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

2024-10-10 20:32:1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為別人安排生活是件危險的事,我一直不明白政治家、改革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人,怎麼會如此自信,隨時都可以強迫自己的同胞接受他們提出的措施,非要他們改變自己的行為、習慣和觀點。我就一直不敢隨便給別人出謀劃策,因為一個人若不是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另一個人,怎麼可能給這個人出主意呢?老天知道,我了解自己都還遠遠不夠呢,對別人更是一無所知。即使是對我們的鄰居,我們頂多也只能猜測他們的所思所想。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一座孤塔中的囚犯,我們跟其他囚犯——構成人類的芸芸眾生——用約定俗成的符號交流溝通,但我們用這些符號傳達的意義與別人理解的意義不盡相同。而不幸的是,我們都只能活一生,我們犯的錯誤往往是無法挽回的。我何許人也,怎麼可以去告訴這人或那人他們該如何度過一生呢?人活一生多不容易,我自己要順利過完這一生就夠難的了,我哪裡還會有閒心去教我的鄰居怎麼過日子?不過有些人剛剛踏上人生征途便步履維艱,他們前面的道路一片迷茫,危險重重,即使我很不情願,偶爾也還是要被迫做做指點命運的事。有時,有人會問我,我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我每次都會看到自己被裹在命運之神的黑色斗篷中。

  有一次,我知道自己出的主意還不錯。

  那時我還年輕,住在倫敦維多利亞火車站附近的一所小公寓裡。一天傍晚,我剛要結束一天的寫作,便聽到門鈴響了起來。我打開房門,看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我能否進屋坐坐。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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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他領進了客廳,再三請他坐下。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手裡拿著帽子點菸很費勁,等他終於完成了這個壯舉,勉強點著了煙後,我問要不要幫他把帽子放到椅子上。他急忙自己放了過去,手忙腳亂中把雨傘掉到了地上。

  「希望你不介意我冒昧來找你。」他說,「我叫史蒂芬斯,是一個醫生。你也是學醫的,是嗎?」

  「是的,不過我不行醫。」

  「這我知道。我讀過你寫的一本關於西班牙的書,有些事我想跟你討教。」

  「那本書恐怕寫得並不好。」

  「說真的,我看得出你挺了解西班牙的,而我認識的人都不了解這個國家。我想你或許願意給我介紹一些情況。」

  「我很樂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抓過他的帽子,拿在一隻手裡,另一隻手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我猜想,這樣做可以給他一點兒自信。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跟你說話,希望你不會覺得很怪。」他抱有歉意地笑了一聲,「我並不打算給你講我的人生經歷。」

  每次有人這樣說的時候我都知道,接下去他們就要講自己的經歷了。我也不介意。事實上,我倒挺喜歡聽的。

  「我是兩個姑媽帶大的。我哪兒都沒去過。我沒做過什麼事情。我結婚六年。我沒有孩子。我是坎伯韋爾養老院的醫務幹事。我再也不想幹下去了。」

  他用急促的語氣說出一個個短句子,聽上去很特別,也很有力量。我剛才壓根兒都沒看他一眼,這會兒才充滿好奇地打量起他來。他個頭不高,長得粗壯有力,三十歲上下,有一張紅潤的圓臉,眼睛不大,又黑又亮,短短的黑頭髮緊貼在子彈形狀的腦瓜上。他穿一身藍色外套,都快穿破了,膝蓋處像袋子似的耷拉著,口袋鼓鼓囊囊的。

  「你肯定也知道養老院的醫務幹事是幹什麼的。每天都過得一個樣,這就是我一輩子要去面對的。你認為值嗎?」

  「那只是個謀生手段嘛。」我回答說。

  「是的,我也知道。薪水是不少。」

  「我還是不太清楚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想知道一個英國醫生去西班牙有沒有機會?」

  「為什麼要去西班牙?」

  「我不知道,我只是瞎想那是個好地方。」

  「你可別以為都像《卡門》[2]里唱的那樣。」

  「可那裡有陽光呀,還有好酒,那裡風光多彩,空氣也清新。我不妨跟你直說吧。我偶然聽說,在塞維亞沒有英國醫生。你覺得我去那裡可以謀生養活自己嗎?你是不是認為,放棄一份穩定的工作,去追求未知的生活,是瘋狂的行為?」

  「你妻子怎麼想?」

  「她也願意去。」

  「風險很大的。」

  「我知道。可是只要你說可以去,我就去,你說不要去,我就留在這兒不走。」

  他用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專注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是當真的。我思索了一會兒。

  「事關你將來的生活,只能你自己拿主意。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不是想要去掙大錢,只要掙的錢可以養活自己就滿足了,那就去吧,那裡的生活還是挺美妙的。」

  他走了。開始的一兩天,我還會想起他,後來就忘到腦後了。這個小插曲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好多年後,至少十五年吧,我偶然來到了塞維亞,那天感到身體有些不適,便問旅館給我搬行李的侍者城裡有沒有英國醫生。他說有,給了我一個地址。我打車就去,快到診所時,我看到一個矮胖的男子走了出來。他看到我時,猶豫了一下。

  「你是來看我的嗎?我是英國醫生。」

  我跟他說明了我來的目的,他請我進去。他住在一所普通的西班牙房子裡,有一個庭院,院子外面就是診室。診室里雜亂地堆放著報紙、書籍、醫療器械和一些木柴。膽小的患者看到這樣的診室會嚇一跳的。他給我看完病後,我問他費用多少。他搖搖頭,露出笑臉。

  「不要錢。」

  「為什麼不要錢?」

  「你不記得我了?我還是因為你說的一番話才到這裡來的。你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是史蒂芬斯。」

  我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他向我回憶起了我們那次見面的情形,重複了我們說過的話。漸漸地,我朦朦朧朧地記起了當時發生的事。

  「我總想著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機會可以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這麼說你成功了。」

  我端詳了他一番。他現在變胖了,頭也禿頂了,不過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快樂的光芒,紅潤的胖臉上露著極開心的表情。他穿的衣服雖然破舊不堪,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西班牙裁縫手工做的,帽子是西班牙人常戴的那種寬邊帽。我從他的神態上似乎可以看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辨認出一瓶好酒。他的外表雖然十分令人同情,但看得出他的日子似乎過得有些放縱。你也許會不敢讓他為你切除闌尾,但要找人一起喝一杯,沒有比找他更讓人快活的了。

  「我記得你是結了婚的。」我說。

  「是的。我妻子不喜歡西班牙,回坎伯韋爾去了,她在那裡過得更自在。」

  「哦,恕我冒昧。」

  他的黑色眼睛裡閃過一道醉意矇矓的微笑,他的模樣還真的有點兒像年輕一些的古希臘酒神的追隨者西勒諾斯。

  「人生總是要做出很多犧牲的。」他嘟囔道。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西班牙女子出現在了門口,她已不是很年輕,但還是美艷動人。她用西班牙語跟他說了幾句,我不可能猜不出她就是這裡的女主人。

  他站在門口送我出門時對我說:

  「上次我跟你見面的時候你說過,我到這裡來掙的錢也就夠養活自己,但這裡的生活還是挺美妙的。我要告訴你,你說對了。過去我很窮,將來也會很窮,可是老天在上,我過得很幸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王要跟我交換生活我都不願意。」

  [1] 源出伊索寓言《披著獅皮的驢》,講一頭驢披著獅子皮走進村莊,村民和其他動物都以為是獅子來了,全逃走了,驢得意揚揚,高聲叫了起來,很快被識破了。一隻狐狸說:「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是驢。」這個寓言的寓意是,無論外表裝成怎樣,即使連自己都已經相信自己的偽裝,終究掩蓋不住真相。

  [2] 法國作曲家比才創作的歌劇,於1874年完成。講述了性格倔強的吉卜賽姑娘——煙廠女工卡門的愛情故事。——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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