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哥來客

2024-10-10 20:32:3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不是每一個初次來大城市的人都會像謝利那樣「走運」,他第一次驅車來到那不勒斯就有幸親眼目睹了一樁兇殺案:一個青年從一家店鋪里跑出來,後面有個持刀的男人緊追不捨;那人追上了青年,一刀刺進他的脖頸,青年倒地斃命。謝利是個軟心腸的人。他不認為眼前發生的這件事可以被說成是地方特色而已。他感到萬分恐懼,又憤慨不已。但是,當他把自己的感受說給跟他同行的一個來自卡拉布里亞的牧師聽時,這位身材魁梧的牧師卻哈哈大笑,取笑他少見多怪。謝利說,他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忍不住想要打人。

  我始終無緣遭遇如此激動人心的事。不過,我第一次去阿爾赫西拉斯時,也經歷了一件我覺得極不尋常的事情。那時,阿爾赫西拉斯還是個雜亂不堪、默默無聞的小鎮。我到達時已接近深夜,所以就在碼頭上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旅店很簡陋,但是從那裡可以一覽直布羅陀海灣的全景。皓月當空。旅店的前台設在一樓,我到前台訂了房間後,一個邋邋遢遢的女招待領我走上樓去。店主正在玩牌,他似乎並不歡迎我的到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隨口說了個房間號,就不再理會我,接著玩他的牌。

  女招待將我帶到房間去時,我問她有什麼吃的。

  「你想吃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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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清楚這裡不會有什麼可選擇的。

  「你們店裡有什麼?」

  「有火腿煎蛋。」

  看看這家旅店的樣子,我大概也能猜到吃不到別的什麼了。女招待把我領進了一個很窄的房間,四周牆壁刷了白灰,屋頂很低,屋裡有一張長桌,上面已經擺好了第二天午餐用的餐具。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對門坐著,他彎腰湊在一個火盆前。本地人用這種圓圓的黃銅炭火盆取暖,只是安達盧西亞的寒冬顯然不是這種火盆可以抵禦的。我在桌邊坐下,等待我那頓可憐的晚餐。我不經意地瞥了那個陌生人一眼。他也在看著我,可是一觸到我的目光,他馬上低下頭去不看我了。我繼續等著我的煎雞蛋。最後,女招待終於端來了我的晚餐,那陌生人又抬起頭來。

  「請你明天早上叫醒我,我要趕第一班輪船。」他對女招待說。

  「好的,先生。」

  從他口音能聽出來他是英國人。再看他那寬大的身板和輪廓分明的五官,我想他十有八九是個北方人。在西班牙,壯碩的蘇格蘭人要比英格蘭人更常見。無論你去里奧廷托的礦場,還是赫雷斯的酒店,去塞維亞還是加的斯,你聽到的總是特威德河以北的那種閒適的談吐。你能在卡爾莫納的橄欖園裡見到蘇格蘭人,也能在往返於阿爾赫西拉斯與博巴迪亞之間的火車上,甚至在梅里達的偏遠叢林中,見到蘇格蘭人。

  我吃完飯,走到火盆旁邊。時值隆冬,從海灣吹來的凜冽寒風把我凍僵了。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那人把椅子往後退了一下。

  「不用挪的,」我說,「這裡坐得下兩個人。」

  我點上雪茄,遞了一支給他。在西班牙,產自直布羅陀的哈瓦那雪茄總是受歡迎的。

  「抽支雪茄我倒不反對。」他說著,伸出手來接煙。

  我聽出了他說話時拖著長音的格拉斯哥腔調。可是,這個陌生人話不多,問他一句才吐出一兩個字,我也就沒有了跟他聊天的興致。我們倆一聲不吭地抽著雪茄。他比我起初預想的還要魁梧,肩膀寬闊,四肢粗大,臉曬得很黑,一頭花白的短髮。他五官結實,嘴巴、耳朵和鼻子都很大,滿臉皺紋。一雙藍眼睛顯得暗淡無光。他一刻不停地拉扯著亂糟糟的花白鬍子,這種神經質的舉動讓我隱隱感到很不耐煩。

  不一會兒,我感覺到他又在打量我,他的目光越來越咄咄逼人,令人惴惴不安。我便抬眼去看他,預判他會像剛才那樣低下頭去躲開我的目光。他果然這麼做了,可是一轉眼他又抬起頭來,兩道又長又濃的眉毛下瞪大了眼睛在注視著我。

  「剛從直布羅陀來的?」他突然問我。

  「是的。」

  「我明天就要走啦——回家了。感謝上帝。」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我禁不住笑了。

  「你不喜歡西班牙?」

  「噢,西班牙還不錯。」

  「在這裡待了很久嗎?」

  「太久啦。太久啦。」

  他喘著粗氣大聲回答我的話。我不免驚訝,為什麼我這麼隨口一問竟會引起他這麼激動的情緒。他猛地站起身來,像關在籠中的困獸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來回跺著腳,一邊把擋在面前的椅子推開,不時嘆息著重複剛才說的話:「太久啦。太久啦。」我坐在那裡不動,為了控制住自己的局促不安,我撥動著火盆里的炭灰,把燒著的炭火撥到上面來。他突然在我面前站定,俯視著我,仿佛我的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我的存在。然後,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你覺得我很奇怪嗎?」他問。

  「跟大多數人沒什麼不同。」我微笑著說。

  「你沒看出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

  他邊說邊湊近我,好讓我看清楚他的模樣。

  「沒有。」

  「你要是看出來了,一定會如實說的吧?」

  「我會。」

  我完全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心想這人是不是喝醉了。有兩三分鐘的時間,他一言不發,我也無意打破沉默。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道。我如實相告。

  「我叫羅伯特·莫里森。」他自我介紹。

  「蘇格蘭人?」

  「格拉斯哥人。我在這倒霉的國家待了很多年了。有菸絲嗎?」

  我把我的菸絲袋遞給他。他裝滿菸斗,用炭火點著。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待得太久啦,太長啦。」

  他衝動地又想要跳起來踱步,可是他死死拽住椅子,克制住了自己。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我判斷他的焦躁不安是因為常年酗酒引起的。我一向討厭酒鬼,所以暗暗決定要儘快脫身睡覺去。

  「我一直在管理橄欖園,」他繼續說,「我在這裡是為格拉斯哥和西班牙南方橄欖油公司工作。」

  「哦,這樣啊。」

  「你知道嗎,我們找到了一種新的榨油工藝。加工得好的西班牙橄欖油一點兒都不比盧卡的差。而且我們賣得更便宜。」

  他說得一板一眼,像煞有介事,還像典型的蘇格蘭人那樣挑選著精確的措辭。他的神情舉止沒有一點兒喝醉的樣子。

  「你也知道,埃西哈算得上是個橄欖交易中心,我們本來有個西班牙人在那裡管理的。可是我發現他手腳不乾淨,只好叫他滾蛋了。我原先住在塞維亞,那裡運油更便利。但是我在埃西哈找不到一個靠得住的經理,所以去年我只好自己去了那裡。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不知道。」

  「公司在城外兩英里處有一大片種植園,就在聖洛倫索的村子外面,那裡有一幢挺漂亮的房子,建在小山頂上,看上去可氣派啦。全是白色的,只是有些雜亂,房頂上停著兩三隻鸛鳥。房子裡沒人住。我就想,要是我住到那裡去,不就可以省下在城裡租房的錢啦。」

  「一定很冷清吧?」我認真地說。

  「可不是。」

  羅伯特·莫里森默默地抽了一兩分鐘的煙。我有些納悶,不知道他給我講這些事有什麼用意。

  我看了一眼手錶。

  「你趕時間嗎?」他突然問道。

  「那倒沒有。只是時間不早了。」

  「嘿,那有什麼呢?」

  「我看你在那裡一定見不到幾個人吧?」我又撿回話題。

  「是啊。我跟一對老年夫婦住在一起,他老婆照顧我的日常生活,有時我會去村里跟開藥房的費爾南德斯和一兩個在他店裡認識的人打牌。我也常去騎馬打獵。」

  「我感覺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嘛。」

  「到去年春天,我已經在那兒待了兩年了。老天爺,我從來都不知道那裡的五月會這麼熱。熱得什麼也幹不了。工人都躺在樹蔭下睡覺。羊熱死了,有的牲畜熱得瘋狂了,連牛都幹不了活兒,它們弓著背站立在四周,大口喘著粗氣。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陽光太灼眼了,眼珠子都要從腦袋裡蹦出來了。大地被曬裂了,碎成一塊一塊的,地上的農作物曬枯了,橄欖林也都毀了。簡直像地獄一樣。人根本無法合眼睡覺。我從這間屋子轉到另一間屋子,想要透口氣。當然,我關閉了窗戶,在地板上噴了水,但仍然無濟於事。夜裡跟白天一樣熱得不行,簡直就像住在烤箱裡。

  「最後,我想不如在樓下一間朝北的屋裡搭一張床,因為那間屋子平時很潮濕,從來沒人住。我想在那間屋裡興許能睡上幾個鐘頭吧。不管怎麼說,值得一試。可是完全沒用,我的計劃徹底泡湯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床熱得實在讓人躺不住。我只好下床,打開所有通往涼台的門,然後走到外面的涼台上。夜色美極了,月光皎潔,我敢說在月光下看書都沒問題。我告訴過你吧,那房子是建在小山頂上的。我倚在欄杆上,眺望著橄欖樹林,望過去簡直就像波濤滾滾的海洋。我想,就是這些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想起了格拉斯哥冷杉林中吹過的涼風和大街上的喧鬧。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嗅到這些氣息,嗅到故鄉的大海。老天爺,要是能呼吸到哪怕一個小時故鄉的空氣,讓我拿出所有的錢去換我都願意。大家都說格拉斯哥氣候惡劣,你相信嗎?我喜歡那兒的雨水、灰濛濛的天空,還有那泛黃的海浪。我忘記了自己是在西班牙,是生活在一片橄欖樹的林子裡。我張開嘴,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像是在呼吸著海上的霧。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的笑聲。那聲音不大,你知道嗎,是壓低了的聲音,仿佛是悄悄地穿透四周的寂靜傳過來的,就像——算了,我也不知道像什麼。我無法形容,只是感到很驚訝。當時已經過了午夜,我想不出在這個時候誰還會在橄欖林里。我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笑聲,聽上去有些怪異。你可以說就是那種咯咯的笑聲,好像是斷斷續續從山下爬上來似的。」

  莫里森說完注視著我,想要看看我是否聽懂了他用這種不尋常的字眼表達的意思,他不知道該怎樣來描述自己心裡的感受。

  「我的意思是說,那笑聲就像子彈點射那樣一蹦一蹦的,也有點兒像往桶里扔一顆一顆的石子。我探出身去仔細張望。月光把四周照得幾乎和白天一樣亮,可是我壓根兒什麼也看不見。笑聲停了,可我還是繼續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生怕那兒會突然走出個人來。過了一兩分鐘,那聲音又響了起來,比先前更響亮,你再也不能說是那種咯咯的輕笑了,完全可以說是捧腹大笑。笑聲衝破了深夜的寂靜。我納悶這聲音怎麼沒有把我的僕人吵醒。乍一聽就像有個醉漢在大喊大叫。

  「『誰在那兒?』我大喝一聲。

  「我得到的唯一回應是一陣狂笑。不瞞你說,那時我真有點兒火冒三丈了。我很想下去看個究竟。我可不能讓一個醉鬼三更半夜在我這兒鬼哭狼嚎。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吼叫。老天爺,我被嚇得魂兒都沒了。接著又傳來一陣號叫。這個人剛才的笑聲渾厚低沉,可是這陣號叫卻很尖厲,活像有人在割斷一頭豬的喉管。

  「『我的老天!』我大叫一聲。

  「我翻過欄杆,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我猜想一定是殺人了。一陣寂靜過後,又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緊接著是啜泣和嗚咽聲。我告訴你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吧,就像是一個人在做垂死掙扎。最後是一陣長長的號叫,然後再無聲響。四周一片寂靜。我跑來跑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最後,我只好回到山上自己的房間裡。

  「你可以想得到那天夜裡我還能睡得著覺嗎。天一亮,我就從窗口往深夜鬧聲傳來的方向望去。我很驚訝地看到橄欖樹林中一個山谷里有一所白色的小房子。那一帶不屬於我們的地盤,我從沒去過那兒,也很少從那個窗口往外張望,所以那棟房子我從沒見過。我問何塞誰住在那所房子裡。他告訴我,有一個瘋子同他的兄弟和一個僕人曾經住在那裡。」

  「噢,原來是那個瘋子在鬧?」我說,「這可不是個好鄰居。」

  這個蘇格蘭人猛地探過身來,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他把臉湊到我跟前,滿眼恐懼,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

  「那個瘋子已經死了二十年了。」他悄聲說。

  他鬆開了我的手腕,跌坐到椅子上,喘著粗氣。

  「我下山直奔那所房子,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窗戶都是釘死的,門上了鎖。我敲了敲門,搖晃了幾下門把手,按了一下門鈴。門鈴響了,可是沒有人應聲。這是一棟兩層的樓房,我抬頭看了看樓上,百葉窗關得緊緊的,沒有一點兒生命的跡象。」

  「那房子看上去還像樣嗎?」我問。

  「哦,糟透了。牆上的白灰都掉落了,特別是門窗上都沒有油漆了。屋頂上的瓦片落了一地,像是被大風颳落的。」

  「怪事。」我說。

  「我去找了我的朋友,那個開藥房的費爾南德斯,他對我說的和何塞說的一樣。我問起了那個瘋子的下落。他說誰也沒有見到過這個人。他通常是昏迷的,但時不時會突然發作,發作時大老遠都聽得見他不停地狂笑。挺嚇人的。有一次他突然發作後死掉了。所有看護的人都搬走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敢住到那所房子裡了。

  「我沒有告訴費爾南德斯我聽見了什麼,我怕他會嘲笑我。那天我一夜沒睡,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直到天亮我才上床睡覺。」

  「你後來也沒再聽到任何聲音?」

  「後來一個月都沒有。天氣還是那樣乾燥悶熱,我繼續在屋子後面那個儲物間裡睡覺。一天夜裡,我睡得正甜,突然有一件事驚動了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說得清楚。那是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有人輕輕地捅了我一下,要警告我什麼似的。我立刻驚醒,躺在床上沒動。就在這時,跟一個月前一樣,我聽到了長長的一陣低沉笑聲,像是有個人被一個過時的笑話逗樂了。笑聲是從遠處的山谷里傳來的,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了一陣爽朗的開懷大笑。我跳下床,走到窗前,兩腿抖個不停。站在窗口聽著那一陣陣狂笑聲劃破夜空,實在太可怕了。接著,笑聲突然停頓,隨後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再接著,我又聽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啜泣聲。聽上去不像是人的聲音。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會認為是什麼動物在遭受折磨。跟你說實話,我嚇得渾身都僵了,就是想跑也邁不開腿了。過了一會兒,所有聲音都停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漸漸消失的。我豎起了耳朵,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我連滾帶爬地溜回床上,蒙上了臉。

  「這時我想起了費爾南德斯告訴過我,那個瘋子是隔一陣才會發病,不發病的時候他是很安靜的。費爾南德斯管這叫沉默期。我想弄清楚他的發病時間是否有規律。所以我算了一下兩次聽到他發病的間隔時間。二十八天。我沒費多少時間就算出來了,每逢月圓之夜他就會發病。我不是個神經質的人,我決定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我翻了一下日曆,查到了下一個月圓的日子。那天夜裡我沒有睡覺,我擦乾淨手槍,裝上子彈,還準備了一盞提燈,然後在欄杆邊坐下等待。心情非常平靜。說實話,我對自己很滿意,因為我沒有感到害怕。夜風呼嘯著吹過屋頂,吹動橄欖樹葉簌簌地響,好似海浪沖刷著海灘上的鵝卵石。月光照在山谷中那所小房子的白牆上。我感到格外有興致。

  「我終於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笑聲,那是我熟悉的聲音。我差點兒大笑起來。我估計得很準。那天是個月圓的日子,他又發病了,簡直像鐘錶一樣準時。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跳下圍欄,衝進了橄欖樹林,直奔那所房子。我漸漸接近了那所房子,那咯咯的笑聲越來越響。我跑到了房子前,抬頭望了望,沒有一星兒燈光。我把耳朵貼到房門上仔細聽。我聽到了瘋子在不停地放聲大笑。我用拳頭砸門,又按響了門鈴。似乎門鈴聲使他更開心了。他的笑聲如雷鳴般震響。我再敲門,敲得越來越響。我敲得越響,他笑得越大聲。然後,我扯著嗓子大喊起來。

  「『該死的快開門,不然我要踹門了。』

  「我後退了幾步,猛踢門閂,然後用渾身力氣使勁撞門。門被撞開了一道縫隙。我又用力撞了幾下,這該死的門終於咣當一下開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槍,另一隻手舉著提燈。門打開了,笑聲也就更響亮了。我走了進去。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差點兒把我熏倒。我的意思是,你想想看,這屋裡的窗戶都二十年沒打開過了。耳邊的狂笑聲簡直能把死人吵醒,但我一時無法辨認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聲音似乎撞擊在四面的牆壁上來回跳動著。我推開身邊的一扇門,走進了一個房間。屋裡只有光禿禿的白色牆壁,沒有一件家具。聲音越來越大,我循聲走進了另一個房間,那裡面還是空無一物。我又推開一扇房門,發現眼前有一道樓梯。那個瘋子就在我的頭頂上狂笑。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你一定也知道,我可不想冒險。樓梯頂上有一個通道。我舉起提燈沿通道走去,走到盡頭時發現那兒還有個房間。我停下腳步。他就在那個房間裡。我和那狂笑聲僅隔著一道薄薄的房門。

  「聽著那聲音真的叫人魂飛魄散。我頓時感到後脊發涼,不由得在心裡咒罵自己不爭氣,竟然渾身哆嗦起來。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老天,我差點兒撒腿就跑。我咬牙挺住才沒有逃走。但是我沒有勇氣去轉動那門把手。就在這時,笑聲突然停止,像是被刀子割斷了似的。接著,我聽到幾聲輕輕的痛苦呻吟。這呻吟聲我之前沒有聽到過,想必是音量太低,傳不到我住的地方去。隨後,我聽到一陣氣喘吁吁的低語。

  「『啊!』我聽見那人是用西班牙語說話。『你要我的命啊。快拿走吧。噢,上帝,快救救我!』

  「他不停地尖叫,好像有惡鬼在折磨他。我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我帶進去的風吹開了一扇百葉窗,明亮的月光立刻射進屋裡,使我的提燈顯得暗淡了。我親耳聽到了這個不幸的傢伙發出聲聲哀號,就像現在我跟你面對面聊天一樣清晰、一樣近在咫尺。沒有一個能活下去的人會發出那麼悲哀的呻吟和啜泣、那麼恐怖的喘息。他顯然已經瀕臨死亡。我告訴你,我可是親耳聽到了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聲聲哀號。可是屋裡空蕩蕩的。」

  羅伯特·莫里森跌坐到椅子裡。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身材魁梧的大漢這時看上去竟然像畫室中的一個人像那樣脆弱,感覺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像一攤泥一樣倒在地上。

  「後來呢?」我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髒乎乎的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不想再睡在那間北屋了,所以,熱不熱的我也不管了,我又搬回了自己的房間。誰知道,就在剛好四個星期後,大約凌晨兩點鐘,我又被那瘋子的笑聲吵醒了。那聲音仿佛就在我的身旁。不妨告訴你,去了那所房子後,我已經嚇得快要瘋了,所以,我算好了在那個傢伙下一次要發病的日子,我是說下一個月圓之夜,把費爾南德斯叫來陪我。我事先什麼也沒告訴他,只是留他打牌。到了凌晨兩點,我又聽到了那聲音。我問費爾南德斯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沒有。』他說。『有人在笑。』我說。『你喝醉啦,老兄。』他說完也大笑起來。這可太過分了。『閉嘴,你這傻瓜。』我對他說。那笑聲越來越響。我大叫起來。我用雙手捂住耳朵,可根本擋不住那聲音。我聽到了笑聲,還聽到了痛苦的尖叫。費爾南德斯以為我瘋了。不過他沒敢說出來,生怕我會殺了他。他說他想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溜走了。他的床上根本沒有人睡過。也就是說,他跟我分別後就逃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能在埃西哈待下去了。我安排了一個人在那兒代管,自己回塞維亞去了。我覺得自己在那兒很安全。但是,隨著月圓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又恐慌起來。當然啦,我心裡告訴自己不要犯傻。可你知道嗎,我根本做不到。說真的,我害怕那聲音會跟著我。我知道,要是回到了塞維亞還會聽見那些聲音,我這輩子也就別想擺脫它們了。我不比任何人膽小,可是真該死,什麼東西都是有限度的。這事凡人都受不了。我知道這樣下去我非瘋了不可。為了不讓自己終日擔驚受怕,我開始喝酒,那種一顆心懸在半空中的感覺太可怕了,我常常躺在床上徹夜不眠地數著日子。可是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最後果然來了。在遠離埃西哈六十英里的塞維亞,我又聽到了那些聲音。」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你最後一次聽到那聲音是什麼時候?」我問。

  「四個星期前。」

  我急忙抬頭望了望,心裡大吃一驚。

  「什麼意思?今晚該不是月圓吧?」

  他用又憂又怒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張嘴要說話,可是沒說出來,好像是說不出話了。也可以說,他好像突然變成了啞巴。等他終於說出話來時,他的聲音奇怪地沙啞了。

  「是的,今夜又是月圓。」

  他瞪了我一眼,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裡閃著紅光。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驚恐的表情。他急急站起身,大步走出了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老實說,那天夜裡我也沒有睡好。

  [1] 埃雷拉(1534—1597),西班牙詩人,塞維亞詩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被譽為西班牙的「詩聖」,最著名的作品是愛情詩。

  [2] 弗雷·路易斯(1527—1591),西班牙詩人、翻譯家和《聖經》學者,最著名的作品是古典頌詩。

  [3] 聖胡安·德·拉·克魯斯(1542—1591),西班牙詩人,被稱為西班牙神秘主義詩歌的最高代表。

  [4] 貢戈拉(1561—1627),西班牙詩人,其詩作充滿奇特的修辭,體現了「誇飾主義」的創作風格。

  [5]西班牙語,意為願上帝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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