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項鍊

2024-10-10 20:32:5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運氣真好,能坐在你旁邊。」我們入座就餐時,蘿拉說。

  

  「是我的榮幸。」我客氣地說。

  「是不是你的榮幸還得等著瞧。我特別想找機會跟你聊聊,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聽她這麼說,我的心不禁沉了一下。

  「我寧可你講講自己的事,」我說,「要不說說我也行。」

  「哦,這個故事我一定得告訴你。我想你用得上。」

  「你非要講,那就請便。不過我們還是先看看菜單吧。」

  「難道你不願意聽我講嗎?」她委屈地說,「我還以為你會很樂意聽的呢。」

  「我是很樂意聽啊。哪怕你是寫好了劇本要念給我聽也行。」

  「是我的幾個朋友的故事,全是真人真事!」

  「這也不算什麼。真人真事從來都不比編造的故事更真實。」

  「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如實說,「我只是覺得聽上去有點兒道理。」

  「你還是讓我講下去吧。」

  「我洗耳恭聽。我也不想喝湯。會發胖的。」

  她瞪了我一眼,然後看了看菜單,輕嘆一聲。

  「哦,好吧,既然你不想喝湯,我也不喝了。天知道,我也得注意自己的身材了。」

  「可是還有什麼湯能比那種漂著濃濃奶油的更美味呢?」

  「羅宋湯。」她嘆著氣說,「這才是我真正愛喝的湯。」

  「算了。還是講你的故事吧。上魚之前我們先不說吃的了。」

  「嗯,事情發生時,我正好也在場,我在跟利文斯頓夫婦吃飯。你認識利文斯頓夫婦嗎?」

  「不認識吧。」

  「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他們,他們能證明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有一回他們請客,有一位女客人臨時變卦不來了——你也知道有些人就是不為別人著想——這麼著,吃飯的就會是不吉利的十三個人了。所以他們就把家裡的女教師叫來湊數。這位家庭教師叫羅賓遜小姐,是個挺不錯的姑娘,年輕漂亮,也就二十或二十一歲吧。要我說,我是決不會雇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家庭教師的。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啊?」

  「人都往好處想嘛。」

  蘿拉沒有理會我的話。

  「這樣的姑娘八成會整天想著年輕小伙子,哪還顧得上好好做事?等她剛熟悉你的家庭環境,馬上就會辭掉活兒,要結婚去了!不過,羅賓遜小姐有很好的推薦人。我必須認同,她是個叫人敬重的可愛姑娘。事實上,她的父親是一位牧師。

  「同桌吃飯的有一位先生,我想你應該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但是他在自己的圈子裡可是個名人,人稱波塞里伯爵。對珠寶首飾,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精通得多。當時他坐在瑪麗·林格特的旁邊。瑪麗很為自己戴的珍珠項鍊揚揚得意。在閒聊的時候她問伯爵,她戴的項鍊怎麼樣。伯爵說挺好看的。瑪麗聽了這個評價很不高興,便告訴伯爵這串項鍊價值八千鎊哩!

  「『對,是值這麼多。』伯爵說。

  「羅賓遜小姐坐在伯爵對面。那天晚上,她看上去很體面。當然,我還是認得出她穿的是索菲的一件舊衣服。不過,要是不知道羅賓遜小姐是他們的家庭教師,沒有人會想得到的。

  「『那位年輕姑娘戴的項鍊特別好看。』波塞里說。

  「『啊?她是利文斯頓太太的家庭教師。』瑪麗·林格特說。

  「『我必須說實話。』伯爵說,『她戴的項鍊是我一生見過最精美的,這麼大的珍珠我也是頭一次見到。肯定值五萬鎊。』

  「『簡直胡說!』

  「『我不會說錯的!』

  「瑪麗·林格特探過身子去。

  「『喲,羅賓遜小姐,你聽見波塞里伯爵說什麼了嗎?』她尖聲尖氣地嚷了起來,『他說你戴的那串珍珠項鍊能值五萬鎊哩!』

  「這會兒正巧餐桌上的聊天停頓了一下,所以每個人都聽見了。我們都轉過身去看著羅賓遜小姐。她臉紅了,哈哈笑了一聲。

  「『是嗎,那我可是撿到大便宜了,我花了十五先令買的。』

  「『可不是撿了個便宜嘛。』

  「我們哄堂大笑。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我們都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妻子哄丈夫,故意把真的貴重珍珠項鍊說成是假的。這樣的故事老掉牙了。」

  「謝謝你。」我說,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寫過的一個小故事。

  「可是這個姑娘要是真的有一串價值五萬鎊的珍珠項鍊,她幹嗎還要做家庭教師呢,這太不可思議了吧?顯然這位伯爵是在胡謅。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真是『巧事胳膊長』[1]。」

  「太不應該了,」我反駁道,「巧事的胳膊已經伸得太長了。你沒有看過《英語用法詞典》這本迷人的小書嗎?」

  「我希望你別打岔,我正要講到最有意思的地方。」

  可我還是要再一次打斷她,因為就在這時,有人從我的左胳膊肘邊上悄悄地塞進來一盤烤得焦嫩的三文魚。

  「利文斯頓太太又請我們吃大餐啦!」我說。

  「吃三文魚會發胖嗎?」蘿拉問。

  「太會了!」我一邊說,一邊叉了一大塊。

  「瞎扯!」她說。

  「接著講啊!」我催她說下去,「巧事的長胳膊伸到哪兒去了?」

  「嗯,就在這時,管家過來俯身在羅賓遜小姐的耳邊嘀咕了幾句。我感覺她好像臉色發白了。不塗點胭脂就會出這種洋相。誰知道老天會怎麼捉弄人。她當時真的滿臉驚慌。她欠過身去對利文斯頓太太說:

  「『太太,道森說門口有兩個人要馬上見我。』

  「『那你趕緊去看看吧。』索菲·利文斯頓說。

  「羅賓遜小姐站起來,走出了屋子。在座的人腦子裡自然都閃出了同一個念頭,但我是頭一個說出口的。

  「『但願他們不是來逮捕她,』我對索菲說,『這會把你嚇壞的,親愛的。』

  「『波塞里,你能肯定那項鍊是真貨?』

  「『錯不了。』

  「『要是偷來的,她今晚也不敢戴出來的吧。』我說。

  「索菲·利文斯頓塗了脂粉的臉變得像死人臉一樣煞白,我看得出她心裡在嘀咕自己首飾盒裡的東西是否都還在。那天我只戴了一串小小的鑽石鏈子,可我本能地伸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看看是不是還掛在那兒。

  「『別瞎說了。』利文斯頓先生開口了,『羅賓遜小姐怎麼可能有機會偷到這麼貴重的珍珠項鍊?』

  「『說不定是別人偷來給她的呢。』我說。

  「『可是她有很好的推薦人。』索菲說。

  「『推薦人總是這樣說好話的。』我說。」

  我被迫再次打斷了蘿拉的話。

  「我看你好像也認定了要把這件事看得很陰暗。」我鄭重其事地說。

  「當然,我沒有任何根據認為羅賓遜小姐不是個好人,我倒是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是個很好的姑娘。但是,要真的查出她是個臭名昭著的小偷,甚至還是某個國際盜竊團伙的有名成員,那才真的來勁呢!」

  「簡直就像驚險電影了。依我看,這麼驚心動魄的事只有在電影裡才能見到。」

  「可不是,我們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屋裡鴉雀無聲。我期待會聽到門口傳來扭打的聲音,或者起碼是一聲捂住嘴巴的尖叫。我感覺四周的沉默中透著一種凶多吉少的不祥之兆。過了一會兒,門開了,羅賓遜小姐走了進來。我一眼就看出她的項鍊不見了。我看到她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她回到桌邊坐了下來,面帶微笑扔到了上面……」

  「扔到了什麼上面?」

  「桌子上啊,傻瓜,一串項鍊。

  「『這是我的項鍊。』她說。

  「波塞里伯爵探過身去看了看。

  「『哦,可這是假的。』伯爵說。

  「『我跟你說過是假的嘛。』她哈哈大笑。

  「『這可不是你剛才戴的那串。』他說。

  「她搖了搖頭,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們都感到迷惑不解。我不知道為什麼索菲·利文斯頓看到她的家庭教師這樣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時會感到如此開心,我覺得她多少有些聲色嚴厲地提議要羅賓遜小姐說說事情的經過。

  「就這樣,羅賓遜小姐說出了事情經過。她走到門口時見到兩個自稱是從亞羅珠寶店來的男子。據她說,她的項鍊就是用十五先令從這家店買的。後來因為搭扣鬆了又送回去修理,就在請客的那天下午才剛取回來。那兩個人說是他們給她項鍊時拿錯了。有個顧客送了一串真的珍珠項鍊到店裡來重新串一下,店員不小心弄錯了。當然我也弄不懂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居然把貴重的項鍊送到亞羅去!他們根本沒有這樣的經驗,連真的珍珠和假的珍珠都分不出來。可是你也知道,有些女人就是這麼傻傻的。不管怎麼說,就是剛才羅賓遜小姐戴著的那串項鍊,值五萬鎊。她當然把項鍊交給他們了——我想她也只能這麼做,儘管總歸還是有些心疼的吧——他們把她的項鍊也物歸原主了。然後他們說,雖然他們不需要承擔任何義務——你也知道的,他們要公事公辦,總會正兒八經地說些煞有介事的蠢話——但他們還是奉命送給她一張三百鎊的支票,作為酬金也好,或者隨便什麼別的名義。羅賓遜小姐還拿出支票給大家看了。她開心死了。」

  「這倒也算走運啊!」

  「誰說不是呢。可是結果這件事卻把她給毀了。」

  「噢,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快到她休假的日子了,她跟索菲·利文斯頓說,她決定到多維爾去玩一個月,痛痛快快地花掉那三百鎊。索菲當然就勸她不要這樣做,苦口婆心地勸她把錢存到銀行里。可是她根本聽不進去。她說她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機會,今後恐怕也碰不到了,因此她決意起碼要像貴夫人那樣過上一個月再說。索菲沒法讓她改變主意,只好依了她,還把許多自己不想再穿的衣服賣給了她——她整個季節穿的都是這些衣服,早就穿膩了。她說是送給她的,可我看她才不會白給她呢!我估摸她是很便宜地賣給她的。羅賓遜小姐就這樣出發了,隻身一人去多維爾了。你猜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可猜不出來。」我回答說,「我希望她玩得很開心吧。」

  「離她該回來上班前的一個星期,她寫信給索菲,說她改變了計劃,要從事別的職業了,要是她不回去,就請利文斯頓太太原諒了。當然啦,可憐的索菲氣得要命。其實是怎麼回事呢?羅賓遜小姐在多維爾攀上了一個阿根廷富人,跟他一起去巴黎了,她從此一直待在巴黎。我在佛羅倫斯酒店親眼見到過她,手鐲子一直戴到了胳膊肘,脖子上掛了好多串粗粗的項鍊。我當然沒有理她。聽說她在布洛涅森林有一處房產,我還知道她有一輛勞斯萊斯!沒過幾個月她就離開了那個阿根廷人,又跟一個希臘人好上了!我不知道她現在跟誰在一起。總之,她成了巴黎最時髦的高級妓女了。」

  「我聽出來了,你剛才說她毀了自己時,純粹用的是這個詞的字面含義。」我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蘿拉說,「可是你不認為這件事可以寫出一篇小說嗎?」

  「很不幸,我已經寫過一篇關於珍珠項鍊的小說了。總不能老是寫珍珠項鍊吧。」

  「我倒是有點兒想自己來寫一篇。當然,我得把結局改一改。」

  「哦,你打算怎麼寫結局?」

  「我會把她寫成跟一個銀行職員訂了婚。這個人在戰爭年代受了傷,只有一條腿,或是半邊臉炸沒了。他們窮得要命,幾年之內沒有希望結婚。那男人省吃儉用,把所有積蓄都用來在城郊買一所小房子。他們打算付清買房的最後一筆錢後就結婚。就在這時,這女人把她那三百鎊拿出來給了那男的,他們簡直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他們喜出望外,那男的撲在女人的肩膀上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他們在郊外買下了那所小房子,如期結了婚,還接來上了年紀的婆婆一起生活。丈夫每天到銀行上班;妻子要是小心些不懷孕的話,白天還能出去當家庭教師。丈夫常常生病——受過傷,你知道的——妻子悉心護理他。一個哀婉動人、溫馨甜蜜的故事。」

  「我聽著覺得好無聊。」我斗膽直言。

  「是的,可是很有教育意義啊!」蘿拉說。

  [1] 俗語,意為碰巧的事情,辦起來事半功倍。——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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