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鬼
2024-10-10 20:33:0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兩艘小帆船一前一後順流而下,相距幾碼,前面那艘船上坐著兩個白人。他們在河上漂流了七個星期,知道今晚總算可以有個像樣的地方住宿,心裡才算有些踏實了。艾薩特自戰爭爆發以來就一直生活在東南亞的婆羅洲,他對達雅族人的住房和飲食當然早已熟悉了;坎皮恩則是初來此地,起先還興致勃勃地覺得什麼都新奇有趣,可這會兒他也一心巴望能有把椅子坐一會兒、有張床睡上一覺。雖說達雅人熱情好客,但是誰都不能說他們的住房很舒適,他們的待客方式也不免單調無趣,很快就會讓人感到乏味。每天傍晚,在遊客乘船靠岸時,族裡的頭領便會舉著旗子,跟各家的戶主一起到碼頭迎接,再把客人領到長房子去——所謂長房子,就是用柱子搭建的大屋棚,可以說整個村子都住在一個屋檐下,需要登上用一根樹幹粗糙鑿出來的階梯才能進入房子。大家排成長長的隊伍,伴著喧鬧的鑼鼓聲,浩浩蕩蕩地一路走去。隊伍兩側擠滿了盤腿而坐的棕色皮膚的村民,他們靜靜地看著白人走過去。乾淨的蓆子鋪開,客人自己坐下,頭領拿來一隻活雞,抓住雞腿,在客人的頭頂繞三圈,呼喚鬼神見證,口中念叨符咒。接著,各色各樣的人奉上雞蛋,請客人喝亞力酒。一位身材嬌小、羞羞答答的姑娘,臉上毫無表情,宛若神像一般,以花枝般優雅的姿態,將酒杯遞到白人的唇邊,待酒喝乾時,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男人一個接一個跳起了舞,他們和著鑼鼓的節拍,踏著舞步,手裡揮舞著盾牌和帕朗長刀。這樣鬧上好大一陣子後,他們才把客人領到長廊另一頭的一個房間裡——平時一家人就在這長廊上活動。房間裡已經擺好了晚餐。姑娘們用瓷湯勺給客人的餐盤裡添加飯菜。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一直聊天到凌晨。
現在,客人的旅程結束了,他們正朝河岸走去。他們天剛亮就動身了,那時,清澈的河水很淺,可以看見河底亮閃閃的鵝卵石;樹木遮掩在河面上,頭頂只能看到一線藍天。不一會兒,河面變寬,船工放下撐船的篙,改用木槳划船。河岸上滿目都是茂盛的樹木,有竹子,有很像鴕鳥翎毛的鳳尾蕉,有的樹葉巨大,有的樹葉很像羽毛,如金合歡,還有椰子樹和檳榔樹,白白的樹幹又高又直。
各處零零星星地可以看到幾棵光禿禿的枯萎了的樹幹殘骸,它們或是遭到了雷擊,或是衰老而死,在滿目蒼翠中映襯出這些枯樹的白色,倒也生動。時不時地也能看到堪稱森林之王的參天大樹,在樹叢中高高聳立,直入雲霄。此外還有一些寄生植物,在兩根枝杈之間生長出一片片碩大的綠葉,有的則是開著花的藤蔓,像新娘的面紗似的覆蓋在茂密的樹葉上;有時,這些藤蔓纏繞著高大的樹幹,猶如華麗的鞘殼,伸展出花朵綻放的臂膀挽住一根又一根的樹枝。這些樹木渴望生長的狂放激情,實在令人驚嘆,它們大膽恣肆,浪蕩喧鬧在神祇的袍裾上。
日頭將落,空氣不再悶熱,坎皮恩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破舊銀表。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能到達目的地了。
「哈欽森是個怎樣的人?」
「我不認識他。我相信是個好人。」
哈欽森是島上的行政長官,他們就要在他的府邸過夜。他們已經派了一個達雅人劃獨木舟去通報他們的到來。
「我真希望他那裡有威士忌酒。我可是喝夠了亞力酒,這輩子都不想再碰了。」
坎皮恩是一個採礦工程師,森布魯的蘇丹[1]在去英國途中經過新加坡時遇見了他,見他閒著無事可做,便委派他去森布魯找找有沒有值得開採的礦產。他還給瓜拉索洛的行政長官威利斯發去指令,要他為坎皮恩提供一切便利,而威利斯則派艾薩特負責接待他,因為艾薩特說馬來語和達雅語都跟當地土著人一樣流暢。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深入島嶼腹地去勘探了,現在坎皮恩就要帶著勘測報告回家了。他們將搭乘「艾哈邁德蘇丹號」,這艘船定於次日凌晨一點經過這個河口,運氣好的話,他們當天下午就能抵達瓜拉索洛。他們兩人都已歸心似箭。瓜拉索洛有網球場和高爾夫球場,還有撞球俱樂部,食物也要好吃一些,還有開化地區才有的舒適生活。艾薩特也盼著去瓜拉索洛,到了那兒他就不需要整天只陪著坎皮恩,可以與別人交往了。他斜睨了坎皮恩一眼。坎皮恩個頭矮小,可是有一個很大的禿頂腦袋,他已年過半百,但仍精幹強壯。他有一雙目光敏銳的藍色眼睛,短短的唇髭已經花白,嘴裡總是叼著一支年代已久的楠木菸斗,發黃的牙齒殘缺不全。他穿著邋遢,一身卡其短褲和汗衫都是破破爛爛的;頭上還戴了一頂早已磨破了的遮陽帽。他十八歲就開始闖蕩世界,去過南非、中國、墨西哥。有他做伴還是不錯的,他很會講故事,碰到誰都樂意喝上一杯又一杯。他們倆相處得還算融洽,只是艾薩特總感覺跟他有些生疏。雖然也在一起說說笑笑、一起喝得醉醺醺,艾薩特還是覺得兩人之間缺乏親密的交情,他們看上去很親熱,但始終還算不上真正的朋友。艾薩特對自己留給了別人什麼印象是非常敏感的。透過坎皮恩表面上的嘻嘻哈哈,他還是感覺到了某種冷漠,那雙亮晶晶的藍眼睛出賣了他。讓艾薩特隱約感到有些惱怒的是,坎皮恩對自己有了某種看法,可他卻弄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看法。每次想到這個很不起眼的小個子男人有可能對自己的看法並不那麼好,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艾薩特渴望被人喜歡、受人欽佩。他想要有很好的人緣,他希望自己遇見的人都會特別想要跟他結交,那樣他就可以對他們不理不睬,或者放下架子跟他們交朋友。他巴不得結交三教九流,又生怕別人不愛跟他交往;有時他也擔心自己對別人過於熱情會嚇著他們。
由於陰錯陽差的原因,他跟哈欽森從未見過面,但是他們彼此又都很了解,兩人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哈欽森曾就讀於溫徹斯特公學,艾薩特很樂意告訴對方自己念的是哈羅公學……
帆船轉過一道河灣,他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矗立在略高地勢上的平房。幾分鐘後,他們看到了上岸的棧橋,上面站著一小群土著人,其中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在朝他們揮手。
哈欽森身材高大壯實,滿面紅光。他這副模樣會叫人以為他該是個熱情活潑、充滿自信的人,可是你很快就會發現他不是這樣的人,甚至還有幾分羞澀,這不免令人驚異。他與客人握手(艾薩特和坎皮恩先後做了自我介紹),然後領他們走上通往平房的小道。他顯然很想做到熱情待客,但是也不難看出他不善與人攀談。他把客人帶到涼台上,那裡的桌子上擺好了玻璃酒杯、威士忌和蘇打水。他們都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艾薩特留意到了哈欽森同陌生人相處略有些不自在,便打開話匣子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地聊起天來。他談到了他們在瓜拉索洛共同認識的熟人,也很快就巧妙地隨意提到了自己曾就讀於哈羅公學。
「您是在溫徹斯特讀的書,對嗎?」他問道。
「是的。」
「不知您認不認識喬治·帕克。他也是溫徹斯特的,和我在一個團當兵。不過我猜他比您年輕。」
艾薩特感覺他和哈欽森都上過這些名校,所以兩人之間就有了特殊的紐帶,這就把坎皮恩排除在外了,因為坎皮恩顯然沒有這個優勢。他們喝了兩三杯威士忌,不到半小時,艾薩特便親昵地稱呼主人為哈奇了。他大談「我那個團」,講述戰爭年代他在這個團里結下的友情,說他的戰友都是多麼出色的人。他還提到了兩三個哈欽森不太可能不知道的名字,而坎皮恩顯然不可能同這樣的人有交往,只要坎皮恩聲稱自己也認識他說到的某一個人,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一番。
「比利·梅道斯?好多年前,我在墨西哥的錫那羅州也認識一個叫比利·梅道斯的人。」坎皮恩說。
「噢,肯定不是同一個人。」艾薩特笑眯眯地說,「比利可是世襲貴族,就是那個賽車的梅道斯勳爵。難道你不記得啦,斯普林卡羅茨就是他的?」
快要用晚餐了。他們洗漱乾淨,又喝了兩杯杜松子酒,才坐下用餐。哈欽森大半年沒去瓜拉索洛了,有三個月他都沒見到過一個白人。他很想好好款待這兩個白人。他拿不出葡萄酒來招待他們,可是威士忌有的是,飯後還拿出了一瓶珍貴的法國廊酒。他們興致很高,談笑風生。艾薩特滿意極了。他覺得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哈欽森那樣讓他喜歡,他再三敦促哈欽森儘快到瓜拉索洛來,他們可以痛快地大吃一頓。坎皮恩被冷落了,艾薩特是故意冷落他的,他不無惡意地要孤立坎皮恩,而哈欽森則是因為羞澀而沒跟他攀談。不一會兒,坎皮恩就哈欠連連,表示想要睡覺了。哈欽森帶他去了房間,等他回來時,艾薩特問道:「你還不想休息吧?」
「早著呢!我們再喝一杯。」
他們坐著聊天,兩人都有了些醉意。哈欽森很快告訴艾薩特,他和一個馬來姑娘一起生活,還跟她生了兩個孩子。他事先吩咐過他們,坎皮恩在的時候別出來露面。
「我想這會兒她該睡下了。」哈欽森說著,瞥了一眼房門,艾薩特知道了那裡是他的臥室,「不過,我想讓你明天早上見見兩個孩子。」
他的話音剛落,就傳來了一聲微弱的哭喊聲,哈欽森說了句「啊哈,小鬼頭醒了」,便走過去推門進屋。過了一刻,他走出房間,手上抱著一個孩子,後面跟著一個女人。
「他在長牙呢,」哈欽森說,「有點兒鬧。」
那女人裹著紗籠,披了件薄薄的白色上衣,光著腳。她很年輕,有一雙好看的黑眼睛。艾薩特跟她打了個招呼,她對客人粲然一笑。隨後,她坐下點燃了一支香菸。她大方地回答艾薩特的客套話,既不拘謹也沒過多熱情。哈欽森問她要不要喝杯威士忌,她拒絕了。兩個男人又開始用英語交談起來,她就在一邊很安靜地坐著,輕輕搖晃著她坐的椅子,誰也說不準她安安靜靜地在想些什麼。
「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哈欽森說,「一手操持家務,從不惹事。當然啦,在這個地方也只能這樣了。」
「我可不會這麼做。」艾薩特說,「或許誰都想要結婚,可是畢竟結婚後就會有一大堆的麻煩事。」
「誰想要結婚啊?看看白種女人過的生活。我無論如何不會叫一個白種女人到這兒來生活。」
「這就是個品位問題了。我要是有孩子,就要保證他們的母親一定得是白人。」
哈欽森低頭看了看他抱在懷裡的黑皮膚小孩,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說來也奇怪,我不知怎麼會那麼喜歡他們,」他說,「看來只要是自己的孩子,皮膚再黑也沒關係。」
女人看了一眼孩子,站起身說要把孩子抱回屋去睡覺。
「我看我們都睡吧。」哈欽森說,「天知道現在都幾點鐘了。」
艾薩特走進了他的房間,把百葉窗打開,這是他的隨行跟班哈桑關上的。他吹熄了蠟燭,免得招引蚊子,然後在窗邊坐下,望著溫柔的夜色。他喝了太多威士忌,反倒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了。他脫掉帆布背帶褲,換上紗籠,點燃了一支雪茄。他的好心情不見蹤影了。他是被哈欽森剛才看著那混血兒孩子時的深深愛意攪得心煩意亂。
「他們壓根兒就不該生下這兩個孩子。」他在心裡暗自說,「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什麼機會都沒有。永遠沒有。」
他若有所思地用兩手撫摩了幾下自己汗毛濃密的裸露小腿,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一直在盡力鍛鍊腿上的肌肉,可是他的兩條腿還是細得像掃帚柄。他討厭自己的細腿。他幾乎每時每刻都為此感到不安。這雙細腿跟土著人的腿有什麼不同?當然,這雙腿照樣可以穿上長筒馬靴的。他穿上制服還是挺氣派的。他高大壯實,身高超過六英尺[2],留著乾淨的黑色小鬍子,一頭黑髮也梳得很整齊,一雙滴溜溜轉的黑眼睛也很動人。他知道自己相貌堂堂,也很注意穿著。流行樸素的穿著時,他就穿得很簡樸,時興衣著光鮮了,他就打扮得衣冠楚楚。他熱愛軍旅生涯,可是戰爭結束了,他不能留在部隊,這對他是個打擊。他的生活理想很簡單,一年能掙兩千鎊,能舉辦體面的小型餐宴,出席一些晚會,穿上一身制服,就滿足了。他對倫敦情有獨鍾。
當然,他的母親住在倫敦,母親對他管得很寬。他曾經想跟一個家世不錯(有點兒錢)的姑娘訂婚,盼著能娶她為妻,可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跟母親說。由於他父親已去世多年,而且他後來被派駐到馬來一個最偏遠的屬邦工作,艾薩特相信在森布魯沒有人會知道他母親。可是他又時時擔憂,生怕有人在倫敦遇到她,然後寫信回來告訴別人他母親是個混血種。想當年他在政府部門當工程師的父親娶他母親時,母親還貌美如花,只是現在變成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胖老婆子,整天除了不停地抽菸,什麼事也不干。父親去世時,艾薩特才十二歲,那時他說馬來語比說英語流利得多。一位姑姑出錢供他讀書,就這樣艾薩特太太陪兒子去了倫敦。她住慣了有家具的出租公寓,她的房間裡到處都是東方掛毯和馬來銀器,所以屋裡總是又熱又悶。她搬來搬去,總是跟每一個女房東都合不來,因為她隨處亂扔菸蒂。艾薩特不喜歡她跟女房東相處的方式:一開始總是近乎得令人震驚,接著就齟齬不斷,最後大鬧一場,她就憤而搬走了。她唯一的娛樂是看電影,一周里天天都要去看。她在家裡老穿一件難看的舊睡袍,出門時一定要精心打扮一番——噢,打扮得實在太亂糟糟了,滿身花花綠綠的,簡直慘不忍睹,使她的兒子大覺丟臉。兒子常常同她爭吵,她讓兒子感到很不耐煩,也讓他覺得母親很丟人,然而他又對母親有著深深的依戀,幾乎是一種生理紐帶,比一般的母子感情更強烈。因此,無論母親多麼讓他惱火,她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讓他感到放心的人。
由於父親的工作關係,加上母親總跟他說馬來語,所以他也會說馬來語,戰爭結束後他一時找不到事情做,便設法在森布魯的蘇丹那裡謀了一份差事。他一直都很出色。各項運動都在行,是個優秀的運動健將;在瓜拉索洛的小賓館裡還擺著他在哈羅讀書時贏得的跑步和跳遠獎盃,後來他還時不時地添上高爾夫和網球獎盃。他很會跟人閒聊,在各種聚會上特別受歡迎。他嘻嘻哈哈的性格總能活躍氣氛。他本該是個開開心心的人,可他卻時常垂頭喪氣。他非常渴望自己人緣好,可是他漸漸感覺到自己的人緣不像以前那麼好了,這種感覺在此刻尤其強烈。
他拿不定他在瓜拉索洛的那幫混得火熱的哥們兒是否會懷疑他身上有土著人的血統。他們要是知道了這個真相會怎麼看他,他是再清楚不過的。那時他們就不會再說他是個樂呵呵、講義氣的人,只會說他太愛套近乎了,實在討厭,還會說他粗心大意,什麼事都做不好,跟那些混血兒一個樣;若是聽到他說要娶一個白人,他們一定會竊笑不已。哦,這太不公平了!血管里有這麼一滴土著人的血就不一樣了嗎?可就憑這一點,大家會時時提防他,認定他會在關鍵時刻把事情搞砸。誰都知道歐亞混血兒是靠不住的,遲早會讓人失望;這一點他也知道。但是現在他問自己,會不會就是因為大家都認定歐亞混血兒做不好事情,所以他們才做不好呢?他們從來得不到機會,可憐的人!
這時,他聽到了公雞啼叫。應該快天亮了,他開始感到陣陣涼意。他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哈桑給他端茶來的時候,他感到頭痛欲裂,吃早飯時都看不清擺在面前的粥和培根煎蛋。哈欽森也感覺不舒服。
「昨晚我們可真喝多了啊。」主人說著,用笑臉遮掩住自己的一絲尷尬。
「我感覺好難受。」艾薩特說。
「我打算就喝一杯威士忌當早餐了。」哈欽森接著說。
艾薩特也巴不得要這樣的早餐,他們兩人看著坎皮恩有滋有味地吃著豐盛的早餐,覺得有些反胃。坎皮恩還取笑他們。
「老天,艾薩特,你怎麼滿臉青色呢?」他說,「我還從沒見過這麼難看的臉色。」
艾薩特頓時漲紅了臉。膚色偏黑一直是他忌諱的一塊心病,但他還是強裝開心地笑了一聲。
「你知道嗎,我祖母是西班牙人。」他答道,「只要身體不太舒服,我的臉色就會變成這樣。記得在哈羅上學的時候,我把一個小子狠狠揍了一頓,就因為他管我叫該死的混血兒。」
「你是滿黑的。」哈欽森說,「馬來人有沒有問過你是不是有土著人的血統?」
「問過的。這些渾蛋太會損人了。」
載著他們行李物品的船已經早早出發了,以便趕在他們前頭到達河口,要是「艾哈邁德蘇丹號」的船長提前到了的話,好通報他一聲,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坎皮恩和艾薩特打算吃過飯就動身,這樣就可以在激浪衝來前趕到宿夜的地方。由於特殊的地勢,有些河流會在潮起潮落時形成激浪,他們航行的這條河上恰巧有這種激浪。前一天晚上哈欽森跟他們提到過要小心激浪,可是坎皮恩從沒見過這種奇事,很想見識一下。
「這是婆羅洲最壯觀的景象,值得一看。」哈欽森說。
他還告訴他們,當地人會在河上等待激浪湧來,以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驚人速度衝上浪尖。他本人也這樣做過一次。
「我再也不敢做了,」他說,「可把我嚇得魂兒都沒了。」
「我倒想試一試。」艾薩特說。
「是夠刺激的,可是聽我一句,如果是你坐著那么小的一條破獨木舟去衝浪,你就會知道,只要稍有閃失,你就會被這滾滾巨浪吞沒,連百萬分之一的生還機會都不會有……唉,我可不認為這是一項體育運動。」
「我年輕時可沒少玩激流漂筏。」坎皮恩說。
「激流漂筏算得了什麼!你等著瞧這激浪有多驚心動魄吧,我都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可怕的了。你知道嗎,就在這條河裡,每年都要淹死十幾個人!」
他們大半個上午都消磨在涼台上,然後哈欽森帶他們參觀了法庭。接著有人端來了杜松子酒,他們喝了兩三杯。艾薩特感覺好多了,吃午飯時他又胃口大開。哈欽森吹噓他家的馬來咖喱飯特別好吃,等到那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飯菜放到他們面前時,每個人都悶頭狼吞虎咽起來。哈欽森不停催他們喝酒。
「你們除了睡覺也沒有什麼事可做,幹嗎不喝個一醉方休呢?」
他捨不得馬上放他們走,這麼長時間都沒見到白人了,現在能有兩個白人說說話,實在是太好了。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還催他們多吃點。晚飯他們只能在長房子裡吃那難以下咽的飯菜,除了亞力酒根本喝不到什麼了。何不趁現在放開肚子大吃大喝一頓呢?坎皮恩提了一兩次該動身了,可是哈欽森一口咬定說有的是時間,艾薩特也這麼說,這會兒他可開心了,感覺渾身舒暢。哈欽森叫人取來了他那瓶珍貴的法國廊酒,昨晚他們喝掉了不少,不如就在出發前喝光算了。
等哈欽森終於把他們送到河邊去的時候,三個人都酒足飯飽,快活得晃晃悠悠,走不動路了。船中央有一個用樹枝搭成的篷子,哈欽森在那下面鋪了張蓆子。船夫都是從監獄裡押來給白人划槳的囚犯,他們穿著印有監獄標記的髒乎乎的紗籠,握好了船槳在等候他們。艾薩特和坎皮恩同哈欽森握手道別後,就癱倒在了船篷下的蓆子上。小船離岸,渾濁的河面寬廣而平靜,在耀眼的午後陽光下熠熠閃光,好像擦亮了的黃銅。他們遙望前方,漸漸遠去的河岸上仍能看到一片綠樹纏繞在一起。他們都昏昏欲睡了,可是艾薩特卻突發奇想,試圖抵制緩緩襲來的沉沉睡意。他決定把雪茄抽完再睡。最後,菸蒂燒到了手指頭,他才把它甩到河裡。
「我要好好打個盹兒。」
「激浪來了怎麼辦?」坎皮恩問道。
「噢,不要緊的。我們不用擔心。」
他大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的四肢像灌了鉛似的。有一刻,他感覺到甜美的矇矓睡意,轉眼間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突然,他被坎皮恩搖醒了。
「你快看,那是什麼?」
「什麼呀?」他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
他依然睡意沉沉,但目光順著坎皮恩的手勢望了過去。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但遠遠地看到了兩三個白花花的大浪滾滾而來,看上去並不那麼驚人。
「噢,我想這就是激浪吧。」
「我們怎麼辦啊?」坎皮恩喊道。
艾薩特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聽到坎皮恩憂心忡忡的語氣,他付之一笑。
「別怕。這些船夫熟悉激浪,他們知道該怎麼對付的。我們說不定會濺點兒水。」
可是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兒,激浪已經迅速逼近了,如怒濤般咆哮著,艾薩特發現這浪頭遠遠要比自己預想的高得多。看到這大浪翻滾的樣子,他心裡有些發慌,馬上緊了緊腰帶,生怕萬一浪頭沖翻了小船,他的短褲會滑脫。不一會兒,浪頭便衝到了跟前,仿佛在他們的面前築起了一道巨大的水牆,足足有十英尺或十二英尺高,不過面對這樣的大浪,你只會感到滿心驚恐,誰還會去揣摩它到底有幾英尺高呢?顯然,沒有船隻可以抗得住這麼洶湧的浪頭。第一波大浪劈頭蓋臉衝到了他們身上,使他們全身濕透,還灌滿了半船水,轉眼間又是一波巨浪衝過。船夫開始大喊大叫,他們發瘋似的搖槳,舵手大聲嚷嚷著發出號令。但是在這樣的洶湧激浪中他們已無能為力,小船很快就完全失控了,讓人膽戰心驚。巨浪掀起了小船,把它衝上了浪尖,大家慌亂不堪。又一個大浪撲來,船開始下沉了。躺在船篷里的艾薩特和坎皮恩驚慌失措地爬出來,可是他們腳下的船突然沉沒了,他們落到了水裡,拼命掙扎。滾滾巨浪向他們衝來。艾薩特的第一衝動是游到岸邊去,可是他的跟班哈桑對他狂喊,叫他死命抓住小船。他們掙扎了一兩分鐘後,都死死抓住了小船。
「你沒事吧?」坎皮恩對他大喊。
「沒事,這澡洗得太爽快了。」艾薩特說。
他想像著激浪會退去,幾分鐘後他們就會漂流在平靜的水面上了。但是他忘了,他們已經被衝上了浪尖,一個又一個浪頭向他們衝來。他們死死抓住船舷和支撐著船篷的支架。又一個大浪衝過來,將船掀翻了,河水劈頭蓋臉地衝過了他們的頭頂,他們抓不住船舷了,只能死命地攀住那滑滑的船底。艾薩特的雙手在油膩膩的船板上無助地滑來滑去,小船繼續翻滾著,他不顧一切地死命抓住了船舷,可是船又翻了過去,他的手又滑脫了。接著,他終於抓住了船篷的支架。船還是在翻動,慢慢翻了個底兒朝天,幸好他又一次在船底摸到了一個抓手。小船就這樣很有規律地翻滾著,他知道這肯定是因為大家都抓住了船的同一側的緣故。他拼命叫船員到另一側去,可是他們聽不懂他在喊什麼。每個人都在大喊大叫,海浪衝擊著他們,發出聲聲沉悶的怒吼。每一次小船翻轉過來倒扣在他們上面,艾薩特便被推到了水裡,只能靠在船舷或船底上摸到一個可以抓手的地方才又浮出水面。他拼命掙扎,很快便開始喘不過氣來,渾身越來越沒有力氣了。
他清楚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但他卻沒有感到恐懼,他實在太疲乏了,已經顧不上在發生什麼事了。哈桑就在他身旁,他告訴哈桑自己累得快撐不住了。他認為最好拼盡最後的力氣游到岸邊去,河岸看上去也不過六十碼遠。但是哈桑求他不要冒險。他們仍然被轟隆隆翻騰著的浪潮衝來衝去,小船繼續翻滾,他們亂成一團,活像關在籠子裡的小松鼠。艾薩特肚子裡灌了不少水,感覺自己快完了。哈桑幫不上他,但是有他在身邊就是個慰藉,他知道這個人熟知水性,是個游泳好手。這時,不知是什麼原因,船又翻過來船底朝下了,在那麼一兩分鐘的時間裡,艾薩特總算抓住了船舷,又呼吸到了空氣,太寶貴了。就在此時,兩條獨木船載著衝浪的馬來人飛快地從他們身邊漂過。他們大聲呼救,可是那些馬來人扭過臉去,繼續前行。他們看到了落水的白人,不想惹上任何可能落到頭上的麻煩。眼睜睜地望著他們漠然遠去,如此冷酷,對他們的安危視若無睹,真是太痛心了。突然間,小船又開始翻轉,慢慢地,一次次翻來轉去,他們又開始筋疲力盡地重複著悲慘的掙扎,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不過,那短暫的喘息幫了艾薩特,使他又能多掙扎一會兒了。可是沒過多久,他又感到無法呼吸,覺得胸口都要炸裂了。他的力氣已經耗盡,現在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撐著游到岸邊。突然,他聽到了一陣呼叫。
「艾薩特,艾薩特,救命,救命!」
是坎皮恩的聲音,那是極度痛苦的嘶喊,艾薩特聽到這喊叫聲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坎皮恩、坎皮恩,他為什麼要管坎皮恩呢?他已經嚇蒙了,滿腦子只有像動物一樣失去理性的盲目恐懼,這恐懼居然使他產生了新的力量。他沒有理會坎皮恩的呼叫。
「救我,快,快!」他對哈桑喊道。
哈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時,一支船槳奇蹟般地漂到了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哈桑把槳推到了艾薩特伸手可觸的地方,然後一隻手拽住他的腋下,兩人猛力一蹬,離開了小船。艾薩特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他感到渾身乏力。波浪擊打著他的臉,河岸看上去遙不可及,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游到岸邊了。哈桑突然大叫說他可以觸到河底了。艾薩特放下雙腿,卻什麼也沒有觸到。他拼盡全力又遊了幾下,雙眼死盯著岸邊,他又試了一次,感到雙腳陷入了厚厚的淤泥。真是謝天謝地。他繼續往前游,很快就發現河岸觸手可及了,可是他膝蓋以下還陷在黑黑的淤泥里。他不顧一切地從這兇狠的水裡掙扎出來,終於踉踉蹌蹌地蹚到了岸上,看到了一片長滿深深河草的小淺灘。他和哈桑一起倒在了淺灘上,四肢攤開躺了好一陣子,簡直像兩個死人。他們已耗盡力氣,動彈不得,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淤泥。
不一會兒,艾薩特的頭腦開始轉動起來,他突然渾身戰慄,一陣巨大的悲痛襲上心頭。坎皮恩淹死了!這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回到瓜拉索洛後怎麼向人解釋這場災難。他們會怪罪他,他本該記得那兒的激浪,看到激浪湧起時應該吩咐舵手靠岸泊船。可這也不是他的錯,是舵手的錯,舵手熟悉河流,老天在上,他為什麼沒有想到要保證安全呢?他怎麼可以以為他們的船可以衝過那可怕的激流呢?艾薩特想起了向他們滾滾壓來的水牆,不由得四肢打戰。現在,他必須找到坎皮恩的屍體,帶回瓜拉索洛去,他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船員溺死。他覺得渾身虛弱得動彈不了,但哈桑已經起身絞乾了紗籠,朝河上遠遠望去,他忽然轉身對艾薩特說:「老爺,有條船過來了。」
白茅草擋住了艾薩特的視線,他什麼也看不見。
「快喊他們。」他說。
哈桑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他爬到了一棵垂掛在水面的大樹的枝丫上,高聲喊叫,揮舞雙臂。很快,艾薩特便聽到了一陣說話聲,哈桑和船上的人飛快地交流著什麼,隨後他就回來了。
「他們看到咱們的船翻了,老爺。」他說,「激浪剛過去他們就過來了。對岸有一所長房子,只要過了河,他們會給我們紗籠和吃的,我們還可以在那兒睡覺。」
艾薩特一時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再次去面對那兇險的河水。
「另一位老爺怎樣了?」他問。
「他們不知道。」
「要是他淹死了,他們必須去找到屍體。」
「還有一條船去了上游。」
艾薩特不知如何是好,他整個人都麻木了。哈桑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來。他艱難地穿過密密的草叢,走到了河邊,他看到那兒停著一艘獨木舟,上面有兩個達雅人。河面已恢復平靜,河水緩緩流動,激浪已經過去,誰都想不到,這平靜的河面沒多久之前還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達雅人把剛才對哈桑說過的話又跟他說了一遍,艾薩特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只要一張口他就會忍不住要大哭一場。哈桑扶他上了船,達雅人開始搖槳過河。他很想抽一口煙,可是放在後褲兜里的菸捲和火柴都浸透了。河面似乎寬得沒有盡頭。夜幕降臨,幾顆星星在天空閃爍,他們才到達岸邊。他上了岸,一個達雅人領他去長房子,但是哈桑抓起了他丟下的船槳,和另一個達雅人一起又划船到河裡去了。兩三個男人和幾個孩子出來迎接艾薩特,他登上階梯朝房子走去,身邊響起一陣嘈雜難懂的說話聲。走上階梯後,那些達雅人一路問候,興奮地議論著,把他領到了年輕人睡覺的地方。他們匆匆忙忙地把白藤蓆子疊成一個坐墊。他一下跌坐到那藤蓆坐墊上,有人給他端來了一碗亞力酒,他長飲一口,這酒很烈,他感到嗓子燒疼了,可心裡暖暖的。他脫掉了襯衫和褲子,換上人家借給他的干紗籠。在這當兒,他抬頭望見了一輪黃澄澄的圓月靜靜地停在空中,心裡不禁湧起了一陣美妙的歡愉,簡直像肉慾般衝動。他禁不住想到,此時此刻,自己本可能就是一具隨浪漂流在河上的屍體。他從沒感覺到月亮竟會這麼可愛。他餓了,跟他們要米飯,一個婦女進屋去做飯了。這會兒他的心情平靜了些,他又開始琢磨回到瓜拉索洛要怎麼向人解釋。誰也不能真的怪罪他,因為那會兒他在睡覺,而且他肯定沒有喝醉,這一點哈欽森可以證明。再說,他怎麼想得到那個舵手居然是這樣一個該死的蠢貨,這事兒只能怪運氣太糟糕了。可是,他一想到坎皮恩就不由得渾身戰慄。終於,一盤米飯端了上來,他剛要吃,一個男人匆匆跑到他跟前。
「老爺回來了。」這人大聲說。
「哪個老爺?」
他猛地跳了起來。門口一陣喧鬧,他往前走了幾步。哈桑從黑暗裡朝他飛奔過來,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艾薩特,你在嗎?」
坎皮恩一步步朝他走來。
「哎呀,我們又見面了。上帝保佑,這次可差點兒丟了性命啊,是不是?看樣子你已經把自己舒舒服服收拾妥當啦。老天爺,我真想喝點兒。」
坎皮恩的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他渾身是泥,但是興致很高。
「我都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我打定了主意要在岸上過一夜的。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來點亞力酒吧。」艾薩特說。
坎皮恩把嘴湊到碗邊,喝了一口,咂咂嘴,又喝了一口。
「這酒可真夠烈的。」他望著艾薩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我說,老兄,我看你該去洗一洗才好。」
「我過會兒洗。」
「好的,我也要洗一下。叫他們給我拿條紗籠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沒等艾薩特答話,他接著又說,「我還以為自己這回准完蛋了。是這兩位勇敢的漢子救了我一命。」他開心地衝著兩個達雅囚犯點點頭,艾薩特隱約認出這兩人是船上的水手。「他們死拽著那倒霉的小船,就在我的左右兩旁,不知怎麼的知道我已經頂不住了,再撐一分鐘都不行了。他們沖我打手勢,告訴我可以拼一把游到岸邊去,可我覺得我沒力氣了。天啊,我一輩子都沒這麼乏力過。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可是他們抓住了船篷里的那張蓆子,捲成了一個筒。他們真的很勇敢。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還要管我,而不是只救他們自己。他們把那捲蓆子給了我。我覺得這個救生圈實在太不像樣了,可那會兒我是真正體會到了那句諺語說得好,溺水者抓稻草。我抱住了那倒霉玩意兒,夾在他們倆中間,他們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我拖上了岸。」
坎皮恩死裡逃生撿了條命,興奮得絮叨個不停,可是艾薩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仿佛又聽見了坎皮恩痛苦的呼救聲,好像這呼救聲此刻就迴響在他耳邊一樣清晰可聞;他感到驚駭不已,一陣莫名的恐懼傳遍他的每一根神經。坎皮恩還在喋喋不休,他說這麼多話是不是為了掩飾心裡的真實想法呢?艾薩特注視著他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想要看出他這滔滔不絕的話語背後到底有什麼意思。他的眼睛裡是不是閃現出了嚴厲的質問?或者冷峻的譏嘲?他是否知道艾薩特把他扔給了命運,只顧自己逃命去了?艾薩特滿臉漲得通紅。說到底,他又能做什麼呢?在那種時刻,本來就只能自己顧自己,逃得慢的見閻王嘛!可是回到瓜拉索洛後,萬一坎皮恩告訴別人艾薩特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別人會怎麼說呢?他本不該只顧自己逃命的,此時此刻他也滿心希望自己當時沒有隻顧自己逃命,可當時他已顧不上別人了,他做不到。誰能責怪他呢?只要他們親眼見到了那洶湧的浪濤,就不會責怪他了。噢,多恐怖的水牆,如此筋疲力盡,他真想大哭一場!
「要是你跟我一樣餓,就吃口飯吧。」他說。
坎皮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可是艾薩特吃了一兩口就沒有胃口了。坎皮恩還是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艾薩特聽得半信半疑。他感覺自己必須保持警覺,所以又喝了不少亞力酒。他有些醉意了。
「到瓜拉索洛後,我準會被人狠狠臭罵的。」他試探地說。
「為什麼罵你?」
「他們要我照顧你,而我卻險些讓你淹死,他們會覺得我夠傻的。」
「又不是你的錯,要怪就得怪那該死的舵手太蠢了。說一千道一萬,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得救了。老天,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真的要完蛋了。我向你呼救了。我不知道你聽見沒有。」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見。當時都亂成一團了,是不是?」
「興許那會兒你已經遊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啥時候遊走的。」
艾薩特睜大眼睛看著坎皮恩。坎皮恩的眼睛裡分明有一種怪怪的神情,難道是自己的幻覺嗎?
「當時實在太亂了。」他說,「我眼看要撐不住了。我的跟班拋給了我一支船槳。我從他那裡知道你已經脫險。他說你上岸了。」
船槳!他本該將船槳讓給坎皮恩的,並且叫水性更好的哈桑去救他。他留意到坎皮恩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探尋的神情,難道這又是他的幻覺嗎?
「我沒能多幫上你一點兒,心裡挺不好受的。」艾薩特說。
「噢,你照顧好自己就夠了,哪顧得過來呢?」坎皮恩說。
頭領給他們一杯接一杯地倒酒,兩人都喝了不少。艾薩特有些頭暈了,他提議去睡覺。床已鋪好,蚊帳也掛上了。他們天亮就要出發,繼續在河上完成他們的旅程。坎皮恩的床鋪和艾薩特的挨著,沒幾分鐘,艾薩特就聽見了他的鼾聲。坎皮恩一躺下就睡著了。住在長房子裡的年輕人和船上的囚犯一直聊到深夜。艾薩特腦袋疼得要裂開似的,什麼事也都想不了。天一亮,哈桑就把他叫醒了,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分鐘都沒睡著。他們的衣服已經有人洗乾淨晾乾了,可是等他們從狹窄的小路走到停著小帆船的河邊時,身上的衣服便又濕又髒了。他們不緊不慢地劃著名船。早晨的空氣清新怡人,平靜的浩瀚水面在晨曦中波光瀲灩。
「老天保佑,活著真好!」坎皮恩說。
他身上又髒又邋遢,滿臉鬍子拉碴。他長長地吸了幾口空氣,傻傻地笑得合不攏嘴。看得出來,他感覺呼吸這空氣的滋味實在太美了。他看著藍天、陽光、綠樹,心裡樂開了花。艾薩特恨他。他可以肯定,在這個早晨,坎皮恩的舉止有些不一樣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很想跪下來求他寬恕。他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他心存愧疚,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叫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願意。可是話又說回來,誰都可能做得跟他一樣。要是坎皮恩張揚出去,他就毀了。他再也沒法在森布魯待下去了;他在婆羅洲乃至整個英屬海峽殖民地都會聲名狼藉。如果他向坎皮恩懺悔,他一定可以讓坎皮恩答應不說出去的。可是他說話能算數嗎?他看了坎皮恩一眼,一個滑頭的小矮子。這個人怎麼靠得住呢?艾薩特想起了自己昨晚說過的話,那自然不是實話,可是又有誰知道呢?不管怎樣,誰能證明他當時不是無辜地相信坎皮恩已經脫險了呢?不論坎皮恩說什麼,也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詞;他大可以一笑置之,聳聳肩膀,說坎皮恩腦子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再說,坎皮恩是不是信了他的話也還說不準;那會兒大家都嚇得只想逃命,他也根本沒法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按捺不住想要重提這個話題,可又生怕那樣做會引起坎皮恩的疑心。他一定得管住自己的舌頭。只有他自己不露餡兒,才能平安無事。回到瓜拉索洛後,他要自己先給大家一個說法。
「要是這會兒有根煙抽,」坎皮恩說,「我就快活得像神仙啦。」
「上了大船後,總能抽到幾根劣質煙的。」
坎皮恩笑了一聲。
「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說,「起先,只求能活命就好了,別的什麼都不想。可現在我開始惋惜丟了我的鈔票、照片,還有剃鬚刀。」
這時,艾薩特終於理出了躲在他腦後的一個念頭,只是他一整夜都在抗拒這個念頭。
「他要淹死了才好呢。那樣我就不用擔心了。」
「船在那兒!」坎皮恩突然叫了一聲。
艾薩特四處望了一下。他們已經到了河口,「艾哈邁德蘇丹號」就停在那兒等候他們。艾薩特突然心裡一沉:他竟然忘記了這艘船的船長是個英國人,他一定會聽說這次歷險的經歷。坎皮恩會怎麼講呢?船長叫布雷登,艾薩特在瓜拉索洛經常見到他。此人個頭不高,愛咋呼,蓄著黑鬍子,舉止風風火火的。
「快點兒!」他們把小船划過去的時候,船長沖他們嚷嚷,「天亮我就在等你們啦。」可當他們登上甲板後,他的臉就拉了下來:「喂,你們到底出什麼事了?」
「給我們點兒酒喝,我原原本本講給你聽。」坎皮恩說道,斜著眼睛咧嘴笑著。
「過來吧。」
他們在船篷下坐定,桌上擺著玻璃酒杯、一瓶威士忌,還有蘇打水。船長發出了一個號令,幾分鐘後,他們便鬧哄哄地出發了。
「我們遭遇激浪了。」艾薩特說。
他覺得必須說點什麼。雖然喝著酒,他卻感覺嘴巴幹得可怕。
「是嗎?我的老天!你們沒有淹死,真是太走運了。怎麼回事呢?」
他問的是艾薩特,因為他們早前認識,但答話的卻是坎皮恩。他講述了整個經過,說得很準確,艾薩特提心弔膽地專注聽著。坎皮恩在講事情的前半截時用的人稱是複數,可是講到大家都落水後,他就改用單數了。一開頭是「他們」做了什麼,現在變成了「他」遇到了什麼,這就把艾薩特撇出去了。艾薩特不知道是該寬心還是該警覺。他沒有提到艾薩特是因為他在拼命求生的掙扎中只想到了他自己還是——他知道了真相嗎?
「那你遭遇什麼了?」布雷登船長扭頭問艾薩特。
艾薩特正待開口,坎皮恩又說話了。
「到了河岸上之前,我一直都認為他已經淹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脫身的,我想他自己都不清楚呢。」
「那真是千鈞一髮。」艾薩特笑呵呵地說。
坎皮恩為什麼這麼說?他看到了坎皮恩望過來的目光。他可以肯定,坎皮恩的目光中含有一絲逗樂的意味。無法確定真相的感覺太糟糕了。他感到害怕,他感到羞愧。他拿不定自己是否應該現在順著這個話題或以後找個機會問問坎皮恩,是不是回到瓜拉索洛後,他也會這麼講。這是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的。但是,即便別人無從知曉,坎皮恩還是會心裡有數的,他會恨不得殺了自己的。
「好在你們倆都還活著,真是太走運了。」船長說。
到瓜拉索洛的航程不遠,他們航行森布魯河上時,艾薩特心情沉重地望著河岸。兩岸長滿了栲樹和亞答樹,河水嘩嘩沖刷著這些樹木,樹林後面是一片翠綠茂密的叢林,叢林中四處點綴著馬來人的棚屋。他們停靠碼頭時,夜色已經降臨。警察局的戈林走上甲板同他們握手。那一陣他就住在招待所里,等他開始一一核查船上的土著乘客時,他告訴他們,還有一個叫波特的人也住在那裡,晚飯時大家會碰面。跟班的幫他們拿行李,他們慢步走到了招待所。他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八點半,四人聚齊在大廳里喝起了杜松子酒。
「嗨,布雷登說你們差點兒淹死,是怎麼回事?」戈林進來時問。
艾薩特猛地感到自己一陣臉紅,可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坎皮恩搶過了話頭,艾薩特覺得,他搶過話頭去是為了要按照他的說法來講述事情經過。他羞臊得臉上發燒。坎皮恩沒有說一句鄙視他的話,甚至一個字都沒提到他。他尋思著,這兩個聽眾,戈林和波特,會不會感到奇怪,坎皮恩怎麼會提都不提他呢?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坎皮恩從頭到尾講述著這段經歷,他講得頗為幽默,他沒有掩飾他們當時所處的險境,而是拿它開玩笑,所以在他講到他們當時如何狼狽不堪時,把這兩個人逗得笑聲不絕。
「有一件事情讓我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坎皮恩說,「上岸後我從頭到腳都是黑泥。我覺得真該跳進河裡去洗一洗,可是你們知道嗎,我當時心想,我已經在那該死的河裡泡得夠啦。我對自己說,得了,老天保佑,髒就髒吧。等我走進了長房子,看到艾薩特跟我一樣滿身黑泥,我就知道他也是那樣想的。」
他們哈哈大笑,艾薩特也勉強笑了幾聲。他留意到,坎皮恩講到這一段時,用詞跟他講給「艾哈邁德蘇丹號」船長聽時一模一樣。這只能有一種解釋:他知道真相,他什麼都知道,他已經拿定主意要怎樣字斟句酌地去講這個故事。坎皮恩很有條理地講清楚了所有事實,卻故意漏掉一定會讓艾薩特丟臉的部分,真是太可惡了。可是,他為什麼要留這一手呢?對於一個在那樣的危急關頭狠心拋下自己不管的人,他不會不感到鄙視和憎恨。剎那間,艾薩特的腦袋裡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了坎皮恩的用意:他要把真相留著講給行政長官威利斯聽。想到要去面對威利斯,艾薩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當然可以矢口否認,可他否認會管用嗎?威利斯不是傻子,他會去找哈桑,而哈桑不太可能會緘口不言。他相信哈桑會出賣他。那樣他就完了,威利斯會讓他滾回家去。
他感到頭痛欲裂,晚飯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要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好好設計一下行動計劃。突然,一個念頭閃現在他的腦海,讓他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苦苦守了這麼久的秘密,其實對所有人都不是秘密。剎那間,他確信無疑了。為什麼他有這樣明亮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膚?為什麼他說馬來語這麼流利,而且這麼快就學會了達雅語?當然他們都心裡有數。他真傻,居然一直以為他們都相信自己說的故事,胡扯什麼祖母是西班牙人。他這麼講的時候,他們一定在心裡偷笑;在他的背後他們一定會說他是黑人。接著,另一個想法出現在他心頭,一個折磨人的想法,他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流在他身體裡的那一滴不幸的土著血液,使他在聽到坎皮恩呼救的時候變成了膽小鬼?可不管怎麼說,在那種時刻誰都會嚇破膽的;老天在上,為什麼他非得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一個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的傢伙?那豈不是瘋了。可是在瓜拉索洛,他們只會說這就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事,沒有什麼可辯解的。
最後他終於上了床,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天知道過了多久才入睡,很快又被一個噩夢驚醒:他好像又掉進了那狂暴的浪濤中,小船翻來滾去。接著,他不顧一切地抓住了船舷,可轉眼又滑脫了,他萬分痛苦,呼嘯的海浪吞沒了他。天還沒亮他就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唯一的機會就是去見威利斯,先把事情說出來。他已經仔細醞釀好了怎麼說,連用什麼詞都斟酌好了。
這天,他起了個大早,為了避開坎皮恩,他早飯也沒吃就出門了。他在大路上來回溜達,估摸行政長官已經到了辦公室,才去見他。他通報了姓名後,被領進威利斯的辦公室。威利斯個子不高,已經上了歲數,頭髮花白,一張發黃的長臉。
「很高興見到你平安歸來,」他一邊與艾薩特握手,一邊說,「我聽說你們差點兒淹死,是怎麼回事?」
艾薩特穿一條乾淨的帆布背帶褲,頭戴一塵不染的遮陽帽,又是一個像模像樣的人了。他的一頭黑髮梳得整整齊齊,嘴唇上的鬍子也修剪利落了,腰板筆挺,頗有軍人的風度。
「長官,您吩咐過我要照顧好坎皮恩,我想我應該立即來向您匯報。」
「說吧。」
艾薩特按自己想好的措辭講述了事情經過。說到他們遭遇的危險時故意輕描淡寫,給威利斯造成的印象是他們並沒有遭遇很大的危險。要不是他們出發得太晚,本來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我勸坎皮恩早點走,可他喝了兩三杯酒,說實在的,他都不想動了。」
「他喝醉了?」
「倒也沒有,」艾薩特露出善意的微笑,「只是我也不能說他還是完全清醒的。」
他繼續講著自己的故事。他巧妙暗示坎皮恩當時已經有些昏頭了。當然了,對於一個水性不好的人來說,事情真的很可怕,而他,艾薩特,對坎皮恩的關心勝過了關心自己的安危;他知道唯一的生機是要保持鎮定,可是在翻船的那一刻,他看到坎皮恩嚇得驚慌失措了。
「這可不能怪他。」行政長官說。
「我當然盡力幫他了,長官,可是說實在的,當時我能做的也只有那麼多了。」
「好歹你們都脫險了,這是最要緊的。要是他淹死了,我們誰都不好受。」
「我想我應該在您見坎皮恩之前就來向您匯報實情,長官。我猜想他可能會說得比較繪聲繪色。誇張沒有好處。」
「總的來說,你們倆講的沒有出入。」威利斯說著,微微一笑。
艾薩特怔怔地看著他。
「難道今天早晨你沒有見到坎皮恩嗎?昨晚我聽戈林說你們出了點事,吃完飯後我就在回家的路上順便去看了一下。那時你已經睡了。」
艾薩特感到自己在發抖,他拼命保持鎮定。
「我順便問一下,是你先脫身的,是不是?」
「其實我也不清楚,長官。您知道的,那時亂極了。」
「你比他先上岸,那肯定是你先脫身的了。」
「這倒也是。」
「好的,謝謝你來告訴我。」威利斯說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他站起來時碰翻了幾本書,這些書突然嘩啦啦落到地上,把艾薩特嚇了一大跳,他「哎呀」叫了一聲。行政長官飛快看了他一眼。
「我說,你的神經繃得太緊啦。」
艾薩特控制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非常抱歉,長官。」他嘟囔道。
「我看你一定是受驚了。這幾天放鬆些吧。還是去看看醫生配點藥吧?」
「我昨晚沒睡好。」
行政長官若有領悟地點點頭。艾薩特出去後,碰到了一個熟人,這個人停下來祝賀他安然脫險。看來大家都知道了。在他走回招待所去的路上,他把剛才給行政長官講過的故事又對自己講了一遍。這真的跟坎皮恩講的一樣嗎?他怎麼也沒想到行政長官竟然已經從坎皮恩那裡聽說過了。他真是個大傻瓜,幹嗎早早上床睡覺呢!他根本不該讓坎皮恩離開自己的視線。行政長官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而還是要聽他講呢?這會兒,艾薩特在心裡狠狠咒罵自己,為什麼要提到坎皮恩喝多了,昏頭了。他那樣說是為了貶低坎皮恩,但現在他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此外,威利斯為什麼特意問他是不是他先脫身的呢?或許他也留了一手,或許他還會調查的,威利斯是很精明的人。可是,坎皮恩究竟說了些什麼呢?他必須弄清楚,不惜代價都要弄清楚。艾薩特心裡七上八下,已經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但他必須保持鎮靜。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人追蹤的獵物。他也不相信威利斯喜歡自己。有一兩次,他因為粗心大意在辦公室被威利斯訓斥過,也許威利斯只是在等著搜集到所有的事實後再算總帳。艾薩特簡直要抓狂了。
他走進招待所,只見坎皮恩伸展著雙腿坐在長椅上。他在讀報,這些報紙是他們去叢林的那段時間送到的。艾薩特看到這個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邋遢小矮子,頓時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憎恨。
「喂,」坎皮恩抬起頭說,「你去哪兒啦?」
艾薩特好像察覺到坎皮恩的眼神中含有嘲弄的意味。他握緊了拳頭,呼吸急促起來。
「你跟威利斯說我什麼了?」他冷不丁問道。
他自己事先也沒想到會問這句話,所以他的語氣很難聽,使得坎皮恩有些吃驚地瞟了他一眼。
「我一直都沒怎麼說到你呀。怎麼了?」
「他昨晚來過。」
艾薩特直勾勾地盯著坎皮恩。他憤怒地蹙起額頭,一心想要看出坎皮恩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告訴他,你頭疼去睡覺了。他想了解一下我們的不幸遭遇。」
「我剛剛見過他了。」
艾薩特在這間寬敞陰涼的房間裡走來走去。雖然這會兒時間還早,但是太陽已經曬得很熱,讓人腦袋發暈。他感覺自己落入了網中,心中無名火起。他真想掐住坎皮恩的脖子勒死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跟什麼搏鬥,所以感到有勁兒無處使。他疲倦不堪,渾身難受,神經快要崩潰。一瞬間,支撐著他的力氣的憤怒消失了,他突然變得垂頭喪氣,仿佛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水;他的心直往下沉,他兩腿發軟,快要站不住了。他感到自己要是不小心克制,就要哇哇地哭出來了。他覺得自己真是窩囊透了。
「見鬼去吧,要是我從沒見過你該有多好啊。」他可憐巴巴地喊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坎皮恩大為驚詫地問。
「得了,別裝啦。我們都裝了兩天了,我可受夠了。」艾薩特的嗓音陡然提高,尖厲刺耳,從這麼個強壯的漢子嘴裡發出這種嗓音,聽上去怪怪的。「我可受夠了。是的,我只顧自己逃命,拋下你差點兒淹死。我知道自己做得很缺德。可我沒辦法。」
坎皮恩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他的語氣中是真真切切的驚訝,這使艾薩特嚇了一跳。他感到後脊樑發涼。
「你叫救命的時候我嚇壞了。那會兒我剛好抓住了一支船槳,我就喊哈桑幫我逃生去了。」
「你那樣做是最明智的。」
「我沒能救你。我什麼都做不了。」
「那是當然。我呼救才真是蠢,那是浪費呼吸,而那時我最需要的就是呼吸。」
「你是說,你不知道?」
「那些夥計扔給我蓆子的時候,我以為你還抓著船呢。我相信是我先拋下你逃命的。」
艾薩特雙手抱住頭,發出一聲絕望的號叫。
「我的上帝呀,我怎麼這麼傻啊。」
兩人站在那裡無言地瞪著對方,這沉默似乎沒有盡頭。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艾薩特終於開口問道。
「噢,老兄,別擔心。我自己也常常被嚇破膽,我可不會指責別人膽小怯懦的。我誰都不會說的。」
「好吧,可是你知道真相啊。」
「我向你保證,你可以信任我。再說,我在這兒的活兒幹完了,我要回國了,我要坐下一班去新加坡的輪船。」說到這裡,坎皮恩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盯著艾薩特看了一會兒,「只有一件事我想請你答應:我在這兒交了好多朋友,有那麼一兩件事我有點兒在意:你跟別人講我們翻船的經歷時,要是你可以不說我那時有多狼狽,我會很感激你的。我可不想讓這兒的夥計們覺得我是個膽小鬼。」
艾薩特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想起了自己對行政長官說過的話。就好像坎皮恩一直在他背後聽著似的。他清了清喉嚨。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那樣說。」
坎皮恩好像很開心地呵呵笑了,他那雙藍眼睛裡滿
是喜悅。
「膽小啊。」他答道,說完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
殘缺不全的黃牙,「抽支雪茄吧,老兄。」
[1] 源於阿拉伯語,指穆斯林國家的統治者。蘇丹統治的國家稱為「蘇丹國」。
[2] 約1.8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