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6冊 午餐
2024-10-10 20:32:36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在劇場看戲時見到了她。她朝我招了招手,我便在幕間休息時走了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了。上次見到她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估計我該認不出她了。
她滿臉喜色地跟我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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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我們都好多年沒見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我們也都老了。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景嗎?你請我吃了午飯。」
我能不記得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巴黎。我在拉丁區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從窗口望出去就是墓地;我掙的錢勉強才能填飽肚子。她讀完了一本我寫的書,寫信給我談到了此事。我便回信表示了感謝。沒過多久,我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說她要途經巴黎,想跟我聊聊天;不過她時間有限,只有下周四可以抽出點空;那天上午她要去逛逛盧森堡公園,問我是否可以中午請她在富約餐廳隨便吃個便餐。這是一家法國參議員經常光顧的餐館,遠不是我所能負擔得起的,去那兒吃飯是我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不過我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而且那時我太年輕,還沒學會如何拒絕一位女士。(不妨多說一句,絕大多數男人都要到上了歲數,對一個女人說什麼都已無關緊要時,才可以學會這個本領。)那個月我總共還剩八十法郎(金法郎)的生活費,要維持到月底。一頓簡便的午餐應該頂多十五法郎就夠了。如果後半月我不喝咖啡的話,是可以對付過去的。
我回信跟我的這位「筆友」約定周四中午十二點半在富約餐廳見面。她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年輕,外表要說迷人,不如說驚人更合適。那年她四十歲了(女人在這個年齡仍可以不失魅力,但已不會讓人一見鍾情愛得死去活來了),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牙齒又白又大,很整齊,還比實際用得上的多了幾顆。她很健談,但好像總願意談論我,因此我準備好了做一個專心的聽眾。
菜單拿上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價錢比我預想的要貴得多。不過她說的話寬了我的心。
「我午飯吃不了什麼的。」她說。
「哦,可不要這麼說!」我很慷慨地對她說。
「我從來就只吃一道菜。我認為現在的人都吃得太多了。我就吃一點兒魚吧,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三文魚。」
現在還沒到鮭魚上市的季節,菜單上也沒有,不過我還是問了問服務生有沒有。「有啊,本店剛進了上等的鮭魚,今年頭一次進貨。」我為我的客人點了鮭魚。服務生問她在烹製鮭魚的時候是否還需要吃點別的。
「不用了,」她答道,「我午飯從來就只吃一樣東西。除非你們有魚子醬,吃點魚子醬我倒不反對。」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知道魚子醬不是我吃得起的,可是這話我跟她說不出口。我告訴服務生一定要上魚子醬。我給自己點了菜單上最便宜的羊排。
「我認為你吃肉可不明智。」她說,「我都納悶兒,你吃了這麼油膩的東西還怎麼能工作?我可不喜歡讓我的胃負擔過重。」
接下來的問題是喝什麼。
「我午飯什麼也不喝的。」她說。
「我也是。」我趕緊附和道。
「除了白葡萄酒。」她繼續說下去,就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法國葡萄酒可清淡了,特別助消化。」
「那你喝什麼?」我問她,口吻還是客氣的,但已不那麼熱情了。
她露出一排明亮潔白的牙齒沖我嫣然一笑。
「除了香檳,我的醫生不許我喝別的。」
我猜想當時我一定臉都白了。我點了半瓶香檳,順口提了一句,我的醫生絕對禁止我喝香檳。
「那你喝什麼?」
「水。」
她吃了魚子醬,她吃了鮭魚。她眉飛色舞地談論藝術,談論文學和音樂。可我卻一直在琢磨帳單上要付多少錢。當服務生端來我點的羊排時,她非常嚴肅地批評了我。
「我看出來你習慣午飯吃很多,這肯定不好。你為什麼不學學我只吃一樣東西呢?那樣的話,你一定會感覺好多了。」
「我現在打算就吃一樣東西了。」我看到服務生又拿著菜單走到了我們的桌邊,趕緊說了一句。
她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示意服務生站到一邊。
「不、不,我午餐什麼都不吃的。就吃一口,從不多吃,我吃這麼多也只是為了找個藉口跟你聊聊天,不為別的。我不可能再吃得下別的了——除非他們有那種特大的蘆筍。不吃點兒蘆筍就離開巴黎,總不免令人遺憾。」
我的心使勁下沉。這東西我在商店裡看見過,我知道價錢貴得嚇人,每次看見我都差點兒流下口水。
「這位夫人想知道你們有沒有那種特大的蘆筍。」我對服務生說。
我憋足了全身的勁兒想要示意他說沒有,可是他那張表情活像神父似的寬大臉蛋上綻放出了快樂的笑容,他連連叫我放心,他們有特大、特棒、特嫩的蘆筍,簡直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我可一點兒也不餓。」我的客人嘆了一口氣,「不過要是你堅持的話,我倒可以再吃點蘆筍。」
我點了一份蘆筍。
「你不要嗎?」
「不要,我從不吃蘆筍的。」
「我也知道有人不喜歡吃蘆筍。說真的,你是吃肉太多了,把你的胃口吃壞了。」
我們等著廚房把蘆筍做出來。我忽然心裡發慌。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我還能剩下多少錢過完這個月的日子,而是我的錢夠不夠付帳了。如果最後發現差了10法郎而不得不開口向我的客人借的話,那就太難堪了。說什麼我也丟不起這個人。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錢,要是不夠付帳的話,我已決定表演一番了:伸手到衣兜里掏一下,然後誇張地驚叫一聲,跳起來,說我的錢包被扒手偷了。當然了,萬一她也沒帶夠錢付帳,那就真的讓人無地自容了。那樣的話,我就只能把我的手錶押在那兒,回頭再來贖了。
蘆筍端上來了,真的是鮮嫩肥美,讓人胃口大開。熱騰騰的黃油香味鑽進了我的鼻孔,我的感覺猶如耶和華嗅到了虔誠的子民獻上的烤得香噴噴的供品。我眼巴巴地看著這位縱情大吃的女人一邊大口吞咽著蘆筍,一邊彬彬有禮地談論起巴爾幹半島的戲劇表演。她終於吃完了。
「要咖啡嗎?」我問。
「好的,就要冰激凌和咖啡吧。」她回答。
現在我已經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我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給她要了冰激凌和咖啡。
「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特別相信。」她一邊吃著冰激凌一邊說,「每次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還能再吃一點兒。」
「你還餓嗎?」我問道,幾乎要暈過去了。
「哦,不,我不餓了。你知道的,我平時不吃午餐。我早上喝杯咖啡,然後就是晚餐了,午飯最多只吃一樣東西。我剛才說的是你。」
「哦,我明白了。」
就在這時,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在我們等著咖啡的時候,領班服務生走了過來,他拎著一大籃鮮桃,那張虛情假意的臉上堆起一副討好的笑容。那些鮮桃看上去很像天真少女羞紅了的臉蛋,有著義大利風景畫的色調。桃子肯定還沒有到上市的季節。天曉得這會有多貴,不過我很快也就會知道的,只見我的客人一邊繼續聊天,一邊心不在焉地隨手拿起了一個。
「你看,你的胃裡塞了這麼多肉。」——我可只吃了一塊可憐的羊排——「你是不能再吃了。可我才吃了那麼一點兒東西,我還可以再吃個桃子。」
帳單送來了,付完帳後我發現,我剩下的錢都不夠付像樣的小費了。她的目光在我留給服務生的三法郎小費上停留了片刻,我知道她一定在想我太吝嗇了。但是在我走出餐館時,我已囊空如洗,可我還有一個月的日子要過呢。
「學學我,」在我們握手道別時她說道,「午飯只吃一樣東西。」
「我會做得更好,」我反唇相譏,「今天晚飯我什麼也不吃了。」
「你真幽默!」她快樂地大聲說道,隨即跳上了一輛馬車,「你真的太幽默了!」
但最終我還是報仇解恨了。我認為我不是個報復心很強的人,可是當不朽的諸神插手干預時,即便是幸災樂禍地旁觀別人倒霉,也是可以寬恕的。如今她體重近三百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