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
2024-10-10 20:32:26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對名流雅士不怎麼感興趣。許多人為了與所謂的大人物握個手就激動不已,我對這樣的激情毫無耐心。每次有人提議要我去見見某個地位顯赫或成就非凡的人,我總會不失禮儀地找個藉口逃避這份榮耀。因此,當我的朋友迭戈·托雷要介紹我認識桑塔安納的時候,我婉言拒絕了。只是這一次我拒絕的理由是真誠的。桑塔安納不僅是一位傑出的詩人,還是一個很浪漫的人,按理說,去見見這個有著傳奇經歷(至少在西班牙)的老人會很有意思。可是我知道他年老體弱,又身患疾病,我實在難以相信,讓他跟一個來自異國的陌生人見面,除了給他添麻煩之外還能有什麼意義?
卡利斯托·德·桑塔安納是偉大文學傳統的最後傳人,在這個已經不推崇拜倫風格的時代,他的存在猶如拜倫再世。他在一系列詩作中敘述過自己命途多舛的一生,這些詩作後來給他帶來了名聲,可是他的同時代人卻對他所知甚少。我沒有資格評判這些詩篇的價值,因為我最早讀到時才二十三歲,讀罷即刻為之傾倒。他的詩句充滿激情,有一股英雄的傲氣,一種多姿多彩的生命力,使我如痴如醉。時至今日,那些盪氣迴腸的詩行,令人難忘的節奏,依然與我奇妙的青春記憶緊密交織在一起,每次讀都會忍不住心潮澎湃。我總是認為,卡利斯托·德·桑塔安納在說西班牙語的民族中享有盛譽是當之無愧的。在那個年代,年輕人張口就會吟誦他的詩句,我的朋友們不停地跟我講他狂野奔放的風格,他的犀利講演(他既是詩人,又是政治家)、他敏銳的頭腦,還有他的風流韻事。他生性叛逆,有時無視法律,敢於冒險;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大情聖。他痴情於這個名演員,那個大歌星,我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難道我們沒有反覆誦讀過他描寫自己的戀情、痛苦和憤怒的那些激情燃燒的十四行詩,直到倒背如流嗎?——我們還知道,一個西班牙公主,波旁王朝最驕傲的後裔,曾接受過他的追求,而當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這個公主去當了修女。早先每當她的王族祖先腓力國王厭倦了某一個情婦的時候,這個女人就只好進修道院,因為國王的舊愛再和別人戀愛不免有失體統。這麼說來,卡利斯托·德·桑塔安納豈不是比世俗的國王還要偉大?我們為這位女士的浪漫行為鼓掌喝彩,這既為她自己增光,也給我們的詩人添彩。
不過,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歲月流逝,當詩人桑塔安納感到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奉獻給這個世界時,他便不屑地急流勇退,在自己的家鄉埃西哈隱居了二十五年。就在我表示有意到埃西哈一游時(那時我已在塞維亞古城遊覽了一周),迭戈·托雷提出要給我引見這位詩人。我想去埃西哈倒不是因為詩人住在那裡,而是因為這座迷人的安達盧西亞小城能讓我產生一些親切的聯想。據說桑塔安納那時偶爾還肯接受年輕作家的探訪,有時也還會像他全盛時期那樣侃侃而談,點燃聽者心中的激情。
「他現在身體怎樣?」我問。
「好得很。」
「你有他的照片嗎?」
「要是有就好了。他過了三十五歲就拒絕面對鏡頭了。他說希望讓子孫後代只記住他年輕時的模樣。」
說實話,我覺得這個看似有點兒虛榮心作怪的想法其實挺感人的。我知道他年輕時相貌堂堂,儀表出眾,他在意識到他的青春年華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時候寫下的那首感人肺腑的十四行詩,能讓人感受到他眼看著那些曾經被瘋狂愛慕的容顏漸漸流逝時內心的苦澀與刺痛。
可是我拒絕了朋友的提議。我只想再重讀一遍那些我早就非常熟悉的詩篇,那樣就心滿意足了,剩餘的時間我更願意自由自在地逛逛埃西哈灑滿陽光的靜謐街道。因此,在我到達那兒的當晚我收到了這位大詩人的親筆信時,是很吃驚的。他在信里說,迭戈·托雷寫信告訴了他我會到他的家鄉來,如果我能在次日上午十一點鐘去他家一晤,他將不勝欣慰。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如約去拜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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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旅館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在那個春日的上午,廣場上熱鬧非凡,可是剛走出廣場,我就像走進了一座空城。那些彎彎曲曲的白色街道上空蕩蕩的,只能偶爾看見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邁著小碎步從禮拜堂回來。埃西哈是一座教堂之城,走不了幾步就會看到一座教堂,牆面已經剝落,鸛鳥在尖塔上築巢。走著走著,我停下腳步,觀望一隊小毛驢從身旁經過,那些紅色的驢鞍已經褪色,驢背上的籮筐里馱著不知什麼東西。埃西哈曾經是個要塞之地,這裡的許多白色房子的石頭拱門上鑲嵌著名門望族的盾形紋章,當年有不少在美洲淘金的冒險家發了財之後就到這個偏遠小鎮來安享晚年,把新大陸的財富帶到了這裡。卡利斯托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裡。當我站在鐵柵門外拉響門鈴時,我頗感欣慰地想,他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倒也符合他的生活格調。高大的拱門仍能讓人看到昔日的輝煌氣派,與我對這位豪放詩人的印象是吻合的。我聽到了門鈴在屋裡響了一會兒,可是無人應聲。我又拉響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後終於有一個唇毛很濃的老太太走到了大門口。
「你找誰?」她問。
她有一雙好看的黑眼睛,可是神情有些愁悶。我猜想她是照顧年邁詩人的女管家。我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你家主人約我來見他。」
她打開鐵門,讓我進去,然後叫我在那兒等一下,她上樓去通報了。我從街上走進庭院,感到一陣涼爽。庭院的面積可謂宏偉,應該是早年追隨美洲征服者的人建造的。不過油漆已經斑駁,地磚碎裂,隨處可見大片的灰泥已經掉落。一切都顯得破敗,但並不髒亂。我知道桑塔安納沒有錢。他賺錢並不難,但他從來不看重錢財,花錢大手大腳。顯然,他現在生活在貧困之中,但他不屑為這樣的瑣事費心。庭院中央有一張桌子,兩邊各擺著一把搖椅,桌上的報紙還是兩周前的。我暗自思忖,當他在夏夜坐在桌邊抽菸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裡會充滿怎樣夢幻般的遐想。柱廊下的牆上掛著幾幅西班牙畫作,暗淡破舊,院子裡四處擺放著式樣古老、擠滿灰塵的小櫥櫃,上面擺著修補過的瓷盤。門邊掛著兩把舊手槍,我饒有興致地想像,這八成是他在最有名的那次決鬥中用過的武器。他曾多次與人決鬥,最有名的那次是為了舞蹈家佩帕·蒙坦內茲(我猜想她現在已經是個牙齒都掉光了的丑老婆子)爭風吃醋,他打死了多斯·赫爾曼諾斯公爵。
眼前的景象讓我浮想聯翩,一切都與我心目中的這位浪漫詩人十分匹配,讓我不由得沉迷於此處的意境。他置身於這種高貴的貧困中,依然不失榮耀,與他年輕時的輝煌一樣偉大,毫不遜色。而在他的身上,也有著美洲征服者的古老精神,在這座破舊而又堂皇的房子裡結束他聲名遠播的一生,也算是恰如其分了。一個詩人就應該這樣生活,也應該這樣告別人世。我來的時候,心情是很平靜的,甚至想到這次會面可能出現的情況還覺得有些無聊,可眼下我開始有點兒緊張。我點燃了一支煙,心想我是在約定時間準點到的,但不知是什麼事情讓這位老人遲遲不能見我。四周安靜得有些怪異,令人不安。這個寂靜的庭院裡仿佛滿眼都是往昔的幽靈,已經逝去的歲月又在我眼前影影綽綽地復活了。那個年代的人身上的激情與狂放,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再也不能像他們那樣恣意放縱,那樣豪情萬丈。
這時,我聽到了一聲響動,不禁心跳加快。我很興奮,當我終於看到他緩緩走下樓梯來,我屏住了呼吸。他手裡捏著我的名片。老人個子很高,特別瘦,他的膚色看上去像是陳舊的象牙,一頭茂密的白髮,但濃濃的眉毛還是黑的,這使他那雙大眼睛顯得更炯炯有神,目光更加深邃沉穩。到了他這個歲數,雙目還能保持這樣的神采,也稱得上神奇了。他長著一個高挺的鷹鉤鼻,嘴唇緊閉。他一邊朝我走來,一邊看著我,眼睛裡沒有笑意,只是在冷靜地打量著我。他身穿黑衣,手裡拿著一頂寬檐帽。他的神態舉止顯得鎮定而威嚴。我眼前的這位詩人完全就是我預想的樣子。我注視著他,心裡頓時明白了他為什麼能夠用詩作啟迪世人的思想,觸動他們的心靈。他是個純粹的詩人。
他終於走進了庭院,慢慢向我走來。他真的是雙目如鷹隼。這一刻值得永生銘記——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這位西班牙偉大詩歌傳統的繼承者,這位令人神往的埃雷拉[1]、懷舊動人的弗雷·路易斯[2]、聖胡安·德·拉·克魯斯[3]、神秘晦澀、令人費解的貢戈拉[4]。他是那源遠流長的傳統的最後捍衛者,他踏著前人的足跡艱辛跋涉,不可謂不令人景仰。我心中不可思議地迴響起桑塔安納最負盛名的柔情綿綿的詩歌。
我窘得不知所措,幸好我事先想好了向他致敬的措辭。
「大師,我這樣一個外國人能結識您這個偉大的詩人,真是萬分榮幸。」
他那雙銳利的眼睛開心地眨巴了一下,緊閉的嘴唇剎那間顯得笑意盎然。
「先生,我不是什麼詩人,我是個做豬鬃生意的。您弄錯了,桑塔安納住在隔壁。」
這座房子竟然不是詩人的家,我走錯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