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譽問題

2024-10-10 20:32:2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幾年前,我為了寫一本關於西班牙黃金時代的書,又找機會重讀了卡爾德隆的劇作。其中讀的一部劇作是《好名聲的醫生》。這個劇寫得很殘忍,誰讀都會感到毛骨悚然。不過我在重讀的時候,想起了多年前經歷的一件往事,那是我一生中遭遇過的最離奇的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那時我還很年輕,有一次去塞維亞短暫逗留,想要看看當地慶祝基督聖體節的活動。時值盛夏,天氣熱得可怕。狹窄的街道之間拉著很大的帆布,走在街上還算有點兒陰涼,但是到了廣場上,毒日無情地當頭直曬。早上我看了遊行,那場面好壯觀,令人難忘。教徒莊嚴地抬著聖體前行,路上的人群紛紛跪到地上,身著制服的衛隊立正敬禮,向天國君王致敬。下午,我隨著擁擠的人流前往鬥牛場。路邊見到賣香菸的女孩和裁縫店的女孩,她們烏黑的頭髮上插著康乃馨,陪伴著她們的小伙子一個個穿上了他們最好的衣服。那時美西戰爭剛結束不久,鬥牛士還穿著帶刺繡的短夾克和緊身褲,戴著低頂的寬邊帽。有時,人群會被一個鬥牛騎士衝散,他騎的劣馬活不過這個下午。穿著花哨鬥牛服的騎士滿臉得意的神情,跟場上的滑稽小丑相互逗樂。破舊的馬車上擠滿了興高采烈的鬥牛迷,組成一支長長的車隊,鬧哄哄地駛過去。

  我去得很早,想要看看這麼大的鬥牛場上是怎樣擠滿觀眾的。太陽直曬下的座位較便宜,那裡已經坐滿了男男女女的觀眾,他們都手持扇子扇個不停,一眼望去,無數把扇子形成了一幅奇異的畫面,仿佛漫天的蝴蝶在振翅飛舞。我坐的是陰涼區,觀眾來得慢一些。但即便在這裡,比賽開始前一小時,就已經很不容易找到座位了。不久,一個男人在我面前停下,沖我粲然一笑,問我能否給他讓出個地方。他坐下後,我用眼角斜睨了他一眼,看到他穿戴考究,一身英國服裝,看上去像個紳士。他的手很好看,不大,但沉穩有力,手指又細又長。我想抽支煙,便掏出了煙盒,出於禮貌遞給了他一支。他接受了。他顯然看出了我是個外國人,用法語向我表示了謝意。

  「你是英國人?」他接著問。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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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兒多熱啊,你怎麼沒逃走呢?」

  我解釋說,我是特意來看基督聖體節的。

  「這倒也是,要看這個節日是得到塞維亞來。」

  我隨意點評了幾句人山人海的現場。

  「誰都想像不到西班牙流血犧牲,到頭來還是失去了帝國僅存的往日風光,我們的古老榮耀已經名存實亡。」

  「還保留了很多的。」

  「陽光、藍天,還有未來。」

  他說得漫不經心,仿佛他的國家的興衰與他無關。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便不再說話。我們等著。包廂里快坐滿了。女士披著黑色或白色花邊的頭紗走進來,隨手把馬尼拉披肩鋪開掛在欄杆上,就像掛上了艷麗多彩的掛毯。時不時地會出現一位特別漂亮的女士,這時大家會鼓掌歡迎她的到來,而她則坦然微笑,彎腰致意。最後,鬥牛比賽的主持人上場。樂隊開始演奏。鬥牛士穿著緞子的鬥牛服,佩戴著亮晶晶的金銀飾物,大搖大擺地進場。一分鐘後,一頭碩大的黑色公牛沖了進來。比賽的場面讓人十分緊張,但是我留意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卻一直很冷靜。一名鬥牛士倒下了,暴怒的公牛用犄角猛地向他襲擊,他居然奇蹟般地躲開了。這時,幾千名觀眾緊張地站了起來,而我身邊的這個人卻一動不動。那頭公牛被殺死了,騾子把它的巨大屍體拖了出去。我精疲力竭地跌坐到座位上。

  「你喜歡看鬥牛?」他問我,「大多數英國人都喜歡,不過我也發現,他們回到英國後就說些很難聽的話。」

  「我也不懂為什麼大家都喜歡看這麼令人恐怖厭惡的場面。每次我看了鬥牛賽,都會發誓再也不來了,但我還是來了。」

  「人的感情很奇怪,我們看到別人陷入危險會感到快樂。或許這是人類的自然天性。古羅馬有角鬥士,現代人有打鬥鬧劇。也許人有一種本能,會在血腥的折磨中獲得快感。」

  我沒有直接回答。

  「你難道不認為,西班牙人不看重生命,就是因為有鬥牛嗎?」

  「那你認為人的生命很重要嗎?」

  我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因為他的話中明顯帶有譏諷的意味,誰都聽得出來,而且我還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神也充滿嘲諷。我略感臉紅,因為他讓我突然感覺自己太年輕了。我沒想到他的態度會變化這麼快。我先前一直覺得他是個和和氣氣的人,有一雙溫柔友善的大眼睛,可現在他滿臉都是譏嘲而傲慢的神情,讓人頗感不安。我退縮了。那天下午,我們沒再交談什麼。不過,在最後一頭公牛被殺死後,我們都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他跟我握手告別,還說希望我們能再見面。這當然只是出於客套而已,我想,我們兩人都不會相信我們真的可能會再見面。

  可是無巧不成書,過了兩三天後,我們真的又見面了。那天下午,我去了塞維亞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地方,想要去參觀阿爾巴女公爵的宮殿,我知道那裡有一個漂亮的花園,其中一個房間的天花板極其華美,相傳是在格拉納達衰敗前由摩爾人建造的。要進入宮殿參觀不太容易,可我特別想要進去看看。當時我心想,盛夏季節應該沒有什麼遊客,我只要花上兩三個比塞塔[2],他們或許就會放我進去,可我失望了。管理人告訴我說宮殿在維修,沒有公爵代理人的書面同意,任何陌生人都不得進去參觀。我沒別的事可做,便去了城堡皇家花園,也就是塞維亞人記憶中難以抹去的暴君唐佩德羅國王的古老王宮。漫步在橘子樹和柏樹叢中,我感到舒心多了。我隨身帶了一本書,是卡爾德隆的一本劇作,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讀了一會兒,然後又去四處閒逛。塞維亞的老城區都是些狹窄而彎曲的街道。行走在街上的遮陽棚下,讓人感到心曠神怡,但很容易迷路。我很快就迷路了。就在我拿不準該朝哪個方向走時,有個人向我走來,我認出了他就是我在鬥牛場認識的那個人。我叫住了他,問他能否給我指指路。他想起我來了。

  「你是永遠找不到路的。」他沖我微微一笑,扭過頭去望了望,「我陪你走一段吧,走到你不會出錯了為止。」

  我表示反對,但他不聽我的。他叫我放心,說不會麻煩的。

  「你怎麼還待在這兒?」他問。

  「我明天就走。我剛去了阿爾巴女公爵的宮殿,我想看看那個摩爾人建造的天花板,但他們不讓進。」

  「你對阿拉伯藝術感興趣?」

  「啊,是的。我聽說那天花板是塞維亞最值得一看的。」

  「我想我可以帶你去看一個一樣美的。」

  「在哪兒?」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在琢磨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假如他真是這樣想的,顯然他得出了一個令他滿意的結論。

  「如果你能抽出十分鐘的時間,我就帶你去。」

  我向他熱情致謝,然後轉身跟他走了。我們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最後來到了一幢大房子前。房子刷成了淺綠色,看上去像是一座阿拉伯監獄。臨街的窗子釘得嚴嚴實實,塞維亞的許多房子都有這樣的窗子。我的「導遊」在門口拍了拍手,一個僕人從庭院後面的一個窗子裡探出頭來,扯了一下繩子。

  「這是誰的房子?」我問。

  「我的。」

  我有些吃驚,因為我知道西班牙人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隱私,非常不樂意讓陌生人進入自己的房子。大鐵門打開了,我們走進了院子,然後穿過院子,從一條狹窄的過道走過去,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迷人的花園。花園三面環牆,牆和房子一樣高,年代已久的紅磚已經褪色。牆上種滿了玫瑰,長得密密實實,花枝繁茂,芳香四溢。花園裡亂糟糟地長滿了樹,仿佛園丁再怎麼努力也遏制不住大自然的勃勃生機了,高聳入雲的棕櫚樹熱切渴望著陽光,深色的橘子樹,還有些樹開著花,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花,樹木之間除了玫瑰還是玫瑰。第四面牆是一座摩爾人的遊廊式涼台,從涼台下裝飾艷麗的馬蹄形拱門走進去,就看到了他說的那個一樣美的天花板,果然跟城堡皇家花園的建築有些相似,只是規模小一些,但是這裡沒有像那座宮殿一樣因多次修建而魅力盡失,它色彩精緻柔和。這真的是建築瑰寶。

  「相信我,你大可不必為沒有看到公爵的宮殿而感到遺憾。而且你還可以跟人說,你見到了其他外國人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

  「謝謝你帶我到這裡來,我真的感激不盡。」

  他自豪地四下看了看,我覺得這裡值得他自豪。

  「這是我的一個祖先在殘暴的唐佩德羅國王時代建造的。很可能國王就不止一次在這個天花板下跟我的祖先暢飲。」

  我翻開了自己手上拿著的那本書。

  「我正好在讀一部戲劇,唐佩德羅是其中的主要人物。」

  「什麼書?」

  我把書遞給他,他掃了一眼書名。我打量了一下四周。

  「當然,關於那個美麗花園的描寫很出彩。」我說,「給人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浪漫了。」

  我這番熱情的話顯然讓這個西班牙人感到很高興。他露出了笑容。我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凝重,並沒有驅散他臉上時常流露的憂鬱。

  「你要不要坐一會兒抽支煙?」

  「太好了。」

  我們走進花園,看到了一位女士坐在鋪著摩爾瓷磚的長凳上,這些瓷磚也跟城堡皇家花園裡的相似。她在做刺繡。她猛地抬起頭來,顯然是看到走過來一個陌生人而吃了一驚。她用詢問的目光盯著我的同伴。

  「請允許我給你介紹我的妻子。」他說。

  他妻子莊重地向我鞠躬致意。她很漂亮,眼睛秀美,鼻子直挺,鼻孔小巧,皮膚潔白光滑。一頭黑髮很濃密,像大多數西班牙女人一樣,但中間夾雜了很粗的一縷白髮。她的臉上幾乎沒有皺紋,她應該不會超過三十歲。

  「你們的花園太漂亮了,夫人。」我出於禮節找話說。

  她漫不經心地朝花園掃了一眼。

  「是挺漂亮的。」

  我突然感到有些尷尬。我並不期待她對我表現出熱情,即使她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我也不會責怪她。只是她的舉止中有些什麼我看不懂的東西。不是敵意。說來也許荒謬,我感覺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身上有一些東西已經死去。

  「你們要在這兒坐嗎?」她問丈夫。

  「如果你允許,我們就坐幾分鐘。」

  「那我不打擾你們。」

  她把正在做的刺繡活收起來,站起身。她站起來時我才發現她比一般西班牙女人的個子要高。她向我欠了欠身,沒有笑容。她的舉止中有一種高貴沉穩的氣質,走路的步態也很莊重。在那個年頭,我還有些輕率,我當時心想,她可不是那種可以隨便挑逗的女人。我們在多彩的長凳上坐下,我遞給了主人一支香菸,用火柴讓他點著。他手裡還拿著我的那本卡爾德隆劇作,他隨手翻閱起來。

  「你在讀哪個劇?」

  「《好名聲的醫生》。」

  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覺他大大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譏嘲。

  「你認為寫得怎樣?」

  「我很不喜歡。事實上,劇中的思想顯然跟我們的現代觀念是很不吻合的。」

  「什麼思想?」

  「名譽問題,諸如此類的想法。」

  我應該解釋一下:名譽問題是很多西班牙戲劇中的情節主線。貴族秉承行為準則可以殘忍地殺死妻子,不只是因為妻子對他不忠,甚至也因為一些怎麼也不能責怪她的行為引起了一些醜聞。《好名聲的醫生》這部劇中就有一個這樣的例子,比我讀到過的任何同類例子都要更處心積慮:這位好名聲的醫生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是無辜的,還要對她報復,只是因為事關名節。

  「這已經融入到西班牙人的血液里了,」我的朋友說,「外國人要麼接受,要麼別理會。」

  「哦,算了吧,卡爾德隆的時代早已過去,一切都已時過境遷。你總不至於還違心地說現在的人還會這麼做吧?」

  「恰恰相反,我要說的是,即使在今天,如果一個丈夫陷入了這樣的羞辱和嘲弄的境地,也只有讓罪人去死才能找回自尊。」

  我沒有答話。我覺得他是在故作浪漫的姿態,可是我在心裡嘀咕道,太胡扯了!他居然譏嘲地沖我笑了笑。

  「你聽說過唐佩德羅·阿古利亞嗎?」

  「從沒聽說過。」

  「這個名字在西班牙歷史上是盡人皆知的。這個家族有一位祖先是腓力二世麾下的西班牙海軍上將,還有一位是腓力五世的摯友,王室曾命令委拉斯開茲給他畫過肖像。」

  我的朋友遲疑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注視了我許久才繼續說下去。

  「在腓力王朝時期,阿古利亞家族非常富貴,但是到了我的朋友唐佩德羅這一代,家境就大不如前了。不過,他還不算很窮,他在科爾多瓦和阿吉拉爾這一帶擁有不少莊園,在塞維亞,他的宅邸至今還保存著當年輝煌的一些痕跡。當他宣布跟沒落的阿卡巴伯爵的女兒索萊達訂婚時,塞維亞這個小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大為震驚,因為雖然她也算出身名門望族,但她的父親是個無賴,債務纏身,為了勉強度日,他採用各種不光彩的伎倆。不過,索萊達很漂亮,唐佩德羅深深地愛上了她,最後他們終成眷屬。他痴迷地愛著自己的妻子,這或許也只有西班牙人才能做得到。可是他發現妻子並不愛他,這讓他十分沮喪。她善良溫柔,是個好妻子,也是個持家好手。她對丈夫充滿感激之情,但僅此而已。他認為生一個孩子可能會讓妻子有所改變,但是有了孩子後,並沒有發生變化。他從剛結婚時就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的障礙依然沒有消除。他為此苦悶不堪。最後他告訴自己,妻子是因為性格過於高貴,精神過於優雅,實在放不下身價來接受凡夫俗子的激情,所以他也就聽之任之了。她比丈夫的身價高多了,怎能沉湎於世俗的愛情?」

  我不安地換了個坐姿。我心想西班牙人真的太喜歡誇誇其談了。他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嗎,塞維亞的歌劇院只在復活節後開放六個星期,因為塞維亞人不太喜歡歐洲音樂,我們寧願去找朋友聚聚,也不願去聽人家唱歌。阿古利亞一家在歌劇院有個包廂,這裡所有的人都有包廂,他們總在演出季節開演的那個晚上去看戲。那時在上演華格納的《唐懷瑟》。唐佩德羅夫婦一天到晚無事可干,但看戲總會遲到,這也是西班牙人的典型做法。他們在第一幕快要演完時才到劇院。在中場休息時,阿卡巴伯爵,也就是索萊達的父親,在一名年輕的炮兵軍官的陪同下走進了包廂。唐佩德羅從沒見過這位年輕軍官,但是索萊達好像跟他很熟。

  「『這位是佩佩·阿爾瓦雷斯,』伯爵說,『他剛從古巴回來,我一定要帶他來見見你。』

  「索萊達露出笑臉,跟軍官握了握手,然後把他介紹給自己的丈夫。

  「『佩佩是卡爾莫納一位律師的兒子。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

  「卡爾莫納是塞維亞附近的一個小城。阿卡巴伯爵被債主追得不勝其煩後,就退引住到這裡來了,那時他的財產已揮霍殆盡,只剩下在卡爾莫納的這一所房子了。現在他生活在塞維亞,靠女婿的施捨度日,但是唐佩德羅不喜歡這位岳父大人。他很生硬地向那位年輕軍官欠身致意。他猜想這位軍官的律師父親一定在參與伯爵那些很不光彩的交易。過了一會兒,唐佩德羅就離開包廂去跟他的表妹聖加德爾公爵夫人聊天了,他表妹的包廂就在他的包廂對面。幾天後,唐佩德羅在塞爾佩斯街上他自己的俱樂部里見到了佩佩·阿爾瓦雷斯,還跟他閒聊了幾句。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還挺討人喜歡的。他在古巴立下了赫赫戰功,他很幽默地講述了那段經歷。

  「復活節後的六個星期,還有那盛大的集市,是塞維亞人一年中最歡快的時候,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閒聊談笑,節慶活動一個接一個。性情隨和的佩佩·阿爾瓦雷斯總是興致勃勃,很受歡迎,阿古利亞家的人也時常跟他見面。唐佩德羅發現他總能讓索萊達很開心。每次有他在場,索萊達就會比平時更活潑,他很高興聽到妻子的笑聲,平時很少聽到她笑。和其他貴族一樣,唐佩德羅也會在集市上包下一個攤位,大家就在那裡跳舞、吃東西、喝香檳,一直玩到天亮。佩佩·阿爾瓦雷斯總是聚會上最活躍有趣的人物。

  「有一天晚上,唐佩德羅同聖加德爾公爵夫人一起跳舞,他們從也在一起跳舞的索萊達和佩佩·阿爾瓦雷斯身邊擦過。

  「『索萊達今晚好漂亮。』公爵夫人說。

  「『也很快樂。』他答道。

  「『她是不是曾經跟佩佩·阿爾瓦雷斯訂過婚?』

  「『當然沒有。』

  「但是這個問題讓他大吃一驚。他知道索萊達和佩佩從小就認識,但他從沒想到過他們之間會發生過什麼事。阿卡巴伯爵雖然是個無賴,但好歹也出身高貴,他怎麼會把女兒嫁給一個地方律師的兒子?回到家後,唐佩德羅把公爵夫人說的話和他是怎麼回答的,都跟妻子說了。

  「『可我是跟佩佩訂過婚的。』她說。

  「『那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

  「『事情早就過去了。他在古巴,我根本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

  「『一定有人知道你跟他訂過婚的。』

  「『也許吧。這有什麼關係嗎?』

  「『很有關係。他回來後,你不該跟他再來往。』

  「『你是不是要說你不相信我了?』

  「『當然不是,我對你是完全相信的。但我還是希望你跟他立刻斷絕交往。』

  「『如果我拒絕呢?』

  「『我會殺了他。』

  「他們互相對視了很久。然後,索萊達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唐佩德羅嘆了口氣。他拿不準妻子是否還愛著佩佩·阿爾瓦雷斯,是不是就因為這個原因,她從來沒有愛過自己。但他不願意讓自己陷入無謂的嫉妒情緒中。他捫心自問,確信自己對那個年輕的炮兵軍官並沒有恨意。相反,他還挺喜歡他的。這不是個愛與恨的問題,而是事關名譽。他突然想起幾天前他到俱樂部去,剛一進門,在那裡聊天的人立刻打住不說話了。現在回想起來,他似乎記得其中有幾個坐在那裡聊天的人看他的目光很異常。他們是不是在議論自己呢?一想到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集市結束後,阿古利亞一家去了科爾多瓦。唐佩德羅在那裡有一處莊園,他需要不時地去料理一下。在塞維亞度過了這段喧鬧的時間後,他很期待去鄉間過幾天平靜的日子。那天他跟妻子說過話後,索萊達說她身體不舒服,一天都待在屋裡不出來,第二天依舊如此。唐佩德羅早上和晚上都到她的屋裡去看她,兩人隨便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是到了第三天,他的表妹聖加德爾家族的康琦塔要舉辦舞會,是這個季節的最後一場娛樂活動,她圈子裡的人都會參加。可是索萊達說自己身體還不舒服,要在家休息。

  「『你不願去參加舞會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唐佩德羅問。

  「『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我認為你的要求並不合理,但我還是可以答應你。我要跟佩佩斷絕來往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去任何可能會碰到他的地方。』她可愛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痛苦的神情,『或許這樣做是最好的了。』

  「『你還愛他嗎?』

  「『還愛。』

  「唐佩德羅感到悲痛欲絕。

  「『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我?』

  「『佩佩遠在古巴,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或許永遠都不回來了。我父親說,我必須同你結婚。』

  「『為了不讓他破產嗎?』

  「『比破產還要糟糕。』

  「『我真為你難過。』

  「『你對我很好。我已經盡我所能來證明我很感激你。』

  「『佩佩愛你嗎?』

  「她搖了搖頭,露出悽慘的笑容。

  「『男人跟男人不一樣。他還年輕,愛玩樂,不會長時間地去愛一個人。不錯,他只是把我當作他小時候一起玩的小夥伴,長大一些後的挑逗對象。他現在還會拿以前對我的愛來開玩笑。』

  「他抓住索萊達的手緊緊握了握,吻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她。他自己一個人去參加了舞會。他的朋友聽說索萊達身體不適,紛紛感到遺憾,但是他們說了幾句表示同情的話後,就都轉身就去盡情享受晚會的快樂了。唐佩德羅溜達進了紙牌室。有一張牌桌沒有坐滿人,他便坐下玩起了十一點。他手氣極好,贏了不少錢。一個牌友笑呵呵地問怎麼沒見到索萊達,唐佩德羅看到另一個人吃驚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他只是哈哈一笑,回答說她安生在家睡覺呢。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一個年輕人走進了房間,問一個在玩牌的炮兵軍官佩佩·阿爾瓦雷斯在哪兒。

  「『他沒在這裡嗎?』軍官問。

  「『沒有。』

  「眾人突然都不說話了,氣氛有些怪異。唐佩德羅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臉上流露出他在這一瞬間心裡產生的感受。他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牌桌上的這些傢伙都猜疑佩佩是跟他的妻子索萊達在一起。哦,太丟臉了!恥辱啊!他強迫自己繼續玩了一個小時,贏了錢。牌局散了後,他回到舞廳,走到他表妹跟前。

  「『我還沒顧得上跟你說話呢。』他說,『到另一個房間來,我們坐下聊會兒。』

  「『好的。』

  「康琦塔的房間裡沒有人。

  「『今晚佩佩·阿爾瓦雷斯去哪兒了?』他隨口問道。

  「『我不知道。』

  「『你邀請他了嗎?』

  「『當然。』

  「她跟他一樣微笑著,但他留意到她迅速看了自己一眼。他不再裝作隨意的樣子了,雖然屋裡只有他們兩人,他還是壓低了嗓門。

  「『康琦塔,求求你跟我說真話。是不是有人在說他是索萊達的情人?』

  「『佩德里托,你怎麼會問我這麼荒唐的問題!』

  「但他分明看到了表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恐的神情,而且不由自主地突然用手去摸了一下臉。

  「『你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起身離開了表妹。他回到家裡,在院子裡抬頭看見妻子的屋裡亮著燈。他上樓敲了敲妻子的房門。沒有人答應,他便推門進去了。他驚訝地看到,雖然已經很晚,妻子卻還坐在那裡做著刺繡。她每天都花很多時間做這個刺繡。

  「『你為什麼這麼晚了還在幹活?』

  「『我睡不著,也看不進書,我想做點活兒,可以讓我分一下心。』

  「他沒有坐下。

  「『索萊達,我跟你說件事兒,八成會讓你難受。我請求你一定要勇敢些。佩佩·阿爾瓦雷斯今晚沒有去康琦塔家。』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幸的是,你也沒去。大家都以為你們兩個在一起。』

  「『莫名其妙!』

  「『我知道,可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打開門讓他進來再出去,或者你可以自己溜出去,反正你們進進出出誰也看不到。』

  「『可是你相信嗎?』

  「『不相信。我同意你說的,是莫名其妙。佩佩·阿爾瓦雷斯去哪裡了?』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他沒來參加這個最精彩的晚會,這個季節的最後一次聚會,這是很奇怪的事。』

  「她沉默了一會兒。

  「『在你跟我談到他的第二天晚上,我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在現在這種情形下,我們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了。他沒有去參加聚會,可能跟我沒去是同樣的原因。』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他低頭看著地面,不過他感覺到妻子在盯著自己。我剛才忘記跟你說了,唐佩德羅有一個長處,他的朋友誰都沒有他這樣的本事,但這同時也給他帶來了大麻煩。他是安達盧西亞槍法最好的。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都不敢隨便冒犯他。幾天前在塔布拉達,也就是塞維亞郊外瓜達基維爾河畔的那片大草坪上,舉行過一次飛靶射擊比賽。唐佩德羅百發百中,而佩佩·阿爾瓦雷斯打得很糟糕,大家都笑話他。這位年輕的炮兵軍官聽到大家的戲弄也沒有生氣。他說,大炮才是他的武器。

  「『你要幹什麼?』索萊達問。

  「『你也知道我只能做一件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只想把他的話當成玩笑。

  「『你太幼稚了。我們已經不是生活在十六世紀啦。』

  「『我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談這件事。如果我要跟佩佩決鬥,我一定會打死他。可我不想這麼做。要是他退役離開西班牙,我就什麼也不會做。』

  「『他怎麼能離開?你叫他去哪裡啊?』

  「『他可以去南美,說不定還能在那裡發財呢。』

  「『你要我這樣告訴他嗎?』

  「『如果你愛他的話。』

  「『我太愛他了,不能讓他像個懦夫那樣逃走。喪失了名譽叫他怎麼面對人生?』

  「唐佩德羅大聲笑起來。

  「『佩佩·阿爾瓦雷斯,一個卡爾莫納的律師兒子,也談得上什麼名譽嗎?』

  「她沒有回答,但是在她的眼睛裡,他看到了妻子對自己的強烈憎恨。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刺中了他的心,因為他愛她,一如既往地深深愛著她。

  「第二天,他去了俱樂部,那時有幾個人站在窗口望著窗外塞爾佩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看到佩佩·阿爾瓦雷斯也在其中,便走了過去。他們在談論昨晚的舞會。

  「『你去哪裡了,佩佩?』有人問。

  「『我母親病了,我回卡爾莫納去了。』他回答道,『我可失望了,不過也許是件好事。』他笑呵呵地扭頭對唐佩德羅說:『我聽說你手氣很好,把大伙兒的錢都贏走了。』

  「『你什麼時候給我們機會贏回來啊,佩德里托?』另一人問。

  「『恐怕你們得等一等了。』他答道,『我要去一趟科爾多瓦。我發現我的律師在騙我的錢。我知道所有律師都是騙子,可我太傻了,以為這個律師是誠實的。』

  「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而佩佩·阿爾瓦雷斯也用一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回敬了他。

  「『我看你說得也太誇張了吧,佩德里托。別忘了我父親就是律師,至少他是誠實的。』

  「『我根本不信。』唐佩德羅大笑著說,『我毫不懷疑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大騙子。』

  「誰都沒料到他會無來由地說出這麼侮辱人的話來,佩佩·阿爾瓦雷斯一時目瞪口呆。其餘的人也都大吃一驚,頓時嚴肅起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啊,佩德里托?』

  「『就是我說的意思啊。』

  「『胡說!你也知道你在胡說吧。你必須馬上收回你的話。』

  「唐佩德羅哈哈大笑。

  「『我當然不會收回的。你父親就是個騙子,還是個惡棍。』

  「佩佩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從椅子裡跳起來,伸手打了唐佩德羅一巴掌。事情的結果不可避免。第二天,兩人來到了葡萄牙的邊境。律師的兒子佩佩·阿爾瓦雷斯像一個紳士一樣莊嚴地死了,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心臟。」

  這個西班牙人講完了他的故事,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我一時都聽糊塗了。可是等我醒過神來,我感到極為震驚。

  「太野蠻了。」我說,「這是蓄意謀殺。」

  他站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的年輕朋友,在那樣的情形下,這是唐佩德羅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離開了塞維亞。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始終沒能弄清楚給我講這個奇異故事的人叫什麼名字。我常常想,我看到的那位女士,那個面色蒼白、有一綹白頭髮的女士,會不會就是那不幸的索萊達。

  [1] 戈雅(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義畫家,宮廷畫家。

  [2] 西班牙及安道爾在2002年歐元流通前所使用的法定貨幣。——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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