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貴族少女
2024-10-10 20:32:19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現實生活中總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事,其中之一便是很少能找到一個圓滿的故事。某個事件引起了你的興趣,但其中牽扯的人卻糊塗透頂,你都不知道接下去究竟會發生什麼。其實呢,通常什麼都不會發生。你預見到不可避免會發生的災難根本就不是不可避免的;本該催人淚下的悲劇,沒有了藝術價值,只能淪為客廳里插科打諢的笑料。如今,人老了總會有很多麻煩,但也有這樣一個好處(我們不妨承認,還有其他不少好處的),有時人上了年紀就會有機會看到你很久以前目睹的某些事件最後都有什麼結局。你本來已經放棄了知道故事結局的希望,但就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某個時刻,事情的結局就那樣赤裸裸地輕易呈現在你的面前了。
就在我把聖埃斯特萬侯爵夫人送上汽車後,回到賓館,又在休息室里坐下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些想法。我要了杯雞尾酒,點上一支煙,讓自己鎮靜下來,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這家賓館是新建的,富麗堂皇,跟歐洲任何一家頂級賓館沒有區別。我來塞維亞一般都會住在馬德里酒店,那是一家景色如畫的老式酒店,可這次為了體驗這家賓館的現代管道設施而住到這裡來了,說來我還真的懊悔不已。不錯,從我現在住的賓館可以欣賞到瓜達基維爾河的美景,但我還是更喜歡馬德里酒店每周兩三次的酒吧舞會,總有一屋子的時尚男女談笑風生,他們的聲音幾乎可以淹沒刺耳的爵士樂舞曲。
那天下午我出去了,傍晚回到賓館時,發現有一群人在吵吵鬧鬧。我走到前台要我房間的鑰匙,想直接回到房間去。可是前台侍者把鑰匙遞給我時告訴我,說有一位女士在找我。
「找我?」
「她很想見你。是聖埃斯特萬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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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
「準是搞錯了吧。」
我說了這句話後,隨便回頭看了一下,只見一位女士伸著雙手向我走來,嘴上掛著燦爛的微笑。我壓根兒沒有任何印象什麼時候見過這個女人。她抓住我的雙手,熱情地跟我握手。她說的是流利的法語。
「這麼多年後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從報紙上看到你住在這裡,我心想:一定要去見你一面。上次一起跳舞后多少年過去了啊?我都不敢去想。你還跳舞嗎?我還跳。我現在都做祖母了,當然也胖了,可我不在乎,跳舞可以讓我不會變得更胖。」
她說話的語速太快了,我聽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她體態豐腴,早已過了中年,還是濃妝艷抹,深紅色的頭髮顯然是染過的,剪得很短;她穿的衣服是巴黎最流行的款式,但根本不適合西班牙女人。她的笑聲歡快而圓潤,讓你聽了也想跟著笑起來。顯而易見,她很享受生活。她身材保養得不錯,我相信她年輕時應該挺漂亮的。但我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走,跟我去喝杯香檳,我們聊聊過去的事。要不來杯雞尾酒?我們塞維亞跟過去可大不一樣啦,你也看到了吧。舞會啊,雞尾酒啊,現在都跟巴黎和倫敦一個樣了。我們在大步趕上去。我們是個文明的民族。」
她把我領到舞池邊上的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我不能繼續裝作沒事的樣子了,否則恐怕只會把自己搞得很狼狽。
「看來我真的是腦子糊塗了。」我說,「可我好像完全想不起來在塞維亞認識哪個叫你這個名字的人。」
「聖埃斯特萬?」她沒等我說下去就打斷了我,「你自然不知道的。我丈夫來自薩拉曼卡,以前在外交部門工作。他已過世。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叫皮拉爾·卡倫。當然啦,我把頭髮染成了紅色,所以看起來有點兒不一樣了,其他我認為沒什麼大變化。」
「一點兒都沒變,」我趕緊說,「只是名字把我搞糊塗了。」
現在我當然想起來了,可那會兒我要擔心的是如何不讓她看出我又驚愕又覺得好笑的複雜心理。我不敢相信曾經在瑪貝拉伯爵夫人家的聚會和集市上跟我一起跳過舞的那個皮拉爾·卡倫,竟然變成了眼前這個濃妝艷抹的胖老太婆!我驚呆了。但我一定不能冒失。我拿不準她是否知道,當年發生的那件轟動整個塞維亞的大事我可一點兒都沒忘記。所以,在她終於熱情地跟我告別後,我感到欣慰,總算可以清靜地重溫那段往事了。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塞維亞還沒有成為一個繁華的商業城市。城裡還有安靜的白色鵝卵石路,很多教堂,教堂的鐘樓上有白鸛築巢。鬥牛士、學生和各式閒人整天在塞爾佩斯街上閒逛。生活輕鬆悠閒。那當然是在汽車還沒有出現的時代,那時塞維亞人還過著緊巴巴的日子,想盡一切辦法省吃儉用,為的是能置一輛馬車。為了這件奢侈品,他們寧願把生活必需品都節省掉。每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從五點到七點,所有跟上流社會沾得上邊的人都會駕著馬車在德利西亞斯那一帶駛來駛去,那兒有瓜達基維爾河畔的一片大花園。你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馬車,有時尚的倫敦維多利亞式馬車,還有仿佛隨時都要散架的破舊兩輪馬車;有高大雄奇的駿馬,也有可憐的老馬,很快就要落得死於馬圈的悲慘結局。不過有一輛馬車一定會引起陌生人的關注。這是一輛維多利亞式馬車,又新又漂亮,由兩匹漂亮的騾子拉著,車夫和侍從都身著淺灰色的安達盧西亞民族服裝。這是塞維亞人眼裡最氣派的全套馬車。這馬車屬於瑪貝拉伯爵夫人。她是一個法國人,嫁給了一個西班牙人,可她熱情地接受了西班牙人的風俗習慣,同時又保留了巴黎人的優雅,這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別的馬車總是如蝸牛般慢慢前行,以便讓馬車裡的人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也可以被別人看見,可是伯爵夫人坐在兩匹騾子的後面,在兩列緩行的馬車隊伍之間一路快跑,一直衝到德利西亞斯花園的盡頭,然後再跑回來,如此跑兩圈後便離開了。這樣的行動舉止頗有些皇室氣派。當你看到她優雅地坐在疾馳的維多利亞馬車上,瀟灑地昂著頭,頭髮上金光燦燦,顯得不那麼自然,這時你不會懷疑,是法國人的活潑和堅毅使她擁有了現在的地位。她也是個開創時尚潮流的人,她的號令就是法律。但是伯爵夫人的崇拜者太多了,所以也少不了有一樣多的敵人,其中最強硬的敵人便是已喪夫的多斯帕羅斯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是靠自己的家世和社會影響贏得了最顯赫的社會地位的,而大多數法國女人是靠自己的優雅、智慧和個性贏得社會地位的。
公爵夫人只有一個女兒,就是皮拉爾小姐。我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她才二十歲,非常漂亮,有一雙很美的眼睛,那皮膚不知怎麼形容,無論怎麼努力想找到不那麼陳詞濫調的描繪,你還是只能稱之為「白裡透紅」。她非常苗條,個子在西班牙女孩中也算高的,嘴唇紅潤,一口亮晶晶的潔白牙齒。一頭濃密、閃亮的黑髮非常精心地梳成了當時流行的西班牙髮型。她簡直是魅力四射!她的黑眼睛裡燃燒著火焰,微笑中透著熱情,每一個動作都撩人心魄,表明她內心充滿常人少有的激情。按西班牙人的習俗,家世顯赫的西班牙女孩在結婚前都要深居簡出,而到了她那一代人,這些習俗正在逐漸打破。我經常跟她一起打網球,也常在瑪貝拉伯爵夫人家的聚會上跟她跳舞。公爵夫人認為法國女人的家庭聚會太過鋪張,又喝香檳,又用正式晚餐。所以,她在自己的豪宅里舉行聚會時(一年只舉辦兩次),為客人提供的是檸檬水和餅乾。不過,像她丈夫去世前那樣,公爵夫人也養鬥牛。遇到挑選小公牛的季節,她會在中午舉辦野餐請朋友們去出席,大家都很開心,氣氛很隨意,但是有一種封建時代特有的氣勢,這引起了我充滿浪漫情調的想像。有一次,公爵夫人的鬥牛將在塞維亞的鬥牛場參加比賽。晚上,皮拉爾小姐率領隊伍前往鬥牛場,她穿的衣服讓人想到戈雅[1]的畫作。我加入了護衛皮拉爾小姐的馬隊。那真是一次令人難忘的經歷,我們騎著矯健的安達盧西亞駿馬行進在夜色下,伴隨著六頭去參賽的公牛,四周傳來雷鳴似的牛叫聲。
很多男人,有的富足,有的高貴,有的兼而有之,紛紛向皮拉爾小姐求婚,但是她不顧母親的數落,一概拒絕了。公爵夫人十五歲就嫁人了,她覺得女兒二十歲還沒嫁人是有失體面的。她問女兒到底在等什麼,這麼挑剔簡直荒唐。嫁人是她的義務。但是皮拉爾很固執,她總有理由把求婚者拒之門外。
後來,終於真相大白。
公爵夫人每天由女兒陪著,坐著氣派的老式四輪馬車奔馳在德利西亞斯花園的大道上。有一次,她們的馬車超越了伯爵夫人的馬車,因為她們的馬車速度要快上一倍。這兩位貴族夫人關係很糟,見了面也裝作沒看見,可是皮拉爾的目光卻離不開伯爵夫人的那輛時髦的馬車和兩匹漂亮的騾子。為了避開伯爵夫人不無譏嘲的眼神,她的目光停留在趕車的車夫身上。這是塞維亞最英俊的男子了,還穿著這麼漂亮的制服,真的很引人注目。當然,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以看得出來的是,皮拉爾多次見到那個趕馬車的人後,越來越為他的模樣著迷。這兩個人不知怎麼見面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至今仍是個謎。在西班牙,不同級層的人互相交往,有時是很奇怪的。一個管家的血統可能會比主人高貴得多。皮拉爾了解到(我認為她一定是很滿意的),這個車夫是古老的利昂家族的後代,在安達盧西亞,沒有比這個家族更顯赫的了,而且在出身問題上,他們兩人之間也真的沒有什麼選擇餘地。事實只不過是,皮拉爾小姐從小生活在公爵府邸,而命運卻迫使他要靠駕馭馬車來維持生計。兩人都沒什麼好遺憾的,因為要不是坐在這馬車的馭座上,他也不可能有機會引起這位塞維亞最難追求的姑娘的注意。他們瘋狂地墮入了愛河。也恰巧就是在這時,一個名叫聖埃斯特萬侯爵的年輕人給公爵夫人寫信,向皮拉爾求婚,這個年輕人是她們去年夏天在聖塞巴斯蒂安相識的。他太有資格向皮拉爾小姐求婚了。兩個家族從腓力二世統治以來就時常結成聯盟。公爵夫人這次決定不再任由女兒胡鬧了,她在告訴皮拉爾這個年輕侯爵的求婚消息時特別加了一句,說她不能再這麼高不成低不就的了。要麼跟他結婚,要麼進修道院。
「我不會嫁給他也不會去修道院。」皮拉爾說。
「那你到底要幹什麼呢?你賴在這個家裡已經夠久了。」
「我要跟何塞·利昂結婚。」
「誰?」
皮拉爾猶豫了片刻,她的臉可能羞紅了,其實她也希望自己臉紅。
「就是伯爵夫人的車夫。」
「哪個伯爵夫人?」
「瑪貝拉伯爵夫人。」
我很清楚地記得公爵夫人是個怎樣的人。她只要被激怒,就會無所顧忌。她大怒,她哀求,她痛哭,她爭吵,場面可怕極了。有人說,她打了女兒耳光,揪了她的頭髮,但是據我對皮拉爾的印象,遇到這種局勢,她是會奮起反擊的。她反覆說自己愛何塞·利昂,他也愛她,她已鐵了心要嫁給他。公爵夫人召集了家族會議討論此事,眾人決定,為了使家族免遭恥辱,應該把皮拉爾送到鄉下去監管起來,直到她迷途知返。皮拉爾聽到了風聲,立刻採取行動粉碎了這一密謀。一天夜裡,趁大家都在睡覺,她從自己房間的窗子逃了出去,跑到她的戀人家裡,跟他父母一起生活。他們都是本分的人,住在瓜達基維爾河畔一個偏僻地區的一套公寓裡,那個地區叫特里亞納。
此後,消息便不脛而走。事情已經瞞不住,在塞爾佩斯街上的酒吧里傳得沸沸揚揚了。酒吧侍者忙不迭地給顧客端上一杯杯曼贊尼拉葡萄酒。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件醜聞,笑聲不絕。不斷有人祝賀那些曾經被皮拉爾拒絕的求婚者。幸虧逃過了這一劫!公爵夫人陷入了絕望之中。她無計可施,只好去找大主教,也是她值得信賴的朋友,曾經做過她的告解神父。她懇請主教大人親自出馬規勸她鬼迷心竅的女兒改邪歸正。皮拉爾被傳喚到了主教的宮殿。這位善良的老人早已習慣了調停家庭爭端,他使出渾身解數告訴這個女孩她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但是皮拉爾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無論誰說的話都不能說服她同意放棄自己所愛的男人。主教派人叫來了在隔壁屋裡等候的公爵夫人,她又跟女兒做了最後的勸告。無濟於事。皮拉爾回到她寒磣的住處去了,把眼淚汪汪的公爵夫人留在了大主教那裡。大主教不但虔誠,同樣也足智多謀。他看到這個心力交瘁的女人已經不顧一切地想要聽從他的建議,便給她出了最後一個主意,叫她去找瑪貝拉伯爵夫人。她是塞維亞最機敏的女人,或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起初,公爵夫人憤然拒絕了。她可不願意去向這個自己最大的敵人求助。她寧可多斯帕羅斯古老府邸倒塌也不願去受這個屈辱。但大主教已經習慣於對付這種不省心的女人,他和顏悅色地左哄右騙,終於說服了她改變主意,她最後同意放下身段去請求這個法國女人發發慈悲。她憋著心頭的怒火給伯爵夫人送去口信,問能不能前去見她。當天下午,她就被迎進了伯爵夫人家的客廳。伯爵夫人當然早就聽說了這件事,但她還是認真聽著這位煩惱的母親講述事情經過,仿佛她從未聽說過似的。她滿心喜悅地品味著這件好事,讓這個睚眥必報的公爵夫人在她面前屈服,簡直是最輝煌的勝利!但她內心還是個溫厚之人,也有幽默感。
「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她說,「我很抱歉,我的一個僕人牽扯在其中。可我不太清楚我能做點兒什麼。」
公爵夫人恨不得衝上去扇她那張塗脂抹粉的臉,但她盡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憤怒,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來請你幫忙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皮拉爾。你也知道,我們都知道,你是城裡最聰明的女人。在我看來,大主教也這麼覺得,如果有什麼解決辦法的話,你頭腦敏捷,一定能想到的。」
伯爵夫人知道自己受到了大大的奉承,但她不介意,相反,她是喜歡的。
「你得讓我想想。」
「當然了,如果他是一名紳士,我可以把我的兒子叫來跟他決鬥,他會把他殺了,但是多斯帕羅斯公爵是不能跟瑪貝拉伯爵夫人的車夫決鬥的。」
「或許不可以。」
「要是在過去,事情就簡單多了。我只須雇上幾個流氓,他們夜裡在大街上就可以把那畜生的喉嚨割斷。現在我們有了那麼多法律,體面的人受到侮辱也沒法保護自己了。」
「不管用什麼辦法來解決這一難題,一個優秀的車夫不能為我服務,我都會感到難過。」伯爵夫人嘟囔道。
「可他要是娶了我的女兒,也不能繼續做你的車夫了。」公爵夫人氣憤地大聲說。
「你會給皮拉爾一筆收入,讓他們過日子嗎?」
「我?一文都不會給。我早就告訴皮拉爾了,從我這裡她什麼也得不到的。他們餓死我都不會管。」
「既然這樣,我想他不如待在我這兒繼續做我的車夫。我的馬棚那兒有幾間很好的屋子。」
公爵夫人的臉一陣白,一陣紅。
「忘記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吧。讓我們做朋友。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蒙受這樣的羞辱啊。如果我以前冒犯過你,我可以跪下來請求你原諒。」
公爵夫人哭了起來。
「擦乾眼淚,公爵夫人,」這位法國女人最後說,「我會盡力而為。」
「你有什麼可以做的?」
「或許可以吧。皮拉爾真的沒有錢,以後也不會有,是嗎?」
「只要她不經我同意結婚,那就一分錢也沒有。」
伯爵夫人露出了最燦爛的笑容。
「大家都認為南方人浪漫,北方人務實。其實反過來才是對的。北方人浪漫得無藥可救。我生活在這裡夠久了,太了解你們西班牙人了,你們簡直滿腦子都是務實的念頭。」
公爵夫人太傷心了,一時竟顧不上公開駁斥這些傷人的話。可是,她真的好恨這個女人啊!瑪貝拉伯爵夫人站了起來。
「我今天就會給你音訊。」
她不由分說地把來客打發走了。
伯爵夫人吩咐備好馬車下午五點出發。差十分五點,她穿戴好了準備駕車出門,何塞身穿淺灰色制服精神抖擻地走進客廳。她不能否認,這個車夫看上去還真的是一表人才。他要不是自己的車夫——得了,這當兒可不能想這種事情的!他站在她面前,神態輕鬆,但昂首挺胸,顯得氣宇軒昂,他的神態中沒有一絲下人的媚態。
「簡直是個希臘的神,」伯爵夫人喃喃自語,「只有安達盧西亞才能出這樣的美男子。」隨即,她大聲說道:「我聽說你要跟多斯帕羅斯公爵夫人的女兒結婚了。」
「如果伯爵夫人您不反對的話。」
她聳了聳肩。
「你跟誰結婚,我根本不關心。你當然知道,皮拉爾小姐沒有任何財產的。」
「我知道,夫人。我有住的地方,我能養活我的妻子。我愛她。」
「這事我不能責怪你。她是個漂亮女孩。不過,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從骨子裡反對已婚男人做我的車夫。從你舉辦婚禮那天起,你就不用為我服務了。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你可以走了。」
她開始翻閱剛從巴黎寄來的報紙。像她預料的那樣,何塞並沒有離開,他低頭盯著地面。過了會兒,伯爵夫人抬起頭來。
「你還在等什麼?」
「我從沒想到夫人會趕我走。」他局促不安地回答。
「我相信你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活兒。」
「是的,不過……」
「哦,不過什麼?」她厲聲問道。
他痛苦地嘆了口氣。
「整個西班牙都沒有一對騾子能跟我們的相比。它們簡直跟人一樣。我說的每句話它們都懂。」
伯爵夫人沖他笑了笑,那笑容可以讓任何一個還沒有陷入瘋狂戀愛的人改變主意。
「恐怕你只能在我和你的未婚妻之間選擇一個了。」
他忐忑不安地站不穩了。他伸手到口袋裡去掏香菸,可是隨即想到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那隻手一下子僵住了。他瞟了伯爵夫人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絲特異的精明笑容,生活在安達盧西亞的人對這副笑容是再熟悉不過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再猶豫了。皮拉爾一定會明白,這是可以徹底改變我一生處境的事。要娶個妻子,隨便哪天都可以辦到,可是要獲到這樣的地位,一生只能有一次。我要是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那也太傻了。」
這個傳奇故事就是這樣結束的。何塞·利昂繼續給瑪貝拉伯爵夫人當車夫,不過伯爵夫人注意到,從那以後,當她坐著馬車奔馳在德里西亞斯花園大道上時,看著她的漂亮車夫的眼睛同關注她剛換的新帽子的眼睛一樣多了。一年後,皮拉爾嫁給了聖埃斯特萬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