫勒伊特先生,那個人待在這裡,是我們所有人的恥辱。他從早到晚都爛醉如泥,和很多當地的女人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真是叫人忍無可忍了。」
「這一點倒是很有意思,瓊斯先生。我一直都有耳聞,雖然過度飲酒會讓人性慾旺盛,但其實是會讓人喪失性能力。關於生薑泰德,你所說的情況,似乎與這個理論並不相符呀。」
傳教士面色陰沉,滿臉通紅。
「此時此刻,我並不想探討生理學上的問題。」傳教士冷冷地說,「這個人的行為對白人的名聲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壞,白人在其他地區費力引導島上居民擺脫不道德的生活,但他這個例子讓我們的工夫都白費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恕我直言,你有沒有試著去改造他?」
「他初來那會兒,我盡了全力與他接觸。他根本不領我的情。他第一次惹麻煩的時候,我去找他,直接地和他談了談。他卻把我臭罵了一頓。」
「沒有人比我更感激你和其他傳教士在群島上所做的出色工作,然而,你是否確定自己在完成任務的時候做得得體?」
總督很滿意自己的這套說辭。這麼說不僅非常有禮貌,又道出了他認為值得提出的責備。他那雙悲傷的棕色眼睛裡寫滿了真誠。
「耶穌用鞭子把貨幣兌換商趕出神廟的時候,是否得體?他不得體,赫勒伊特先生。得體不過是懈怠的人用來逃避責任的藉口罷了。」
聽了瓊斯先生的話,赫勒伊特突然感覺很想喝瓶啤酒。傳教士認真地向前探過身來。
「赫勒伊特先生,你和我一樣清楚那個人的種種荒唐行為,我就不必再提醒你了。他們找不到任何理由。現在他越界了。現在是處理他的最好機會。我求你使用手中的權力,徹底把他打發掉。」
總督的眼睛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他覺得這事很有意思。他是這麼想的:當你覺得自己並沒有責任去讚美或是批評別人的時候,那和人打交道,往往要好玩兒得多。
「但是,瓊斯先生,不知道我理解得對不對。你是要我向你保證,我一不先去聽控訴他的證據,二不聽他自己的辯解,就把他打發走嗎?」
「我不知道他還能怎麼為自己辯解。」
總督站起來,他的身高雖然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他確實讓自己威風凜凜。
「我在這裡,是根據荷蘭政府的法律執行司法工作的。請允許我告訴你,你竟然試圖影響我執法,我感到非常驚訝。」
傳教士微微有些慌張。他從未想過,這個傲慢、比自己小十歲的小個子居然會拿出這樣一副態度。他張開嘴想解釋和道歉,但總督抬起一隻胖嘟嘟的小手。
「我現在該去辦公室了,瓊斯先生。再見。」
傳教士大吃一驚,他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出去。他絕對想不到在自己轉身離開之後,總督都做了什麼。總督咧開嘴大笑起來,還把拇指按在鼻子上,朝著歐文·瓊斯牧師做了個侮辱性的手勢。
幾分鐘後,他去了辦公室。有一半荷蘭血統的首席辦事員把昨晚爭吵的事講了一遍,內容與瓊斯先生的版本差不多。當天他們將開庭審理案件。
「您首先審理生薑泰德的案件嗎,先生?」首席辦事員問。
「沒理由這麼做。上次開庭的時候還有兩三個案子沒有完結。按照順序來吧。」
「我還以為他是白人,你會私下裡見他一面,總督。」
「在至高無上的法律面前,沒有白人和有色人種之分,我的朋友。」赫勒伊特先生有些傲慢地說。
法庭設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裡,裡面擺著木質長椅,很多不同種族的當地人都坐在椅子上,有玻里尼西亞人和布吉人,還有華人和馬來人。大門打開,一個警官宣布總督駕到,在座的人聞聲全都站了起來。總督帶著首席辦事員走進法庭,在一個小高台上坐下來,他面前擺著一張上過清漆的北美油松木桌,身後有一幅很大的威廉明娜女王的版畫。他快速辦妥了六起案件,然後命人把生薑泰德帶上來。生薑泰德站在被告席上,戴著手銬,兩邊各站著一名看守。總督看著他,表情雖然嚴肅,卻掩飾不住眼睛裡的興味。
生薑泰德尚未完全從宿醉中清醒過來。他站在那裡,身體搖搖晃晃,眼神很空洞。他還很年輕,可能只有三十歲,中等身材,略微有些胖,通紅的臉頰有些浮腫,一頭紅色鬈髮亂糟糟的。他在那場鬥毆中也掛了彩。他的一隻眼睛烏青,嘴巴破了,腫得老高。他穿的那條卡其色短褲不僅很髒,還扯破了,汗衫的背部幾乎都被撕裂了,前胸也破了個洞,可以看到他胸前濃密的紅色胸毛,但也可以看出他的皮膚白得驚人。總督看著案情記錄,並傳喚證人。他見到了被生薑泰德用酒瓶砸破腦袋的華人,聽警長激動地講述在逮捕生薑泰德時,如何被他打倒在地,聽證人陳述生薑泰德撒酒瘋製造的混亂,只要是能夠得著的東西,都被他砸碎了。然後,總督轉過身,用英語開始指責生薑泰德。
「生薑泰德,你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嗎?」
「我當時醉得厲害。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就算他們說我殺了人,我想也應該是真的。只要他們給我時間,我會賠償損失的。」
「你當然要賠償,生薑泰德。」總督道,「但給你時間的人是我。」
他默默地盯著生薑泰德看了一會兒。生薑泰德實在是個叫人倒胃口的人。這個人徹底墮落了。他那樣子可真寒磣。看他一眼,都會渾身顫抖,如果不是瓊斯先生這麼愛管閒事,總督這會兒肯定已經下令將他遣送走了。
「生薑泰德,自從你來到群島,就一直在闖禍。你這個人太不討人喜歡,生性懶散,一次次在街上醉得不省人事。你動不動就打架,真是無可救藥了。上次你被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如果你再次被捕,我就會嚴懲你。這次你太過分了,完全是自作自受。我判你做六個月的苦役。」
「我嗎?」
「就是你。」
「等我出來,看我不弄死你。」
他開始破口大罵,滿口都是污言穢語和褻瀆神靈的話。赫勒伊特先生聽著,態度很是不屑。論起罵人,荷蘭話要比英語強多了,比起生薑泰德罵的這些話,他能罵出更多花樣來。
「閉嘴。」他命令道,「我都聽膩了。」
總督用馬來語重複了一遍判決結果,隨後,犯人掙扎著被帶走了。
赫勒伊特先生坐下來吃午飯,心情十分愉快。只要稍微用一點兒計謀,生活竟會變得這麼有趣,實在是不可思議。他把這個小島當成家,但在阿姆斯特丹,甚至是在巴達維亞和泗水,都有人把這裡當成流放地。他們並不清楚這座島有多討人喜歡,更不知道他能從這種無趣的環境中獲得多大的樂趣。他們問他是否想念俱樂部、賽馬、電影院,賭場每周舉行一次的舞會,以及能在社交場合結交到的荷蘭淑女。他一點兒也不想。他喜歡舒服自在的生活。他所坐的這個房間裡擺著大件的家具,有一種叫人滿意的實在感。他喜歡看內容無聊的法語小說,他一本接一本地讀,還不用擔心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他很感激這種感覺。在他看來,浪費時間是一種極大的奢侈。若是他那年輕的想像力動了凡心,管家就會把嬌小玲瓏、皮膚黝黑、眼睛明亮、穿著紗籠的姑娘帶到家裡來。他很小心,從來不會把這種關係發展長久。他認為變化能讓內心永遠年輕。他享受自由,從不擔負任何責任。天氣熱對他來說倒是無所謂,因為他能每天沖六次冷水澡,而這樣的做法在天氣熱的時候才會成為帶有美感的愉快體驗。他彈鋼琴,寫信給身在荷蘭的朋友,覺得沒必要和知識分子聊天。他喜歡痛快地笑,但他從傻瓜身上得到的樂趣,並不比從哲學教授身上得到的少。他認為自己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小個子。
和所有在遠東的正派荷蘭人一樣,他吃午飯時都會先喝一小杯荷蘭杜松子酒。這種酒味道辛辣,有股霉味,不是那種叫人一喝就喜歡的酒,但赫勒伊特先生喜歡這種酒更甚於任何雞尾酒。每每喝這種酒,他便會覺得是在弘揚自己民族的傳統。喝完酒,他吃印尼拌飯。他每天都吃這種飯。他在一個湯盤裡堆了高高的米飯,三個僕人在一旁服侍,一個把咖喱醬遞給他,另一個端來煎蛋,第三個則奉上調味料。這之後,每個僕人都會拿來一個盤子,盤裡裝著培根肉、香蕉或是酸菜魚,很快,湯盤裡就會堆滿猶如巨大金字塔一樣的食物。他把這些東西攪拌好就會開吃。他吃得很慢,享受其中,他還喝了一瓶啤酒。
他吃飯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只把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如山的食物上,開心而專注地把飯吃完,而且,他是怎麼都吃不膩的。他把大盤裡的食物吃了個精光,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吃拌飯,他就覺得很欣慰。他吃不膩拌飯,就像我們永遠不會厭倦麵包。他喝完啤酒又開始抽雪茄,僕人為他端來一杯咖啡,他靠在椅背上,愉快地開始思考。
他判生薑泰德服苦役六個月,這都是生薑泰德該受的懲罰,他覺得這事挺好玩兒。一想到生薑泰德和其他犯人一起修路,他就樂開了花。把生薑泰德從島上遣走就太傻了,畢竟他偶爾只能和生薑泰德說上幾句知心話,再說了,趕走生薑泰德只會讓那個傳教士稱心如意,那他會驕傲的。生薑泰德就是個渾蛋,是個無賴,總督對他卻感覺很親切,他們經常在一起喝啤酒。採珠人從達爾文港來島上,他們就會通宵喝酒,泡在一起玩玩樂樂。總督就喜歡生薑泰德這樣不計後果地虛度光陰,一點兒也不珍愛寶貴的生命。
某一天,生薑泰德上了從馬老奇駛往望加錫的船。船長都不知道他是怎麼上船的,但他和當地人一起待在統艙里,後來,他很喜歡阿拉斯群島的風景,便在這裡上了岸。赫勒伊特先生懷疑,生薑泰德之所以覺得島上好,是因為這裡掛著荷蘭國旗,他在這裡用不著受英國法律的管轄。生薑泰德的證件齊全,所以他沒有理由不讓他留下來。他自稱為一家澳大利亞的公司採購珍珠貝,但很快大家就發現他不務正業。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喝酒,也就顧不上其他追求了。有人每個禮拜從英國給他寄來兩英鎊,從未間斷。總督估計,那人之所以給生薑泰德寄錢,是因為想讓他離自己遠遠的。這筆錢並不多,生薑泰德不可能到別處去。生薑泰德是個不愛說話的人。總督看過生薑泰德的護照,知道他是個英國人,名叫愛德華·威爾孫,以前一直住在澳大利亞。但對於生薑泰德為什麼離開英國,在澳大利亞都幹過什麼,他就不得而知了。總督也弄不清生薑泰德來自哪個階層。看到他穿著髒了吧唧的汗衫和破爛的褲子,戴一頂破舊的遮陽帽,和採珠人混在一起,聽他聊天,言語粗俗下流,很沒有文化,你肯定會覺得他以前要麼是個普通水手,後來棄了船,要麼就是個工人;可你要是看到他寫的字,準會大吃一驚,覺得他肯定念過一些書,不然肯定寫不出這樣的字;有些時候,當你和他獨處,而他又喝了幾杯卻還沒到喝醉的地步,他就會說一些事,而水手或是工人是不可能知道這種事情的。總督是個敏感的人,他意識到,生薑泰德與自己說話,從不覺得低人一等,而是認為他們兩個是平等的。生薑泰德在收到匯款之前就把大部分都拿去抵押了,在他每個月收錢的時候,作為他的債主的華人就站在他的旁邊,但是,他依然會拿著剩下的錢繼續買酒喝。他喝了酒就闖禍,他一醉就變暴力,很有可能做出會被警察抓的壞事。在此之前,赫勒伊特先生都是在他喝醉的時候把他關起來,等他酒醒了,把他教訓一通,就把他放了。生薑泰德把錢用光了,就去討酒喝,別人給他什麼,他就喝什麼。朗姆酒、白蘭地、亞力酒對他來說都一樣。赫勒伊特先生有兩三次介紹他去其他島上華人的種植園裡做工,但他總是干不長,不出幾個禮拜,他總會回到巴魯島的海灘上。他還能一直活著,簡直是個奇蹟。他當然有他自己的法子。他學會了群島上的各種方言,還知道怎麼逗當地人開心。他們瞧不起他,卻欽佩他的體力,所以喜歡有他做伴。所以,他向來都有飯吃,有地方睡。有件事說來也怪,也是叫歐文·瓊斯牧師特別生氣的,女人們向來都吃他那一套。總督搞不懂女人們究竟看上他什麼。生薑泰德對女人滿不在乎,甚至還有點兒冷酷。她們無論給他什麼,他都會收下,卻一點兒也不感激。他利用女人尋歡作樂,然後冷漠地拋棄她們。有一兩次,生薑泰德因為這種事惹上了麻煩。有一次,赫勒伊特先生就審判了一位憤怒的父親,一天晚上,這個人從背後捅了生薑泰德一刀。還有一次,一個女人被生薑泰德拋棄了,便想要服毒自殺。有一回瓊斯先生很氣憤地來找總督告狀,說是這個流浪漢勾引他的一個信徒。總督也認為這件事性質惡劣,卻只能建議瓊斯先生對自己的年輕信徒多加管束。總督也有被惹怒的時候,比如他很喜歡一個姑娘,和她約會了好幾個禮拜,卻發現她一邊和自己交往,一邊和生薑泰德勾勾搭搭。想起這檔子事,又念及生薑泰德要做六個月的苦役,總督又笑了。這輩子在承擔義不容辭的責任的時候,也能打擊一下在你背後使絆子的人,這種機會並不多見。
幾天後,赫勒伊特先生出去散步,一部分是為了鍛鍊,還有一部分是為了看看他下令進行的工作進展如何,這時候,他碰到了一群犯人,他們正在一個看守的監督下幹活兒。他看到其中一個犯人正是生薑泰德。他穿著監獄紗籠,上身穿著一件骯髒的無袖上裝,在馬來語中,這種上裝叫可巴雅,頭戴他那頂破爛的遮陽帽。他們正在修路,生薑泰德揮著一把沉重的鶴嘴鋤。路很窄,總督從生薑泰德身邊走過的時候,發現兩個人相距不到一英尺。他想起了生薑泰德的威脅。他知道,生薑泰德是個容易情緒激動的人,他在被告席上罵得那麼難聽,很明顯他並不認為總督判他服苦役六個月是個很好的玩笑。如果生薑泰德突然用鶴嘴鋤攻擊他,那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確實,看守會立即開槍將生薑泰德擊斃,但與此同時,總督的腦袋也要和身體分家了。赫勒伊特先生從囚犯之間走過,心中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囚犯兩個人一組,彼此相隔幾英尺。他決定既不要加快腳步,也不要放慢速度。就在他從生薑泰德身邊走過的時候,生薑泰德將鶴嘴鋤砸入地面,抬頭瞧著總督,目光相遇之後,他眨了眨眼睛。總督強忍著沒笑出來,只是拿出官家的氣派,大步走了過去。但是,那個眨眼太有意思了,充滿了諷刺的幽默,總督看了非常滿意。如果他是巴格達的哈里發,而不是什麼荷蘭政府部門的一個芝麻官,他準會立即釋放生薑泰德,讓奴隸們服侍他洗個澡,給他噴點兒香水,再給他換上金色長袍,最後招待他吃一頓豐盛的飯菜。
生薑泰德可是犯人里的楷模,一兩個月之後,總督要派一些犯人到某個外圍島嶼上幹活兒,於是他讓生薑泰德也一起去。那裡沒有牢房,他派一個看守帶著十名犯人過去,讓他們暫住在當地人家裡,他們白天幹完活兒,晚上就能像自由人一樣。等那個工作完了,生薑泰德的刑期也該結束了。總督親自去送生薑泰德。
「聽著,生薑泰德。」他對他說,「這十荷蘭盾給你,到了之後買點兒煙抽。」
「你就不能多給點兒嗎?我每個月都能收到八英鎊呢。」
「我覺得差不多了。我會幫你收信,等你回來的時候,也能有一筆不小的存款了。到時候,不管你想去哪裡,錢都夠了。」
「我在這裡很逍遙。」生薑泰德說。
「等你回來,把自己收拾乾淨,就到我家裡來,我們一起喝啤酒。」
「那好。我早想喝個痛快了。」
然而人世間總有很多意外。生薑泰德要去的那個島叫馬普提提,和群島的其他島嶼一樣,島上岩石遍布,長滿了樹木,周圍都是暗礁。海岸線上長著椰樹,樹木之間有個村莊,正對著暗礁的開口,另一個村子位於小島中央,毗鄰一個半鹹水湖。島上的一些居民都皈依了基督教。巴魯島與馬普提提島之間的往來都靠一艘不定期在群島之間停靠的摩托艇。小艇運載乘客和農產品。但村民都是靠海為生,如果他們有急事要來巴魯島,就會駕駛快帆船航行五十英里來巴魯島。就在生薑泰德的刑期還剩下半個月的時候,湖邊村子那個信奉基督教的村長突然病了。當地的救治辦法不管用,他疼得直打滾兒。有人趕去巴魯島去請傳教士幫忙,但不湊巧的是,瓊斯先生正好得了瘧疾,他臥床不起,連動都動不了。他和他的妹妹說起了這件事。
「聽起來像急性闌尾炎。」他告訴她。
「你不能去,歐文。」她道。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死。」
瓊斯先生發燒到了一百零四度[4],頭疼得像是要炸開了,一整夜都神志不清。他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妹妹感覺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勉強支撐。
「你現在這個樣子,是做不了手術的。」
「我是不行。那就讓哈桑去吧。」
哈桑是藥劑師。
「哈桑靠不住的,他自己不敢做手術。再說了,他們也不會讓他做,還是我去吧,讓哈桑留在這裡照顧你。」
「你不會摘除闌尾。」
「怎麼不會?我見過你切除闌尾,我做過很多次小手術。」
瓊斯先生覺得自己聽不懂妹妹在說什麼。「汽船到了嗎?」
「沒有。船去別的島上了。但我可以坐原住民來時坐的快帆船。」
「你?我看你不行。你不能去。」
「我要去,歐文。」
「去哪裡?」他說。
她看出他現在已經神志不清了。她用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他那發乾的額頭,餵他吃了藥。他說了幾句胡話,她意識到他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她當然很為他擔心,但她也清楚,他雖然病了,但沒有生命危險,她完全可以把他託付給一直協助她照顧他的傳教士助手和當地的藥劑師。她悄悄走出房間,把洗漱用品、一套睡衣和一套換洗衣服放進包里。一個裝著手術用具、繃帶、抗菌敷料的小箱子總是預備好的。她把這些東西交給從馬普提提島來的兩個原住民,向藥劑師交代自己的去向,並囑咐他在哥哥清醒後把事情說明。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哥哥為她擔心。她戴上遮陽帽,便動身了。來求援的原住民在距離村莊半英里的地方。她一路走得很快。在碼頭的盡頭,快帆船正在等她。有六個人負責駕船。她坐在船尾,船開了,速度很快。在礁石的範圍內,海面十分平靜,可一離開礁石,風浪就大了起來。但這並不是瓊斯小姐第一次經歷大風大浪了,她也相信她坐的這艘船抵得住風浪。這會兒正好是正午,天氣悶熱,陽光從天空中灑下來。她唯一發愁的是不能在天黑前到達,而要是有必要,她就只能藉助防風燈的燈光做手術了。
瓊斯小姐快四十歲了。她的表現的確果敢,而單看外表,你絕想不到她是這樣的人。她氣質溫文,看上去病懨懨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甚至還有些矯揉造作,所以當你在認識她不久後發現她的性格如此堅毅,一定會覺得她這個人有點兒怪。她胸脯平平,個子高挑,極為消瘦,她的臉很長,面色灰黃,長了很多痱子,一頭長而柔軟的棕發從額前向後梳。她的一雙灰色眼睛很小,由於雙目距離很近,所以面相有些潑辣。她長著一個長而窄的鼻子,鼻頭有點兒紅。她患有嚴重的消化不良。這點兒病並沒有妨礙她,她依然看重事物真善美的一面。她的確堅信這個世界充滿邪惡,人類品行不端,但她在這個世界和人身上尋找著哪怕是一星半點兒的真善美,並且為此懷有一份謙遜的驕傲,就像是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兔子一樣。她手腳麻利,機智多謀,能力很強。她來到馬普提提島上,就發現必須立即展開行動,不然村長就沒救了。她克服了很多困難,首先教一個當地人如何麻醉,然後,她自己開始動手術,又全心全意地護理了病人三天。事情很順利,她意識到就算是哥哥來了,也不見得做得更好。她又待了一段時間,給病人拆了線,然後準備回家,而她並沒有浪費這些時間,所以她很是得意。她為有需要的原住民都看了病,讓島上為數不多信奉基督教的島民更加堅定了信仰,她勸誡懶惰的人,在人的心中播撒了善良的種子,只盼著這些種子能在神的眷顧下生根發芽。
汽船在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從另一個島來到了馬普提提島,當天是滿月,他們預計會在午夜前抵達巴魯島。村民把她的東西都送到了碼頭,很多人都來送她,一再向她道謝。汽艇上放著很多裝在麻袋裡的干椰子肉,不過瓊斯小姐早已習慣了這種濃郁的氣味,對她來說並不是問題。她儘可能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等著汽艇開船,同時與對她千恩萬謝的島民聊天。船上只有她一個乘客。突然,一群原住民從環繞環礁湖旁邊那個小村莊的樹林裡冒了出來,她看到一個白人混在他們中間。那個人穿著囚犯紗籠和無袖上衣,留著一頭紅色長髮。她一眼就認出此人正是生薑泰德。他身邊還有一個警察。他們握了握手,生薑泰德向和他一起來的村民握了手。村民們帶著幾捆水果和一個罐子,瓊斯小姐估摸罐子裡裝的是當地人自釀的烈酒。他們把這些東西裝在了汽艇上。她驚訝地發現生薑泰德竟然和她同坐一艘船。他服苦役的期限到了,上面來了命令,說他可以乘坐這艘汽艇返回巴魯島。他瞥了她一眼,但沒有點頭示意,瓊斯小姐把頭扭了過去。然後,生薑泰德上了船。機械工發動引擎,片刻後,他們就穿過了環礁湖中的一條水道。生薑泰德爬到一堆麻袋上,抽起了香菸。
瓊斯小姐沒搭理他。她很清楚他的底細。一想到他即將回到巴魯島上,她的心就直往下沉,他只會製造醜聞,喝酒撒酒瘋,把女人當玩物,是所有正派人士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很清楚哥哥為了把他送走而做了很多努力,她實在不能容忍總督,覺得他連自己的職責都履行不了。他們離開礁石的範圍,來到開闊的水域上,生薑泰德拔出那罐亞力酒的塞子,嘴對著罐口,喝了一大口。他把酒罐交給船上的兩個機械工。他們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很年輕。
「我們還在海上,希望你們兩個不要喝酒。」瓊斯小姐嚴肅地對中年機械工道。
他對她微微一笑,還是喝了酒。
「就喝點亞力酒,不打緊的。」他答。他把酒罐交給同伴,後者也喝了一口。
「你們要是再喝,我就去告訴總督。」瓊斯小姐說。
中年機械工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話,她估摸肯定不是什麼好話。然後,中年機械工把酒罐還給了生薑泰德。船又行駛了一個多鐘頭。大海猶如一面鏡子,夕陽散發出燦爛的光芒。太陽落到了一個小島後面,有那麼幾分鐘,落日餘暉讓那座島幻化成了一座神秘的空中之城。瓊斯小姐扭頭看著如此奇景,心中洋溢著對這個美麗世界的感激之情。
「唯有人類邪惡卑鄙。」她自言自語道。
快艇向正東方駛去。遠處有一座小島,她知道他們會從小島邊駛過。那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島。島上到處都是石頭,長著茂密的原始森林。船夫點了燈。夜色降臨,繁星立刻布滿天空,月亮尚未升起。船身突然輕輕地顛簸了一下,快艇開始莫名其妙地搖晃起來,引擎嘎啦嘎啦直響。中年機械師讓副手把舵,他自己則爬到引擎蓋下面。船的速度降了下來,引擎停了。她向年輕機械工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也不清楚。生薑泰德從干椰子肉麻袋頂上下來,也鑽進了引擎蓋子下面。在他出來的時候,她很想問問出了什麼事,只是她拉不下臉,只能保持沉默。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沉浸在思考之中,這時候一個大浪打來,汽艇輕輕地晃了晃。中年機械工爬了出來,啟動了引擎。引擎大聲響著,船動了起來,整個船身都在顫動。船緩緩地移動著,顯然是出問題了,不過瓊斯小姐只是生氣,並不害怕。汽艇的航速應該在六節,但現在船走得很慢,按照這樣的龜速,恐怕要到後半夜才能到巴魯島。中年機械工依然在引擎蓋下面忙碌著,衝著掌舵的年輕船工喊了幾句。他們說的是布吉語,瓊斯小姐聽不懂。但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航線變了,似乎正朝著那個無人居住的小島駛去,而他們早該從那座島的背風處經過才對。
「我們這是往哪裡開?」她突然有些不安,便問那個舵手。
他指著那座島。她站起來,走到引擎蓋邊上,叫中年機械工出來。
「不去巴魯島嗎?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不能去巴魯島。」他說。
「必須去巴魯島。我堅持去那裡。我命令你去巴魯島。」
中年機械工聳聳肩。他轉身背對她,再次鑽到引擎蓋下面。然後,生薑泰德對她說:
「螺旋槳的一個扇葉壞了。他估計最遠也就能到那個小島。我們只能在那裡過夜,等到明早潮水退了,他就能換新的螺旋槳了。」
「我是不可能和三個大男人在荒島上過夜的。」她大叫道。
「很多女人想還想不來呢。」
「我堅持去巴魯島。不管出了什麼事,我們必須今晚到那裡。」
「別激動,大姐。我們得上岸,需要換新的螺旋槳,在那個島上是不會有問題的。」
「你怎麼敢這麼和我說話!你太無禮了。」
「沒事的。我們有很多吃的,到了島上,我們就開吃。到時候你再喝點亞力酒,保管你感覺熱辣辣的。」
「你這個粗魯的傢伙。你們要是不去巴魯島,我就把你們都送進大牢。」
「巴魯島是去不了的。我們不能去。我們現在要去那個荒島,你要是不樂意,大可以跳進海里自己游回去。」
「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閉嘴,你這個老太婆。」生薑泰德道。
瓊斯小姐氣得倒抽了一口氣,但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她的自尊也不容許她說出任何污言穢語。引擎哐啷哐啷大聲響著,汽艇緩慢地行駛。此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不到他們正在駛往的那座島。瓊斯小姐帶著深深的憤怒坐在船上,緊緊抿著嘴唇,雙眉緊蹙,她並不習慣有人惹她生氣。過了一會兒,月亮升了起來,她能看到大塊頭生薑泰德坐在干椰子肉麻袋堆的頂上。他的香菸一閃一閃的,看起來異常邪惡。此時,荒島映襯著天空,輪廓若隱若現。他們來到小島,船工把汽艇開到了沙灘上。瓊斯小姐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她恍然大悟,憤怒隨即變成了恐懼,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四肢不停地顫抖,感覺要昏倒。她全明白了。螺旋槳壞了,是一場騙局,還是純屬意外?她說不準這一點,不過她可以肯定生薑泰德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生薑泰德一定會強暴她。她太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他這人極為好色,他就是這麼對布道所的那個姑娘的。那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兒,做得一手很好的針線活兒,他們應該起訴他,應該判他去大牢里蹲上幾年,只是非常不幸,那個無辜的孩子一再回到他身邊,只在他移情別戀時才抱怨他虐待自己。他們為了這事去找過總督,但總督壓根兒就不管,還粗俗地說什麼就算那姑娘說的是真的,她也感覺挺幸福。生薑泰德就是個無賴,而她是個白人。他會放過她嗎?不可能。她太了解男人了。她必須控制自己,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必須勇敢起來。她打定主意絕不會讓自己遭到玷污,就算他殺了她,她也不會屈服。她死了,就在耶穌的懷抱里安息了。有那麼一會兒,一道強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仿佛看到了天父的高樓大廈,像是一座電影院和一個火車站,氣勢恢宏,富麗堂皇。兩個機械工和生薑泰德跳下汽艇,跳進齊腰深的海水裡,聚在壞了的螺旋槳周圍。趁他們不注意,她把裝手術用具的小箱子拿出來,取出裡面的四把手術刀藏在衣服里。生薑泰德要是敢碰她,她會毫不猶豫地用刀插進他的心臟。
「小姐,你最好還是從船上下來。」生薑泰德道,「到岸上去吧。」
她也是這麼想的。至少那樣她可以自由行動。她一聲不吭地爬過干椰子肉麻袋堆。他朝她伸出一隻手想攙扶她。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她冷淡地說。
「去死吧。」他答。
要在下船的時候不暴露雙腿可不容易,但她用了一些巧妙的動作,總算做到了。
「我們帶著吃的,真他媽走了狗屎運。待會兒生堆火,你最好吃點兒東西,再喝點兒亞力酒。」
「我才不要。你們別來打擾我就行了。」
「你餓肚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沒關係。」
她沒有回答。她昂著頭,沿著沙灘走了起來,緊緊攥著最大的那把手術刀。月光明亮,她能看清前路。她要找個地方藏起來。濃密的樹林一直延伸到海灘的邊緣,不過林子裡太黑,她畢竟是個女人,不敢去樹林深處。誰知道有什麼野獸潛伏在密林里,有沒有毒蛇出沒。再說了,本能告訴她最好讓那三個壞男人留在她的視線里,那樣的話,如果他們靠近,她就能做好準備。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了一個小山洞。她觀察了一下四周,那三個人仍在修船,看不到她。她鑽進山洞。他們和她之間有一塊岩石,他們看不到她,她卻能注視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她看到他們來來回回從船里搬東西,點了一堆火。火光照亮了他們,她瞧見他們圍火而坐,吃著東西,傳著亞力酒喝。他們肯定會喝醉。到時候他們會怎麼對她?生薑泰德的力量的確叫她害怕,但她應該可以對付他,然而,她一個人敵不過三個大男人。她忽然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想像著自己走到生薑泰德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他放過自己。他心裡肯定還留有一絲善良,她向來都篤信,哪怕是罪大惡極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他也是有母親的,說不定還有姐妹。唉,但一個男人被欲望所左右,又喝亞力酒喝得爛醉,又怎麼能被打動呢?她開始感覺異常虛弱。她生怕自己會哭,她絕對不可以掉眼淚,她必須控制自己。她緊緊咬著嘴唇,盯著他們,像一隻老虎在觀察獵物。不,不是這樣,應該說像是一隻羊羔注視著三隻飢腸轆轆的惡狼。她看見他們往火里添柴,生薑泰德穿著紗籠的身影映襯著火光。說不定他在逞了獸慾之後,會把她交給另外兩個人。如果發生了這種事,她還怎麼回去找哥哥?他自然會同情她,但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對她嗎?他會傷透心的。說不定他還會認為她沒有誓死抵抗。為了他好,也許她應該對這事守口如瓶。這幾個男人當然不會把事情說出去,不然的話,他們就得蹲大牢蹲上二十年。可她說不定會懷孕。瓊斯小姐驚恐萬分,發自本能地攥起拳頭,差點兒被手術刀劃傷。如果她抵抗,只會激怒他們吧。
「我該怎麼辦?」她大聲喊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這份罪?」
她跪下,祈求上帝拯救自己。她誠心地祈禱了很久。她提醒上帝自己是個處女,以防上帝忘記,她還提到聖保羅是多麼看重處女。然後,她又從岩石後面偷看到那三個男人像是在抽菸,火堆快熄滅了。生薑泰德滿腦子淫穢思想,這會兒應該會想到那個任他宰割的女人了。他忽然站起來,朝她的方向走了過來,她強忍著才沒叫出來。她感覺自己的肌肉越來越緊繃,心臟狂跳不止,她緊緊攥著手術刀。不過生薑泰德站起來是干別的事,瓊斯小姐頓時滿臉通紅,趕快別開了臉。他慢慢地走回到其他人身邊,重新坐下,把酒罐舉到嘴邊。瓊斯小姐蹲在岩石後面,緊張地觀察著。那三個人圍著火聊天也沒那麼起勁了,過了一會兒,她隱約看到兩個原住民裹著毯子,躺下睡覺了。她明白了。生薑泰德一直就在等這個時機。等他們全睡著了,他就偷偷摸摸起來,悄無聲息地爬到她這裡來,以免吵醒其他人。他是不願意和別人分享她,還是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太過可恥,不希望別人發現?畢竟,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他或許還沒有不可救藥到允許原住民對她施暴。她清楚了他的計劃,便想到了一個主意,只要看到他過來,她就大喊,把那兩個機械工吵醒。她記得那個中年機械工只有一隻眼,但面相很和善。可是生薑泰德根本沒動。她只覺得筋疲力盡,她開始擔心自己根本沒有力氣抵抗他。她這一天經歷的事太多了,她閉上了眼睛,就閉一小會兒。
等她再睜開眼睛,天光已經大亮。她肯定是睡著了,她一直情緒激動,弄得自己疲憊不堪,竟然天亮了才醒,她不由得心慌意亂。她想站起來,但有東西絆住了她的腿。她定睛一看,只見身上蓋著兩個裝干椰子肉的空麻袋。是夜裡有人過來把麻袋蓋在了她身上。是生薑泰德!她輕輕地叫了一聲。一個恐怖的念頭划過她的腦海:他趁她睡著的時候侮辱了她。不,那不可能。她根本就是任他宰割,毫無招架之力,他卻依然沒有碰她。她的臉漲得通紅。她站起來,感覺身體有些僵硬,整了整亂糟糟的裙子。手術刀剛才從她手裡掉了出去,這會兒,她把手術刀撿起來,又拿起兩個麻袋,從藏身之地向汽艇走去。這會兒,船在環礁湖的淺水區漂浮著。
「快點,瓊斯小姐。」生薑泰德道,「已經搞定了。我正要去叫醒你呢。」
她無法看他,只感覺自己的臉紅得像猴屁股。
「吃個香蕉嗎?」他說。
她接過香蕉,但沒有說話。她餓壞了,大口吃了起來。
「你踩著這塊石頭,這樣上船就不會把腳弄濕了。」
瓊斯小姐真是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她還是依照生薑泰德的話做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扶她上了汽艇。老天!他的手就像鐵鉗,她在他面前絕沒有抵抗的餘地。機械工啟動引擎,他們駛出環礁湖。三個小時後,他們抵達了巴魯島。
那天晚上,生薑泰德在獲得正式釋放後去了總督府邸。他沒穿囚犯服,而是換上了他被捕時穿的破爛汗衫和卡其短褲。他把頭髮剪短了,現在的一頭鬈髮看來像是戴著一頂紅色小帽。他比以前更瘦了,不再浮腫,也不像從前那樣有氣無力的,看起來年輕了一些,狀態好了很多。赫勒伊特先生和他握手,請他坐下,一張圓臉上蓋著友善的笑容。僕人送上兩瓶啤酒。
「很高興你沒忘記我的邀請,生薑泰德。」總督道。
「忘不了。六個月來,我一直惦記著呢。」
「祝你好運,生薑泰德。」
「也祝你好運,總督。」
他們喝光了瓶里的酒,總督拍拍手。僕人又端來兩瓶啤酒。
「我判你服苦役,但願你不會記仇。」
「沒有的事。我當時是很生氣,不過很快就消氣了。你知道的,我過得還不錯。總督,那島上有不少好姑娘。你真該找個日子自己去瞧瞧。」
「你就是個無賴,生薑泰德。」
「大無賴。」
「啤酒不錯吧?」
「很好。」
「我們多喝幾瓶。」
生薑泰德的匯款每個月按時送來,總督為他收著,現在共有五十英鎊。除去賠償了華人商店的損失,還剩下三十多英鎊。
「這些錢不少,生薑泰德。你應該用這些錢干點兒有益的事。」
「我也是這麼想的。」生薑泰德說,「保准一分錢都不剩。」
總督嘆了口氣。
「錢就是用來花的。」
總督把發生的新聞講給客人聽。六個月來並沒有發生很多事。在阿拉斯島上,時間並不是非常重要,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無關緊要。
「有地方打仗嗎?」生薑泰德問。
「沒聽說。哈里·傑維斯找到了一顆大珍珠。他說要賣一千英鎊。」
「希望他心想事成。」
「查理·麥考馬克結婚了。」
「他向來都有點兒軟弱。」
僕人突然出現,報告說瓊斯先生求見。總督還沒回答,瓊斯先生就徑直走了進來。
「我只占用你一點兒工夫。」他說,「我找這個人一整天了,聽說他在這裡,我就來了,想必你不會介意吧。」
「瓊斯小姐還好嗎?」總督禮貌地問,「她在外面過了一夜,想必沒有問題吧。」
「她自然還有點兒情緒不穩。她發燒了,我堅持讓她臥床休息,但應該不嚴重。」
看到傳教士進來,總督和生薑泰德都站了起來,這會兒,傳教士走到生薑泰德面前,伸出一隻手。
「我是來感謝你的。你做了一件高貴的事。我妹妹是對的,人應該一直從同胞的身上尋找優點。恐怕我以前對你判斷有誤。現在請你原諒我。」
他說得十分嚴肅。生薑泰德驚詫地瞧著他。他剛才無法阻止傳教士握住自己的手,這會兒,他的手依然在傳教士的手裡。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妹妹本來落入了你的手裡,但你放過了她。我原本以為你是個惡人,但我現在羞愧得很。她根本保護不了自己,怎麼樣全憑你的處置,而你卻可憐她。我打心底里感激你。我和我妹妹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願上帝保佑你。」
瓊斯先生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轉過頭,鬆開生薑泰德的手,快步向門外走去。生薑泰德茫然地瞧著他。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問。
總督大笑起來。他試著控制自己,可越是控制,就笑得越厲害。他渾身都在顫抖,能看到他那肥胖的肚子在紗籠下不停地抖動。他靠在長椅上,從一邊滾到另一邊。他笑起來不只臉在動,而且整個身體都在動,就連腿上的肥肉都晃來晃去。他笑得都要岔氣了,只好用雙手捂著肚子。生薑泰德皺著眉頭瞧著他,他搞不懂有什麼可笑的,只覺得很生氣。他抓住一個空啤酒瓶的瓶頸。
「別笑了,不然我他媽的打破你的頭。」他說。
總督抹了抹臉,喝了一口啤酒。他嘆口氣,肋部依然疼得他直哼哼。
「他是感謝你沒有玷污瓊斯小姐。」最後,總督結結巴巴地說。
「我?」生薑泰德大聲喊道。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狀況,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於是開始破口大罵。一連串污言穢語從他嘴裡傳出來,就連最會罵街的人都比不上他。
「那個老處女,」他最後說,「她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很好色,生薑泰德。」小個子總督咯咯笑著說。
「就算讓我用駁船撐杆的末端碰她,我還不樂意呢。我壓根兒就沒動過這個念頭。太放肆了!我要擰斷她的脖子。聽著,把錢給我,我要去喝個痛快。」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總督道。
「那個老處女!」生薑泰德又說,「老處女!」
他又驚又怒。這樣的暗示徹底粉碎了他所有的良知。
總督一直把匯款放在手邊,於是讓生薑泰德簽了必要的文件,便把錢給了他。
「去喝個痛快吧,生薑泰德。」他道,「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搞出事來,我就判你十二個月。」
「我不會搞事的。」生薑泰德板著臉說。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這是對我的侮辱。」他沖總督大喊道,「就是這樣,這完全是對我的侮辱。」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總督府,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蠢貨!蠢貨!」
一連一個禮拜,生薑泰德都喝得爛醉如泥。瓊斯先生又來拜見總督。
「很遺憾,那個可憐的人再次走上了邪惡的道路。」他說,「我和我妹妹都失望透頂了。你一次給他這麼多錢,恐怕不是明智之舉。」
「那是他的錢。我無權扣留。」
「也許從法律上講是沒有,但從道德上而言,你應該這麼做。」
他把在荒島上那個可怕的夜晚發生的事給總督講了一遍。憑藉女人的直覺,瓊斯小姐意識到生薑泰德被欲望纏身,想要占她的便宜,便決定死也不會屈服,還用一把手術刀保護自己。他告訴總督她是如何祈禱,如何哭泣,如何把自己藏起來。她遭遇了難以描述的煎熬,她很清楚自己一旦受辱,就只有死路一條。她不停地顫抖,每時每刻都感覺他會過來。她當時四處無援,最後,她睡著了,可憐的人,她經歷了任何人都忍受不了的痛苦,真的累壞了,她睡醒了,發現他把干椰子肉麻袋蓋在了她身上。他看到她睡著了,自然是她的天真和無助打動了他,讓他不忍心碰她,於是他就輕輕地給她蓋上兩個干椰子肉麻袋,悄悄地走了。
「這說明他在內心深處還是純良的。我妹妹感覺我們有責任拯救他。我們必須為他做點兒什麼。」
「如果我是你,在他把錢花光之前,我是不會採取行動的。」總督說,「到時候他如果沒進大牢,你想幹什麼就隨你了。」
只是生薑泰德並不想要救贖。在出獄的大約十四天後,他坐在一家華人商店外面的凳子上,神情空洞地注視著街道,他看到瓊斯小姐走了過來。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再一次感到驚奇。他朝自己嘟囔了幾句,毫無疑問,他說的話都很粗魯。但他隨即注意到瓊斯小姐看見了他,他趕緊把臉扭開,但他還是知道她一直在看著他。她走得很快,但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她明顯放慢了腳步。他還以為她要停下來和自己說話,便趕緊站起來,走進了店裡。過了五分鐘,他才敢出來。半個小時後,瓊斯先生走過來,徑直走到生薑泰德面前,伸出一隻手。
「你好嗎,愛德華先生?舍妹告訴我來這裡找你。」
生薑泰德陰沉著臉瞧了他一眼,並沒有握住牧師伸出來的手。他沒有回答。
「周日如果你能賞光和我們一起用餐,我們會非常高興。舍妹燒得一手好菜,她會給你做一頓地道的澳大利亞美餐。」
「見你的鬼吧。」生薑泰德道。
「你這樣說就太不客氣了吧。」傳教士道,但他輕輕地笑了笑,表示他並不生氣,「你時不時會去見總督,為什麼不來見見我們呢?偶爾和白人聊聊天,是一件快事。就不能讓過去的都過去嗎?我保證你會受到熱情的招待。」
「我連合適的衣服都沒有。」生薑泰德乖戾地說。
「用不著操心這個。只要你來就好了。」
「我不會去的。」
「為什麼不來?肯定有原因吧。」
生薑泰德是個喜歡有話直說的人。我們收到不喜歡的邀請,還不敢直說,他卻沒什麼可顧忌的。
「我不想去。」
「那就太遺憾了。舍妹一定會非常失望的。」
瓊斯先生打定主意不顯示出絲毫不快的樣子,他輕輕地點點頭,便走開了。四十八小時後,一個神秘包裹被送到了生薑泰德寄宿的公寓裡,包里有一條帆布褲子、一件網球衫、一雙襪子和一雙鞋。他並不常收到禮物,等他又見到總督,問是不是總督打發人送來了這些東西。
「怎麼可能。」總督答,「你穿什麼衣服與我無關。」
「那是誰呢?」
「我可不知道。」
因為公務關係,瓊斯小姐有時候會去見赫勒伊特先生,這件事過後沒多久,一天早晨,她去辦公室見總督。她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女人,她總是希望他做一些他並不願意做的事,但她從來都沒有浪費他的時間。然而,他發現她這次來,是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由得有些吃驚。他直言不願意就此事進行審理,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說服他,反而接受了他的拒絕。她站起來要走,卻裝著突然想起的樣子,說道:
「赫勒伊特先生,我哥哥很希望讓一個名叫生薑泰德的人來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我給他寫了一個小字條,邀請他後天來。我覺得他很害羞,不知道你能不能和他一起來。」
「你真是太客氣了。」
「家兄認為我們應該幫助那個可憐的人。」
「你這是在使用女性的影響力吧。」總督故作正經地說道。
「你能說服他來嗎?如果你去勸他,我肯定他一定會來的,他來了這一次,以後就會樂意常來。讓一個年輕人就這樣墮落,實在是太可惜了。」
總督抬頭看著瓊斯小姐。她比他高几英寸。在他眼裡,她一丁點兒魅力也沒有。一見到她,他老是有種奇怪的印象,覺得她很像掛在晾衣繩上曬乾的濕亞麻布。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但他的表情依然嚴肅。
「我盡力吧。」他說。
「他多大年紀了?」她問。
「看護照,他三十一歲。」
「他的真名叫什麼?」
「威爾孫。」
「愛德華·威爾孫。」她柔聲說。
「他生活糜爛,卻還是壯得像頭牛,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總督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