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2024-10-10 20:32:29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有兩三個人聽到了院子裡的吵架聲,就從自己的房間裡跑出來,想聽聽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新來的房客,」一個女人說,「她同給她搬行李的吵起來了。」

  這是一棟兩層的出租公寓樓,坐落在塞維亞最髒亂的馬卡雷納區的一條小街上,樓前有一個庭院。樓里的房間租給了工人、小公務員(這類人在西班牙到處都是)、郵遞員、警察、電車售票員,樓里有很多孩子,共有二十來家住戶。鄰里之間吵吵鬧鬧,隨即又和好如初。他們整天胡侃神聊,有說不完的閒言碎語,但是有誰需要幫忙了,大家都會伸出援手。說起來,安達盧西亞人通常性格溫厚。總體而論,大伙兒都相處得挺不錯。有一個房間已經好久沒租出去了。今天早上租給了一個女人,一小時後,她就帶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搬過來了。她自己儘可能提了不少東西,其餘的行李是雇一個加利西亞人運來的——在西班牙,搬運工一般都是加利西亞人。

  但是他們越吵越凶。二樓的兩個女人趴在陽台欄杆上聽得興致勃勃,生怕漏掉一個字。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她們聽到了那個新房客的尖嗓門兒越來越大,隨即是一連串的破口大罵,那搬運工悶悶不樂地插上幾句。兩個女人互相用胳膊肘捅來捅去。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搬運工反覆說這句。

  「可我已經付給你錢了。你說過收三里亞爾的。」

  「沒有的事!你答應給四里亞爾。」

  他們為了幾分錢的出入爭個不休。

  「搬那幾樣東西要四里亞爾?你瘋啦!」

  她試圖把他推開。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他重複道。

  「我給你加一便士。」

  「我不要。」

  爭吵聲越來越嘈雜。女人對著搬運工大喊大叫,罵罵咧咧,還衝他的臉揮舞拳頭。最後,搬運工失去了耐心。

  「得了,給我一便士,我這就走。我可不想在你這樣的爛女人身上浪費時間。」

  她給了他一便士,搬運工把她的床墊扔到地上,轉身走了。女人衝著他的後背又罵了句髒話。她從房間裡走出來把行李拖進屋去,這時趴在欄杆上的兩個女人看清了她的臉。

  「我的天!多邪惡的臉啊!簡直像個殺人犯。」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走上了樓梯,她母親沖她喊道:「羅莎莉亞,你看到她了嗎?」

  「我問了那個加西利亞人她是從哪兒來的,他說這些行李是從特里亞納搬過來的。她答應給他四里亞爾,但又不肯給了。」

  「他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了嗎?」

  「他不知道。不過在特里亞納,大家都叫她拉卡奇拉。」

  這個潑辣女人又走出來拿一個她忘記了的包裹。她瞟了一眼陽台上那兩個若無其事地看著她的女人,但她什麼話也沒說。羅莎莉亞哆嗦了一下。

  「她讓我感到害怕。」

  拉卡奇拉四十歲,面容憔悴,瘦骨嶙峋,兩手和手指骨節突出,像鷹爪似的。她雙頰深陷,皮膚蠟黃,滿臉皺紋。她嘴唇很厚,沒有血色,一張嘴就露出食肉動物那樣的尖利牙齒。她一頭黑髮沒有光澤,胡亂打了一個結,眼看就要撒落到肩膀上;兩隻耳朵前面都耷拉著一綹直直的髮絲。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窩裡,露出凶光。她滿臉兇相,誰見了都不敢上前跟她說話。她跟樓里的鄰居完全不來往,這就引起了鄰居們的好奇。他們知道她很窮,因為她穿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她每天早上六點就出門了,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甚至不知道她靠什麼謀生。於是,他們催促住在樓里的一個警察去調查一番。

  「只要她不擾亂治安,我不會去管她的事。」警察說。

  但是在塞維亞,謠言傳播很快。沒過幾天,住在樓上的一個泥瓦匠帶來了消息,說他在特里亞納的一個朋友知道她的底細。拉卡奇拉一個月前剛從監獄出來,她因為牽連一樁謀殺案在監獄裡被關了七年。她原先住在特里亞納的出租房裡,可是那裡的孩子知道了她的劣跡,見到她就向她扔石子,用髒話罵她,她也用髒話反擊,還動了拳腳,搞得那個地方烏煙瘴氣,房東便下了逐客令。她大罵房東和所有給她找麻煩的人,然後在一個早晨,突然消失了。

  「那她謀殺了誰呢?」羅莎莉亞問。

  「他們說是她的情人。」泥瓦匠回答。

  「她這樣的人也能有情人嗎?」羅莎莉亞嘲笑道。

  「聖母馬利亞!」羅莎莉亞的母親皮拉爾叫道,「我希望她不會殺了我們這裡的哪個人。我說過她看上去像個殺人犯。」

  羅莎莉亞哆嗦了一下,伸手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就在這時,拉卡奇拉忙完白天的活計回來了,正在說話的鄰里們頓時都閉上了嘴,大伙兒互相靠緊了些,神色緊張地看著這個滿眼凶光的女人。她似乎從他們的沉默中看出了一絲不祥的徵兆,用狐疑的眼神飛快瞥了他們一眼。那警察沒話找話地向她問了聲好。

  「晚上好。」她用西班牙語應了一句,便陰沉著臉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房門。

  他們聽到她在屋裡鎖上了門。她那惡狠狠的、陰鬱的眼神使他們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他們就像中了魔咒一樣悄聲交頭接耳起來。

  「她身上有個魔鬼。」羅莎莉亞說。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保護我們,曼紐爾。」她母親對那警察說。

  可是拉卡奇拉似乎無意製造麻煩。她還是我行我素,態度冷漠,從不跟人打一聲招呼,不管誰想跟她表示友好,她都斷然阻止。她感覺到樓里的鄰居已經發現了她的秘密——那樁謀殺案和長達七年的牢獄生活。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神色更加冷峻,深陷的眼睛顯得更兇殘。不過,她給鄰居帶來的焦慮感漸漸消散了。她偶爾會從坐在庭院裡的鄰居身旁走過,就連多嘴的皮拉爾也不去理睬這個面容憔悴、寡言少語的女人了。

  「我看她是坐牢坐得神智錯亂了,我聽人說經常會這樣的。」

  但是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讓鄰居們又重新開始議論紛紛。有個年輕人走到了樓房的大鐵門前,說要找安東尼亞·桑切斯。皮拉爾正好在庭院裡縫補裙子,她抬頭看了一眼女兒,聳了聳肩。

  「住在這裡的人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她說。

  「有的,她就住在這裡。」那年輕人說,然後停頓了一下又說,「她也叫拉卡奇拉。」

  「噢!」羅莎莉亞打開大門,指了指房間門,「她在那間屋裡。」

  「謝謝。」

  年輕人沖她笑了笑。羅莎莉亞是個漂亮女孩,臉色紅潤,眼睛大大的,很好看。頭髮上插著一支紅色康乃馨,更凸顯出她的頭髮又黑又光滑。她乳房飽滿,在襯衫下高高聳立。

  「祝福給你帶來生命的母親。」他說了句陳詞濫調。

  「願上帝與你同在。」皮拉爾用西班牙語應道。

  他走過去,敲響了房門。兩個女人的目光好奇地跟著他。

  「這人是誰呢?」皮拉爾問,「拉卡奇拉這裡從沒來過客人啊。」

  他的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幾下。他們聽到了拉卡奇拉用刺耳的嗓音問是誰在敲門。

  「媽媽!」他喊道。

  屋裡突然響起一聲尖叫。房門猛地打開了。

  「庫利托!」

  女人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深情地親吻他。她輕輕撫摸他的肩頭,滿懷愛意地用雙手摩挲著他的臉。女孩和她母親看著這一切,她們完全想不到這個女人居然也能有如此的柔情。最後,她高興地輕聲啜泣著,把兒子拉進了屋裡。

  「是她兒子,」羅莎莉亞很驚訝地說,「誰能想得到啊?她居然有個這麼像樣的兒子。」

  庫利托面龐清秀,牙齒潔白整齊,頭髮剪得很短,鬢角處颳得很乾淨,是正宗安達盧西亞人的髮型。剛刮完臉的胡楂在他褐色的皮膚下呈現出青色。他當然也打扮入時,和他的整個民族一樣,鍾愛漂亮衣服。他的褲子是緊身的,短夾克和帶飾邊的襯衫都新得不能再新。他還戴了一頂寬邊禮帽。

  最後,拉卡奇拉的房門打開了,她從裡面走出來,挽著兒子的胳膊。

  「你下周日還來嗎?」她問。

  「如果沒什麼事要做,我還來。」

  他瞟了羅莎莉亞一眼,然後跟母親道了晚安,也朝羅莎莉亞點了點頭。

  「Aya usted con dios! [5]」羅莎莉亞說。

  她朝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並用她烏黑的眼睛快速掃了他一眼。拉卡奇拉截住了她的眼神。剛才因見到了兒子的巨大喜悅而煙消雲散的陰鬱,突然又像雷雨天的烏雲一樣蒙黑了她的臉。她陰沉著臉惡狠狠地看了看那個漂亮女孩。

  「那是你的兒子嗎?」年輕人走後,皮拉爾問。

  「是的,是我兒子。」拉卡奇拉粗聲粗氣地答道,說完立即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軟化她的態度,甚至在她內心充滿歡樂的時候,她也不接受任何人表示友好的攀談。

  「他長得很帥。」羅莎莉亞說,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他。

  拉卡奇拉對兒子的愛強烈得讓人感到可怕。兒子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她以火熱的激情深愛著自己的兒子,唯恐他被人搶走,反過來她也要求兒子對她一心一意,超過了常人能做到的程度。她希望自己就是兒子的一切。由於兒子要工作,他們不能住在一起,她整天胡思亂想著兒子不在自己身邊時究竟在做些什麼,為此備受折磨。她無法忍受兒子關注任何一個女人,只要一想到兒子可能會向哪個女孩求愛,她就痛苦得坐立不安。在塞維亞,年輕人談情說愛是最常見的開心事:少女大半夜坐在安裝著鐵條護欄的窗口,或者站在大門口,喜滋滋地聽著她的情郎在大街上向她傾訴愛慕。拉卡奇拉知道兒子是個非常迷人的年輕人,一定備受女人青睞,所以她問兒子有沒有戀人。兒子言之鑿鑿地說他每天晚上都在工作,她明知道他在說謊,可是兒子的否認,還是讓她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當她看到羅莎莉亞用挑逗的眼神瞧她的兒子,而庫利托報以會心的微笑時,她怒不可遏。她以前就憎恨自己的鄰居,那是因為她們都過得很快樂,而自己卻慘澹度日,是因為他們知道了自己的可怕秘密。現在她更憎恨他們了,她已經近乎瘋狂地想像,她的鄰居們正在共謀要把兒子從她身邊奪走。下一個周日的午後,拉卡奇拉走出了房間,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口站著。她的這一舉動非同尋常,所以鄰居們便議論開了。

  「你們知道她為什麼站在那裡嗎?」羅莎莉亞問,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她的寶貝兒子要來了,她不想讓我們見到他。」

  「她以為我們會吃了他嗎?」

  庫利托到了,他的母親急忙把他帶進了自己屋裡。

  「她在吃醋,把兒子當作情人了。」皮拉爾說。

  羅莎莉亞看了看那緊閉的房門,又一次大笑起來,她亮閃閃的眼睛裡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她突然想到,要是她跟庫利托聊上幾句一定會非常有趣。她想到了拉卡奇拉的憤怒,便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粲然笑了。她守在大門口,這樣母子倆出門時就只能從她身邊走出去。但是,當拉卡奇拉看到她後,就立刻走到了兒子的另一側,哪怕他們之間要遞一個眼神都會被她擋住。羅莎莉亞聳了聳肩。

  「你甭想這麼輕易就打敗我。」她心裡暗想。

  到了下一個周日,拉卡奇拉在大門口占好了位置。羅莎莉亞便直接走到了街上,朝著她猜想庫利托可能會走來的方向溜達過去。一分鐘後,她就看到了他,她繼續往前走,故意不理他。

  「你好!」他說,停下了腳步。

  「是你?我還以為你害怕跟我說話呢。」

  「我有什麼好怕的?」他誇口說道。

  她繼續往前走,好像是要躲開他,可她心裡非常清楚,他是不會放她走的。

  「你要去哪裡?」他問。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庫利托?去找你媽媽吧,小伙子,不然她會打你的。她在你身邊時,你都不敢看我一眼。」

  「胡說。」

  「好吧,願上帝與你同在!我還有事。」

  他畏畏縮縮地走了,羅莎莉亞在心裡大笑。他回去時,他的母親照例陪著他穿過庭院,這時羅莎莉亞又在院子裡了。這回,他因羞愧難當而硬是鼓起了勇氣,停下腳步跟羅莎莉亞道了聲晚安。拉卡奇拉氣得漲紅了臉。

  「快走,庫利托,」她尖聲尖氣地嚷嚷道,「你磨蹭什麼啊?」

  他走了。女人故意在羅莎莉亞面前停了一會兒,好像是要說點兒什麼,但是看得出來她竭力克制住了,徑直走回了她幽暗沉寂的屋子裡。

  幾天後是紀念塞維亞的守護神聖伊西多羅的節慶日,為慶祝節日,泥瓦匠和另外一兩個房客在院子裡掛上了一串中國燈籠,在晴朗的夏夜發出溫和的光,繁星閃爍的夜空顯得柔和。樓里的房客都聚集在庭院的中央,大家坐在椅子上,有幾個女人抱著嬰兒在餵奶,手裡搖著小紙扇,沒完沒了地閒聊,聊著聊著,會突然停下來罵幾句某個在調皮搗蛋的大一點兒的孩子。白天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現在的涼爽空氣非常宜人。有幾個房客去看了鬥牛賽,他們在一五一十地講給那些沒有運氣去親眼一睹的人聽。他們準確地描述了著名鬥牛士貝爾蒙特傑出風采的每一個細節,並且運用生動的想像力把比賽場景說得繪聲繪色,仿佛在塞維亞的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如此精湛的鬥牛比賽。除了拉卡奇拉,每個人都在場,他們看到她的房間裡亮著孤獨的燭光。

  「她兒子呢?」

  「他在那屋裡,」皮拉爾答道,「一個鐘頭前,我看到他進去的。」

  「他一定開心著呢。」羅莎莉亞大笑著說。

  「哦,別操拉卡奇拉的心了。」另一個人說,「給我們跳個舞吧,羅莎莉亞。」

  「是的,是的。」大家齊聲嚷道,「快跳啊,好孩子,給我們跳個舞。」

  在西班牙,人人喜歡跳舞,也喜歡看別人跳舞。很多年前就有傳說,沒有一個西班牙女人不是為跳舞而生的。

  椅子很快圍成了一圈。泥瓦匠和電車售票員拿來了吉他。羅莎莉亞取來了響板,她跟另外一個女孩向前邁了一步,開始跳起舞來。

  庫利托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裡聽到了樂聲,立刻豎起了耳朵。

  「他們在跳舞呢。」他說,四肢都痒痒起來。

  他透過窗簾向外張望,看到了那群房客坐在中國燈籠照出的柔淡亮光下,也看到了兩個姑娘在跳舞。羅莎莉亞身著節日盛裝,並且依照習俗塗上了厚厚的脂粉,插在頭髮上的一支鮮艷的康乃馨閃爍著光澤。庫利托的心跳加快了。西班牙人的愛情總是來得很快。打從那天跟她第一次說話以來,他經常會想起這個漂亮的姑娘。他向門口走去。

  「你要幹什麼去?」拉卡奇拉問。

  「我要去看他們跳舞。你總是不肯讓我開心一下。」

  「你是想去看羅莎莉亞。」

  她試圖擋住兒子,可是兒子把她推開了,他走到了在看跳舞的那些人中間。拉卡奇拉跟著他走了一兩步,然後停下了,站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中,怒火攻心。羅莎莉亞看見了他。

  「你不怕見到我嗎?」她跳著舞挨近他身邊小聲問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頭腦有些輕飄飄了,完全感覺不到拉卡奇拉有什麼可怕的。舞曲結束後,她的舞伴坐回到了椅子裡,而她則大步走到庫利托面前昂首站住,腰板挺直,快速的舞步使她的胸脯還在劇烈起伏。

  「你肯定不會跳舞吧。」她說。

  「我會跳。」

  「那就來跳吧。」

  她挑釁地沖他笑著,但他有些猶豫。他回頭看了看母親,與其說他是看見了,倒不如說他是猜想到了他的母親正站在陰暗中。羅莎莉亞看見了他的眼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害怕了?」

  「我有什麼好害怕的?」他聳了聳肩說道。

  他走進了舞池。吉他手彈起了吉他,觀看的人有節奏地拍起了手掌,還時不時地喊上幾聲「噢嘞」。一個姑娘遞給了庫利托一副響板,他跟羅莎莉亞跳起了舞。他們聽到了黑暗處傳來嘶嘶的聲音,好像是一條毒蛇發出來的。羅莎莉亞已全然不顧,她看著陰影里閃現的那張慘白可怖的臉,哈哈笑了起來。拉卡奇拉一動沒動。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歡快的舞姿,晃動的身體,還有那精妙的舞步。她看見了羅莎莉亞優雅地仰身,看見了庫利托拍打著響板,繞著她一圈一圈地轉動,臉上露著微笑。她的眼睛在冒火,她感覺到就像有煤炭在自己的眼窩裡燒了起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發出了憤怒的呻吟。舞跳完了,羅莎莉亞聽見了大家的喝彩聲,滿臉喜悅的笑容,她對庫利托說沒想到他舞跳得這麼好。

  拉卡奇拉猛地衝進了自己的房間,插上了門。當庫利托回來讓她開門時,她沒有理睬。

  「那我回去了啊。」他說。

  她的心在痛苦地流血,但她不願說出來。兒子就是她在這個世界的一切,是她全部愛的寄託,然而,她恨他。這一夜,她無法入睡,一直躺在床上,近乎瘋狂地想著他們要把她的兒子搶走了。第二天早上,她沒有去做事,而是在等著羅莎莉亞。那女孩終於走了出來,昨晚的狂歡使她有些蓬頭垢面。當拉卡奇拉突然站在她面前時,她吃了一驚。

  「你想把我兒子怎麼樣?」

  「你什麼意思?」羅莎莉亞回答,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

  拉喀拉蚩氣得發抖,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讓自己鎮定下來。

  「哦,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偷走我的兒子。」

  「你以為我想要你的兒子嗎?叫他離我遠遠的。要是我到哪裡他都跟著,我也沒辦法的。」

  「你撒謊!」

  「你問他去啊!」羅莎莉亞用強烈的譏諷口氣說道,簡直要把拉卡奇拉氣瘋了,「為了見到我,他會在街上等上一個鐘頭。你怎麼不好好拴住他呢?」

  「你撒謊,你撒謊!這都是你使的詭計。」

  「如果我想找戀人,有的是。我可不想要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這時,拉卡奇拉頭腦完全糊塗了,血液湧上了腦門,堵住了她的雙眼,她猛地撲上去扯住了羅莎莉亞的頭髮。女孩發出了尖厲的喊叫,拼命保護自己。很快,一個正在附近的男房客把她們分開了。

  「如果你不離開庫利托,我就殺了你!」拉卡奇拉吼道。

  「你以為我怕你嗎?你要有本事,就讓他離開我好了。你真蠢,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愛我已經愛得不行了?」

  「好了,你走開吧。」那個男房客勸道,「你別跟她說了,羅莎莉亞。」

  拉卡奇拉狂怒地咆哮了幾聲,就像一頭被奪走了獵物的野獸,然後氣沖沖地走到街上去了。

  可是,那次跳舞后庫利托瘋狂地愛上了羅莎莉亞。第二天他一整天都在想著她那紅紅的嘴唇,她眼睛裡閃爍的光彩照到了他的心裡,讓他如醉如痴。他強烈地渴望得到她。黃昏時分,他又漫步來到了馬卡雷納,很快走到了她住的那個樓前。他躲在門廊的陰影里等著,終於看到她出現在庭院裡。在庭院的另一頭,他母親屋裡照射出孤獨的燭光。

  「羅莎莉亞!」他壓低聲音喊道。

  她猛地轉身,差點兒驚叫出聲。

  「你怎麼今天來了?」她小聲問道,一邊向他走過去。

  「我看不到你難受死了。」

  「為什麼?」她微笑道。

  「因為我愛你。」

  「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你母親差點兒殺了我?」

  她把早上發生的事情經過講給他聽,其中穿插了一些添油加醋的修飾——這對安達盧西亞人的性情是必不可缺的。不過,她略去了最後氣得拉卡奇拉忍無可忍的那些嘲諷。

  「她的性格簡直就像魔鬼。」庫利托說,隨後,他又故作勇敢地加了一句,「我要告訴她你是我的心上人。」

  「她會很愛聽的。」羅莎莉亞諷刺道。

  「明天你會到大門口來嗎?」

  「也許吧。」她答道。

  他撲哧笑了,因為他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她會來的。他穿過塞爾佩斯街回去的路上,走得比往常更昂首闊步。第二天他來時,羅莎莉亞已在門口等他了。跟塞維亞的所有戀人一樣,他們憋著氣兒說了幾個小時的悄悄話,中間還隔著一道大鐵門,庫利托甚至從來沒想到過,這個障礙是完全沒必要的。他問羅莎莉亞愛不愛他,她只是含情脈脈地嘆息一聲。他們彼此搜尋著在對方的眼睛裡燃燒的激情。從那以後,他每天都來跟她幽會。

  因為害怕母親知道他到這裡來,庫利托在接下來的那個周日沒有去看她。這個不幸的女人巴望見到兒子,等得心都疼了。她已經想好了見到兒子就跪下來請求他原諒自己。但是他沒有來,她又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恨不得看到他死在自己腳下。一想到還要再等上一個星期才可能見到他,她心痛欲絕。

  一周過去了,他依然沒有來。她已經無法忍受。痛苦,痛苦啊!她對兒子的愛,是兒子的任何戀人都不可能給予的。她告訴自己,這都是羅莎莉亞搞的鬼。一想到羅莎莉亞,她便滿腔怒火。最後,庫利托終於鼓足了勇氣來看母親了,但她已經等得太久了,她對兒子的愛仿佛死亡了。當他想要吻一吻母親時,她一把推開了他。

  「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

  「你鎖上門不讓我進。我想是你不願見我。」

  「就因為這個?沒有別的原因了?」

  「我很忙。」他聳了聳肩說道。

  「很忙?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人,能忙什麼呢?你不會忙得都沒時間來見羅莎莉亞吧?」

  「你為什麼打她?」

  「你怎麼知道我打她?你見到她了?」拉卡奇拉大步走到兒子跟前,眼睛裡冒著火,「她罵我殺人犯。」

  「哦,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大聲尖叫起來,院子裡的人都聽到了,「要說我是個殺人犯,那也是為了你。沒錯,我殺了佩佩·桑提,那是因為他打你。為了你,我坐了七年牢——七年啊!哦,你這個傻瓜,你以為她是喜歡你,才每天晚上在大門口晃蕩嗎?」

  「我知道。」庫利托咧嘴一笑答道。

  拉卡奇拉驚得目瞪口呆。她困惑地看了兒子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喘著粗氣,痛苦不堪,怒火中燒。她伸手揪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心痛得不能忍受。

  「你每天晚上都到大鐵門那裡去,卻從不來看我?哦,你好狠心啊!我為你付出了一切。你以為我愛佩佩·桑提嗎?我忍受他的拳打腳踢,都只是為了讓你能有麵包吃,我殺了他是因為他打你。哦,上帝,我是為了你才活下來的呀。要不是想到了你,我寧願死,也不會在牢里遭那麼多年的罪。」

  「別說了,老媽,講點兒道理。我已經二十歲了,你還想怎樣?即使沒有羅莎莉亞,也會有別人。」

  「你個畜生。我恨你,你滾!」

  她猛力把他推到門口。庫利托聳了聳肩。

  「你別以為我想待在這兒。」

  他腳步輕快地穿過了庭院,砰地隨手關上了鐵門。拉卡奇拉在她狹小的房間裡來回走動。時間慢慢過去。她趴在窗口很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就像一頭猙獰的野獸隨時要猛地向前撲去。她站著一動不動,不停抑制著幾乎要把她的心臟撕裂的劇烈躁動。大鐵門口傳來一聲拍擊聲,是在跟約好的人發送暗號。她嘴裡喘著粗氣,從窗子裡往外窺探,噴著怒火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跳出來。可那只是泥瓦匠在那兒拍磚頭。她繼續等待,羅莎莉亞的母親皮拉爾走進了大門,慢慢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去。拉卡奇拉抓住自己的喉嚨,慢慢地透了口氣,她實在屏不住壓抑著的氣息了。她還等著,四肢沒來由地不時打戰。

  終於等到了!門口又傳來輕輕的拍手聲,鐵門上面有個聲音大聲問:「誰啊?」

  「小聲點!」

  拉卡奇拉聽出了是羅莎莉亞的聲音,她像獲勝似的喘了口氣。門從上面打開了,羅莎莉亞走了進來,她邁著輕鬆活躍的步子穿過了庭院。她的每個動作都充滿了生命的歡欣。她正要邁步走上樓梯時,拉卡奇拉突然衝過來擋住了她。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孩無法掙脫。

  「你想幹什麼?」羅莎莉亞說,「讓我過去!」

  「你跟我兒子都幹了什麼?」

  「讓我過去,不然我就喊了。」

  「你們每晚都在大鐵門見面,是不是?」

  「媽媽,救命!安東尼亞!」羅莎莉亞尖聲叫喊起來。

  「回答我!」

  「行啊,既然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訴你。他要跟我結婚了。他愛我,而我——我也一心一意愛他。」她突然撲向拉卡奇拉,想要掙脫那雙狠命攥住她胳膊的手,「你以為你能阻止我們嗎?你以為他怕你嗎?他恨你,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恨不得你永遠待在牢里。」

  「這是他跟你說的?」

  拉卡奇拉後退了一步。羅莎莉亞占據了上風。

  「是的,是他說的。他還跟我說了很多別的。他說你殺死了佩佩·桑提,說你在監獄裡待了七年,他還說但願你死在牢里。」

  羅莎莉亞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番狠毒的話,看到這個可惡的女人好像受到了沉重打擊而畏縮後退了,她尖聲大笑起來。

  「你應該感到驕傲,我沒有拒絕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然後,她猛地推了拉卡奇拉一把,立刻跳上了樓梯。但這個動作又激怒了那個女人。羅莎莉亞的嘲弄有如給了她當頭一棒,她暴怒地叫喊著撲向羅莎莉亞,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了下來。羅莎莉亞轉身打了她一巴掌。拉卡奇拉從懷裡抽出一把刀子,罵罵咧咧地刺進了女孩的脖子。羅莎莉亞尖叫起來。

  「媽媽,她殺了我。」

  她倒在了樓梯下面,蜷縮在石頭地上。地上留下了一攤血。

  聽到那絕望的叫喊,六七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很多人衝過來要抓住拉卡奇拉,但她後退到了牆邊,面對著他們,她臉上的兇相嚇得沒有人敢靠近她。但猶豫只僵持了片刻,轉眼間,皮拉爾尖叫著從陽台上沖了下來,大伙兒的注意力稍一分散,讓拉卡奇拉瞅准了機會,猛地向前奔跑了幾步,衝進了自己的房間,隨手鎖上門,插上了門閂。

  院子裡一下子擠滿了人。皮拉爾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撲到了女兒身上,別人去拉也拉不開她。有人急急跑去找醫生,有人去找警察。一群人從街上涌了過來,聚集在門口。醫生匆忙趕來,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的袋子。警察趕到後,十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給他講事情的經過。他們指了指拉卡奇拉的房間,警察破門而入。一番扭打之後,他們押著戴了手銬的拉卡奇拉走了出來。人群湧上前來,但警察把她圍了起來,用刀鞘把人群驅散,但大伙兒還是衝著這女人揮舞拳頭怒罵。她輕蔑地看著他們,傲慢地不作任何回答,她的眼睛裡閃現著勝利的光芒。警察領著她穿過了庭院,他們從羅莎莉亞的身體邊走過。

  「她死了嗎?」拉卡奇拉問。

  「是的。」醫生嚴峻地回答。

  「感謝上帝!」她說。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