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皮[1]

2024-10-10 20:32:1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弗雷斯迪爾上尉為了救他妻子的狗——這條狗不小心被關在了屋裡——而葬身於一次森林火災,很多人讀到這個消息時都為之震驚。有些人說,他們從來沒想到他居然也能做出這樣的義舉;又有一些人說,他們早就知道他本來就是有這種俠義心腸的人。不過在這些人當中,有的人是真有這個意思,有的人則另有所指。在這場慘劇發生後,弗雷斯迪爾太太暫時寄居在哈代家族的別墅里,這家人是她和她丈夫不久前才結識的。弗雷斯迪爾上尉不喜歡他們夫婦,至少他不喜歡弗雷德·哈代,不過弗雷斯迪爾太太覺得,要是她丈夫沒在那個可怕的夜晚喪生的話,他應該會改變他的看法的。他肯定會看到,哈代這個人不管名聲如何,還是有很多優點的。她丈夫是個了不起的正人君子,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冤枉了好人。失去丈夫後,弗雷斯迪爾太太就像失去了她在這個世上的一切,要不是哈代夫婦對她悉心關照,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喪夫之痛難以忍受,哈代夫婦對她不離不棄的同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哈代夫婦幾乎目睹了她丈夫奮不顧身的英勇壯舉,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他是個多麼出色的男人。她永遠都忘不了親愛的弗雷德·哈代在告訴她這個噩耗時是怎麼對她說的。正是他說的那番話不僅使她承受住了這個晴天霹靂,而且給了她勇氣去面對未來的孤單日子。她心裡很清楚,那個她如此深愛著的勇敢男人,那個有著俠膽義腸的正人君子要是還活著,一定很希望她能這樣勇敢地面對人生。

  弗雷斯迪爾太太是個非常好心的女人,善良的人在不知道怎麼夸一個女人時總會這麼說,所以人們漸漸把這個說法看作一種冷淡的誇讚了。我的本意並不是要誇她。弗雷斯迪爾太太既不可愛也不漂亮,甚至都不聰明。恰恰相反,她是個滑稽可笑的女人,長得土裡土氣,還有些蠢。可是你越了解這個女人,就會越喜歡她,如果有人問為什麼,你會發現每次你都只能說這句話:她是個非常好心的女人。她像男人一般高大,長著一張大嘴和一個格外大的鷹鉤鼻,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還近視,手也又大又難看。她的皮膚皺皺巴巴,仿佛飽經風霜似的,不過她總是濃妝艷抹,把一頭長髮染成金黃色,還燙出緊緊的波浪捲兒,精心梳理。她盡其所能掩飾自己身上那咄咄逼人的陽剛之氣,結果只是成功地讓自己看上去活像一個男扮女裝的雜耍演員。她說話時的確是女性的嗓音,但是你總會不由自主地以為她是在表演,演完一場後就會忽然用渾厚的男低音說話,還會一把扯掉那金黃色的假髮套,露出一個男人的禿頂來。她在衣著上花錢大手大腳,總是從巴黎最時尚的服裝店購置衣服,可不幸的是,她雖已五十歲了,在挑選服裝的品位上還是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偏要挑選一些只有穿在身材嬌小、正值花季的時裝模特兒身上才顯得優雅精美的衣服。她總是佩戴很多珠寶首飾,可是她舉手投足總顯得笨手笨腳、拖泥帶水,走進客廳,她會不小心把一件名貴玉器碰落。如果你有一套珍愛的玻璃餐具,千萬不要在跟她共進午餐時拿出來用,因為她十有八九會把其中的一件摔得粉碎。

  然而,這個外表並不中看的女人內心卻有著一個溫柔而浪漫、充滿理想的靈魂。你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發現這一點。可以說,剛認識她的時候,你只會把她看作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當你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被她的粗手笨腳弄得不堪其煩)之後,你會對她忍無可忍;可是當你終於發現了她的內心世界時,你又會覺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她有這樣的心靈,因為到了那時誰都不難看到,她的心靈透過那雙淡藍色的近視眼在看著你,有些羞赧,卻不失真誠,只有傻瓜才會對此視而不見。那些精美的薄紗和彈力十足的棉布衣裙、那些處女般鮮嫩的綢衫,包裹著的並非一副臭皮囊,而是一個少女般清新脫俗的靈魂。你忘掉了她曾打碎過你的瓷器,也忘掉了你曾經把她看作一個穿著女裝的男人,你看到的她就是她眼中的自己,也的確就是她的真實自我,倘若人的真實自我是可以看得見的話:她其實是個心地純良的可愛女子,逐漸對她有所了解後,你會發現她單純得像個孩子。任何人對她的點滴關心都會讓她感激不盡,到了令人感慨的程度,而她自己的為人也是那麼真誠善良。你盡可以要求她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是多麼麻煩的事,她都會盡心去做,仿佛你不是在給她添麻煩,而是在幫她的忙。她對人的無私愛心難能可貴。你心裡很清楚,她的頭腦中從來沒有閃現過絲毫刻薄或惡毒的念頭。當你對所有這些深信不疑時,你會再說一遍:弗雷斯迪爾太太是個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實在太笨了。這一點你在認識她丈夫後就會發現。弗雷斯迪爾太太是個美國人,而弗雷斯迪爾上尉是個英國人。弗雷斯迪爾太太出生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在1914年爆發戰爭前她從未去過歐洲,那時她的第一任丈夫剛剛去世,她就加入了一個醫療隊,隨美軍來到了法國。按美國人的標準,她算不上有錢人,不過以我們英國人的標準來說,她可就相當富有了。我從弗雷斯迪爾夫婦的生活方式估計,她一年大約有三萬美元的開銷。如果不去說她動不動就會給病人拿錯藥,給他們纏的繃帶非但無用,反倒會加重傷口潰爛,她還會把凡是能摔得破的器具統統摔碎,除了這些之外,我敢肯定地說,她的確是個出色的護士。我認為她從來不覺得工作會讓她煩惱,她總會毫不遲疑地投入工作;她肯定從不曾偷過懶,也始終任勞任怨;我相信,許多不幸的傷員都有理由感恩於她的溫柔心腸,也有不少人或許正是從她金子般的慈愛心靈中汲取了更大的勇氣,坦然向那未知世界邁出了痛苦的最後一步。

  弗雷斯迪爾上尉是在戰爭的最後一年由她護理的一個傷員,停戰後不久他們就結婚了。他們在坎城後面山上的一座漂亮別墅里安頓下來,並很快在里維埃拉的社交圈裡拋頭露面。弗雷斯迪爾上尉橋牌打得很好,也很喜歡打高爾夫球,網球也打得不錯。他有一艘帆船,夏季,弗雷斯迪爾夫婦會在船上大辦宴會,穿梭在各個島嶼之間。結婚十七年後,弗雷斯迪爾太太依舊深愛她那俊朗的丈夫,只要你認識了她,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聽到她用拉長了語調的美國西部口音慢吞吞地給你講他們夫婦當年相愛的全部經歷。

  「那可真是一見鍾情啊。」她說,「他被送來時碰巧不是我值班,一上班我就發現他躺在我看護的一張病床上,噢,我的老天,我頓時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那一刻我還以為是自己工作太勞累,心力交瘁了。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傷得很重嗎?」

  「嘿,他其實都沒受傷。你知道嗎?沒有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了,他從頭到尾經歷了那場戰爭,有時一連幾個月都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奔波,不用說,他每天有二十次冒著生命危險,可他就是那種壓根兒不知道害怕的是什麼人,他身上竟然一道傷痕都沒有。他當時是長了疔瘡。」

  這樣的病痛似乎也並不是什麼浪漫的事情,怎麼會引起一段熱戀呢?弗雷斯迪爾太太為人有點兒古板,她雖然對弗雷斯迪爾上尉身上的疔瘡有很大的興趣,可她卻總是說不清楚這些疔瘡到底長在什麼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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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長在他後背的下部,其實還要再往下一點兒,他很不喜歡我給他敷藥。英國男人真是出奇羞澀,我一再注意到這一點,每次換藥他都窘得要死。你可能會以為,既然我們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初次相識的,我們應該會相處得更親昵一些。可事實並非這樣,他對我非常疏遠。每次輪到我值班時,我一走到他的病床前就會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心怦怦跳,我都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生來就不是個笨手笨腳的人,我從不會把東西掉到地上或是摔碎任何東西;可是我說了你都不會相信,在我給羅伯特遞藥的時候,我總是把湯匙掉到地上,還把玻璃杯摔碎,我都想像不出他會怎麼看我。」

  當弗雷斯迪爾太太給你講到這裡時,你會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可她卻笑容可掬。

  「我猜想在你聽來這樣的事可能很可笑,可是你知道嗎?我以前從沒覺得這是可笑的。在我嫁給我的第一任丈夫時——對了,他已喪妻,幾個孩子都成年了,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是我們那個州名聲最好的市民,可是那時我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那你後來又是怎麼發現自己愛上了弗雷斯迪爾上尉的呢?」

  「我倒也不是要你相信我說的,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好笑。事實上,這是另一個護士告訴我的,可她剛說出口,我就知道是真的。當時我感到心慌意亂。你也知道的,我對他一點兒都不了解。他是個典型的英國人,不苟言笑,我只知道他結婚了,有五六個孩子。」

  「你是怎麼發現不是這麼回事的?」

  「我問他了。就在他告訴我他是單身的那一刻,我就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要嫁給他了。他那時可遭罪了,可憐的寶貝兒,你知道嗎?他差不多整天都得趴在床上,仰躺著就會痛得死去活來,坐下就更不行了,他連想都不敢想。可我認為他遭的罪還不如我的痛苦更叫人受不了。男人都喜歡女人穿那些個綢緞啦,軟綿綿、毛茸茸的衣服什麼的,你一定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可那時我整天穿著護士服,一點兒都不好看。我們的護士長是個典型的新英格蘭老處女,她不能容忍我們化妝,所以那時候我根本就不化妝;我的第一任丈夫也從來都不喜歡我的那副樣子,再說那時候我的頭髮也沒有現在這麼漂亮。可是在那些日子裡,他經常會用他那雙迷人的藍眼睛看著我,我感覺他一定認為我特別惹眼。那會兒他情緒很低落,我覺得我應該盡我所能讓他振作起來,所以只要我能抽出哪怕幾分鐘的時間,我就會去跟他聊天。他說像他這麼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整天躺在病床上,而他的戰友們都在戰壕里浴血奮戰,一想到這他就受不了。每次跟他聊天,我都會強烈地感受到,他就是那樣一個無畏無懼的男子漢,只有在槍林彈雨中才能深深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哪怕下一刻也許他們的生命就會結束。危險對他來說就是興奮劑。不瞞你說,我經常在給他的病歷填寫體溫時故意多寫一兩攝氏度,讓醫生認為他的病情比實際上要更嚴重些。我知道他一直在要死要活地逼著醫生同意他出院,可我卻覺得讓醫生不放他出院對他才是公平的。每次我跟他聊個不停時,他總會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知道他也很樂意跟我閒聊。我告訴他我丈夫死了,沒有孩子要撫養,我還告訴他我打算戰後就在歐洲安頓下來。漸漸地他的心情也放鬆了一些。他很少說到他自己,不過他開始跟我逗趣,他是個極有幽默感的人,你知道,我真的開始覺得他是挺喜歡我的。

  「終於,醫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重返前線了。我沒想到他竟邀我在他出院前一天跟他共進晚餐。我好不容易跟護士長請了假,我們開車去了巴黎。你都難以想像他穿上軍裝有多帥,我從沒見過這麼儀表堂堂的人,他連手指縫裡都透著貴族氣息。可不知什麼原因,他並不像我期待的那麼興致高昂,他一心只想重返戰場。

  「『你今晚為什麼情緒這麼低落?』我問他,『你畢竟終於如願以償了呀。』

  「『我知道我是如願以償了,』他說,『如果說我心裡有一點兒憂鬱的話,你難道猜不出是為什麼嗎?』

  「我簡直不敢去想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我還是隨便開個玩笑吧。

  「『我可不會猜測人家的心思,』我大笑著說,『你要是想讓我知道的話,最好還是告訴我吧。』

  「他垂下目光,我看得出來他有些緊張。

  「『這段時間你對我真的太好了,』他說,『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感謝你的好心。你是我這一生中認識的最出色的女人。』

  「聽他這麼說,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英國男人是多麼滑稽,在那之前他可從來都沒誇過我。

  「『我只不過是做了每一位稱職的護士都會做的事。』我說。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他問。

  「『這要看你的了。』我說。

  「我希望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都發顫了。

  「『我真不想離開你。』他說。

  「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非走不可?』我問。

  「『只要我的國王和國家需要我,我就要為他們效勞。』」

  弗雷斯迪爾太太說到這裡時,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可是戰爭不可能永遠不結束的。』我說。

  「『等戰爭結束時,』他回答說,『就算我沒有被子彈打死,我也會身無分文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餬口謀生。你很有錢,可我是個窮光蛋。』

  「『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英國紳士。』我說。

  「『為了這個世界能安全走向民主,這又算得了什麼呢?』他沒好氣地說。

  「那時我已經哭得不行了。他說得太好了,我當然聽得懂他是什麼意思。他認為向我求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能感覺到他寧肯死也不願意讓我以為他是在貪圖我的錢財。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是我心裡很明白,如果我想要得到他,我就得主動出擊,不放過他。

  「『我要假裝沒有被你迷住也是沒用的,因為我已經被你迷住了。』我說。

  「『你這樣說我會更難受。』他嗓音嘶啞地說。

  「那會兒我簡直痛不欲生了,聽他這麼說,我真是刻骨銘心地愛上了他。他一句話就道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向他伸出手去。

  「『你願意娶我嗎,羅伯特?』我直奔主題。

  「『艾麗諾。』他說。

  「就在那時他告訴我,他打從見到我的第一天起就愛上我了。起先他沒有認真當一回事,他覺得我只是個護士,興許可以跟我來一段風流戀情,可是後來他發現了我不是那種女人,而且我是有點兒錢的,他就打定主意把自己的愛情埋在心裡。你也知道,他那時認為跟我結婚是根本不可能的。」

  當她得知弗雷斯迪爾上尉曾有意要跟她來一段風流情時,弗雷斯迪爾太太感到天下不可能有比這更讓她滿心喜悅的事了。毫無疑問,從來沒有另一個男人向她提出過任何非分之請。其實,弗雷斯迪爾也沒有提出過這種要求,可是她確信這個男人心裡在打這個主意,這給她帶來了永不枯竭的滿足。他們結婚後,艾麗諾的親戚,都是些吃苦耐勞的美國西部人,常常拐彎抹角地表示她的丈夫應該出去工作,不能只靠她的錢過日子,而弗雷斯迪爾上尉也欣然贊同。他只表達了一個意見:

  「有些事是一個有身份的男人不能去做的,艾麗諾,其他的事我都很樂意去做。我向上帝保證,我並不認為身份有這麼重要,可如果你生來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你就由不得自己了,真該死,特別是在這個年代,沒有人是可以置身於自己的階層之外的。」

  艾麗諾認為他已經為國效力長達四年,在一場接一場的戰鬥中出生入死,做得夠多了,不過她又滿心為這個男人感到驕傲,絕不能讓人家在背後嚼舌根子,說他是個吃軟飯的,娶她就是為了她的錢,所以她打定主意,只要他找到了什麼值得他去做的事,她一定不反對。不幸的是,人家願意給他的差事都是很不起眼的。他當然一概拒絕了,可是責任不在他。

  「我都聽你的,艾麗諾。」他對妻子說,「只要你說行,我就會去做。要是我那可憐的老總督地下有知,他一定會在墳墓里不得安寧,但這是沒辦法的。我首先要對你負責。」

  艾麗諾聽不得這話,漸漸地,他出去工作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了。弗雷斯迪爾夫婦一年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他們在里維埃拉的別墅里,他們很少去英國。據羅伯特說,自從戰爭爆發以來,那裡就沒有紳士的立足之地了,他還是個「小伙子」時交往的那些好夥伴,當然沒有一個不是白人啦,全都陣亡了。他本來也很想到英格蘭過冬,每周三天去獵狐,那才是一個男人該過的日子,可是可憐的艾麗諾,她實在太不適合和狩獵的圈子交往了,他不忍心要求她做出這樣的犧牲。任何犧牲艾麗諾都是願意做的,可是弗雷斯迪爾上尉連連搖頭。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麼年輕了,騎馬打獵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他能養養狗、喂喂雞就心滿意足了。他們擁有很大一片地,他們的房子坐落在高原的一個小山頂上,三面森林環抱,正面有個花園。艾麗諾說,他最開心的事就是穿一身舊粗花呢外套和養狗員一道在他們家的地產上散步——這個養狗員也幫著照料他們家養的雞。只有在那時,你才會在他身上看到他們家族祖祖輩輩的鄉紳血統。每次見到他跟養狗員喋喋不休地談論他們養的奧爾平頓黃種雞,艾麗諾總是心潮起伏,開心不已;那情景就像他是在跟獵場主管討論珍稀的雉雞一樣,而家裡養的那幾條西里漢小狗也讓他像煞有介事地牽腸掛肚,儼然視作一群獵犬,不過你會忍不住覺得他牽上一群獵犬會自如得多。弗雷斯迪爾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攝政時期的一個花花公子,也就是他毀掉了整個家族,到頭來不得不變賣家產度日。他們家族在什羅普郡曾有好大一片地產,代代相傳了幾百年,雖然現在已經不再屬於他們了,但艾麗諾還是很想去親眼看看;然而弗雷斯迪爾上尉說那會讓他觸景生情,痛苦不堪,他不肯帶她去。

  弗雷斯迪爾夫婦經常大宴賓朋。弗雷斯迪爾上尉是個品酒行家,他對自己的酒窖深感自豪。

  「他的父親當年是全英國最出色的味覺大師,遠近聞名。」艾麗諾說,「他遺傳了父親的本事。」

  他們的朋友大多是美國人、法國人和俄國人。羅伯特發現他們總的來說要比英國人更有趣,而只要是他喜歡的人,艾麗諾也都喜歡。羅伯特認為英國人現如今都沒有品位了。他當年交往的英國人大都屬於騎馬打槍、狩獵釣魚的紳士,可是這些可憐的人如今都成了窮光蛋,雖然他不是個勢利鬼,感謝上帝,可是他並不喜歡自己的妻子跟一大幫誰都沒聽說過的「暴發戶」廝混在一起。弗雷斯迪爾太太倒是沒有這麼挑剔,不過她很尊重丈夫的偏好,並且讚賞他的孤傲。

  「當然有時是他心血來潮的胡思亂想。」她說,「可我還是認為我要對他忠誠,應該順從他的想法才是。如果你知道他是出身於那樣的階層,你也肯定會覺得他有這樣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我們結婚這些年來,我只見過一次他勃然大怒的樣子,當時是在一個賭場裡,有一個舞男過來請我跳舞。羅伯特差一點兒把他揍趴下了。我告訴他那個可憐的小伙子只不過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可是他說他絕不能容忍那樣一個該死的蠢豬請他的妻子跳舞。」

  弗雷斯迪爾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標準。他感謝上帝沒有使他成為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不過誰都不能什麼時候都沒有底線的,他看不出為什麼因為他住在里維埃拉就要整天跟醉鬼、敗家子和變態狂廝混。他不能遷就不守規矩的性行為,也不允許艾麗諾和名聲不好的女人交往。

  「你得明白,」艾麗諾說,「他是個正直磊落的男子漢,他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潔身自好的男人,即使你有時會覺得他似乎對人不夠寬容,你也不能忘記他從來不會要求別人去做他自己不準備去做的事情。不管怎麼說,對於一個秉持如此高尚原則,並且隨時準備不惜代價去堅守這些原則的人,你總會情不自禁地仰慕。」

  弗雷斯迪爾上尉有時會告訴艾麗諾說,某個她常常見面的人,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很好的人,其實不是個正人君子,這時她就知道據理力爭是沒用的。她也知道在她丈夫的判斷中,這個人已經完蛋了,於是她就心甘情願地聽從丈夫的裁決。經歷了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後,如果說有一件事她確信無疑的話,那便是羅伯特·弗雷斯迪爾是英國紳士的完美典範。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創造過比他更完美的人物。」她說。

  可麻煩就麻煩在弗雷斯迪爾上尉這個英國紳士的典範未免有些太完美了。他今年四十五歲(他比艾麗諾小兩三歲),依然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有一頭茂密的灰白鬈髮、漂亮的唇髭;從他曬成古銅色的膚色看得出他飽經風霜,非常健康,經常在戶外活動。他個頭高挑,身材瘦削,肩膀寬闊。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是個士兵模樣。他為人直來直去,性情開朗,經常開懷大笑,顯得很坦誠。他的言談舉止是那麼典型,他的穿著打扮是那麼典型,簡直典型得讓你很難相信這都是真的。他渾身上下都透露出鄉紳氣,讓你覺得就像是個演員在惟妙惟肖地扮演鄉紳的角色。你會很驚訝地看到他走在克洛瓦賽海濱大道上,嘴裡叼著菸斗,穿著打高爾夫球的燈籠褲,上身穿的還是他在鄉野里穿的那件粗花呢外衣,那時的他看上去簡直太像一個英國運動員了。還有他說話時過於一本正經,說的又儘是毫無新意的車軲轆話,他那看上去和藹可親、教養良好的舉止遮掩不住他的愚蠢,這些都是退役軍官的典型特徵,你會不由得認為這些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當艾麗諾聽說有一位弗里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租下了他們山腳下的那幢房子時,她非常高興。有這麼一位跟羅伯特身世相當的近鄰,他一定會很愉快。她向在坎城的朋友多方打聽了新鄰居的詳情。據說弗里德里克爵士最近因一個叔父去世剛剛繼承了從男爵的爵位,他在付清遺產稅之前要在里維埃拉待上兩三年。他們說他年輕時非常放蕩,他來坎城時已經五十多歲了,不過現在已經體面結婚,娶了個挺不錯的年輕妻子,有了兩個年幼的兒子。有點兒遺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經是個演員,因為羅伯特對女演員總有些成見,好在大家都說她儀態端莊,像一個貴婦人,誰都看不出她曾經登台做過戲子。弗雷斯迪爾夫婦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次茶會上,那個茶會弗里德里克爵士沒有出席,羅伯特也說她看起來的確是個體面的女人,出於鄰里友好,艾麗諾邀請他們夫婦到家裡共進午餐。約定了日子後,弗雷斯迪爾夫婦還請來了很多客人作陪。那天哈代夫婦到得有些晚,艾麗諾很快就對弗里德里克爵士大有好感。他看上去要比她預料的年輕得多,剪得很短的頭髮中沒有一根白髮。說真的,他身上透著一股孩子氣,挺討人喜歡的。他身材瘦小,個兒還沒有她高,眼睛明亮,看上去很友善,臉上隨時掛著微笑。艾麗諾留意到他系的是近衛團領帶,羅伯特有時也系這種領帶,不過遠比他的衣著講究,羅伯特時時刻刻都穿戴得仿佛是剛從服裝店的櫥窗里走出來似的,而這位爵士卻穿了一身舊衣服,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穿著。艾麗諾斷定他年輕時一定有些放蕩,不過她並不認為這是他的錯。

  「我要介紹我丈夫跟您認識。」她說。

  她喊他過來。羅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另外一些客人聊天,他沒有留意到哈代夫婦已經到了。他還是那樣和和氣氣、精神飽滿地走了過來,以優雅的姿態跟哈代夫人握了握手,這種優雅總是讓艾麗諾感到特別迷人。然後他轉向弗里德里克爵士,爵士面露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

  「我們之前見過面嗎?」他問。

  羅伯特冷靜地看了他一眼。

  「沒有吧。」

  「我覺得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你。」

  艾麗諾感覺到她丈夫的身體頓時僵了一下,她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羅伯特呵呵笑了起來。

  「我這樣說未免有些失禮,不過我絕對相信我這一生從沒有見過你。我們可能在戰場上偶然碰到過吧。那時這樣的一面之緣多了去了,不是嗎?你要不要來杯雞尾酒,哈代夫人?」

  在午餐席間,艾麗諾留意到哈代在不斷地打量著羅伯特,顯然他是想要認出來到底在哪兒見過這個人。羅伯特在忙著應酬他座位兩側的女客,沒有覺察到他的目光。他在殷勤招待他的鄰座女賓,整個餐廳里迴蕩著他的洪亮笑聲。他很會招待客人。艾麗諾一向讚賞他在社交場合的待客之道,不管坐在他身邊的女賓是多麼乏味,他都會殷勤備至。但是在客人一一告辭後,羅伯特的歡快心情瞬間消失了,就像他麻利地脫下肩上的斗篷一樣。艾麗諾感覺他有些心煩意亂。

  「那位公主很煩人嗎?」她好聲好氣地問。

  「她是個心腸歹毒的壞女人,別的沒什麼。」

  「奇怪的是弗里德里克爵士覺得他認識你。」

  「我這一生從沒見過這個人,不過我對他還是很了解的。我勸你儘量別跟他來往,艾麗諾,我認為他跟我們不是一個檔次的。」

  「可他的爵位是英國最古老的,我們在《名人錄》里查到過。」

  「他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我做夢都想不到我過去了解的那個哈代上尉。」羅伯特連忙改口,「那個弗雷德·哈代,現在竟然成了弗里德里克爵士。我真不該同意你請他到我們家來。」

  「為什麼啊,羅伯特?我可要告訴你,我倒覺得他挺有魅力的。」

  艾麗諾頭一回認為她丈夫有些不講道理了。

  「覺得他有魅力的女人多了去了,也都沒少在他身上花錢。」

  「你也知道大家是怎麼說人閒話的,道聽途說的東西真不能信。」

  他抓住妻子的一隻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艾麗諾,你知道我不是那種背地裡說人家壞話的人,我不想告訴你我了解的哈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只能請求你相信我的話,他不是你應該認識的那種人。」

  對丈夫的這一懇求,艾麗諾不能充耳不聞。看到羅伯特對她這般信任,她感到怦然心動;他知道在危急時刻他的妻子一定會忠心耿耿,絕不會辜負他。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一身正氣,羅伯特。」她滿臉嚴肅地說,「我知道,只要能告訴我的,你一定會說出來,可現在就算你想要告訴我,我也不要你說出來了,那樣會顯得我對你不像你對我那樣信任。我心甘情願聽從你的判斷。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哈代夫婦再也不會踏進我們的家門了。」

  不過在羅伯特外出打高爾夫的時候,艾麗諾經常獨自出去吃午餐,也經常跟哈代夫婦見面。她對弗里德里克爵士的態度很生硬,因為羅伯特不認可他,她也必須跟丈夫意見一致。不過爵士要麼沒有注意到,要麼根本就不在乎,他一反常態,對艾麗諾格外熱情,使她感到這個男人很容易相處。他毫不掩飾地認為天下女人都是不夠好的,可他同時又慣會對女人甜言蜜語,而且他的言談舉止又很討女人喜歡,要讓女人不喜歡這樣一個男人也實在很難。或許他的確不是她應該認識的那種人,可是她又忍不住喜歡他那雙褐色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神情。他的眼神中含有一絲譏嘲,會讓你有所戒備,但又顯得那麼含情脈脈,你絕不會認為他會對你懷有惡意。可是,關於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艾麗諾聽說得越多,就越領悟到羅伯特說得太對了。他是個毫無原則的無賴。大家指名道姓地說出了跟他有過深交的那些女人,她們為了他而不惜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可是等他感到厭倦了,他就隨便把她們扔到一邊了。現在他似乎安頓下來了,好像是一心一意要跟妻兒好好過日子了。可是人的本性好改嗎?很可能哈代夫人所忍受的苦楚要比大家料想的更多。

  弗雷德·哈代是個不成器的人。他終日追逐漂亮女人,愛打牌,加上賽馬時總是不走運押錯寶,剛滿二十五歲就被告上了破產法庭,隨後被迫退伍。打那以後,他就靠那些早已不年輕但是抵擋不住他的魅力誘惑的女人供養,絲毫不感到羞恥。戰爭爆發了,他又重新加入原來的部隊,還獲得了一枚傑出兵役勳章。後來他去了肯亞,在那兒他不失時機地成為一樁臭名昭著的離婚案的共同被告,他費了一番周折,留下一張支票後離開了肯亞。他從來都不看重誠信,你要是從他手裡買一輛車或一匹馬準會上當,他熱心向你推薦的香檳酒,你最好不要碰。當他試圖說服你跟他一起做一筆投機買賣,言之鑿鑿地擔保你和他都可以大賺一筆時,你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不管他賺到了多少,你是肯定分文都賺不到的。他依次做過汽車推銷商、股票經紀人、佣金代理人和演員。只要這個世界還有公正可言,他的結局即便不是進監獄,至少也會是在貧民窟里潦倒度日。但是命運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竟然繼承了從男爵的爵位,還得到了一筆不少的遺產,在遠過四十歲的年紀時娶了位漂亮而聰明的妻子,還有了兩個健康、好看的孩子,未來給他帶來的是生活富足、地位和名望。他對待生活從來就沒嚴肅過,和他對待女人一樣,而生活對他不薄,也就像女人對他一樣。每當他想起往昔的歲月,總感到志得意滿;他有過好日子,不論怎樣起起落落,他都樂在其中;而現在,他身體健康,心安理得,自然樂意安頓下來做一個鄉紳了,去他的鄉紳!他要將兩個孩子好好撫養成人;等到代表他選區的那個老東西進了棺材,謝天謝地,他就取而代之進議會當議員。

  「有些事他們根本不懂,我可以教教他們。」他說。

  他這話很可能說得對,只不過他並沒有騰出手來認真思考這些事,也或許這些事人家並不很想知道。

  有一天下午,大約日落時分,弗雷德·哈代走進了克洛瓦賽大道上的一家酒吧。他是個愛社交的人,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喝酒,所以他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他認識的人。他一眼看到了羅伯特,他應該剛打完高爾夫球,正在這裡等候艾麗諾。

  「你好啊,鮑勃,喝一杯?」

  羅伯特吃了一驚,在里維埃拉沒有人叫他鮑勃的。看清楚了是誰後,他語氣生硬地答道:

  「我已經喝過一杯了,謝謝。」

  「再來一杯嘛。我老婆不同意我在晚飯前喝酒,不過只要我能甩掉她,我約莫總會在這個時間溜過來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我以為,上帝造出六點鐘來就是為了讓男人在這個時間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進了羅伯特身旁一把很大的扶手皮椅里,叫來了侍應生。他衝著羅伯特露出他那和藹迷人的笑容。

  「我們倆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過了好多年了吧,老夥計?」

  羅伯特皺了皺眉頭,掃了他一眼,旁人看見可能會說這個眼神是警覺的。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我相信我們是在三四個星期前你們夫婦來我家吃午飯時才第一次見面的吧。」

  「得了,鮑勃,我以前肯定見過你。起先我還有些迷糊,可後來我就想起來啦。你就是當年布魯頓街上那家車行的洗車工,我常去那兒修車的。」

  弗雷斯迪爾上尉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很抱歉,你肯定記錯了,我從沒聽到過這麼可笑的事。」

  「見鬼了,我記性可好啦,我見過的人是不會忘記的,我敢說你也沒有忘記我。那會兒只要我不想麻煩自己去車行修車,總會叫你來我家把車開走,我可沒少給你小費的。」

  「簡直是胡說八道。在你上次來我家做客之前,我可從沒見過你。」

  哈代喜滋滋地咧嘴一笑。

  「你也知道我一直愛好用柯達相機拍照,我有好多本相冊里就存著那些年我拍的照片。我在裡面找到了一張你的照片,你沒想到吧?你就站在我剛買的那輛雙座跑車旁,那會兒你長得挺帥的,雖然穿了一身連體工作服,臉上髒兮兮的。不用說,你現在發胖了,頭髮花白了,還留起了鬍鬚,不過就是同一個人。錯不了的。」

  弗雷斯迪爾上尉冷冷地看著他。

  「你肯定是被有些人長得相像給誤導了,你賞過小費的是別人。」

  「嗯,那你要是在1913到1914年間沒在那家布魯頓修車行做洗車工的話,你到底在哪兒呢?」

  「那時我在印度。」

  「在部隊裡?」弗雷德·哈代又咧嘴笑了。

  「我在打獵。」

  「你這個騙子。」

  羅伯特頓時臉漲得通紅。

  「這裡可不是個適合打架的地方,不過你要是以為我會在這兒聽任你這頭喝醉了的蠢豬隨便侮辱的話,你可就錯了。」

  「你不想聽聽我還知道你哪些別的底細嗎?你也知道人是會想起一些事情來的,我記得很多事情呢。」

  「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告訴你,你絕對弄錯了,你把我跟別的什麼人搞混了。」

  可是他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你在那時候就是個混混。我記得有一回我一大早就要去鄉下,我要你在九點前把我的車洗好,可是你沒有做好,我發火了,後來老湯普森告訴我你父親是他的朋友,他是發善心才雇了你,因為你當時窮得快活不下去了。你父親是一個俱樂部里給人斟酒的,懷特還是布魯克斯,我記不清了,你也在那兒幹過,做一個小聽差。後來你到科爾德斯特里姆近衛軍團當了兵,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個人出錢把你贖了出來,讓你當了他的管家。」

  「你太會胡編亂造了。」羅伯特鄙夷地說。

  「我還記得,有一回我休假,到那個車行去修車,老湯普森告訴我說,你轉到後勤部隊去了,你是在想方設法逃避風險,對不對?你一直在到處給人講自己在戰壕里英勇奮戰的故事,你吹牛也吹得太大了吧?我猜想你還得到了軍銜,恐怕那也是假的吧?」

  「我當然得到軍銜了。」

  「得了吧,那時候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可以得到軍銜的,不過你要知道,老夥計,如果是在後勤部隊服役,換了我,就不會系那條近衛團的領帶。」

  弗雷斯迪爾上尉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領帶,弗雷德·哈代用譏嘲的目光看著他,他一點兒都不懷疑,儘管羅伯特皮膚曬得黝黑,可他的臉色還是變得煞白了。

  「我系什麼領帶關你什麼事?」

  「你別急嘛,老夥計,有必要急得跳腳嗎?你的底細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不打算揭你的老底,所以你幹嗎不自己坦白了呢?」

  「我沒有什麼好坦白的。我可告訴你,你說的這些純屬子虛烏有。我還要告訴你,要是我發現你在傳播這些有關我的無稽之談,我會馬上告你人身攻擊。」

  「你省省吧,鮑勃,我才沒工夫去傳播呢。你以為我會操這個閒心?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太好笑了。我對你沒有惡意。我自己就是個挺鬧騰的人,瞧你扛著這麼個荒誕的騙局還能若無其事,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打小當小聽差,接著又當兵,又做管家,還做過洗車工;現在倒好,你搖身一變成了個高雅的紳士,有一幢大房子,整天宴請里維埃拉的一個個大人物,打高爾夫球錦標賽,還當上了帆船俱樂部的副主席,還有什麼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你成了坎城的頭面人物,錯不了。這也太神了。我年輕時也幹過一些沒譜兒的勾當,可我沒見過像你這麼厚臉厚皮的。老夥計,我要向你脫帽致敬呢。」

  「但願我能當得起你的美言,可惜我當不起。我父親曾在印度騎兵軍團服役,我至少也算得上出身名門。或許我一生沒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我肯定也沒做過令人羞恥的事。」

  「別裝蒜啦,鮑勃。我不會亂說的,你知道嗎?我對老婆都不會說的,我從不告訴女人她們還不知道的事兒。相信我,我要不講這個規矩的話,前半輩子早就混得更慘了。我只是覺得你會樂意有個可以說說真話的人,你這麼憋在心裡不覺得難受嗎?你躲著我實在是太傻了,我又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老夥計。說起來我現在也真的是個從男爵了,擁有了地產,可我這輩子也經歷過一些危難,我一直沒坐牢真是個奇蹟。」

  「要是落在別的很多人身上,這確實是個奇蹟。」

  弗雷德·哈代猛地大笑起來。

  「你這是在拿我開涮了,老夥計。既然這樣,我也得說你一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話,我覺得你跟你老婆說我不是她應該交往的人,這有些過分了吧。」

  「我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哦,你肯定說過的。她是個特好的女人,只是太絮絮叨叨了,我沒說錯吧?」

  「我可不想跟你這樣的人討論我的妻子。」弗雷斯迪爾上尉冷冷地說。

  「去你的,別跟我擺你的紳士譜啦,鮑勃。我們倆就是一對好吃懶做的混混,這沒什麼可說的。你要是識點兒時務,我們本可以一塊兒快活快活的。可你盡撒謊,是個滿嘴鬼話的騙子。話說回來,你好像對你老婆還挺好的,這一點你做得不錯。她對你可是一片痴心,是不是?女人真可笑。她是個好女人啊,鮑勃。」

  羅伯特的臉漲紅了,他握緊拳頭,從椅子上欠起身來。

  「該死的,不許你再說我妻子。你要是再敢提起她的名字,我發誓要揍得你爬不起來。」

  「嗨,你不會的。你這麼個了不起的紳士,怎麼會打一個比你瘦小的人呢?」

  哈代以取笑的口氣說出這句話,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羅伯特,萬一那個大拳頭打過來,好隨時躲閃;讓他大為吃驚的是,他的話居然奏效了。羅伯特一下坐回到了椅子上,鬆開了握緊的拳頭。

  「你說得對,不過也只有不要臉的無賴才會這樣求饒。」

  這個回答說得太像是在演戲了,使得弗雷德·哈代聽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可是他很快就看出來這個人說的是他心裡的真實想法。他是完全認真的。弗雷德·哈代絕不是傻子,他要不是靠著滿腦子的精明才智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活過二十五年了。此時此刻,他驚詫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粗壯威猛的傢伙竟然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裡,這個做派實在太像一個典型的英國運動健將了。剎那間,他恍然悟出了一個道理。這個人絕不是個普通的騙子,僅僅只是騙取了一個愚蠢女人的芳心而得以遊手好閒地過上好日子而已,他是要利用這個女人來實現自己的一個更大的目標。他心中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遠大理想,為了追求這個理想他可以不擇手段。或許早在那個時尚的俱樂部里當小聽差的時候,他就已經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出入俱樂部的會員一個個悠然自得,無憂無慮,在他看來實在是奇妙無比;後來在當兵、做管家和洗車工的日子裡,他又遇到過很多人,他們屬於另一個世界,他只能透過一層英雄崇拜的薄霧仰視這些人,或許心中充滿了欽佩和羨慕。他一心想要跟那些人一樣,他要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雖然說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也不免可憐,可他就是想要做一個出身名門的紳士。戰爭的爆發,以及戰爭給他帶來的軍銜,使他有了機會。艾麗諾的錢財為他提供了手段。這個倒霉的傢伙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時間去假裝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唯一的價值就在於不是可以裝出來的。這也是個天方夜譚,也是很可憐的。無意中,弗雷德·哈代把腦子裡的想法說了出來。

  「可憐的老夥計。」他說。

  弗雷斯迪爾迅速看了他一眼。他既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也弄不懂他說這話的語氣。他臉紅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沒什麼意思。」

  「我認為我們沒必要再繼續談下去了。明擺著,無論我說什麼都不能讓你相信你是弄錯了。我只好再重複一遍,你說的話里沒有一個字是真的,我不是你說的這個人。」

  「好吧,老夥計,隨你的便吧。」

  弗雷斯迪爾叫來了侍應生。

  「你想讓我付你的酒錢嗎?」他冷冰冰地問。

  「是的,老夥計。」

  弗雷斯迪爾派頭十足地遞給了侍應生一張鈔票,並告訴他不用找零了,然後他一句話都沒說,也沒看一眼弗雷德·哈代,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酒吧。

  此後他們兩人再也沒有見面,直到羅伯特·弗雷斯迪爾喪命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來,里維埃拉萬紫千紅,山坡上開滿了爭奇鬥豔的各色野花。春去夏來,里維埃拉各個城鎮的街道上艷陽高照,炎熱的天氣加速了人體內的血液流動,女人戴著大草帽、穿著睡衣到處溜達。海灘上人流不息,太陽下躺著只穿了泳褲的男人和幾乎赤身裸體的女人。日落後,克洛瓦賽大道上的各家酒吧里擠滿了躁動不安、喧鬧不已的人群,如同春天的花兒一樣五色斑斕。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下雨了。海岸線上發生過幾次森林火災,羅伯特·弗雷斯迪爾還幾次興致勃勃地開玩笑說,要是他們家那片林子起了火,他們可能就沒有逃生希望了。真有幾個人建議過他把屋後的樹木砍掉一些,但他捨不得砍。當初弗雷斯迪爾夫婦買下那塊地方時,林木的狀況非常糟糕,而一年又一年過去,清除乾淨枯死的樹木之後,林木間有了充足的空氣,病蟲害絕跡,整個樹林蔚為壯觀。

  「哎喲,哪怕砍倒一棵樹也好比是砍掉了我的一條腿啊,這些樹都長了一百年了。」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雷斯迪爾夫婦前往蒙特卡洛參加一個慶典晚宴,也給家裡的僕人放了一天假,帶他們去坎城城遊玩。那天是法國國慶假日,大家在戶外的法國梧桐樹下跳舞,還放了焰火,很多人從四處趕來盡情歡鬧。哈代夫婦也讓僕人出去玩了,可他們自己卻待在家裡,兩個年幼的兒子已經上床睡覺。弗雷德獨自一人在玩牌,哈代夫人在繡一塊準備罩在椅子上的織錦。突然門鈴響了起來,還有人在砰砰敲門。

  「誰在敲門啊?」

  哈代打開房門,看見一個男孩站在那裡,告訴他弗雷斯迪爾家的樹林著火了。村里已經有人跑上山去救火了,可是人手還不夠,需要大家都去幫忙,問他可不可以去。

  「我當然要去。」他匆忙回屋告訴妻子,「把孩子們叫起來,讓他們上山看熱鬧去。老天爺,這麼久的乾旱了,這下可要燒成一場大火啦。」

  他急匆匆地說著。那男孩兒說已經給警察局打了電話,他們打算派部隊過來滅火。有人在試圖打電話到蒙特卡洛通知弗雷斯迪爾上尉。

  「他趕回來得花一個小時。」哈代說。

  他們往山上跑去時,看見天空中紅光閃動,等他們跑到了山頂,眼前火焰四躥。山上沒有水,唯一可做的是拿東西打。已經有些人在這麼做了,哈代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可一個灌木叢的火焰剛剛撲滅,另一個灌木叢又噼啪作響,還沒等你看清楚,一眨眼就燒成了熊熊的火團。四周熱得可怕,滅火的人無法忍受,只好慢慢後退。風在輕輕地吹,把樹上的火苗不停地吹到灌木叢中。幾個星期的大旱之後,一切都乾燥得跟火絨一般,沾火就著,火星剛從樹上落下,一片灌木叢立刻燃燒起來。要不是這麼嚇人的話,這場面倒是著實令人敬畏:眼睜睜看著一棵六十英尺高的巨大冷杉樹像一根火柴棍一樣燃燒,熊熊烈火像煉鋼廠的熔爐一般咆哮不止。最好的滅火辦法是砍掉樹木和灌木叢,可是人手不夠,而且只有兩三個人手裡有斧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部隊身上,他們有撲滅森林火災的經驗,可部隊遲遲沒到。

  「他們要是再不趕到的話,這房子就保不住了。」哈代說。

  這時他一眼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帶著兩個孩子也趕來了,他沖他們揮了揮手。他已經滿面菸灰,汗水嘩嘩地從臉上往下淌。哈代夫人跑上前來。

  「噢,弗雷德,那些狗和雞還沒出來。」

  「老天爺,是的。」

  狗窩和雞籠在房子後面樹林裡清理出來的一片空地上,那些可憐的牲畜已經嚇瘋了。哈代把它們放了出來,它們立刻飛奔到安全地帶。現在只能任由它們自己亂跑了,要等火撲滅後再去把它們趕回來。現在從大老遠就能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了,可是部隊還是沒有到,忙著滅火的人那小小的身軀實在抵擋不住撲面而來的烈焰。

  「那些該死的大兵再不趕到的話,這房子可就完蛋了。」哈代說,「我看我們還是趕緊把能搬動的都搬出來吧。」

  那是一棟磚石房子,可是四周都是木頭迴廊,肯定會像木柴一樣燒起來的。這時,弗雷斯迪爾家的僕人也趕過來了。哈代把他們召集起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也一起幫忙。他們把屋裡那些能拿得動的東西都搬到了屋前的草坪上,用床單裹著銀器、衣服、裝飾品、油畫,還有幾件家具。部隊終於到了,整整兩卡車士兵,他們跳下車立刻開始有條不紊地挖溝砍樹。有個軍官負責指揮,哈代向他指出房子面臨的危險,求他先把房子周圍的樹木都砍掉。

  「房子只能自求多福啦,」他說,「我的當務之急是要防止火勢蔓延過這個山頭。」

  這時,一輛亮著燈的轎車從蜿蜒的盤山路上飛馳而來,幾分鐘後弗雷斯迪爾和他妻子跳下車來。

  「那些狗在哪兒?」他大喊道。

  「我把它們放出來了。」哈代說。

  「啊,是你。」

  起先他沒認出眼前這個髒兮兮的傢伙是弗雷德·哈代,只見他滿臉都是菸灰和汗水。他生氣地皺起了眉頭。

  「我想這房子也會燒著,所以我們把能搬得動的東西都搬出來了。」

  弗雷斯迪爾怔怔地看著熊熊燃燒的樹林。

  「唉,我的這些樹可都完啦。」他說。

  「那些當兵的在山坡上挖溝,他們要救下旁邊的林子。我們最好過去看看還有什麼能搬出來的。」

  「我去,用不著你去!」弗雷斯迪爾怒氣沖沖地嚷道。

  艾麗諾突然痛苦地大叫起來。

  「噢,看哪,我們的房子!」

  從他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房子後面的一處迴廊突然呼呼地燒了起來。

  「沒事的,艾麗諾,房子不會燒的,只有木頭的會燒著。拿著我的外套,我要去幫幫那些士兵。」

  他脫下上衣,遞給了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說,「弗雷斯迪爾太太,你最好去看著你的東西,我想我們已經把所有值錢的都搶出來了。」

  「謝天謝地,幸虧我的大部分珠寶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

  「弗雷斯迪爾太太,我們把僕人都召集起來,把拿得動的東西都搬到我們家去吧。」

  兩個男人朝正在奮力挖溝的士兵走去。

  「你把我家裡的東西都搶救出來,謝謝了。」羅伯特語氣生硬地說。

  「不客氣。」弗雷德·哈代答道。

  他們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到有個人在喊叫。兩人回頭看了一下,隱約看到一個女人在追他們。

  「先生,先生!」

  兩人停下腳步,只見那個女人張著胳膊奔了過來。原來是艾麗諾的女僕,她滿臉驚恐。

  「小朱迪,朱迪,我們出門的時候我把她關起來了,她正在發情,我把她關在僕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上帝!」弗雷斯迪爾大喊道。

  「怎麼回事?」

  「艾麗諾的小狗,我一定要把她救出來。」

  他轉身就要跑回到房子去。哈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去。

  「別犯傻了,鮑勃,房子都燒著了,你根本進不去。」

  弗雷斯迪爾拼命想要掙脫哈代的拉拽。

  「讓我去,你這該死的,你以為我會讓一隻小狗被活活燒死嗎?」

  「閉嘴!現在不是演戲的時候!」

  弗雷斯迪爾使勁甩開了哈代,可哈代一躍而起攔腰把他給抱住。弗雷斯迪爾握緊了拳頭,使出全身的力氣朝哈代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哈代踉蹌了一下,鬆開了拽住弗雷斯迪爾的手,弗雷斯迪爾又給了他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個混帳無賴,我要叫你看看一個紳士是怎麼做事的。」

  弗雷德·哈代掙扎著爬了起來,他摸摸自己的臉,感覺好疼。

  「上帝啊,我明天准要有黑眼圈啦。」他感到有些頭暈,身體晃了幾下。那女僕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號起來。「閉嘴,你個臭女人,」他怒喝道,「不許跟你的女主人提一個字。」

  這當兒,弗雷斯迪爾卻不見蹤影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才找到了他。他們發現他躺在浴室外的樓梯口,已經死了,懷裡還抱著那隻燒死了的西里漢小狗。哈代木然地看了他好長時間才說出話來。

  「你這個大傻瓜,」他咬牙切齒地嘟囔道,滿臉怒氣,「你這個該死的大傻瓜!」

  這個騙子終於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就像一個縱容自己惡行的人久而久之就會惡習難改,最後成了只好乖乖聽任自己的惡行擺布的奴隸,一個人撒謊久了,慢慢地就會相信自己的謊言。鮑勃·弗雷斯迪爾假裝了這麼多年的紳士,到頭來竟連自己都忘了這是假的,最後他身不由己做出了傻事,因為在他那愚蠢、刻板的腦袋裡,一個紳士就必須這樣做。他已經分不清真假,結果把自己的性命犧牲給一種虛假的英雄主義了。可是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這個噩耗告訴弗雷斯迪爾太太。此時她正跟他的妻子在一起待在山腳下他們的別墅里,那時她還以為羅伯特跟那些士兵在一起砍樹和清理灌木叢。哈代只能儘可能平靜地告訴她,可他必須告訴她,必須告訴她所有實情。一開始她好像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麼。

  「死了?」她大叫,「死了?我的羅伯特?」

  這時,弗雷德·哈代,這個不成器的混混,這個憤世嫉俗的傢伙,這個肆無忌憚的無賴,握住了她的雙手,說出了一句足以使她化悲痛為力量的話:

  「弗雷斯迪爾太太,他是個很勇敢的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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