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5冊 不可征服
2024-10-10 20:32:16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他回到了廚房裡。那個男人還躺在地板上,躺在剛才被他打倒的地方,滿臉是血,哼哼唧唧地呻吟著。那個女人背靠在牆上,滿臉驚恐地盯著他的朋友威利。看到他走進廚房,她喘了口氣,猛地大哭起來。威利坐在桌旁,手裡握著左輪手槍,旁邊放著半杯葡萄酒。漢斯走到桌旁,將酒杯倒滿,一飲而盡。
「年輕人,看來你遇到麻煩啦。」威利說,咧嘴笑了。
漢斯臉上沾滿了血跡,可以明顯看到五條尖指甲抓出來的血印。他戰戰兢兢地伸手摸了摸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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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不得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這個賤貨。我得抹點碘酒消毒。不過她現在消停了。你去吧。」
「我不知道。要不算了吧?天色很晚了。」
「別傻了。你還是個男人嗎?天色晚了又怎麼樣?反正我們也迷路了。」
天還亮著,西斜的太陽光射進了農舍廚房的窗戶。威利猶豫了一下。他個頭不高,皮膚黝黑,臉瘦長,入伍前是個服裝設計師,他不想讓漢斯覺得自己娘氣。他站起身,朝漢斯剛才出來的那扇門走去。那個女人看出了他想要做什麼,猛地尖叫一聲,衝上前去。
「不要,不要。」她用法語叫道。
漢斯一步搶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猛地向後一推,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他拿起威利的左輪手槍。
「都不許動!」他粗聲喊道,他的法語明顯帶有德國腔。他朝房門方向點了點頭,「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威利走出去,不一會兒又折身回來。
「她昏過去了。」
「那又怎樣?」
「我做不到。這樣不好。」
「你個蠢貨。簡直就是個娘兒們。娘兒們。」
威利臉紅了。
「我們還是上路吧。」
漢斯輕蔑地聳聳肩。
「我喝完這瓶酒才走。」
他感覺很放鬆,非常樂意再逗留一會兒。打早上起他就一直在執行任務,騎了好幾個小時的摩托車,四肢疼痛。幸運的是他們不必趕遠路,只是到蘇瓦松——也就十到十五公里。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床位睡覺。當然,要不是那姑娘愚蠢,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他和威利迷路了,他們停下來問一個在田裡幹活的農民,農民故意指錯了路,結果他們就走到了一條岔路上。他們來到這個農莊問路,問得十分客氣,因為上頭有令,只要法國人老實聽話,就要好好對待他們。是那個姑娘來開的門,她說不知道去蘇瓦松怎麼走,他們就強行推門而入;然後,那個女人,漢斯估摸是那姑娘的母親,告訴了他們怎麼走。他們一家三口,農民、農民的老婆和女兒,剛吃完晚飯,桌子上還有一瓶葡萄酒。這瓶酒提醒了漢斯,他渴得嗓子都要冒煙了。天氣熱得讓人發昏,他從中午開始就沒有喝過一口水。他向他們要一瓶酒,威利還補充說不會少付錢給他們。威利個子不高,是個好心人,就是膽小。說到底,他們才是戰勝者啊。法國軍隊哪兒去了?他們早狼狽逃竄了。還有英國人,拋下一切,像兔子似的慌慌張張跑回他們的島國去了。征服者想拿什麼就拿走什麼,難道不是嗎?威利曾在巴黎一家服裝店幹過兩年。沒錯,他法語說得還行,因此才有了這份差事,不過他受法國人影響也不少。這個頹喪的民族,一個德國人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沒什麼好處。
農民的老婆往桌上放了兩瓶葡萄酒,威利從口袋裡掏出二十法郎遞給了她。她連謝謝都沒說一聲。漢斯法語沒有威利說得好,但也能基本表達意思,他跟威利經常說法語,威利會糾正他說得不對的。因為威利在這方面對他幫助很大,他便跟威利交了朋友。他知道威利羨慕自己,羨慕他高高的個子,頎長的身材,寬寬的肩膀;羨慕他有一頭金黃色的鬈髮,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練習法語的機會,現在又試圖用法語交流,但那三個法國人不肯遷就配合。他告訴他們,自己也是個農民的兒子,戰爭結束就會回農場去。他曾在慕尼黑上學,因為他母親想要他經商,但他無心經商,所以入學後讀了農學院。
「你們是來問路的,現在知道怎麼走了。」姑娘說,「喝掉你們的酒,上路吧。」
之前他沒有正眼瞧過那姑娘一眼。她不漂亮,但是有一雙好看的烏黑眼睛和一個筆挺的鼻子。她臉色蒼白,穿戴普通,但不知為什麼,這姑娘看上去不像外表那樣普通。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自開戰以來,漢斯常聽戰友們聊起法國姑娘,說她們身上有一種德國姑娘不具備的東西。威利說是雅致,可是當他問威利他說的雅致究竟是什麼意思時,威利只說必須親眼見到才能明白。當然,他也聽另外一些人說法國姑娘唯利是圖,冷酷無情。好吧,等一周後他們到巴黎了,他自己去弄個明白吧。聽說統帥部已經安排好了妓院讓大兵們去光顧。
「喝完你的酒,咱們上路吧。」威利說。
可是漢斯覺得這裡挺舒服的,他不著急上路。
「你看上去不像個農民的女兒。」他對姑娘說。
「那又怎樣?」她反問道。
「她是個教師。」她母親說。
「這麼說你受過很好的教育。」她聳了聳肩,漢斯繼續用蹩腳的法語興沖沖地說下去,「你應該明白,眼下對法國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我們沒有宣戰,是你們宣戰的。現在我們要把法國變成一個像樣的國家。我們要把法國改造得井井有條。我們要教你們怎樣工作。你們要學會順從,學會守規矩。」
姑娘握緊拳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和仇恨。但是她沒有說話。
「你喝醉了,漢斯。」威利說。
「我清醒得像個法官。我只是在告訴他們事實,他們不妨現在就知道實情。」
「他說得對。」姑娘大聲說,她再也無法克制,「你醉了。趕緊走。走!」
「哦,原來你懂德語,是吧?好啊,我走。但你得先讓我親一口。」
姑娘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可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爸爸!」她大喊,「爸爸!」
農民朝這個德國人撲過去。漢斯放開了姑娘,使出全身力氣朝農民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農民蜷曲著倒在地板上。姑娘還沒來得及逃脫,漢斯將她一把摟進懷裡。她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他呵呵獰笑起來。
「一個德國士兵想要親吻你,你就是這樣回應的嗎?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用力扭住姑娘的雙臂,把她往門外拖去,姑娘的母親衝過來,揪住漢斯的衣服,死命要把他拉開。漢斯一手貼身摟緊姑娘,另一隻手用力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踉踉蹌蹌地退到了牆邊。
「漢斯,漢斯!」威利大叫。
「閉嘴,滾一邊去。」
他用手捂住姑娘的嘴,不讓她叫喊出聲,把她拖出了房間。事情發生的經過就是這樣。必須承認,這個姑娘是自找的,她不該扇他耳光。要是她滿足了他的要求,讓他親一下,他早就走了。他瞥了一眼還躺在地上的農民,發現他的臉實在太滑稽了,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又看了一眼畏畏縮縮貼在牆邊的那個女人,眼睛裡浮出一絲笑意。她害怕下一個要輪到她自己了嗎?不會的。他想起了一句法國諺語。
「萬事開頭難。沒什麼好哭的,老婆子。這是遲早的事情。」他把手伸進後褲兜里,掏出了一隻錢夾,「喏,這是一百法郎,留給小姐買條新裙子。她的那條沒剩下什麼了。」他把鈔票放到桌上,戴上頭盔,「我們走。」
他們走出門後,隨手哐當一聲關上房門,騎上摩托車走了。女人走進客廳,看見女兒躺在矮沙發上,還是那人離開時的姿勢,她哭得傷心欲絕。
三個月後,漢斯再次來到蘇瓦松。他已同占領軍在巴黎會合,還騎著摩托車穿過凱旋門。後來,他和大部隊一起開到圖爾,再開到波爾多。他們一路沒遇到什麼抵抗,他見到的法國士兵只有戰俘。戰鬥簡直成了他永遠想像不到的盛大狂歡。停火以後,他在巴黎停留了一個月,給他在巴伐利亞的家人寄了風景明信片,買了各種禮物。威利對巴黎了如指掌,所以繼續留在巴黎,而漢斯和他所在小分隊的其他士兵又被派往蘇瓦松,加入駐紮在那裡的部隊。蘇瓦松是個美麗的小城,他在軍營里住得很舒服。吃的東西很豐盛,一瓶香檳只合不到一個德國馬克。接到出發的命令時,他忽然想到,去看看那個曾經被他占有的姑娘應該挺有意思。他給她買了一雙絲襪,表示去看她並無惡意。他還記得那一帶的路,應該可以毫不費力就找到那個農莊。在一個沒有任務的下午,他把絲襪裝進口袋,發動摩托車上路了。秋高氣爽,晴空無雲,路邊的田野連綿起伏,非常漂亮。雖然已是九月,天氣卻一直晴朗,很久沒有下雨了,就連嘩啦啦響動的白楊樹也沒有顯出夏日將盡的跡象。他轉錯了一個彎,耽擱了一些時間,但他還是只花了不到半個鐘頭就到達了目的地。當他走近門口時,一條雜種狗沖他狂叫。他沒有敲門,轉了下門把手,徑直走了進去。那姑娘坐在桌邊削土豆。她看到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立刻跳了起來。
「你有什麼事?」話音剛落,她就認出了他。她退到牆邊,手裡握緊了小刀,「原來是你。畜生!」
「別激動。我不會傷害你。瞧,我給你帶來了一雙絲襪。」
「拿走,帶著你的絲襪滾蛋!」
「別傻啦。把刀放下。要是亂動刀子,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你不用怕我。」
「我才不怕你!」姑娘說。
她手裡的刀跌落到了地板上。漢斯摘下頭盔,坐下來,用腳把刀劃拉到自己跟前。
「要我幫你削幾個土豆嗎?」姑娘沒作答。漢斯彎腰撿起刀子,從盆里拿了一個土豆,削了起來。姑娘鐵青著臉,雙眼充滿敵意,背靠牆站在那裡,直勾勾瞪著漢斯。漢斯對她微笑,努力消除敵意。「你幹嗎這麼生氣?我也沒怎麼傷害你,你是知道的。那會兒我很興奮,大家都很興奮,誰都在談論戰無不勝的法軍和馬奇諾防線……」他撲哧笑了一聲才說完最後幾句,「還有,我那會兒喝得昏頭了。碰上我說不定還不是你最壞的遭遇。女人都說我長得不賴哩。」
姑娘用蔑視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滾出去。」
「滾不滾就要看我自己的啦。」
「你再不走,我爸爸會到蘇瓦松找將軍投訴。」
「他要操心的事太多啦。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與本地老百姓交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不關你的事。」
這時,姑娘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裡噴著怒火。她比他記憶中還要漂亮。他的運氣不壞。這姑娘身上有一種城裡人的教養,不像農村人。他想起來了,她母親說她是個教師,應該也算是個淑女了,所以他覺得欺負她特別有趣。他感到自己身強力壯。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金黃色鬈髮,想到這麼多姑娘都不會放過投懷送抱的機會,他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的臉被夏日的太陽曬得很黑,那雙藍眼睛顯得格外閃亮。
「你的父母呢?」
「在地里幹活。」
「我餓了。給我一點兒麵包、奶酪,再來杯葡萄酒。我會付錢。」
姑娘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我們有三個月沒見著奶酪了。我們自己填飽肚子的麵包都不夠。一年前,法國兵牽走了我們的馬,現在德國佬又搶走了我們的牛、我們的豬、我們的雞,什麼都搶走了。」
「得了,他們可是付了錢的。」
「他們給的那些沒用的紙票子可以吃嗎?」
她哭了起來。
「你餓嗎?」
「哼,不餓,」她沒好氣地答道,「我們可以吃土豆、麵包、蘿蔔和萵苣,過得簡直像國王一樣。明天我爸爸要去蘇瓦松,看看能不能買到馬肉。」
「聽著,小姐,我不是壞人。我會給你們帶點奶酪來,應該也能弄到一點兒火腿。」
「我不要你的東西。我就是餓死也不會碰你們這幫豬玀從我們這裡搶去的食物。」
「我們等著瞧。」他好聲好氣地說。
他戴上頭盔,站起身,用法語說了聲「再見,小姐」,便揚長而去。
按照軍紀,他不可以隨便到鄉間來兜風,必須等到被派外出執行任務才能再次到這個農莊來。十天後,他和上次一樣毫不客氣地徑直走進了農舍,不過這次他看見農民和他的老婆在廚房裡。快到中午了,那個女人在爐子上的一口鍋里攪動著,農民坐在桌邊。他進來的時候,他們瞟了他一眼,卻沒有顯得驚訝。顯然,他們的女兒已經跟他們說過了他上次的「光臨」。他們沒有吱聲。女人繼續做飯,她丈夫板著臉,盯著鋪在桌上的漆布。可是這些都不足以敗壞漢斯的好興致。
「你們好,」他用法語興沖沖地說,「我給你們帶禮物來啦。」
他把自己帶來的包裹打開,拿出一塊挺大的格魯耶爾奶酪、一塊豬肉,還有兩個沙丁魚罐頭。女人轉過身來,漢斯看到她眼神中的貪心,會意地笑了。男人臉色陰沉地看著這些吃的。漢斯滿面春風地朝他咧嘴一笑。
「很抱歉,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鬧了點兒誤會。可是你們不該插手的。」
就在這時,那姑娘進來了。
「你來幹什麼?」她厲聲喝道。接著,她的目光落到了他帶來的東西上。她把這些東西劃拉到一起,一股腦兒扔到他的腳邊,「把你的東西拿走。拿走!」
可是她的母親一步沖了過來。
「安妮特,你瘋了。」
「我不要他送的東西。」
「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他們從我們這裡搶走的。看看這沙丁魚,是波爾多沙丁魚呀。」
她母親把東西撿了起來。漢斯看著那姑娘,他的藍色眼睛裡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
「你叫安妮特吧?好美麗的名字。你就不能讓你的父母有點兒吃的嗎?你自己說過你們已經三個月沒有奶酪了。我弄不到火腿,我盡力了。」
農民的老婆把那塊豬肉捧在手裡,抱到胸前,讓人覺得她簡直要去親吻這塊豬肉了。眼淚從安妮特的臉上流了下來。
「真丟人。」她哽咽著說。
「得了吧,拿一點兒奶酪和豬肉有什麼丟人的?」
漢斯坐下來,點了一支香菸,隨手把那盒煙丟給了老頭。農民猶豫了一下,可終究抵擋不住這強烈的誘惑。他抽出一支香菸,把那盒煙遞還給漢斯。
「拿著吧,」漢斯說,「我還能搞到不少的。」他吸了一口煙,從鼻孔里吐出一團煙霧。「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朋友呢?已經做了的事抹不去了。戰爭總歸是戰爭,而且,你們也懂我的意思。我知道安妮特受過良好教育,我希望她對我有個好印象。我預計我們還要在蘇瓦松待上一陣子,我可以時不時給你們送點兒東西過來,我也會幫你們渡過難關。你們也知道,我們想盡辦法要和本地人交朋友,可是他們不干。我們打街上經過時,他們都不正眼瞧我們。那畢竟是個意外,就是上次我和威利來的時候發生的事。你們不用怕我。我會像對待親妹妹一樣尊重安妮特。」
「你為什麼要來這兒?為什麼不能不打攪我們?」安妮特問。
他的確答不上來。他不願意說自己是想要找到一點兒人類的友情。在蘇瓦松,他們處在沉默的敵意包圍之中,這使他神經緊繃,有時他都想走到一個對他視若無睹的法國人面前,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有時,他又特別傷感,幾乎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要是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去了就受到歡迎,該有多好。他說對安妮特沒有欲望,這倒是實話。她不是會讓他想入非非的那種女人。他喜歡身材高大、胸脯豐滿,像他自己一樣藍眼金髮的女人;他喜歡體格強壯、身高馬大、穿戴嚴實的女人。這姑娘身上有一種說不清來由的文雅,那小巧的鼻子、烏黑的眸子、白淨的瘦長臉蛋——不免有些令人生畏。所以,要不是他被德軍的大捷刺激得特別興奮,要不是他筋疲力盡而又興致高昂,要不是他空腹喝了那麼多葡萄酒,他壓根兒就不會心血來潮,同這樣一個姑娘有什麼瓜葛的。
之後兩周,漢斯都沒能脫身出來。他把食物留在農舍,毫不懷疑那老兩口一定狼吞虎咽地吃到肚裡了。他不知道安妮特是不是也會吃;要是他發現他剛一轉身,這姑娘就同她爹娘一起大吃起來,他也不會吃驚。這些法國人啊,怎麼可能不要白給的東西呢?他們軟弱而頹廢。她是恨他,這沒錯,上帝,她有多恨他啊!可是,豬肉就是豬肉,奶酪就是奶酪。他經常想起她,想到她居然如此憎恨自己,他就感到心裡痒痒的。他習慣了被女人喜歡。說不定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愛上自己,那就有意思了。自己應該是她的第一個戀人,他在慕尼黑上學時聽那幫同學喝著啤酒大談女人只愛第一個戀人,初戀才是真愛。只要他動心要把哪個姑娘搞到手,還從沒失敗過。漢斯暗自笑了,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他終於又找著機會去了農莊一趟。他弄到了一些奶酪、黃油、白糖、一個香腸罐頭,還有一些咖啡,騎上摩托車出發了。但是這趟他沒有見到安妮特。她和她爹下地幹活去了。那老女人在院子裡,看到漢斯帶來的包裹,她臉上笑開了花。她解開扎在包裹上的繩子,手都發抖了。等她看清楚帶來了什麼東西時,她眼裡噙滿了淚水。
「您真是太好了。」她說。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當然。」她朝窗外望了望,漢斯猜想她是想確認安妮特沒有回來。「我給您倒杯酒好嗎?」
「太好了。」
他很機靈,當然看得出這個老女人因貪戀他帶來的食物而對他態度變了,即便說不上友善,至少也是樂意跟他和好了。她剛才往窗外望了一眼的舉動,使他們幾乎成了同謀。
「上回帶來的豬肉怎麼樣?」他問。
「太好吃了。」
「下回我來的時候儘量再帶一些給你們。安妮特喜歡吃嗎?」
「你帶來的東西她碰都不碰。她說寧願餓死。」
「真傻。」
「我也這麼說她。我說,東西都放這兒了,不吃掉也是浪費。」
他們聊得很融洽,漢斯邊聊邊喝酒。這回他弄清楚了,這女人叫佩里哀太太。他問她家裡還有沒有別的人,她嘆了口氣說,沒了。本來有個兒子,剛開始打仗就應徵入伍,死了。倒不是戰死的,他得了肺炎,死在南錫市一家醫院裡。
「很抱歉。」漢斯說。
「興許死了要比活著還好一些。他和安妮特在許多地方都很像。他根本不能承受戰敗的恥辱。」她又嘆了口氣,「噢,我的朋友,我們是被出賣了。」
「你們幹嗎要為波蘭人打仗?波蘭人同你們有什麼關係呢?」
「您說得對。要是我們任由你們的希特勒占領波蘭,他就不會打我們的主意了。」
漢斯起身離開時,說他很快會再來。
「我不會忘記帶豬肉來的。」
接著,漢斯交了好運,他被派了一個差事,每周要到農莊附近一個小鎮跑兩趟,所以他去農莊的次數就比以前更多了。他很上心,每次去總要帶上些東西,但是他同安妮特的關係沒有一點兒緩和。為了討好她,他使出了在其他女人身上很管用的簡單伎倆,卻只是遭到這個姑娘的嘲弄。她薄唇緊閉,神色嚴厲,似乎在她眼裡,他只不過是一堆塵土。不止一次,她把他惹得火冒三丈,他恨不得拽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她,要她的命。有一回,他發現她獨自一人在家,在她起身要走開時,他擋住了她的路。
「站在那裡別動。我要跟你說話。」
「說吧。我是個女人,毫無防衛能力。」
「我要說的話是:據我所知,我可能還要在這裡駐紮很長一段時間。你們法國人的日子不會好過,而且會越來越難。我對你們有用處。你為什麼不像你的父母一樣理智一些呢?」
確實,老佩里哀已經回心轉意。不能說很熱情,其實他還是非常生硬冷淡的,但他已經講點兒禮貌了。他甚至還請漢斯給他帶點兒菸葉來,因為漢斯不肯收錢,他還道了謝。他也喜歡聽聽蘇瓦松的消息,漢斯帶來的報紙總是被他一把搶過去。漢斯本是個農民的兒子,議論起農莊來也很在行。這個農莊本來挺不錯的,不大不小,水源豐富,有一條不小的溪流灌溉農田,還有大片草地,綠樹成蔭。可現在,缺少人手,沒有肥料,家畜被搶走,農莊已經日趨破敗,老人唉聲嘆氣地訴說,漢斯傾心聽著,給予理解和同情。
「你問我為什麼不能像我父母一樣理智是嗎?」安妮特說。
她拉緊衣裙給他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所見激起了他從未體驗過的靈魂震顫,血液直衝上他的臉頰。
「你懷孕了!」
她無力地坐回到椅子裡,兩手捂住臉,哭得非常難過,仿佛心都要碎了。
「恥辱。恥辱啊!」
他跳起身來,一把抱住了她。
「我的寶貝兒。」他喊道。
但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
「別碰我。走開,走開。難道你把我害得還不夠嗎?」
她奪門而出。漢斯獨自一人等待了幾分鐘。他滿腦子疑惑,思緒混亂,就這樣慢慢地騎著摩托車回到了蘇瓦松,上床後好幾個小時無法入睡。他的腦袋裡只有安妮特和她那隆起的肚子。那會兒她坐在桌旁哭得撕心裂肺,可憐得叫人難以承受。她的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他開始昏昏欲睡,可是猛地又驚醒了,一個念頭突然向他襲來,就像倏地飛來一顆炮彈轟然炸開一樣:他愛上了這個姑娘。太吃驚了,太震撼了,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不錯,他是常常想起她,可從來不是那樣的感覺,他曾想過,要是讓這個姑娘愛上自己,那會是個天大的笑話;他也想過,如果有朝一日她會主動獻上被他以暴力奪去了的,那就是個勝利了。但是他一刻也沒想過,她跟其他女人有什麼不同。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她並不漂亮,她簡直什麼都沒有。為什麼他會突然對她產生這種怪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讓他喜悅,反倒有點兒痛苦。然而,他又確鑿無疑地知道,這是愛,這種愛讓他感受到自己一生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想把她抱在懷裡,想愛撫她,想親吻那雙含著淚水的眼睛。他覺得自己對她沒有欲望,沒有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欲望,他只是想要安慰她,想要看到她對自己微笑——好奇怪,他還從未見過她的笑容;他想看她的眼睛——那雙可愛的眼睛、美麗的眼睛——多麼柔情脈脈。
整整三天,他都沒有機會離開蘇瓦松。整整三天,三天三夜啊,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安妮特和她將要生育的孩子。三天後,他才有機會再去農莊。這次他想要與佩里哀太太單獨見面。他運氣很好,在離農舍不遠的路上碰到了她。她去樹林裡撿柴火,背著一大捆木柴回家去。他停下摩托車。他心裡明白,這個農婦對自己的友好純粹只是因為他帶來的東西,但是他不在乎,只要她客客氣氣,只要她見到他帶來的東西就樂意殷勤待他,這就夠了。他說要跟她談談,請她把柴捆放下。她照做了。那是個陰天,天空陰雲密布,但是不冷。
「安妮特的事我知道了。」他說。
她嚇了一跳。
「你怎麼發現的?她可是鐵了心不想讓你知道的。」
「她自己跟我說的。」
「都是你在那天晚上幹的好事!」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她開始講述起來,沒有感到難過,也沒有責怪他,倒像是在講述一場天災,好比一頭母牛難產死了,又好比春天突降寒霜,摧殘了果樹,毀掉了莊稼,總之是一場人類只能逆來順受的天災。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之後,安妮特高燒不退,在床上躺了很多天,會不停地尖叫好幾個鐘頭。他們以為她要瘋了,可是根本請不到醫生。村裡的醫生都被部隊徵用了,甚至在蘇瓦松也只剩下兩名醫生,都已上了歲數,即便他們有可能去請這兩個醫生,他們也無法過來。他們是被禁止出城的。高燒退後,安妮特仍很虛弱,下不了床。待她能下床後,還是那麼虛弱,那麼蒼白,真是可憐極了。這個打擊太沉重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她沒來月經。她自己並沒在意,因為她本來就不規律。還是佩里哀太太首先感覺出事情不妙,問了安妮特,兩人都嚇壞了,可還是沒法確定,也就沒有告訴佩里哀先生。到了第三個月,事情已經不用再懷疑。安妮特懷孕了。
他們家有一輛雪鐵龍舊汽車,開戰以前,佩里哀太太每周兩次會在早上把農產品拉到蘇瓦松的市場去賣,但是德軍占領後,他們沒什麼可賣的了,也就不值得再去,汽油也很難搞到的。但是現在他們又開著這台舊車進城去了。路上除了德國人的軍車外,看不到任何車輛,德軍士兵在四處逛盪,大街上到處是德語指示牌,公共大樓上掛著指揮官簽署的法語公告。許多店鋪都關閉了。他們找到了認識的那位老醫生,醫生證實了他們的猜測。但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反對墮胎,不肯幫忙。他們抹著淚求他,他卻只是聳聳肩。
「你不是唯一的不幸者,」他說,「承受苦難吧。」
另一位醫生他們也認識,又去找了他。他們摁響了門鈴,很久沒人應聲。過了半天才有一個面容哀戚的黑衣女人來開了門,當他們說要看醫生時,這個女人哭了起來。原來醫生被德國人當人質逮捕了,因為他是共濟會會員。一家德國軍官經常光顧的咖啡館發生了爆炸事件,死了兩人,傷了數人。如果在規定期限內不交出主謀,醫生就會被槍決。那女人看著挺和善,佩里哀太太便對她講了自家的麻煩。
「這些畜生,」她說,同情地看著安妮特,「可憐的孩子。」
她把城裡一個接生婆的地址給了他們,讓他們說是她介紹來的。接生婆給了他們一些藥物,安妮特服了藥後痛苦不堪,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痛苦了半天卻沒有任何效果。安妮特依舊懷著胎兒。
佩里哀太太講給漢斯聽的就是這些。他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明天就是禮拜天了。」過了會兒他說話了,「我有空的時候會過來,一起商量商量。我還會帶些好東西來。」
「我們沒有針了。你能帶幾根來嗎?」
「我盡力。」
她把柴捆扛到背上,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去。漢斯返回蘇瓦松。第二天,他沒敢騎摩托車出門,租了一輛自行車,把食物包裹捆在車架上。包裹比往日的要大一些,因為他在裡面放了一瓶香檳酒。等到暮色降臨,他們肯定都已收工回家了,他來到了農舍。廚房裡暖和溫馨。佩里哀太太在做飯,她丈夫在讀一張《巴黎晚報》,安妮特在補襪子。
「瞧,我給你們帶針來了,」他邊說邊打開包裹,「我給你帶來了些料子,安妮特。」
「我不要。」
「是嗎?」他咧嘴一笑,「你得給小寶寶做衣服啦。」
「他說得沒錯,安妮特,」她媽媽說,「我們可什麼都沒有啊。」安妮特頭也不抬,繼續縫補襪子。佩里哀太太貪婪的目光把包裹里的東西檢視了一遍。「一瓶香檳!」
漢斯撲哧笑了。
「我一會兒就告訴你們這瓶酒是用來做什麼的。我盤算好了。」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拉過一把椅子,面對著安妮特坐下。「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我那天晚上做了糊塗事對不起你了,安妮特。那不是我的錯,是當時的環境造成的。你肯原諒我嗎?」
安妮特向他投去仇恨的目光。
「想都別想。你能別糾纏我嗎?你把我的生活毀得還不夠嗎?」
「哎呀,事情已經發生了。或許我也沒有毀掉你的生活。當我知道你懷了孩子後,我突然有了很特別的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很驕傲。」
「驕傲?」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你生下孩子,安妮特。你沒能打掉,我很高興。」
「你竟敢說這樣的話?」
「聽我說。知道了這件事以後,我滿腦子就沒想別的。半年後,戰爭就會結束,我們春天就會打得英國人跪地求饒。他們完全沒有機會。仗一打完我就會退伍,我要娶你。」
「你?為什麼?」
他曬黑了的臉漲紅了。他用法語說不出口,所以他改說德語。他知道她聽得懂德語。
「因為我愛你。」
「他說什麼?」佩里哀太太問。
「他說他愛我。」
安妮特猛地仰頭髮出一陣刺耳的大笑。她笑得越來越大聲,停不下來了,淚水奪眶而出。佩里哀太太使勁拍打著她的雙頰。
「別在意,」她對漢斯說道,「是歇斯底里症。她最近就這個樣子,你清楚的。」
安妮特大口喘著氣,終於控制住自己。
「我帶這瓶香檳來慶祝我倆訂婚。」漢斯說。
「這是讓我最痛苦的事。」安妮特說,「我們竟然敗在白痴手下,敗在這樣的白痴手下。」
漢斯用德語繼續說下去。
「直到發現你懷了孩子的那天,我才知道我愛上你了。像被雷電驚醒一樣,可我想我一直都是愛你的。」
「他說什麼?」佩里哀太太問。
「沒什麼要緊的。」
他又改用法語說。他要讓安妮特的父母聽懂他說的話。
「我願意現在就娶你,只是部隊不允許。別認為我一無是處。我父親很富裕的,我們家在當地名聲很好。我是家裡的長子,你不會過窮日子的。」
「你是天主教徒嗎?」佩里哀太太問。
「是的,我是天主教徒。」
「這個挺要緊的。」
「我的家鄉很美,土地肥沃。我們家的耕地是慕尼黑與因斯布魯克之間最好的。我爺爺在1870年普法戰爭後買下的。我們有一輛汽車,有無線電,還裝了電話。」
安妮特扭頭看著她父親。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圓滑的人了,這位先生。」她用譏嘲的口氣大聲說道,她看著漢斯,「這個結局對我真是再圓滿不過了,一個來自被征服了的國家的異國女子,拖著一個私生子,這可真是給我帶來了幸福的機會,不是嗎?天賜良機。」
一向少言寡語的佩里哀,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不行。我不否認,你這樣有你的道理。我也經歷過上一次戰爭,我們都做了和平時期做不出來的事。人性就是人性。可是現在我們的兒子已經死了,我們只有安妮特了。我們不能讓她走。」
「我料到你們會這樣想的,」漢斯說,「我也想好了對策。我留下來吧。」
安妮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你是什麼意思?」佩里哀太太問道。
「我有一個弟弟。他可以留在家裡幫助我父親。我喜歡這個地方。只要花點兒精力,動動腦子,就可以把你們家的農莊弄得好好的。仗打完後,會有很多德國人在這兒安家。誰都知道,你們法國缺少男人耕作你們的土地。那天有人在蘇瓦松給我們做了個報告,說這裡有三分之一的農場都荒蕪了,就是因為缺男勞力。」
佩里哀和妻子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安妮特看出他們動搖了。自打兒子死後,他們想的就是這些事。等到他們老得干不動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女婿正好可以接手。
「這樣說來,事情就不一樣了,」佩里哀太太說,「這個求婚可以考慮一下。」
「閉嘴!」安妮特粗暴地喊道。她湊過身來,死死瞪著這個德國人,眼睛裡燃燒著怒火,「我已經同城裡我教書的學校的一個男教師訂婚了,戰爭一結束我們就結婚。他沒有你這樣高大強壯,也沒有你英俊;他矮小瘦弱,他唯一的美就是閃現在他臉上的聰明才智,他唯一的力量就是他靈魂的偉大。他不是野蠻人,他是文明人;從他身上可以看到發展了一千年的人類文明。我愛他,我一心一意地愛他。」
漢斯的臉陰沉了下來。他壓根兒從沒想到過安妮特竟會喜歡別人。
「他現在人在哪裡?」
「你以為他會在哪裡?在德國,在牢里挨餓,而你們卻在這裡吃著喝著我們的東西。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恨你!你求我原諒你,不可能!你還想改邪歸正,你這個白痴!」她把頭向後一仰,滿臉無法忍受的悲痛,「我被你毀了。噢,他會原諒的。他很溫柔。可是有一個念頭在折磨我,也許有一天他會懷疑,我不是被強迫的——我是為了黃油奶酪絲襪把自己賣給了你。遭這種罪的應該不止我一個。我們中間還冒出個孩子來,你的孩子,一個德國種,跟你一樣高大,跟你一樣的金髮,一樣的藍眼睛,我們的日子怎麼過啊?唉,我的上帝呀,我為什麼要遭這份罪?」
她站起身,飛快地衝出了廚房。剩下的三個人沉默了一陣子。漢斯臉色陰沉地看看他的香檳酒,嘆了口氣,起身要走。佩里哀太太陪著他走出去。
「你說要和她結婚,是認真的嗎?」她問他,聲音壓得低低的。
「是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我愛她。」
「而且你不會把她帶走?你會留下來在農莊上幹活兒?」
「我保證。」
「事情明擺著,我老伴兒不會永遠活下去的。在你家你還得和弟弟分家產,在這兒全都是你的。」
「這說得也是。」
「我們從不贊成安妮特嫁給那個教師,不過那會兒我們的兒子還活著,他說既然安妮特願意嫁給他,有什麼不可以的?安妮特愛他愛得發狂。可現在我們可憐的兒子死了,事情就不一樣了。就算她願意留在家裡,她一個人怎麼撐得住農莊的活兒?」
「這農莊要是賣掉就太可惜啦。我懂得一個人對自己家的土地有怎樣的感情。」
他們走到大路口。老婦人抓住他的手,輕輕捏了一把。
「儘快再來。」
漢斯知道,她已經站在自己這邊了。他在騎車回蘇瓦松的路上想著這個變化,內心感到很寬慰。可是安妮特愛上了別人,這又讓他心煩。幸運的是,那人關在牢里,等他能釋放出來,孩子早就生出來了。這也許能改變她,女人嘛,誰說得清楚呢!嘿,在他們村就有個女人愛丈夫愛得痴迷,簡直都成了村裡的笑談,可是後來她生了個孩子,在那以後她看見丈夫就受不了。誰說他們的事情不會也這樣逆轉呢?再說,他已經向她求婚了,這一定會讓她看出他是個正派人。上帝啊,她仰起頭來的樣子多讓人憐愛,她說話又是那麼動聽!多美的語言!舞台上的演員也不能表達得比她好,而且聽上去是那麼自然優美。不得不承認,這些法國人的確會說話。噢,她真是聰明啊。即便被她諷刺,被她罵,聽著也讓人開心。他自己也受過不錯的教育,但是跟她還是不能比的。文化,這就是她具備的素養。
「我就是頭笨驢。」他一邊騎車,一邊自言自語。她剛才說他高大、強壯、英俊,要是她心裡不看重這些,她會這樣說嗎?她還說到孩子會有跟他一樣的金髮和藍眼。如果她這樣說的意思不是她喜歡他的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他才不信呢!他暗自笑了:「我要慢慢來。耐心些,順其自然。」
幾個星期過去了。駐紮在蘇瓦松的司令官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為人隨和,他想到春天會忙碌,所以眼下並不敦促他手下的士兵幹活。德國報紙上說,英國即將被德國的空軍炸爛,人人惶恐不安。德國潛艇擊沉了大批英國軍艦,英國人都在挨餓。翻天覆地的變革就在眼前,不到夏季,戰火就會停止,德國人將會成為世界的主人。漢斯給家裡寫信,告訴父母說他要娶一個法國姑娘,有一個很好的農莊做嫁妝。他提議弟弟借錢買走他要繼承的那份家產,這樣他就可以趁戰亂和匯率變化低價買下更多地皮擴大自己的莊子。佩里哀陪著他在農莊上轉了一圈,老頭兒靜靜地聽著漢斯談他的構想:農莊的設備要更新,他是德國人,有門路;拖拉機舊了,他可以從德國買一台全新的,再買一台犁地機。要想農莊有好的產出,必須利用現代發明。後來,佩里哀太太告訴他,她丈夫說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懂的也多。現在她對他非常友好了,執意要他每個禮拜天跟他們一起吃午飯。她還把他的德語名字「漢斯」改成了法語的「讓」。他總是樂於幫忙,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身懷六甲的安妮特能做的事越來越少,家裡有這麼一個肯下力氣幹活的男人,真是挺管用的。
安妮特的敵意還是那麼強烈。除了直接回答漢斯問她的話,她從不跟他說話,只要有可能,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當天氣冷到她在自己的屋裡待不住的時候,她就坐到廚房的爐子旁邊,做針線活,或者看書讀報,再不會多看他一眼,好像他這個人完全不存在似的。她現在身體很好,臉蛋紅撲撲的,在漢斯眼裡可漂亮了。隨著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她身上出現了一種神奇的端莊氣質,引得他常常喜不自勝地凝視著她。有一天,在去農莊的路上,他看到佩里哀太太站在路上招手要他停下。他趕緊剎車。
「我等你一個鐘頭啦,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你必須回去。皮埃爾死了。」
「誰是皮埃爾?」
「皮埃爾·加文。就是安妮特想要嫁的那個教師。」
漢斯心裡一陣雀躍。真走運!他終於等到了他的機會。
「她很難過嗎?」
「她沒哭。我想跟她說說話,她簡直要把我的腦袋咬掉。要是她今天見到你,都能捅你一刀。」
「那人死了又不是我的錯。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他有個牢友越獄逃到了瑞士,給安妮特寫了封信。我們今天早上收到的。監獄裡發生了暴動,因為囚犯吃不飽飯,領頭鬧事的都被打死了。皮埃爾是其中一個。」
漢斯沒有說話。他只覺得那人活該。他們把戰俘集中營當成什麼了?瑞茲大酒店嗎?
「給她點時間,讓她從震驚中走出來。」佩里哀太太說,「等她平靜一些,我再去和她談談。我會寫信告訴你什麼時候能再來。」
「好吧。你會幫我的,對嗎?」
「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和我丈夫達成了一致意見。我們好好談過,我們的結論是,唯一能做的是接受現實。我丈夫不是個傻子,他說目前只有合作才是法國最好的機會。再怎麼說,我也不是不喜歡你這個人。我不會懷疑,你做安妮特的丈夫會比那個教師強。何況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希望是個男孩。」漢斯說。
「會是個男孩的。我可以肯定。我用咖啡渣和紙牌都算過了,每次的結果都是男孩。」
「我差點兒忘了,我給你們帶來了一些報紙。」漢斯掉轉車頭,剛要騎上車時想了起來。
他遞給她三份《巴黎晚報》,老佩里哀每晚都讀報。他從報上讀到,法國人必須認清現實,接受希特勒將要在歐洲建立的新秩序。他還讀到,德國潛水艇正橫掃大洋;德軍總參謀部已經部署了戰役的每一個細節,擊敗英國指日可待;美國人準備不足,太軟弱,有意見紛爭,幫不上英國的忙。他又讀到,法國必須抓住這天賜良機,與納粹德國精誠合作,才能在新歐洲重新獲得光榮的地位。這些報導並不是德國人寫的,是法國人寫的。當他讀到財閥和猶太人應該被消滅,法國窮人終於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時,他連連點頭表示贊同。這些聰明人說得對,他們說法國本質上是個農業國家,其脊樑是勤勞的農民。太有道理了。
在得到皮埃爾·加文死訊十天後的一個晚上,快要吃完晚飯時,佩里哀太太和丈夫籌劃好了,對安妮特說道:
「幾天前我給漢斯寫了信,叫他明天過來。」
「謝謝你提醒。我會待在自己房間裡不出來。」
「唉,算了吧,女兒,這麼長時間了,你總不能一直傻下去吧。你一定要看清形勢呀。皮埃爾死了。漢斯愛你,要娶你。他長得挺帥的,隨便哪個姑娘嫁給這樣的丈夫都會感到自豪。沒有他幫忙,我們怎麼能給農莊添置設備?他要自己出錢買拖拉機和犁地機呢。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你在白費口舌,媽媽。我以前能自己養活自己,以後也能。我恨他,恨他的虛榮,他的傲慢。我恨不得殺了他,他死了都不能讓我解氣。我應當像他當初折磨我一樣折磨他。要是我能找到個法子,像他傷害我一樣狠狠地傷害他,我死也心甘了。」
「你真是傻透了,我可憐的孩子。」
「你媽媽說得對,女兒。」佩里哀說話了,「我們戰敗了,必須接受後果。我們必須與戰勝者達成最有利的協議。我們比他們聰明,這手牌要是打好了,我們就能占上風。法國已經爛了,都是猶太人和那幫財閥毀掉了這個國家。你去讀讀報紙就知道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那些報紙上的一個字嗎?報紙早就賣給德國人了,否則你以為他幹嗎要帶來給你看啊?寫這些報導的人——都是叛徒,叛徒!唉,上帝啊,但願我能活著看到他們被平民撕成碎片。收買了,每一個都被收買了——被德國人的錢收買了。這群豬玀。」
佩里哀太太生氣了。
「你有什麼好跟這個小伙子過不去的?他是強迫你了——可那會兒他不是喝醉了嗎?女人遭遇這種事不是頭一回,也不會是最後一回。他還打了你爸爸,你爸爸血流得跟殺豬似的,可你爸爸對他有怨氣嗎?」
「那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已經忘記了。」老佩里哀說。
安妮特發出一陣尖厲的大笑聲。
「您真應該去當牧師。用您正統的基督精神去寬恕傷害。」
「這又有什麼不對的?」佩里哀太太憤怒地說,「難道他沒有盡力彌補嗎?要不是他,你爸爸這幾個月哪來的菸葉?要不是他,我們非得餓肚皮不可。」
「要是你們還有一點兒自尊,要是你們還要一點兒臉面,你們就該把他送來的東西砸到他臉上。」
「你也從中沾到了好處的,不是嗎?」
「沒有,絕對沒有。」
「這不是真話,你心裡清楚。他帶來的奶酪、黃油、沙丁魚,你都不吃,可是你也知道,在你喝的湯里我放了他帶來的肉。還有你今天晚上吃的沙拉,如果你覺得吃起來不是那麼乾乾的,也是因為他給我帶來了沙拉油。」
安妮特長嘆一聲,雙手蒙住了眼睛。
「我知道。我盡力不吃,可是管不住自己,我太餓了。是啊,我知道湯里有他送的肉,我喝了;我也知道沙拉是用他帶來的油拌的。我想不吃,可是我實在太餓了。不是我吃掉了這些東西,是藏在我身體裡的一個貪婪的野獸吃的。」
「說這些都沒有用。你吃了就是吃了。」
「真是太恥辱了,太絕望了。他們先是用坦克和飛機摧毀了我們的力量,現在我們已經無力自衛,他們又用飢餓來摧毀我們的精神。」
「你說得這麼慷慨激昂也解決不了問題,我的女兒。雖說你受過教育,可是你沒有理智。忘掉過去,給你的孩子一個父親,有他在農莊幹活,能頂得上兩個僱工,對他不要再說三道四了,這就是理智。」
安妮特疲憊地聳了聳肩膀,他們陷入了沉默。第二天,漢斯來了。安妮特臉色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漢斯笑了。
「謝謝你沒有見到我就跑開。」他說。
「是我父母叫你來的,可他們去了村里。這對我正合適,因為我要和你明明白白地談一談。坐下。」
他脫下外套,摘掉頭盔,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桌旁。
「我父母要我和你結婚。你挺聰明,用你送的東西,用你的保證,把他們說動心了。你帶給他們的報紙上說什麼他們都信。我要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嫁給你。這世上,我想,整個人類也不可能有一個人讓我像對你這樣仇恨。」
「我說德語吧。你能聽得懂我的話。」
「應該能懂。我教過德語。我在斯圖加特給兩個小姑娘當了兩年家庭教師。」
他說起了德語,但是她繼續說法語。
「我不只是愛你,我還欽佩你。我欽佩你的與眾不同,欽佩你的優雅。你身上有一種我不懂的東西。我尊敬你。唉,我看出來了,即使現在有可能做到了,你也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可是,皮埃爾已經死了。」
「不許提他。」她痛哭起來,「那是擊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只想告訴你,看在你的分上,我很遺憾他死了。」
「被德國獄警殘忍地槍殺了。」
「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的悲痛會減少一些。你知道,當我們愛的人死去時,我們總以為自己永遠也過不了這道坎兒了,但是我們會挺過去的。給你的孩子一個父親難道不好嗎?」
「就算別的什麼事都沒有,你覺得我會忘記你是德國人而我是法國人嗎?要是你沒有這種只有德國人才有的愚蠢,你就應該能明白,只要我活著,這個孩子就是我的恥辱。你以為我沒有朋友嗎?我帶著一個跟德國兵生的孩子,怎麼有臉面對他們?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不要糾纏我,讓我一個人在羞辱里活著。走吧,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永遠不要再來。」
「可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要他。」
「你?」她驚叫起來,「一次酒後獸性發作帶來的私生子對你有什麼意義?」
「你不明白。我非常驕傲,非常開心。就是在知道你懷了孩子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起先我不能相信,這對我太意外了。你難道不懂我的意思嗎?這個將要出世的孩子對我來說就是世上的一切。唉,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這在我的心靈喚起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她定睛看著他,眼裡閃現出一道奇異的光芒,簡直可以說是勝利的光芒。她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我是更仇恨你們德國人的野蠻,還是更鄙視你們的多愁善感。」
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兒子。」
「你怎麼斷定是個男孩兒?」
「我知道肯定是男孩兒。我要抱他,教他學走路。等他長大些,我要把我會的都教給他。我要教他騎馬,教他射擊。你們的小溪里有魚嗎?我要教他釣魚。我要成為世上最驕傲的父親。」
她用異常嚴厲的眼神盯著他。她緊繃著臉,神情冷峻。她的頭腦里產生了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對她露出笑臉,似乎要消除她的敵意。
「或許等你看到了我有多麼愛我們的兒子時,你也會愛上我的。我一定會做個好丈夫的,我的美人。」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繼續陰沉地盯著他。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句話嗎?」他問。
她的臉漲紅了,攥緊了雙手。
「別人會瞧不起我,我可永遠不會做出任何事情讓我瞧不起自己。你是我的敵人,永遠都是我的敵人。我活著只是為了見到法國解放。這一天會來的,也許不是明年,不是後年,也許要三十年後,但終究會來的。其他人愛怎麼樣隨他們去,可我永遠都不會向侵略我的國家的人妥協。我恨你,也恨你帶給我的這個孩子。是的,我們被打敗了,但在最終結果來臨之前,你會看到我們並沒有被征服。現在你可以走了。我心意已決,世上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改變主意。」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
「你安排好醫生沒有?所有費用我來承擔。」
「你以為我們要把這件丟人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嗎?該做什麼,我母親都可以做的。」
「你想想看,萬一出意外呢?」
「你也想想看,管好自己的事吧!」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當他走到外面關上門後,她望著他沿著小道朝大路走去。她滿腔憤怒地意識到,他說的一些話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種她對這個男人從未有過的感覺。
「哦,上帝,賜給我力量吧。」她大聲說。
接著,在他一路走去時,他們家養了很多年的那條老狗跑到他跟前,怒沖沖地對他狂吠。好幾個月來,他都在努力與這條狗交好,可是這條狗對他的殷勤全不買帳;每當他試圖拍拍它,它就後退,亮出利齒,狺狺不休。現在他又被狗追著,心裡正煩躁不堪,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挫敗感,惡狠狠地踹了它一腳,這條老狗被踢進了灌木叢中,嗷嗷叫著,一瘸一拐地跑了。
「這個畜生!」她大叫道,「撒謊,撒謊,一派謊言。我太軟弱了,差點兒要開始同情他了。」
門邊掛著一面鏡子,她照了照自己。她打起精神,衝著鏡子裡的人笑了笑。但與其說那是笑容,不如說是一副猙獰的面目。
到了三月,蘇瓦松兵營里一派忙碌,一會兒閱兵,一會兒強化訓練。傳言四起。無疑他們要開拔了,但是具體去哪兒,普通士兵只能猜測。有人認為,他們終於準備好要去占領英國了,有人說是要進軍巴爾幹,還有人說是去烏克蘭。漢斯忙得團團轉。直到三月的第二個周日下午,他才可以脫身去農莊。那是個陰冷天,天上飄著凍雨,看上去很快就會狂風大作,雪花紛飛。田野里陰沉沉的,一片慘澹。
「是你!」他進門的時候,佩里哀太太叫了起來,「我們以為你死了。」
「我一直都抽不出身。我們現在隨時都會開拔,不知道哪一天。」
「孩子今天早晨出生了。是個男孩兒。」
漢斯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老婦人,親吻她的兩頰。
「主日出生的孩子,准有好運。我們開那瓶香檳吧。安妮特怎樣?」
「她還挺好的,生得很順利。昨夜開始痛了,今天早上五點就生下來了。」
老佩里哀緊挨著火爐坐著抽菸斗。他望著這個滿臉興奮的小伙子,平靜地笑了笑。
「頭一個孩子總是稀罕的。」他說。
「他的頭髮可密了,和你的一樣是金色的;藍眼睛,和你說的一樣。」佩里哀太太說,「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孩子。他會長得跟爸爸一個模樣。」
「噢,我的上帝,我太幸福了!」漢斯大喊,「這個世界太美麗了!我要看看安妮特。」
「我不知道她是否願意見你。我不想讓她心煩,會影響奶水的。」
「不,不,別為了我讓她心煩。她不想見我沒關係。我就看一眼孩子吧。」
「我看看怎麼辦啊,我去把他抱下來吧。」
佩里哀太太走出了廚房,他們聽到她踢踢踏踏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去,可不一會兒他們又聽見她嘭嘭地走下樓來,一頭衝進了廚房。
「娘兒倆都不在。她不在房裡,孩子也不見了。」
佩里哀和漢斯大叫一聲,來不及細想,三個人都慌慌張張地跑上樓去。冬日午後的悽厲日光照射在屋裡的破舊家具上,一張鐵床,一個簡陋的衣櫥,一個五斗櫃,令人沮喪的狼藉。屋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會去哪兒了呢?」佩里哀太太尖聲叫喊。她跑到了窄窄的樓道里,打開所有的門,喊著女兒的名字,「安妮特,安妮特!唉,簡直是瘋了!」
「興許在客廳。」
他們衝到樓下久已不用的客廳,門打開後,迎接他們的只有冰冷的空氣。他們又推開了儲藏室的門。
「她出去了。要出大事了。」
「她怎麼出去的?」漢斯滿心焦灼。
「從大門出去的啊,你這個笨蛋。」
佩里哀跑到門口去看了看。
「沒錯。門閂拉開了。」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真是瘋了。」佩里哀太太嚷嚷道,「這會要了她的命。」
「我們必須去找她。」漢斯說。他下意識地跑回廚房,他每回進進出出都是經過這個門,老兩口跟著他,「哪條路?」
「到溪邊去。」老婦人喘著氣說。
他猛地停住腳,滿臉恐懼,像塊石頭一樣站著不動。他直愣愣地瞪著已經嚇呆了的老婦人。
「嚇死我了。」她大喊,「嚇死我了!」
漢斯猛地拉開了門,就在這時,安妮特走了進來。她只穿著睡衣,罩著一件薄薄的人造棉袍子,袍子是粉色的,印著淺藍色的花朵。她渾身濕透,頭髮披散著,濕乎乎地貼著頭皮,一縷縷亂糟糟地垂在肩上。她的臉色一片死白。佩里哀太太撲過去抱住了她。
「你去哪兒啦?唉,我可憐的孩子,你濕透了。真是瘋了!」
可是安妮特一把推開了她。她看著漢斯。
「你來得正是時候,你。」
「孩子呢?」佩里哀太太哭喊道。
「我必須立刻動手。我怕等下去我會沒有勇氣做。」
「安妮特,你做了什麼?」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我把他抱到溪邊,浸在水裡,直到他斷了氣。」
漢斯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號叫,就像一頭受了重傷即將死去的野獸;他雙手蒙住眼睛,像個醉漢似的跌跌撞撞衝出門去。安妮特倒在椅子裡,攥著拳頭抵住前額,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