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
2024-10-10 20:32:4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永遠弄不明白,露易絲為何總跟我過不去。她不喜歡我。我知道她很少放過在背後柔聲細氣地說我壞話的機會。她心思細膩,有話從不直說,但是只要一個暗示、一聲嘆息,輕輕擺動一下她漂亮的雙手,她就有本事把意思表達得明明白白。她是個冷言冷語的高手。不錯,我們相識二十五年了,兩人交往算得上密切,但是我絕不相信她會顧念老朋友的交情。她認為我粗野、蠻橫、庸俗,還有些憤世嫉俗。顯然她只要跟我斷絕關係就沒事了,可我百思不解的是她沒有這樣做。她從不做這樣的事,事實上,她老纏著我不放,三天兩頭約我同她一起吃飯,每年總有一兩回要請我到她鄉下的別墅過周末。後來,我覺得我終於看出她的動機了。她總是猜疑我不相信她,她因此不喜歡我,同時又因此非要跟我交往。她心裡過不去的煩惱是,就我一個人把她當作一個滑稽人物;只要我不承認自己錯了,不向她認輸,她就不得安寧。或許她隱隱感覺到我看清了她藏在面具下的臉,由於只有我一個人始終這麼看她,她就認定了早晚有一天我也會看到她的面具就相信那是她的臉。我從來拿不準她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我很想知道她是否在欺騙世界的同時也一樣狠狠地欺騙了自己,或者在她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著一星半點兒的幽默火花。如果真的有,那麼我吸引她的也許就是這一點兒幽默,就像兩個騙子惺惺相惜,因為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共同守著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認識露易絲的時候,她還沒結婚。那時她是個身體嬌弱、心思細膩的姑娘,有一雙憂鬱的大眼睛。她的父母生怕對她疼愛不夠,簡直要把她供奉起來。因為她生過一場病,我想是猩紅熱吧,從此心臟虛弱,所以她必須無限地愛護自己。湯姆·梅特蘭向她求婚時,她的父母犯了愁,因為他們相信自己這麼柔弱的女兒肯定承受不了婚姻生活的考驗。可是他們家境不佳,而湯姆·梅特蘭是個有錢人。湯姆許諾一定會傾盡全力對露易絲好,最後他們同意了把女兒嫁給他,儼然像是在託付一件聖物。湯姆·梅特蘭高大強壯,非常英俊,很有運動天賦。他痴迷地愛著露易絲。因為她心臟不好,他不敢指望自己能與她長久相伴,所以鐵了心要儘自己所能讓露易絲在不多的人生歲月里可以過得快樂幸福。他放棄了自己擅長的運動愛好,不是因為露易絲要他這麼做——他喜歡打高爾夫和打獵,露易絲是很高興的——而是因為每次他說要出門一天,露易絲都會碰巧心臟病發作。只要他們意見不一,她會立刻讓步,因為她是全世界的男人能夠有幸娶到的最順從的妻子,只是她的心臟會受不了,每次都得臥病在床一個星期,乖巧得很,一聲都不會抱怨。他怎麼可以那麼狠心惹她生氣呢?然後他們會為了究竟該聽誰的意見而爭個不休,湯姆總要費好大的勁兒才能說服她一切都按她的意見辦。露易絲特別喜歡遠足,有一回我親眼看見她一口氣走了八英里,所以我委婉地告訴湯姆·梅特蘭,其實露易絲遠比我們以為的強健。湯姆大搖其頭,嘆著氣說:「不,不對,她特別脆弱。全世界最好的心臟病專家她全都看過了,他們都說她的生命懸於一線。但是她有壓不垮的精神。」
湯姆把我說過露易絲體力很好的事告訴了她。
「明天我就要遭到報應了。」她還是那樣滿懷哀怨地對我說,「我已經半隻腳踏上死神的門檻了。」
「我只是有時覺得,只要是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你的身體就夠強健。」我喃喃道。
我還留意到,如果遇上她喜歡的聚會,她會跳舞跳到凌晨五點,要是聚會有些沉悶,她的身體就會很不好,湯姆就得早早送她回家。恐怕她並不喜歡我的回答,因為她雖然給了我一個惹人憐憫的笑容,可是我從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裡看不到一絲笑意。
「你可不能盼著我快快喪命,偷著樂啊。」她這樣回敬我。
露易絲比她丈夫活得更久。有一天,他們兩口子駕船出海,露易絲把船上所有的毛毯都裹在自己身上禦寒,湯姆得了感冒一命嗚呼。丈夫留給她一份可以舒適度日的財產,還有一個女兒。露易絲悲痛欲絕,好不容易才奇蹟般地挺過了這巨大的打擊。她的朋友都以為她會很快去墳墓跟她可憐的丈夫湯姆·梅特蘭見面。他們已經打心眼兒里為他們的女兒艾麗絲眼看就要成為孤兒而深感痛惜。他們加倍關心露易絲,連手指頭都不讓她動一下,他們執意什麼事都由他們代勞,不讓她有任何麻煩。他們只能這樣做,因為只要她需要去做任何一件有點兒麻煩的事情,她的心臟一定會出毛病,準會把她送到死神的門口。露易絲說,沒有男人照顧她,她會無路可走;她身體這麼虛弱,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她的寶貝女兒艾麗絲撫養成人。朋友們問她為何不再嫁人。噢,有這麼弱的心臟,怎麼可能再嫁人呢?當然她也知道,親愛的湯姆準會希望她再嫁的,這對艾麗絲或許也是最好的事。可是有誰肯自找麻煩要一個像她這可憐見的病人呢?說來也怪,不止一個年輕男子願意隨時接過這一重任。就在湯姆死後的第二年,露易絲同意讓喬治·霍伯豪斯跟她牽手登上婚禮的聖壇。喬治是個挺好的小伙子,為人正直,家境也不錯。他為自己能有幸照顧這個弱女子而心存感激,我從未見過如此感恩戴德的人。
「我活不長的,不會麻煩你太久。」露易絲說。
喬治本是個雄心勃勃的軍人,可他退役了。露易絲的健康狀況迫使她只能在蒙特卡洛過冬、在多維爾消夏。要放棄軍人生涯,喬治也曾稍有猶豫,而露易絲一開始更是連聽都不想聽,可最後還是她讓步了,反正每次都是她讓步的。這麼一來,喬治又打定主意要讓妻子儘可能幸福地度過餘生。
「時間不會很長的,」她說,「我儘量不給你添麻煩。」
在接下去的兩三年裡,露易絲不顧自己的心臟不好,還是盡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參加每一場熱熱鬧鬧的聚會,她豪賭,還跟又高又瘦的年輕男子跳舞調情。不過作為她的第二任丈夫,喬治·霍伯豪斯不如露易絲的前夫那樣精力充沛,他辛苦了一天後總得喝上一杯烈酒才能打起精神。本來他很有可能越來越沉迷於這個習慣,這可是露易絲一點兒都不喜歡的。幸運的是(對她來說),戰爭爆發了,喬治重返部隊,三個月後就死在戰場上了。露易絲受到了沉重打擊,可是她感到自己不能在這樣的危急時刻只顧及自己的個人悲痛,再說這個時候她要是心臟病發作,也不會有人知道。為了分散心思,她把自己在蒙特卡洛的別墅改造成了受傷軍人的康復療養院。朋友們告訴她,這樣的勞累她是挺不過去的。
「當然會累死我的,」她說,「這我知道。不過那又怎樣?我必須盡點兒力。」
她沒有累死。這段日子反而成就了她一生的好時光。在整個法國,沒有比她的療養院做得更紅火的。我有一次在巴黎遇見了她,她在瑞茲大酒店和一個高大英俊的法國年輕人共進午餐。她告訴我說,她在辦理療養院的業務。她還說,她覺得那些來療養的軍人太可愛了。他們知道她身體很弱,所以一件事都不讓她做,他們對她體貼照顧——就像他們全都是她的丈夫一樣。她嘆了口氣。
「可憐的喬治,誰想得到我心臟這麼弱的人會活得比他還長?」
「還有可憐的湯姆呢!」我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喜歡我這樣說。她還是用那充滿哀怨的笑容看著我,美麗的眼睛裡淚水盈盈。
「你老是這麼說話,就像你見不得我再活上幾年似的。」
「順便問一句,你的心臟好多了吧?」
「好不了啦。今天早上我剛看了一個專家,他要我做好最壞的準備。」
「哦,你做好這個準備都快二十年了吧?」
戰爭結束後,露易絲在倫敦安頓下來。現在她已過了四十歲,還是那樣瘦弱,大眼睛,臉色蒼白,可她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艾麗絲先前一直住在學校,現在已長大成人,過來與母親一起生活了。
「女兒會照顧我,」露易絲說,「當然啦,跟我這麼個老病號一起過夠難為她的,好在時間長不了,她一定不會煩的。」
艾麗絲是個好姑娘。她從小就知道母親的身體時時有危險,很小的時候她就不許在家裡弄出一點兒聲響,她一直都明白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煩心。儘管現在露易絲告訴艾麗絲,她可不想聽到女兒為了她這麼個煩人的老太婆犧牲自己,可是她女兒就是不聽。這根本不是犧牲她自己的問題,能為自己可憐的母親盡一份孝心是她的福氣。露易絲嘆息一聲,便聽任女兒操勞不休了。
「孩子覺得自己派上用場了,可高興啦!」她說。
「你不覺得她應該多出去做事嗎?」我問。
「我也總跟她這麼說啊。我沒法說服她開心過好自己的日子。老天知道,我從不想讓任何人為了我受累。」
當我勸說艾麗絲的時候,她卻說:「可憐的媽媽,她也要我出去跟朋友交往,去參加聚會,可是每次我剛要去什麼地方,她就會發作一次心臟病,所以我寧可待在家裡了。」
可是很快艾麗絲就戀愛了。我有個年輕朋友,一個很好的小伙子,向她求婚,她同意了。我喜歡這個小伙子,很高興看到艾麗絲終於有機會過上她自己的生活了。她自己似乎也從未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好事。可是有一天這個小伙子愁眉苦臉地來找我,告訴我說,他的婚約要無限延期了,因為艾麗絲覺得不能扔下她媽媽不管。當然,這件事其實跟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但我還是找了個機會去見露易絲。她總喜歡在用下午茶的時間接待朋友,隨著她的年歲增長,她現在結交了一群畫家和作家。
「我聽說艾麗絲不準備嫁人了。」我見到她後過了一會兒說。
「這事我不知道呀。她只是不打算這麼快結婚,而我是希望她越快越好的。我都跪下來求她了,叫她不要顧及我,可她斷然不肯扔下我不管呀。」
「你不覺得這件事挺難為她的嗎?」
「太難為她了。當然,也就熬幾個月而已,可我真的不希望讓任何人為我犧牲。」
「親愛的露易絲,你已經送走了兩任丈夫,我看不出任何理由你不可以起碼再送走兩個。」
「你覺得這樣說很有意思嗎?」她用過於咄咄逼人的語氣質問我。
「我看你從沒想到過,只要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身體就好得很;只要是你不喜歡做的事,你就會犯心臟病。你不覺得奇怪嗎?」
「哦,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你從來都不相信我有病,是不是?」
我直勾勾地盯著她。
「是的,從不相信。我認為你二十五年來一直在裝神弄鬼蒙人。我認為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自私、最惡毒的女人。你已經毀掉了兩個娶了你的倒霉男人,現在你還要再毀掉自己女兒的一生。」
即便露易絲聽到我的這番話心臟病發作,我也不會吃驚。我料想她會勃然大怒,可她只是對我溫和地笑了笑。
「我可憐的朋友,過不了幾天,你就會痛悔對我說了這些話。」
「你鐵了心不讓艾麗絲嫁給這個小伙子了?」
「我再三求她嫁人。我知道這會要了我的命,可我不在乎。沒有人關心我。我就是大家的累贅。」
「你跟她說過她嫁人就會要了你的命嗎?」
「她逼我說的。」
「你把自己打定主意要做的什麼事都說成是別人逼你做的。」
「她要是樂意,明天就去嫁給那個年輕人好了。要我的命就要我的命唄。」
「好,我們就冒一下這個險,可以嗎?」
「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嗎?」
「沒有人能夠同情像你這樣一個讓我感到可笑的人。」我回答她。
露易絲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道淡淡的紅暈,她雖然臉上含笑,眼睛裡卻滿是憤怒。
「艾麗絲過一個月就嫁人了。」她說,「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希望你和她能夠寬恕自己。」
露易絲說到做到。日子定下了,新娘的豪華嫁妝備好了,請柬也都發出去了。艾麗絲和那個好小伙子容光煥發。婚禮當天,上午十點,露易絲,那個魔鬼般的女人,心臟病發作——真的死了。她死得很平靜,寬恕了艾麗絲斷送了她的命。
[1]英國的舊輔幣單位,1英鎊等於20先令,1先令等於12便士,在1971年英國貨幣改革時被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