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前

2024-10-10 20:32:4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斯金納太太喜歡準時。她已經開始打扮了,穿上了黑色綢裙,這既跟她的年齡相稱,也適合她悼念剛過世的女婿。接著她想要戴上一頂絨帽。這頂帽子倒讓她有些遲疑不定了,因為這帽子上裝飾的白鷺羽毛很可能要招來宴會上必定會遇到的幾個朋友尖酸的譏嘲。當然了,殺害這些美麗的白鳥,還是趁它們交配的季節,就為了獲取它們的羽毛,這實在是太殘忍了。可是看著這麼漂亮時髦的羽毛,不戴未免太傻了,而且也會傷害自己剛過世的女婿的感情。這可是他大老遠從婆羅洲帶回來的,希望討得岳母喜歡。凱薩琳當時見到這東西就不太高興,不過後來出了那樁事,她一定也後悔不該那樣的,可是凱薩琳本來就沒真正喜歡過哈羅德。斯金納太太站在梳妝檯前,戴上了這頂絨帽,畢竟她也只有這麼一頂還算像樣的帽子!她又用一枚發針把羽毛卡住。要是有人對這些羽毛說三道四,她已想好了怎麼對答。

  「我也知道這種事怪殘忍的。」她會說,「要是我自己怎麼都不會買的,但這是我那可憐的女婿最後一次回國休假時帶回來的。」

  

  這樣就能說清楚她是怎麼有的這些白鷺羽毛,戴上它們也就理所當然了。大家一直都挺好心的。斯金納太太從抽屜里拿出一方乾淨手絹,在上面噴了些古龍水。她從不用香水,一直認為用香水太輕浮,而古龍水清新怡人。她馬上就要打扮好了,兩眼朝穿衣鏡後面的窗戶外望了一下。卡農·海伍德家的花園聚會碰上了好日子。陽光溫煦,天空藍藍的。樹上還沒有褪去春天的嫩綠。她看見小外孫女在房子後面的花園裡忙著用耙子鼓搗自己的小花圃,不由得露出笑容。她真希望瓊的臉色不是那麼蒼白,看來過去把孩子留在熱帶地區那麼久是個錯誤,她小小年紀就顯得過於嚴肅。從沒見過她四處奔跑,她總是安安靜靜地玩著她自己發明的遊戲,在自己的花圃里澆水。斯金納太太用手撣了撣裙子的前襟,拿起手套,走下樓來。

  凱薩琳坐在窗前的寫字檯邊忙著做幾份名單,她是女子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名譽秘書,遇到有比賽就要忙一陣。不過她也準備好了要去參加宴會。

  「我看你到底還是穿上這件套衫了。」斯金納太太說。

  午飯時,她們討論過凱薩琳到底是穿這件無袖套衫好,還是那件黑色薄紗裙。無袖套衫是黑白兩色的,凱薩琳覺得很漂亮,可是沒有服喪的樣子。米莉森卻贊成她穿這件套衫。

  「我們何必都穿得像出殯回來似的,」她說,「哈羅德去世都八個月了。」

  斯金納太太覺得這樣說話很不近人情。米莉森從婆羅洲回來後一直怪怪的。

  「你不會現在就脫掉孝服吧,親愛的?」她問。

  米莉森沒有直接回答。

  「現在的人服喪的方式不一樣了。」她說。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時,斯金納太太覺得她的口氣很怪異。顯然凱薩琳也留意到了,她疑惑不解地看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羅德決不會要我沒完沒了地給他服喪。」

  「我早早穿好衣服,就是因為我有話要跟米莉森說。」凱薩琳接口道,算是回答了母親探詢的眼神。

  「哦?」

  凱薩琳沒有解釋。她放下手裡的名單,皺著眉頭拿起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有位太太寫信來抱怨委員會很不公平地將她可享受的讓杆數從二十四桿降到了十八桿。擔任女子高爾夫俱樂部的名譽秘書需要有相當機智老練的本領。斯金納太太戴上新手套。百葉窗遮住了陽光,室內陰暗涼爽。她看著哈羅德生前請她保管的一隻塗得五顏六色的很大的木刻犀鳥。在她看來,這個木刻看上去有些怪異,也很野蠻,可是哈羅德卻很把它當一回事。這東西具有宗教意義,卡農·海伍德對它大為讚賞。沙發後面的牆上掛著幾件馬來武器,她已忘了它們叫什麼。幾張臨時搭起來的桌子上擺著一些銀器和銅器,都是哈羅德陸續送來的。她喜歡哈羅德,兩眼不由自主地去看擺在鋼琴上的他的照片,那上面還擺著她的兩個女兒、外孫女、妹妹和妹妹的兒子的照片。

  「咦,凱薩琳,哈羅德的照片去哪兒了?」她問。

  凱薩琳回頭看了一眼,照片不在那兒了。

  「誰拿走了吧。」凱薩琳說。

  她感到吃驚,又迷惑不解,便站起身朝鋼琴走去。原先擺在那兒的照片已經有人重新擺放過,看不出空當了。

  「會不會是米莉森拿去放到她臥室了呀?」斯金納太太說。

  「我怎麼沒留意到呢?再說了,米莉森有好幾張哈羅德的照片。她都鎖起來了。」

  女兒的房間裡居然沒有擺放哈羅德的照片,斯金納太太覺得有些蹊蹺。其實,她有一次還特意說起過這件事,可是米莉森沒有搭茬兒。從婆羅洲回來後,米莉森變得出奇地寡言少語,斯金納太太很想對她表示同情,可她並不領情。女兒好像不願意提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每個人承受悲痛的方式各有不同。斯金納先生說過,這件事最好讓米莉森自己處理。想到丈夫,她的思緒又轉到了他們要去參加的花園宴會上。

  「你們老爸問我,他是不是該戴一頂大禮帽。」她說,「我說穩妥些還是戴上吧。」

  這是一場盛大的聚會。他們會吃到冰淇淋,草莓和香草味的冰淇淋,從博迪糖果店買的,海伍德還會在自己家裡做冰咖啡。大家都會到場。主人邀請他們去見從中國香港回來的主教大人,主教住在卡農家,他是卡農的大學同學,會跟大家談談他在中國傳教的經歷。斯金納太太的女兒在東方生活過八年,她的女婿又曾經是英國駐婆羅洲一個地區的行政官員,所以她對此感到興致勃勃。不用說,比起那些跟殖民地什麼的毫無關係的人,這樣的事對她來說更有意義。

  正如斯金納先生說的:「只聽說過英國的人又能知道英國多少呢?」

  就在這時,正好斯金納先生走了進來。他是個律師,子承父業,在倫敦的林肯律師學會廣場有事務所。他每天早上去倫敦上班,晚上才回家。他能陪伴老婆女兒去參加卡農家的花園聚會,完全是因為卡農特地選擇在星期六舉辦。斯金納先生身穿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褲子,看上去蠻精神的。他的衣著不算很講究,但也乾淨利落。他的樣子像一位體面的家庭法律顧問——其實也的確是的。他的事務所只接完全正當的案子,如果有哪個顧客來找他辦理不那麼上得了台面的麻煩事,斯金納先生就會板起一副嚴肅的面孔。

  「這種案子本事務所恕難承接。」他說,「我想你還是另請高明為好。」

  他會抓過記事本,潦潦草草地寫下一個名字和地址,撕下這一頁遞給顧客。

  「我建議你去找找這些人。只要提一下我的名字,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盡心辦理的。」

  斯金納先生的臉颳得乾乾淨淨,腦袋光禿禿的。兩片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總是繃得緊緊的,不過一雙藍眼睛卻顯得有些羞澀。他面色蒼白,滿臉皺紋。

  「瞧你穿上新褲子啦!」斯金納太太說。

  「這麼好的機會當然要穿了,」他答道,「我還在想要不要在翻領上插朵花呢。」

  「我說還是不插的好,爸爸,」凱薩琳說,「那樣不好看的。」

  「好多人都會插上花的。」斯金納太太說。

  「只有小職員這類人才會那樣。」凱薩琳說,「要知道,海伍德家請了各界人士的。再說,我們還在服喪呢。」

  「不知道主教講完後會不會募捐。」斯金納先生說。

  「我覺得應該不會。」斯金納太太說。

  「我覺得那樣做不太像話。」凱薩琳附和道。

  「還是有所準備比較穩妥。」斯金納先生說,「我來代表你們所有人捐。不知道十先令[1]夠不夠,還是要捐一鎊?」

  「我覺得要捐就得捐一鎊,爸爸。」凱薩琳說。

  「到時候再看看吧。我不想給得比別人少,可也沒必要多給。」

  凱薩琳將她的文件收進寫字檯的抽屜里,站起身,看了一眼手錶。

  「米莉森準備好了嗎?」斯金納太太問。

  「時間還早呢。人家請我們四點到,我想我們四點半到就差不多。我已吩咐戴維斯四點一刻開車過來。」

  平常出門總是凱薩琳開車,但遇上今天這樣的重要場合,就要花匠戴維斯穿上制服當司機。這樣,到的時候就顯得更氣派,再說,凱薩琳穿上了她的新套衫,當然也不想開車。她看著媽媽將手指一根一根塞進新手套里,才想起自己也得戴上手套。她聞了聞手套上是否還留著肥皂味,只有很淡的味道,她想別人不會聞到的。

  房門終於開了,米莉森走了進來。她穿著喪服。斯金納太太總是看不習慣,不過她當然知道米莉森必須穿滿一年。太遺憾了,她穿喪服不合適,儘管有的人合適。有一回,斯金納太太試著戴過米莉森那綴著白紗帶的無邊帽,披上了長長的面紗,她覺得還挺好看的。當然啦,她希望親愛的老公阿爾弗雷德比她活得長,不過萬一他先離開人世,她就永遠不會脫下喪服。維多利亞女王不就一直沒有脫下喪服嗎?可是米莉森情況不同,她還很年輕,才三十六歲。三十六歲就守寡實在太不幸了。何況她也沒有多少再嫁人的機會。

  眼下,凱薩琳也不太可能嫁人,雖然她已經三十五歲了。上次米莉森和哈羅德回家時,斯金納太太建議他們把凱薩琳帶去跟他們一起過一陣。哈羅德倒挺樂意的,可是米莉森說不行。斯金納太太想不明白為什麼不行。把她帶出去總可以給她一些機會嘛。當然,他們並不是要趕她出門,可是女大當嫁呀。他們在國內認識的男人好像都已經結婚成家了。米莉森說他們那邊的氣候惡劣。的確,她自己的膚色就很不好看。現在沒有人還會說米莉森是兩姐妹中更漂亮的了。凱薩琳越長越好看,當然,有人說她太瘦了。不過她現在剪短了頭髮,而且不管颳風下雨都會打高爾夫球,所以臉蛋兒紅撲撲的,斯金納太太覺得她很漂亮。沒有人會說可憐的米莉森漂亮,她的身材已經完全變形了。她本來就個頭不高,現在一發胖,就成了個矮胖墩兒。她真的太胖了。斯金納太太認為這是因為她生活在熱帶地區太熱而缺少鍛鍊造成的。她的膚色像泥土一樣發黃,本來那雙藍眼睛是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現在也變得蒼白無神了。

  「她的脖子該注意了。」斯金納太太暗自思忖,「這雙下巴真有點兒嚇人。」

  這事兒她跟丈夫說起過一兩回。斯金納先生說,米莉森已經不年輕了,這是難免的,可是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啊。斯金納太太打定主意要跟女兒認真談談,不過她當然也得顧及女兒眼下的喪夫之痛,打算等她服喪滿一年了再說。她也很高興有這個理由可以推遲這樣的談話,一想到要跟米莉森談這個話題,她就有些發怵。米莉森無疑像變了個人。她整天耷拉著臉,弄得她媽媽見到她就不自在。斯金納太太是個想到什麼就會大聲說出來的人,可是米莉森有個令人尷尬的習慣,你跟她說話時(哪怕是隨便找點話說),她總是一聲不吭,你也不知道她到底聽見了沒有。有時,斯金納太太實在惱火極了,只好提醒自己可憐的哈羅德去世才八個月,才忍住沒有跟女兒把話說得太難聽。

  這位寡婦靜靜向前走來,一縷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那陰沉沉的臉上,凱薩琳背對窗戶站著,看了姐姐一眼。

  「米莉森,我有話跟你說。」凱薩琳說,「今天早上我跟格萊迪絲·海伍德打高爾夫球了。」

  「你打贏了?」米莉森問。

  格萊迪絲·海伍德是卡農唯一還沒有嫁出去的女兒。

  「她跟我說了些你的事情,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米莉森的目光越過妹妹,望著在花園裡澆花的小女兒。

  「媽媽,你有沒有關照安妮給瓊吃廚房裡的點心?」她說。

  「說過了,待會兒她跟用人一起吃。」

  凱薩琳冷冷地看著姐姐。

  「主教在回香港的途中在新加坡逗留了兩三天。」她繼續說下去,「他很喜歡旅遊。他到過婆羅洲,認識不少你也認識的人。」

  「他一定很想見見你,親愛的。」斯金納太太說,「他認識可憐的哈羅德嗎?」

  「認識,他在瓜拉索洛見過哈羅德。他記得很清楚。他說,聽說哈羅德去世了,他很震驚。」

  米莉森坐下來,慢慢戴她的黑手套。斯金納太太見她聽到這些話還是一言不發,感到很詫異。

  「對了,米莉森。」她說,「哈羅德的照片不見了。是你拿走了嗎?」

  「是的,我收起來了。」

  「我還以為你願意擺在外面呢。」

  米莉森又什麼也不說了。這個毛病真是讓人火冒三丈。

  凱薩琳略微轉過身去,面對著姐姐。

  「米莉森,你為什麼告訴我們說哈羅德是發燒死的?」

  這位寡婦不動聲色,定睛看著凱薩琳,但是她發黃的臉上泛起了一道紅暈。她沒有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凱薩琳?」斯金納太太吃驚地問。

  「主教說哈羅德是自殺的。」

  斯金納太太驚叫起來,但她丈夫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別嚷嚷。

  「這是真的嗎,米莉森?」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米莉森停了一下,隨意撫摸著她身邊桌子上的一件汶萊銅器。這也是哈羅德送的。

  「我要為瓊著想,讓她相信爸爸是感冒死的對她更好些。我不想讓她知道內情。」

  「你讓我們太尷尬了。」凱薩琳皺緊眉頭說,「格萊迪絲·海伍德怪我沒告訴她真相,說我太不夠意思了。我費盡口舌才讓她相信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她說她父親也很生氣。他說,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了,而且他還是你的證婚人,他認為我們應當信得過他的。不管怎麼說,就算我們不想告訴他真相,也沒必要用謊話來蒙他。」

  「我必須說,我覺得這事兒他說得對。」斯金納先生惡聲惡氣地說。

  「當然了,我跟格萊迪絲說這事不能怪我們。只不過是你怎麼跟我們說的,我們就怎麼說而已。」

  「我希望這事兒沒有讓你輸球。」米莉森說。

  「說真的,親愛的,我覺得你這麼說就太不合適了。」她爸爸扯著嗓子說。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空空的壁爐前,習慣性地叉開燕尾服後擺站在壁爐前。

  「這是我自己的事。」米莉森說,「如果我不想告訴別人,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的。」

  「如果你連自己的媽媽都不告訴,那看來你對你媽也沒什麼感情了。」斯金納太太說。

  米莉森聳了聳肩膀。

  「你應該知道,這種事到頭來是瞞不住的。」凱薩琳說。

  「為什麼?我可沒想到那兩個愛嚼舌根的老神父除了說我的閒話就沒什麼別的事可說了。」

  「主教說他去過婆羅洲,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會問他認不認識你和哈羅德。」

  「說了半天都沒說到點子上。」斯金納先生說,「我認為你本該跟我們說實話的,那樣我們就可以來決定怎麼做才好。作為律師,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想隱瞞真相,時間長了一定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可憐的哈羅德。」斯金納太太說,眼淚從她塗了胭脂的臉頰上流了下來,「這簡直太可怕了!我一直覺得他是我的好女婿。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過不去,竟然干出這麼可怕的蠢事?」

  「氣候。」

  「我看你還是原原本本把所有實情都告訴我們的好,米莉森。」她父親說。

  「讓凱薩琳告訴你們吧。」

  凱薩琳猶豫不決。她要說出來的事情的確很可怕。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她們這樣的家庭,真是太不幸了。

  「主教說他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斯金納太太嚇得喘不過氣來,她衝動地走到失去了丈夫的女兒身邊。她想要抱住女兒。

  「我可憐的孩子。」她啜泣著說。

  可是米莉森躲開了。

  「別煩我了,媽媽。這麼扯來扯去我真的受不了。」

  「真有你的,米莉森。」斯金納先生說,眉頭緊皺。

  他覺得米莉森的舉止很不得當。

  斯金納太太用手絹小心地擦拭眼睛,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凱薩琳慌慌張張地擺弄著戴在脖子上的一串長長的項鍊。

  「我得從一個朋友嘴裡知道自己姐夫的死因,這也太荒唐了。我們全都像傻瓜似的。主教很想見你,米莉森。他想告訴你他多麼為你難過。」凱薩琳頓了一下,可是米莉森什麼也沒說,「他說那時米莉森帶著瓊出門了,等她回來就發現哈羅德死在床上了。」

  「那一定很嚇人的。」斯金納先生說。

  斯金納太太又哭了起來,凱薩琳將手輕輕搭在母親的肩上。

  「別哭了,媽媽。」她說,「你把眼睛哭腫了,會惹人笑話的。」

  大家沉默不語,斯金納太太擦乾了眼淚,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想到自己這個時候帽子上還別著可憐的哈羅德送給她的白鷺羽毛,她感覺有些彆扭。

  「還有件事我也應該告訴你。」凱薩琳說。

  米莉森不慌不忙地又抬眼看著妹妹,她的目光沉穩,但是很警覺。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在等待聽到某個生怕會錯過的聲音。

  「我不想說任何傷害你的話,姐姐。」凱薩琳接著說,「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說,我想你應該也知道的。主教說哈羅德酗酒。」

  「噢,親愛的,多可怕呀!」斯金納太太大聲嚷道,「真是太讓人震驚了。是格萊迪絲·海伍德告訴你的嗎?你怎麼說的?」

  「我說這肯定不是真的。」

  「這就是隱瞞實情的後果。」斯金納先生氣急敗壞地說,「事情總是這樣的。只要你想隱瞞實情,很快就會流言四起,結果比事實真相還要糟糕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聽人說,哈羅德是酒精中毒引起神志錯亂而自殺的。我認為,為了我們全家人的體面,米莉森,你應該駁斥這個謠言。」

  「這樣誹謗死者真是太不像話了。」斯金納太太說,「等瓊長大後聽到這種話多不好啊!」

  「人家這麼說有依據嗎,米莉森?」她父親問道,「哈羅德一向不喝酒的呀。」

  「算了吧。」米莉森說。

  「他喝酒嗎?」

  「十足的酒鬼。」

  這個回答太出乎意料了,而且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諷,使他們三個人都大吃一驚。

  「米莉森,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死去的丈夫?」她的母親大聲呵斥道,一邊握緊了自己戴著手套的雙手,「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回來後一直這麼怪怪的。我始終不能相信,我的女兒會這麼對待自己丈夫的去世。」

  「先別說這些啦,老伴兒。」斯金納先生說,「以後慢慢再說吧。」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窗外陽光明媚的小花園,又踱回到屋子中間。他從口袋裡掏出了夾鼻眼鏡,雖然沒有要戴上的意思,卻用手帕擦拭著鏡片。米莉森看著他,她的眼裡透出一種玩世不恭的譏嘲神情。斯金納先生心裡憋著火。他完成了一個星期的工作,到星期一上午之前,他滿可以清閒一陣。儘管他對妻子說這次花園聚會挺煩人的,他寧可在自家的花園裡靜靜地喝茶,可事實上他又盼著去參加這個聚會。他對在中國傳教的經歷沒有什麼興趣,但是能見到主教大人倒是很有意思的。可是現在卻冒出來這麼個事情!他最不喜歡跟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攪在一起。突然有人說他的女婿是個酒鬼,自殺了,這也太讓人難堪了啊!米莉森若有所思地撫弄著她的白色袖口。她那冷靜的神態使他惱火。但是他沒有沖她發火,卻對小女兒說了一句:

  「你幹嗎不坐下,凱薩琳?屋裡有的是椅子。」

  凱薩琳拉過一把椅子,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斯金納先生走到米莉森面前,看著她。

  「當然,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對我們說哈羅德是死於發燒。可我認為這樣做是錯誤的,因為這種事情遲早會真相大白。我不知道主教告訴海伍德一家的情況有多少是符合事實的,不過,如果你肯聽我的一句忠告,還是應該儘可能把所有事實都告訴我們,這樣我們才能見機行事。我們不能指望這事傳到卡農·海伍德和格萊迪絲那裡就會打住。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愛說長道短。我們無論如何都應該知道全部事實真相,否則會讓我們一家人都很難應付。」

  斯金納太太和凱薩琳都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大家等著米莉森的回答。她面無表情地聽完這番話。剛才臉上突然泛起的紅暈消失了,她的臉色又變成像平常一樣灰白、發黃了。

  「我覺得我要是告訴你們真相,你們會不愛聽的。」她說。

  「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一定會同情你、理解你的。」凱薩琳嚴肅地說。

  米莉森瞥了她一眼,嘴角上拂過一絲淡淡的微笑。她不慌不忙地打量著他們三個人。斯金納太太很不自在,她感覺米莉森看他們三個人的眼神好像他們是服裝店裡的模特兒。她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跟他們三個人沒有一點兒關係。

  「你們也應該知道,我跟哈羅德結婚時根本就不愛他。」她陷入沉思中說。

  斯金納太太剛要驚叫,她丈夫迅速做了個幾乎不易察覺的手勢,做了這麼多年美滿恩愛的夫妻,她立刻心領神會地閉嘴了。米莉森繼續說下去。她的語氣十分平淡、緩慢,聲調幾乎沒有變化。

  「那時我二十七歲了,除了他似乎沒人願意娶我。確實,他那時已經四十四歲,看上去挺老的了,可是他有個很不錯的職位,是不是?我不太可能有更好的機會了。」

  斯金納太太忍不住又想哭了,但她猛然想起了還要去參加聚會。

  「當然了,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把他的照片收起來了。」她傷心地說。

  「別這樣,媽媽!」凱薩琳喊道。

  那張照片是哈羅德跟米莉森訂婚時拍的,哈羅德拍得很像樣。斯金納太太一直覺得他是個很好的男人。他體格粗壯,個兒很高,或許胖了點,可他舉止得體、儀表堂堂。他在那時就已經顯出禿頂的跡象,可是現在的男人都禿頂得早。他說,遮陽帽和頭盔這些東西對頭髮不好,這誰都知道。他蓄著不太濃的黑色絡腮鬍,臉膛被太陽曬得黝黑。當然,他臉上最好看的還是那雙棕色的大眼睛,瓊的眼睛很像他。他談吐風趣。凱薩琳說他總是氣勢洶洶的,斯金納太太可不這麼認為,她不反對男人說話粗野。特別是她很快就發現,哈羅德被米莉森迷住了,她就更喜歡他了。哈羅德對斯金納太太也很殷勤,他談論他管理的地區、捕獲到的野獸這些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總是耐心傾聽,仿佛她真的很感興趣似的。凱薩琳說他很自大,可是斯金納太太這一代人對自大的男人總是欣然接受的。米莉森很快就看出了風向,儘管她什麼也沒對媽媽說,但媽媽很清楚,只要哈羅德向女兒求婚,女兒一定會同意。

  哈羅德跟一些已經在婆羅洲生活了三十年的人住在一起,這些人都夸那是個好地方,女人到那裡生活沒理由不過得舒舒服服的。當然了,孩子到了七歲還是要回國上學的好,可是斯金納太太認為還不需要操心這件事。她請哈羅德來家裡吃飯,還告訴他,他們一家人用下午茶時都會在家。他似乎一直閒著無事可干,當他走訪完老朋友之後,斯金納太太告訴他,他們一家人都很歡迎他到家裡住上半個月。就在這次小住半個月快要結束時,哈羅德和米莉森訂了婚。婚禮辦得很像樣,兩口子去威尼斯度了蜜月。蜜月後,他們便動身前往東方。米莉森從輪船停靠的每一個港口給家裡寫來信。她似乎感到幸福美滿。

  「瓜拉索洛的人都對我很好。」她說,瓜拉索洛是森布魯州的主要城市,「我們跟英國駐當地的行政長官住在一起,所有的人都輪流請我們吃飯。有一兩次,我聽到別人請哈羅德喝酒,但他拒絕了。他說他已經結婚,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哄堂大笑。行政長官的妻子格雷太太告訴我說,他們都很高興哈羅德終於結婚了。她說,一個單身漢駐外工作是特別孤獨的。我們離開瓜拉索洛的時候,格雷太太跟我道別的口氣好奇怪,我感到很驚訝。她好像是很鄭重地將哈羅德託付給我似的。」

  他們靜靜地聽她講述。凱薩琳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姐姐毫無表情的臉,斯金納先生則直勾勾地盯著眼前他妻子坐著的沙發上方牆上,那兒掛著幾件馬來武器,有格里斯短劍和帕朗刀。

  「直到一年半後我再次回到瓜拉索洛時,我才發現為什麼大家都表現得怪怪的。」米莉森喉嚨里發出一個怪異的聲音,就像是一陣嘲笑激起的回音,「那時我才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哈羅德那次回英國就是為了結婚,跟誰結婚他都無所謂。媽媽,你還記得我們那時怎樣大費周折引他落網嗎?我們根本沒必要那麼費勁的。」

  「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米莉森。」斯金納太太說,語氣中不無尖酸,因為她不喜歡女兒這樣含沙射影地說她當時設下了圈套,「我明明看到他是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聳了聳她厚重的肩膀。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晚上都要拿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喝得精光。秘書長警告他,如果再不戒酒,他就得辭職。秘書長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同意他回英國休假,建議他娶個老婆,這樣,他回去後就有人看住他了。哈羅德娶我只是因為他需要有個看護人。瓜拉索洛的人還打賭,看我能讓他保持清醒多久。」

  「可他是愛你的。」斯金納太太打斷她的話,「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是怎麼誇你的,就在你剛才說到的那段時間裡,你去瓜拉索洛生女兒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很動人的信,把你好好誇了一番。」

  米莉森又看了她媽媽一眼,灰黃的臉漲得通紅。她擱在大腿上的雙手開始微微顫抖。她想起了婚後頭幾個月過的日子。政府的汽艇將他們送到河口,當晚他們在一所平房裡過夜,哈羅德戲稱這是他們的海濱別墅。第二天,他們乘坐普拉胡帆船溯流而上。她從小說中讀到過婆羅洲,一直以為這裡的河流應該是黑乎乎的,兇險異常,沒想到天空這麼藍,飄浮著朵朵白雲;河水沖刷過翠綠的栲樹和棕櫚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兩岸叢林密布,人跡罕至;遠處的藍天映襯著綿延起伏的山脈輪廓。早晨的空氣清新怡人。她好像是踏上了一片友好而富饒的土地,她感覺到了無盡的自由。他們眺望著河岸坐在樹枝上的猴子。有一回,哈羅德指著一根木頭似的東西,說那是鱷魚。駐在當地的副行政長官身穿帆布工裝,頭戴遮陽帽,站在棧橋上迎接他們,十幾名一身戎裝的士兵列隊向他們敬禮。哈羅德給她介紹了副行政長官,他叫辛普森。

  「老天保佑,長官。」他對哈羅德說,「看到您回來太好了。您不在,我們可都寂寞死了。」

  行政長官居住的平房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四周長滿了各種五顏六色的野花。房子有些簡陋,家具不多,但屋內涼爽,房間很寬敞。

  「村子就在那下邊。」哈羅德指了指山下說。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聽到椰樹叢中響起一陣鑼聲。這鑼聲奇怪地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陣感動。

  雖然她沒有什麼事可做,但日子過得還算順心。每天清晨,服務生會給他們端來早茶,他們就悠閒地坐在涼台上喝茶,享受著清晨的芳香(哈羅德身穿汗衫和紗籠,她則穿著睡袍),到吃早餐的時間他們才穿好衣服。然後,哈羅德去辦公室,她學一兩個小時馬來語。吃過午飯,哈羅德又回去辦公,她午睡一會兒。喝了下午茶後,兩人精神又振作起來,一起出去散步,或者打打高爾夫球,哈羅德在平房下面樹林裡辟出的一片平坦空地上建了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六點鐘,夜幕漸漸降臨,辛普森先生會過來喝杯酒。他們一直聊到晚餐時間,有時,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會下下棋。宜人的夜晚溫馨迷人。螢火蟲在涼台下面的灌木叢里飛來飛去,好像點亮了一片片閃動著冷光的烽火。樹上鮮花盛開,甜蜜的花香瀰漫在空氣中。晚飯後,他們讀一會兒報紙,這些報紙都是一個半月前從倫敦寄出的,讀完報就上床睡覺。米莉森很享受結婚後的日子,她有自己的房子,也很高興有當地的僕人服侍。這些僕人身上圍著色彩鮮亮的紗籠,光著腳丫在房子周圍走來走去,很少說話,但態度友好。做了駐外行政長官的妻子,這使她沾沾自喜地覺得自己很有身份。她也覺得哈羅德很了不起,他能說流利的馬來語,常常神氣十足地發號施令,顯得很有威嚴。她還時不時地去法院旁聽他審理案子。哈羅德要處理的公務十分繁雜,而他精明強幹,處事得心應手,這也讓她對丈夫肅然起敬。辛普森先生告訴她,哈羅德對當地土著的了解不亞於任何一個本地人。他堅定果斷,同時又機智老練、待人和藹,這種綜合品質正是同這個膽小、多疑、愛報復的種族打交道必不可缺的。米莉森開始對丈夫產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他們倆結婚快一年的時候,有兩個英國博物學者在去內陸的途中在他們家住了幾天。他們帶來總督言辭懇切的推薦信,哈羅德說他要好好款待他們。這兩個英國人的到來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一個可喜的變化。米莉森請辛普森先生過來吃晚飯(他住在「堡壘」,平時只有星期天晚上才會跟他們一起吃飯)。飯後,四個男人坐下來打橋牌。米莉森陪了一小會兒就去睡覺了。但是他們鬧哄哄的,使她半天無法入睡。她不知道幾點鐘哈羅德踉踉蹌蹌地走進臥室把她吵醒了。她沒說話。哈羅德要在上床前洗個澡,浴室就在他們的臥室下面,他走下階梯去浴室。只聽呯呯嘭嘭一陣響聲,顯然是他摔倒了,緊接著他開始罵罵咧咧,然後拼命嘔吐。她又聽到他嘩啦啦地往身上澆了幾桶水,過了一會兒,他便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走上階梯,悄悄溜上了床。米莉森假裝睡著了。她感到很噁心。哈羅德喝醉了。她決定早上要跟他好好談談。那兩個博物學者會怎麼看他呀?不過到了早上,哈羅德又表現得非常體面,使她一時下不了決心提起這件事。八點鐘,她和哈羅德同兩位客人一起吃早餐。哈羅德掃了一眼餐桌。

  「麥片粥。」他說,「米莉森,客人或許可以來點兒辣醬油,不過我覺得他們也不會喜歡別的什麼了。我自己嘛,喝點兒威士忌就行了。」

  兩位博物學者哈哈笑了起來,面露愧色。

  「你丈夫太猛了。」其中一個說。

  「我想,如果我讓你們兩位到我家的頭一天晚上能腦袋清醒地上床睡覺,那就是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哈羅德用他那拐來拐去的官腔說。

  米莉森面露不悅的笑容,不過她想到兩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樣喝得爛醉如泥,心裡倒寬鬆了些。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著他們,時間較晚時大家就散了。兩位客人繼續上路後,她感到高興。他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幾個月後,哈羅德去視察他管理的地區時,染上了嚴重的瘧疾。她常常聽說瘧疾,但這是她頭一次親眼見到有人患上這種病。哈羅德病癒後,身體很虛弱,她並沒有覺得奇怪。可是她發現他的舉止變得反常了。他從辦公室回來後,兩眼呆滯地瞪著她;有時他站在涼台上,身子晃晃悠悠,但仍擺出一副莊重的樣子,開始高談闊論起英國的政治局勢,往往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這時他會用狡黠的眼神看著她,由於他一向莊重,這樣的眼神令人感到不安。他說:

  「這可惡的瘧疾摧殘了我的身體。啊,太太,你可不知道一個帝國的建設者要承受多大的勞累。」

  她看出辛普森先生開始面露憂慮,有一兩回,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似乎有話要說,可他生性靦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使她感到忐忑不安。有一天晚上,哈羅德不知為什麼在辦公室待得比平時更晚,她便直接跟他挑明了。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辛普森先生?」她突然問道。

  他臉紅了,遲疑不定。

  「沒什麼。您怎麼會想到我有什麼話想對您說呢?」

  辛普森先生是個很瘦的年輕人,二十四歲,有一頭好看的鬈髮,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將這頭鬈髮抹平。他的手腕上滿是蚊蟲叮咬的紅腫傷疤。米莉森定睛看著他。

  「如果是關於哈羅德的事,你不覺得將實話告訴我更好嗎?」

  辛普森臉漲得通紅,坐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她繼續追問。

  「恐怕你會覺得我這樣做太無禮了。」他終於開口說,「在我的上司背後說他的閒話實在不像話。瘧疾這個病很討厭,誰得過一場瘧疾,就會垮下來。」

  他又猶豫起來,嘴角耷拉下來,好像要哭出來似的。米莉森覺得他就像個小孩子。

  「我會守口如瓶的。」她微笑著說,竭力掩飾自己的憂慮,「請務必告訴我。」

  「我覺得很遺憾,您丈夫在辦公室里放了一瓶威士忌。他常常會喝上一口,最近喝得越發多了。」

  辛普森先生因為緊張不安,聲音都沙啞了。米莉森頓時感到後脊樑一陣冰冷。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因為她知道,要想讓這個孩子說出全部實情,就不能嚇著他。他不肯說。她連逼帶哄,還提醒他的職責所在,最後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到頭來,辛普森還是告訴了她,哈羅德近半個多月來一直狂飲無度,當地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他們說他很快就會回到結婚前那樣無可救藥的狀態。那時他常常喝得爛醉如泥。至於當時的具體情形,不管她怎麼逼問,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緊牙關一字不說。

  「你覺得他現在就在喝嗎?」她問。

  「我不知道。」

  米莉森突然感到又羞又惱。他們辦公的法院被人稱作「堡壘」,因為那裡存放著槍枝彈藥,就在哈羅德居住的平房對面,有一個獨立的花園。太陽快要落山了,不需要戴帽子,她站起身便朝那裡走去。她看到哈羅德坐在他審理案子的大廳後面的辦公室里,他的面前放著一瓶威士忌。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對著三四個馬來人說話,這幾個馬來人站在他面前聽著,滿臉諂媚而又譏嘲的神情。哈羅德滿面通紅。

  這幾個本地人見到她就一溜煙跑了。

  「我過來看看你在做什麼。」她說。

  哈羅德一向對她彬彬有禮,這時他連忙站起來,不料身子晃了幾下。他感覺到自己站不穩,卻還是刻意擺出一副莊重的姿態。

  「請坐,親愛的,請坐。我有緊急公務要處理,一時脫不開身。」

  她怒目而視。

  「你喝醉了。」她說。

  哈羅德直勾勾地瞪著她,眼珠子鼓了出來,肉嘟嘟的大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一點兒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說。

  她本來準備好了要大發一通脾氣,狠狠說他幾句,此時卻突然痛哭起來。她癱坐到椅子裡,兩手捂住了臉。哈羅德看了她一會兒,淚水從他臉上流了下來。他張開雙臂朝她走去,撲通一下跪了下來。他抽泣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原諒我,請原諒我。」他說,「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定不這樣了。都是那該死的瘧疾鬧的。」

  「多丟人啊。」她嗚咽著說。

  他哭得像個孩子。這個一向莊重體面的高大男人如此自責,倒真的有些令人感動。過了一會兒,米莉森抬起頭來。他兩眼充滿哀求和悔恨,搜尋到了她的目光。

  「你能以人格保證永遠不再喝烈酒了嗎?」

  「一定,一定。我也討厭這個毛病。」

  就是在那時,她告訴哈羅德自己懷孕了。他喜出望外。

  「這就是我一直盼著的事。有了孩子,我會改掉壞毛病的。」

  他們回到平房。哈羅德洗了個澡,睡了一會兒。晚飯後,他們靜靜地聊了很久。他承認自己在結婚前有時會喝多。駐外工作很容易讓人染上壞習慣。他答應了米莉森的所有請求。在她要去瓜拉索洛分娩之前的幾個月里,他成了個很好的丈夫,溫柔體貼,自尊熱情,簡直無可挑剔。一艘汽艇來把她接走,她要離開他一個半月,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她不在的時候一定滴酒不沾。他將雙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說話算數。」他莊重地說,「就算我不保證,你能想像我會在你經歷這麼多痛苦的時候再做出給你增添麻煩的事嗎?」

  瓊出生了。米莉森住在行政長官家裡,他的妻子格雷太太是個善良和藹的中年女子,對她特別好。從早到晚,兩個女人待在一起時沒什麼事可做,只能聊天。時間久了,米莉森就了解到了她丈夫過去酗酒的所有事情。她發現自己最難接受的一個事實是,上級曾警告哈羅德,他要保住自己職位的唯一條件是帶回一個老婆來。這讓她暗自感到憤恨。當她發現丈夫曾經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後,總是恍惚感到不安。她特別擔心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哈羅德會抵擋不住酒癮。她帶著嬰兒和一個保姆回家了。她在河口過了一夜,派人劃獨木舟前去通報她回來了。當汽艇靠近碼頭時,她兩眼焦急地在棧橋上搜索。她看見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裡。那隊士兵也在那裡歡迎。她的心猛地一沉,只見哈羅德晃晃悠悠的,就像一個人在一條晃蕩的船上站立不穩似的。她知道,他又喝醉了。

  這次回家並不愉快。她幾乎已經忘記了她的爸爸、媽媽和妹妹還靜靜地坐在那裡聽她講述。此刻,猛地一激靈,她才再次意識到他們就在眼前。她講述的這些事,仿佛都發生在遙遠的過去。

  「那時我就知道我恨他了。」她說,「我恨不得殺了他。」

  「哦,米莉森,你不能這麼說話。」她媽媽大喊道,「別忘了他已去世,可憐的人。」

  米莉森看了她母親一眼,木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斯金納先生心神不定地動了一下。

  「接著說下去,」凱薩琳說。

  「當他發現了我已經知道他的全部底細後,他就變得無所顧忌了。不到三個月,他又一次酒精中毒了。」

  「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凱薩琳說。

  「那又有什麼用?他會在半個月內就被革職。誰來養活我和瓊呢?我必須留下來。在他不喝酒腦袋清醒的時候,我沒什麼可抱怨的。他一點兒也不愛我,但他還是喜歡我的;我跟他結婚也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想要結婚。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沾酒。我甚至說服格雷先生禁止從瓜拉索洛運來威士忌,但他還是從華人手裡買到了。我像貓捉耗子一樣盯住他。他太狡猾了,我根本看不住他。沒過多久,他又中毒了一次。他不好好工作了。我擔心會有人向上面投訴。我們那裡離瓜拉索洛有兩天的路程,這對我們多少算是個保障。可是事情終究還是傳出去了,結果格雷先生給我寫了一封私信發出警告。我把信拿給哈羅德看了。他怒氣沖沖地大喊大叫,可我看出他還是害怕了,接下來的兩三個月里他沒再喝醉。然後,他老毛病又犯了。一直到我們上次回國休假都是如此。

  「我們回家之前,我再三懇求他注意點兒。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嫁給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回到英國後,他一直表現得很好;在起航回去之前,我又警告過他。他越來越疼愛瓊,為她驕傲,孩子也跟他很親。她跟她爸爸也一直比跟我更親。我問哈羅德,他想不想讓女兒長大後知道他是個酒鬼,我發現我終於找到了制伏他的絕招。這個想法把他嚇壞了。我告訴他,我決不允許他再喝醉,只要讓瓊看見他喝醉一次,我就立刻把她帶走,再也不讓他見女兒。嗯,你們知道嗎,我說這話的時候,他臉都白了。那天夜裡,我跪下感謝上帝,我可找到拯救丈夫的辦法了。

  「哈羅德告訴我說,只要我支持他,他願意再戒一次酒。我們下決心一起努力。他戒得很辛苦。當他覺得酒癮難耐時,他就來找我。你們也知道,他一向自命不凡,可是在我面前,他卻顯得很卑微,像個孩子。他很依賴我。或許他娶我的時候並不愛我,可這時他愛上我了,愛我和女兒。我曾經恨他,因為他給我丟臉了,因為他喝得爛醉,還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莊重勁兒,那副醜態實在叫人噁心。可就在那時,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愛,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澀的柔情。他已經不僅僅是我的丈夫,他更像是一個我長期操心帶大的孩子。他為我感到驕傲,你們知道嗎,我也很自豪。他的高談闊論不再讓我厭煩,他動不動就裝腔作勢的樣子也只讓我覺得好笑,還挺可愛的。我們終於取得了勝利。足足兩年,他一滴酒也沒沾。他完全戒掉了酒癮。他都能拿這件事開自己的玩笑了。

  「後來辛普森先生離任了,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叫弗朗西斯。

  「『我曾經是個酒鬼,現在改好了,弗朗西斯。』哈羅德有一次對他說,『要不是我太太督促我改掉這毛病,我早就被解僱啦。我太太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人,弗朗西斯。』

  「你們一定不知道他說的這些話對我有多重要。我感到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好開心。」

  她突然沉默了。她想起了那條渾濁發黃的大河,她在這條河的岸邊生活了那麼久。日落時分,被抖動著下沉的夕陽照得晶瑩閃亮的白鷺成群結隊地向下游飛去,飛得很低很快,漸漸四散。它們就像一串串雪白的音符,一隻無形的手在無形的豎琴上急速彈奏出來的聖潔和弦音,甜美、純潔,如春天般美妙。它們撲扇著翅膀在蔥翠的河岸間翩然飛翔,飛入朦朧的暮色中,宛若蕩漾在一個心滿意足的人腦海中的幸福思緒。

  「後來,瓊生病了。三個星期,我們焦急又無奈。要看醫生的話,最近也得去瓜拉索洛,我們只好湊合著請一個當地的土著藥師給她治病。瓊的病好轉後,我帶她到河口去呼吸新鮮的海風。我們在那裡待了一個星期。打從上次我去生孩子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跟哈羅德分開。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漁村,房子都建在木樁上,可是說真的,我們非常寂寞。我日夜想念哈羅德,忽然間我知道我愛他了。帆船來接我們的時候,我高興極了,因為我要去告訴他我愛他。我想,這對他有特別重大的意義。我無法告訴你們我那時有多麼幸福。我們坐的小帆船往上游航行的時候,我聽船夫說弗朗西斯先生要去鄉里逮捕一個謀殺了丈夫的女人,已經走了兩三天了。

  「哈羅德沒有到棧橋上接我,這讓我很驚訝。他一向對這種事特別一板一眼。他常說,夫妻之間應該相敬如賓。我想像不出有什麼事情讓他不能脫身。我一步步走上我們住的平房所在的小山坡。保姆抱著瓊在我身後跟著。房子裡安靜得出奇,似乎一個僕人都不在。我鬧不清是怎麼回事。我想是不是哈羅德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快回來,所以出去了。我走上階梯。瓊口渴了,保姆帶她去僕人的房裡喝水。哈羅德不在客廳。我喊了一聲,沒人答應。我感到失望,我多希望他在客廳里。我走進了我們的臥室。原來哈羅德根本沒有出去。他躺在床上,睡著了。我當時覺得太好玩了,因為他老說自己從來不睡午覺。他說午睡是我們白人養成的一個壞習慣,根本沒有必要。我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我想跟他開個玩笑。我掀開了蚊帳。他四仰八叉躺著,只圍了一件紗籠,身邊有個空威士忌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這麼多年的苦心全都白費了,我的夢想一下子破滅了毫無希望。我怒不可遏。」

  米莉森的臉又一次漲得通紅,她緊緊抓住了椅子扶手。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全身的力氣使勁搖他。『你這個畜生,』我喊道,『你這個畜生。』我氣得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只是一個勁搖晃他。你們不知道他那副樣子有多噁心,肥豬似的,光著半截身子,好幾天沒刮鬍子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沖他大喊大叫,可他毫不理會。我想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可他死沉死沉的。他像根木頭一樣躺在那裡。『睜開眼睛!』我扯著嗓子大叫。我又晃了他幾下。我恨透他了。前一個星期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心一意地愛他了,所以他現在這樣我就更恨他了。他對不起我。他太對不起我了。我要告訴他,他是個多麼骯髒的畜生。可他始終沒有動靜。『你給我睜開眼睛!』我大叫。我決意要讓他睜開眼睛看著我。」

  這位寡婦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她說不下去了。

  「照這個情形,我覺得倒不如就讓他睡下去的好。」凱薩琳說。

  「床邊的牆上掛著一把帕朗刀。你們也知道,哈羅德喜歡古玩意兒。」

  「什麼是帕朗刀?」斯金納太太問道。

  「別犯傻了,老伴兒,」她丈夫氣呼呼地說,「你身後的牆上就掛著一把呢。」

  他指了指牆上那把馬來短刀,不知為什麼,他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把刀上。斯金納太太猛地縮到了沙發角上,做了個驚恐的手勢,好像有人對她說她的身旁盤著一條蛇似的。

  「突然,哈羅德的喉管里噴出了鮮血。他的脖子上出現了一道很大很深的紅色口子。」

  「米莉森,」凱薩琳驚叫著跳了起來,幾乎撲到了她姐姐身上,「上帝啊,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斯金納太太猛地站起身,張大了嘴,兩眼驚恐地瞪著她。

  「帕朗刀不在牆上了。落到了床上。哈羅德這時才睜開眼。那雙眼睛長得跟瓊一模一樣。」

  「我不明白了,」斯金納先生說,「他當時的情形要是像你說的那樣,他又怎麼可能自殺呢?」

  凱薩琳一把抓住她姐姐的胳膊,生氣地搖晃她。

  「米莉森,看在上帝的分上,解釋一下啊。」

  米莉森抽回胳膊。

  「帕朗刀掛在牆上,我已經跟你們說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到處都是血,哈羅德睜大了眼睛。他立刻就死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喘了幾口氣。」

  斯金納先生過了半晌才終於說得出話了。

  「你這個狠毒的女人,這是謀殺!」

  米莉森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她用輕蔑而又憎恨的目光瞪了她父親一眼,嚇得他退縮了回去。斯金納太太尖叫起來。

  「米莉森,不是你乾的,對吧?」

  這時,米莉森做了一個舉動,頓時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凍成了冰。她撲哧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還能是誰幹的。」她說。

  「我的上帝!」斯金納先生嘟囔道。

  凱薩琳身板僵直地站在那裡,雙手按住心口,好像心跳快得無法忍受了。

  「後來怎麼了?」她問道。

  「我尖聲叫喊。我跑到窗口,推開窗,大聲呼叫保姆。她抱著瓊從院子另一頭跑過來。『別讓瓊過來!』我大喊,『別讓她過來!』保姆叫來了廚師,叫他照應孩子。我催保姆快點過來。等她到了,我把哈羅德指給她看。『長官自殺啦!』我大喊道。她尖叫了一聲,就衝出了房子。

  「誰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嚇呆了。我寫信給弗朗西斯先生,告訴他出了什麼事,請他立即回來。」

  「你是怎麼告訴他出了什麼事的?」

  「我說,我從河口回來,就發現哈羅德割斷了自己的喉嚨。知道嗎,在熱帶地區,人死後要馬上入葬。我買了一口中國棺材,士兵在堡壘後面挖了個墓穴。弗朗西斯先生回來時,哈羅德已經下葬快兩天了。他不過是個孩子,我想對他怎樣就怎樣。我告訴他,我在哈羅德手裡發現了那把帕朗刀,毫無疑問,他是酒精中毒導致精神錯亂而自殺的。我把空酒瓶拿給他看了。僕人也都說,打從我離家去了海邊後,哈羅德一直喝個不停。我在瓜拉索洛也是這樣說的。每個人都同情我,政府還給我發了撫恤金。」

  好一陣子,誰也沒有說話。最後,斯金納先生終於冷靜下來。

  「我是從事法律這一行的。我是個律師。我有我的職責。我們的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讓我陷入了走投無路的災難。」

  他苦思冥想,在自己已經崩潰了的茫無頭緒的大腦中搜尋著合適的字眼。米莉森蔑視地看著他。

  「你打算怎麼辦?」

  「這是謀殺,確鑿無疑。你認為我有可能默認嗎?」

  「別胡說了,爸爸,」凱薩琳厲聲說道,「你不能告發自己的女兒。」

  「你讓我陷入了走投無路的災難。」他又說了一遍。

  米莉森又聳了聳肩膀。

  「是你們逼我說的。我一個人忍受夠久的了,現在該你們去忍受了。」

  這時,女僕推開了房門。

  「先生,戴維斯已經開車來了。」她說。

  凱薩琳還能鎮定下來說幾句,女僕退了出去。

  「我們該出發了。」米莉森說。

  「我現在不能去參加聚會了。」斯金納太太驚恐地大聲說,「我太心煩意亂了。我們怎麼面對海伍德一家人呢?主教還想要認識你呢。」

  米莉森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她的眼睛裡仍是譏嘲的神情。

  「我們必須去,媽媽。」凱薩琳說,「我們不露面的話,大家都會覺得奇怪的。」她轉身怒氣沖沖地對米莉森說:「得了,我認為這就是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

  斯金納太太無助地看著丈夫。丈夫走到她身邊,伸手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

  「恐怕我們還是得去,老伴兒。」他說。

  「看看我,帽子上還插著哈羅德親手送給我的白鷺羽毛!」

  斯金納先生扶著她走出房間,凱薩琳緊跟在他們身後,米莉森跟在她後面,隔開了一兩步。

  「知道嗎,你們會習慣的。」她輕聲說,「一開始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件事,可現在,我經常會幾天都想不起來。本來也不是真的會有什麼危險。」

  他們沒有搭理她。一家人穿過走廊,走出了大門。三位女士坐到了汽車后座,斯金納先生坐在副駕駛座上。這輛車沒有電動啟動裝置。戴維斯走到引擎罩前,搖著曲柄發動了汽車。斯金納先生扭頭狠狠地瞪了米莉森一眼。

  「我真不該聽你講這件事。」他說,「我覺得你太自私了。」

  戴維斯坐到駕駛座上,一家人驅車去參加卡農家的花園聚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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