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4冊 麥金托什2
2024-10-10 20:32:0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他回來晚了,騎馬出了一身汗,又去洗了個澡。之後,他坐在陽台上,抽著菸斗,望著太陽在環礁湖上空漸漸落下。落日餘暉下的環礁湖面有玫瑰色,青紫翠綠,美麗極了。他感覺自己與世界和諧相處了,自己內心也沒有疙瘩了。廚子過來說晚餐做好了,問是不是要再等等,麥金托什對他笑了笑,眼神友善。他看了看手錶。
「七點半了,別等了吧。誰也說不準長官什麼時候回來。」
廚子點點頭,不一會兒,他看見廚子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穿過院子走來。麥金托什懶洋洋地起身去了餐廳,自己吃起了晚飯。事情到底發生了沒有?懸而未決的事挺撩人的,麥金托什暗暗笑了。晚飯似乎也不像平時那麼單調了,儘管吃的還是漢堡牛排——這是廚子技窮時永遠不變的晚餐,可是現在吃起來卻奇蹟般地變得有滋有味。飯後,他懶洋洋地踱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取一本書。他居然也不覺得四周的一片寂靜有什麼不好的。夜幕降臨,天空中繁星閃爍。他喊人掌燈,不一會兒,那個華人就光著腳丫踢踢踏踏地走了過來,提著一盞燈,一線燈光衝破了黑暗。他把燈放在辦公桌上,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房間。麥金托什站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好像腳底生了根似的——就在那裡,他看到在一堆凌亂的文件下面露出了他的左輪手槍。他心跳加快,感到心口一陣疼痛,後脊樑直冒冷汗。這麼說,事情已經發生了。
他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那把手槍,發現彈膛里少了四顆子彈。他停下手,警覺地向門外的夜色望去,可是外面沒有人。他快速裝上四顆子彈,把手槍鎖進抽屜里。
他坐下來等待。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做出在寫東西的樣子,但是他既沒寫字也沒看文件。他只是在聽。他豎起耳朵想聽到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響。過了會兒,他聽到了一陣遲疑的腳步聲,他知道是那個華人廚子。
「阿松。」他喊了一聲。
廚子出現在門口。
「長官回晚。」他說,「飯不好了。[2]」
麥金托什凝視著他,心裡琢磨著這個廚子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他已經知道,那麼他是不是悟得出自己和沃克的關係怎樣。這個廚子平時總是悶頭幹活,為人圓滑,很少說話,總是面露笑容,可是誰知道他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呢?
「我估摸他一定在路上吃過了,不過你好歹還是別讓湯涼了。」
他的話剛一說出口,外面的寂靜就被一陣嘈雜聲打破了,有喊叫聲,還有光腳奔跑的腳步聲。一群土著島民跑進了大院,男女老幼都有,他們圍著麥金托什擠成一團,七嘴八舌,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他們情緒激動,慌慌張張,有的在哭喊。麥金托什從人群里擠了出去,朝門口走去。他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心裡卻很清楚出了什麼事。他剛走到大門口,馬車就到了。一個高個子村民牽著那匹老馬,馬車上蹲著兩個人,費勁地扶著沃克。很多土著村民圍在馬車四周。
馬被牽進了院裡,跟在馬車後面的村民一擁而入。麥金托什大聲叫他們往後站,兩個警察不知從哪裡突然鑽了出來,蠻橫地把人群推到一邊。到了這會兒,他總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經過:幾個捕魚的小伙子在回家的路上發現了這輛馬車停在回村途中的淺灘邊。那匹老馬呼哧呼哧地嗅著草地。天色已黑,那幾個小伙子只能看清這個矮胖的白人老頭歪倒在座位下。起先,他們以為他是喝醉了,齜牙咧嘴地湊過去張望,忽然聽到了他在呻吟,這才想到可能出了事情,趕緊跑回村里去找人幫忙。等他們帶著五六十個人回來時,才發現沃克遭到了槍擊。
麥金托什驚恐地打了個寒戰,心裡直嘀咕沃克是不是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這老頭從馬車上抬下來,但是他的塊頭實在太大了,要把他抬下來真不容易。要四個壯漢才能抬得動他。他們把他抬起來時,他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原來他還活著。大伙兒費了好大勁兒,總算把他抬進了他的住處,抬上樓,放到床上。這時,麥金托什能看清他的模樣了,因為剛才在院子裡只有五六盞防風燈點亮著,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真切。只見沃克的白帆布褲子上沾滿了血跡,抬他的那幾個壯漢把手上的血直接抹在了圍腰裙上。麥金托什把燈舉高,沒想到這老頭兒的臉色會這麼蒼白。只見他雙目緊閉,還有呼吸,脈搏也能摸到,但是顯然奄奄一息了。麥金托什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如此驚恐不安,渾身都抽搐了。他看到那個土著辦事員也在場,便用驚恐得嘶啞了的嗓音吩咐他去藥房把皮下注射的用具取來。一個警察拿來了威士忌,麥金托什往老頭嘴裡強灌了點兒。屋子裡擠滿了土著村民,地板上坐得到處都是,他們這會兒都不說話了,滿臉驚慌,時不時地有人哀號幾聲。天氣很熱,可是麥金托什卻感到全身發冷,手腳冰涼,費了很大力氣也控制不住渾身顫抖。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沃克是否還在流血,要是還在流血,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止血。
辦事員拿來了注射針頭。
「你給他打針吧。」麥金托什說,「你做這種事比我更有經驗。」
他頭痛欲裂,感覺好像自己的腦袋裡有各種小野獸在廝打,想從他的腦袋裡衝出來。大家靜靜觀察著注射的效果。不一會兒,沃克慢慢睜開眼睛,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別說話。」麥金托什趕緊對他說,「你已經回家,沒事了。」
沃克的嘴唇動了動,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我被他們算計了。」他喃喃地說。
「我會馬上叫傑維斯派摩托艇去阿皮亞,明天下午醫生就能趕到。」
過了好一陣,沃克才說了一句:
「到那會兒我就死啦。」
麥金托什蒼白的臉上閃現出鬼一樣嚇人的表情。他強迫自己笑了一聲。
「胡說!快別說話了,你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給我杯酒。」沃克說,「烈一點兒的。」
麥金托什用顫抖的手倒了半杯威士忌,兌上一半水,拿起酒杯湊到沃克的嘴邊,看著他大口喝下去。喝了這杯酒似乎讓他恢復了元氣。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張厚皮厚肉的大臉上又有了些血色。麥金托什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邊怔怔地看著這個老頭。
「你要我做什麼,請儘管吩咐。」他說。
「什麼也不要做。讓我一個人待著。我不中用了。」
一個本來五大三粗、神氣活現的老頭,現在可憐巴巴地躺在那張大床上,面無血色,虛弱無力,看上去特別可憐,令人心酸。他歇了一會兒後,頭腦似乎清醒起來了。
「你說得對,麥克。」他剛緩過勁兒來就說,「你提醒過我。」
「要是我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是個好人,麥克,就是不喝酒。」
又是長長的一陣沉默。沃克顯然快不行了。他內出血止不住,就連完全不懂醫的麥金托什也看得出來,他的這位長官頂多也就能再活一兩個鐘頭了。他站在床邊一動不動。沃克雙目緊閉躺了大約半小時,然後睜開了眼睛。
「他們會讓你接我的位子。」他慢慢地說道,「上回我去阿皮亞的時候,跟他們說你幹得很不錯。你要把路修完。我希望島上哪兒都修好路。」
「我不要你的位子。你會好起來的。」
沃克虛弱地搖了搖頭。
「我活到頭了。你要對大伙兒好一點兒,這特別重要。他們都是些孩子,這一點你一定要永遠記住。你要對他們強硬,但不能壞良心,做事一定要公正。從他們身上我一分錢也沒賺過。二十年了,我都沒攢到一百鎊。修路可是件大事啊,一定要幹完。」
麥金托什費勁地擠出了像是抽泣的聲音。
「你真是個好人,麥克,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他閉上了眼睛,麥金托什以為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他嗓子很乾,必須喝點兒什麼。華人廚子不聲不響地給他拉過來一把椅子,他在床邊坐下,靜靜守著。他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這一夜漫漫無盡。突然,一個坐著的男村民號啕大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哇哇地哭。這時麥金托什才留意到屋裡已經擠滿了土著村民,男男女女,都跪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床上。
「這麼多人擠在這裡幹什麼呢?」麥金托什說,「他們沒有權利在這兒。把他們轟走,轟走,統統轟走。」
他的話似乎驚醒了沃克,他又睜開了眼睛,滿眼淚花。他想說話,可是他太虛弱了,麥金托什使勁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勉強聽清了他的話。
「讓他們在這兒吧。他們是我的孩子。他們應該在這兒。」
麥金托什轉身對那些村民說了幾句。
「就待在這裡吧。他需要你們。但不許說話。」
老人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靠近點兒。」他說。
麥金托什俯過身去。沃克閉上了眼睛,他說出的一字一句聽上去就像是風兒穿過椰子樹發出的聲聲嘆息。
「再給我一杯酒。我還有話要交代。」
這次,麥金托什給他倒了一杯他自己的威士忌,沒有兌水。沃克拼著最後的力氣說了下去。
「這事不能太聲張了。九五年就出了麻煩,有幾個白人被殺了,艦隊都開來了,開炮轟了村子。很多不相干的人都被炸死了。阿皮亞那幫人都是該死的蠢貨。事情一鬧大,他們只會懲罰好人。我不希望村裡有任何人受到懲罰。」
他停下來,歇了一會兒。
「你一定要說這是意外。不能怪罪任何人。答應我。」
「我會照你吩咐的做。」麥金托什輕聲說。
「好樣的。你是最好的人。他們都是孩子,我是他們的父親。一個父親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苦的。」
他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鬼魅似的怪笑,聽上去實在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你是信宗教的,麥克。宗教里說寬恕他們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你知道的。」
麥金托什半天沒有回答。他雙唇不停地顫抖。
「『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是這句嗎?」
「就是這句。寬恕他們吧。我愛他們,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愛他們。」
他嘆了口氣,嘴唇微微顫動,現在麥金托什要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唇上才能聽清了。
「握住我的手。」他說。
麥金托什猛吸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心口一陣絞痛。他抓住老人的手緊緊握住,這隻手冰涼、無力,皮膚粗糙不堪。他就這樣靜靜坐著,過了會兒,他忽然嚇了一跳,差點兒從椅子上蹦起來:屋裡的寂靜被一陣長長的、陰森可怕的哀號聲打破了。沃剋死了。所有土著村民放聲大哭,淚流滿面,捶胸頓足。
麥金托什從死者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像沒有睡醒似的踉踉蹌蹌走出了房間。他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了鎖著的抽屜,取出那把左輪手槍。他朝海邊走去,走進了環礁湖中,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去,避開湖裡的珊瑚礁,一直走到湖水淹到了腋下。然後,他將一粒子彈射進自己的頭顱。
一個小時後,有五六條瘦長的棕色鯊魚在他倒下的地方你爭我奪,濺起了大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