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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4冊 麥金托什

2024-10-10 20:31:59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他在海水裡泡了幾分鐘,這裡的水太淺,沒法游泳,他又不敢去深水處,怕有鯊魚。所以他很快就上了岸,到更衣室去淋浴了。衝著涼爽的淡水感覺好舒暢,因為太平洋的海水很咸,泡過海水後身上黏糊糊的,而且,雖然才剛過七點,天卻已經很熱,洗個海水浴非但沒法令人提起精神,反而感到更懶洋洋了。他擦乾了身子,披上浴袍,大聲告訴華人廚子,他五分鐘後就可以用早餐。然後,他赤腳走過一片亂糟糟的草地——這麼雜亂的草地居然被行政長官沃克自豪地稱為草坪——回到自己的住處去穿衣服。他只穿了一件襯衫,套上一條帆布工裝褲,所以很快就穿戴好了,然後穿過大院走到他的長官的宅邸。平時他總是跟長官一起用早餐,可今天華人廚子告訴他,沃克長官五點鐘就騎馬出門了,還要再過一個鐘頭才能回來。

  麥金托什頭天夜裡沒睡好,他看看擺在面前的番木瓜、燻肉煎蛋,感覺有點兒反胃。夜裡蚊子的肆虐簡直令人發狂,它們成群結隊在他床上的蚊帳四周飛來飛去,肆無忌憚地嗡嗡轟鳴,就像有人在遠處無休無止地拉風琴,令人心煩意亂。他剛迷迷糊糊要睡著,卻又驚醒過來,總以為有蚊子鑽進了蚊帳。天太熱了,他脫光了衣服睡覺,卻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漸漸傳來海浪拍打礁石的沉悶轟鳴,沒完沒了,那麼均勻規律,讓人聽著聽著就麻木了,可他卻聽得分外清晰。這啪嗒啪嗒的海浪聲有節奏地敲打著他疲憊的神經,他不得不握緊雙拳拼命忍耐。想想這個聲音會一直響到地老天荒,什麼東西也阻擋不住,實在讓他難以忍受。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可以去抗衡大自然的無情力量,他產生了瘋狂的衝動,想做出什麼狂暴的事情來。他知道必須拼命克制住自己,不然他準會瘋掉。他望著窗外的環礁湖,還有海水擊打在湖邊礁石上濺起的一條長長的泡沫,不禁打了個冷戰,對這幅美妙的圖景心生恨意。無雲的天空就像一隻倒過來的大碗把一切都扣住了似的。他點著了菸斗,翻開前幾天從阿皮亞島送來的一堆奧克蘭報紙,最新的報紙都是三周前的。他感到無比煩悶。

  他走進了辦公室。辦公室很大,空蕩蕩的,裡面有兩張寫字檯,沿牆擺著一條長凳。長凳上坐著幾個土著村民,其中有兩三個女人。他們一邊閒聊,一邊等著行政長官。麥金托什進來時,他們齊聲問候。

  「長官好!」

  他跟這些土著人打了招呼後,便坐到寫字檯前,動手寫一份報告。薩摩亞總督一直在催著要這份報告,而一貫辦事拖拉的沃克卻忘到了腦後,一直沒有寫。麥金托什一邊寫著,一邊心懷怨恨地想,沃克遲遲沒寫這份報告,是因為他太沒文化了,凡是跟紙筆有關的事都是他最討厭的。當麥金托什寫完一份措辭嚴謹、行文規範的官方報告呈送到他面前時,他會坦然接受下屬的勞動成果,連個「謝」字都不說,還會對下屬譏嘲一番,然後就把這份報告當作自己寫的呈報給他的上司。他自己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的。麥金托什越想越惱火:只要看到他的這位長官用鉛筆東添一句、西加一行,就準是語句不通,像是小孩子寫的。如果他提出異議,或者想用清楚的語句把他的意思寫出來,沃克就會暴跳如雷,大喊大叫:

  「我幹嗎要去關心語法?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就願意這麼說。」

  沃克終於出現了。他一走進辦公室就被那些土著團團圍住,誰都想馬上引起他的注意,但沃克對他們態度粗暴,喝令他們坐下,不准嚷嚷,還威脅說要是他們不能安靜下來,就要把他們全都轟走,誰也不接見了。他朝麥金托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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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麥克,終於起床啦?真弄不明白,你怎麼會把一天中最好的時間都浪費在床上。你應該和我一樣,天不亮就起床。懶骨頭。」

  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掏出一塊很大的花手帕抹了抹臉。

  「天哪,我渴死了。」

  他轉身吩咐站在門邊的警察給他拿卡瓦酒來。那個警察的打扮很奇特,上身穿一件白色外套,腰上裹著薩摩亞土著稱作拉瓦拉瓦的短圍腰裙。裝卡瓦酒的罈子就立在屋角的地上。那警察用椰殼盛了半碗端給沃克。沃克往地上灑了幾滴,按當地風俗對著屋裡的人嘟囔了幾句,然後有滋有味地一飲而盡。接著他又吩咐警察端給那些等候他接見的土著村民,於是那椰殼便按照長幼尊卑被依次傳給每一個人,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口中念念有詞後一口喝乾。

  接著,他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個子很矮,遠比中等身高還要矮不少,體形極為粗壯。一張肉嘟嘟的大臉,颳得很乾淨,兩腮耷拉著大塊肥肉,有厚厚的三圈下巴;小小的五官都被臉上的肥肉擠得看不見了。頭上完全禿頂了,只有後腦勺上還留著一綹月牙形的白髮。他會讓人想起狄更斯筆下的匹克威克先生。他的模樣可以說是奇形怪狀,令人發笑,但說來也夠奇怪的,他身上卻仍顯出一絲威嚴。他戴著一副寬大的金邊眼鏡,鏡片後一雙藍眼睛顯得精明又有神,滿臉果斷的神情。他雖已年屆六十,但天生活力充沛,一點兒都不顯老;他體格肥碩,行動卻很靈活,走起路來腳步沉重而又堅定,仿佛是要用自己的體重在地球上留下一個印記。他說話嗓音粗獷洪亮。

  麥金托什擔任沃克的助理已有兩年,而沃克出任薩摩亞群島中一個較大的島——塔魯亞島的行政長官已有二十五年,他在整個南太平洋地區赫赫有名,誰都認識他,或者至少聽說過他。麥金托什第一次跟他見面之前,曾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和期盼。他在接受這個職位前,因機緣巧合在阿皮亞島待過兩個多星期,在查普林旅館和英國人俱樂部里,他都聽到過很多關於這位行政長官的故事。現在想起自己當初聽到這些故事時居然會興趣盎然,他感到實在有些諷刺。這些故事他後來又聽沃克本人講了不下一百遍。沃克知道自己是個人物,很為自己的名氣感到自豪,一舉一動都要刻意擺出名人的派頭。他對自己的「傳奇」沾沾自喜,很在意別人是否了解他的這些傳奇故事的每一個細節。要是有誰給陌生人講他的故事講得不夠準確,他會很可笑地大發脾氣。

  沃克雖然性格粗野,卻也不失熱誠,這使麥金托什起初還覺得這個人挺親切的。沃克則很高興有了一個不管他講什麼都覺得新鮮的聽眾,所以也能儘量善待他。他總是和和氣氣的,顯得很開朗、善解人意。麥金托什過去在倫敦過著政府公務員的閉塞生活,直到三十四歲那年患了肺炎,有轉成肺結核的危險,因而被迫到南太平洋另謀職業。沃克的人生經歷似乎充滿浪漫色彩。他早年為謀生計而歷盡艱辛的經歷是很典型的,十五歲就離家到海上闖蕩,先在運煤船上鏟了一年煤。那時他個頭瘦小,船員和大副、二副都對他不錯,可是船長卻不知為何特別討厭他,狠心使喚這個孩子,還對他拳打腳踢,害得他常常渾身痛得睡不著覺。他從心底里恨死了這個船長。後來,有人給他透露了一點兒賽馬的內幕情報,他設法從一個在貝爾法斯特結識的朋友那裡借了二十五鎊,全部押在一匹不被看好、賠率很高的馬上。如果輸了,他肯定還不上錢,但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會輸,他相信自己會有好運。那匹馬果然贏了,他忽然有了一千多鎊的現金。他的機會來了。他打聽到了城裡最好的律師——那時他幹活的運煤船停泊在愛爾蘭的某個海岸城。他去找了那位律師,告訴他聽說這艘運煤船在出售,要律師為他安排買下來。律師覺得這個小主顧很可笑,那年他才十六歲,而且看上去還沒這麼大。或許是律師動了惻隱之心,不僅答應替他安排,還許諾給他談個好價錢。沒過多久,沃克就成了船主,開始了他自己說是一生中最輝煌的日子。他回到了船上,通知船長必須在半小時內離開他的船。他任命大副做船長,在這艘船又航行了九個月後,他轉手賣掉,從中大賺了一筆。

  二十六歲那年,他來到島上做起了種植園主。德占時期,在塔魯亞島上定居的白人寥寥無幾,他是其中一個,那時他已經在土著島民中有了一些影響力。德國人任命他為當地的行政長官,他在這個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年。英國人占領這個島嶼後,他繼續擔任這個職務。他以專制的手段統治這個海島,卻十分成功。他的成功帶來的威望也是麥金托什對他感興趣的另一原因。

  可惜,這兩個人卻天生合不來。麥金托什相貌醜陋,舉止難看,又高又瘦,雙肩弓著,使胸膛顯得很窄。他面色蠟黃,雙頰凹陷,眼睛很大,眼神里充滿憂鬱。他酷愛讀書,那會兒他的書剛運到,還沒拆包,沃克就到他的宿舍來了,看著這些書,轉身對著麥金托什粗鄙地大笑起來。

  「你幹嗎把這些垃圾弄來?」他問。

  麥金托什陰沉地漲紅了臉。

  「很抱歉,你覺得它們是垃圾。可我運來這些書是要讀的。」

  「你說有很多書要運來的時候,我還尋思著有什麼我能讀的呢。有偵探小說嗎?」

  「我對偵探小說沒有興趣。」

  「那你可真是傻透了。」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意見。」

  郵船每次都會給沃克送來各種雜七雜八的期刊,有紐西蘭的報紙,也有美國的雜誌。麥金托什看到這些讀了就扔的報紙雜誌總會嗤之以鼻,這讓沃克氣不打一處來。他對麥金托什一有空閒就埋頭閱讀的那些書沒有耐心,總認為他讀愛德華·吉本寫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或羅伯特·伯頓寫的《憂鬱的解剖》,都只不過是裝模作樣而已。而他又從來管不住自己的嘴,常常口無遮攔地隨便數落他的這個助理。麥金托什逐漸看清了這個人的真實面目,在他嘻嘻哈哈的好脾氣的外表下,可以看出他的粗俗狡詐,實在可惡。他虛榮心強,又專橫跋扈,可奇怪的是,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有害羞的時候,而他只要害羞就不喜歡任何跟他不是一個脾氣的人。他看人的眼光也很天真,只看別人怎麼說話,只要人家不是像他那樣滿嘴髒話,他就信不過。晚上,他們兩人一起玩紙牌,他牌技很差,卻虛榮心十足,贏了就衝著對手大加嘲弄,輸了則亂發脾氣。偶爾會有兩三個種植園主或生意人駕車過來打橋牌,這時沃克就會把他的性子表現得淋漓盡致,麥金托什認為這才是沃克的特點。他打牌從不顧搭檔,拿到牌就由著性子打,隨時隨刻都會爭吵個不休,總是靠嗓門兒大戰勝對手。他還老悔牌,每次悔牌都會嬉皮笑臉地哼唧道:「啊,這不算,你們總得體諒一個眼神兒不好的老頭子吧。」難道他看不出來,他的對手已經為了讓他開心而不跟他計較打牌的規矩了嗎?麥金托什鄙夷地冷眼看著他。打完牌後,他們就一邊抽菸斗、喝威士忌,一邊講各自的故事。沃克對自己的婚禮津津樂道。他在婚宴上喝得爛醉如泥,新娘跑了都不知道,從此再也沒見到她。他跟島上的女人有過數不清的風流事兒,都是那一套陳芝麻爛穀子的齷齪勾當,可他總是說得繪聲繪色,對自己的威猛自豪不已,這些話對一板一眼的麥金托什而言簡直是不堪入耳。這傢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色鬼。可他卻認為麥金托什怪可憐的,因為他沒有到處拈花惹草的風流事兒可講,而且大伙兒都喝醉了,他還是一口不喝。

  沃克瞧不起麥金托什還有一個原因:他處理辦公室的工作太井井有條了。麥金托什喜歡做事有條不紊,他的寫字檯總是乾淨整潔,所有公文都歸檔有序,無論需要什麼文件他都能隨手找到,對行政管理所需的任何規章條例他都了如指掌。

  「扯淡,扯淡。」沃克說,「我管這個島二十年了,從沒靠過這些個官樣文章。現在我也不需要。」

  「這樣不是更方便嗎?不用再花半個鐘頭去找一份公函了。」麥金托什這樣問他。

  「你就是個笨蛋辦事員。不過你人倒不壞,在這兒待上一兩年就能變好的。你的毛病就是不喝酒,要是隔三岔五喝醉一次,你就沒問題了。」

  奇怪的是,他的這個下屬心中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沃克卻渾然不覺。雖然他仍時常嘲笑麥金托什,但相處久了,他竟也開始有點兒喜歡這個下屬了。沃克對別人的怪癖還是能有所寬容的,因而他認為麥金托什就是個怪人,其他沒什麼不好的。他在潛意識裡開始喜歡麥金托什,或許是因為他可以隨時嘲弄他。沃克的幽默很大一部分就是粗俗的打趣,他需要有個靶子。麥金托什事事較真的勁兒、他的道德感、他的節制,都是內容豐富的笑料,甚至他的蘇格蘭姓氏也使沃克有機會隨便拿蘇格蘭人開開玩笑。只要有兩三人湊在一起,沃克總能以麥金托什為靶子把大伙兒逗笑,他自己也以此為樂。他會跟本地的土著人說一些麥金托什的可笑事情,那時麥金托什還不太聽得懂薩摩亞語,他只看見每當沃克用下流話講到他的什麼事情時,那些土著人就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他只是不慍不怒地報以微笑。

  「我要跟你說一句話,麥克。」沃克扯著嗓子粗聲粗氣地說,「你還真開得起玩笑。」

  「是個玩笑嗎?」麥金托什微笑著說,「我可沒聽出來。」

  「蘇格蘭勇士無畏!」沃克爾大聲嚷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要讓蘇格蘭人聽得出笑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動手術。」

  可是沃克並不知道,麥金托什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嘲弄。夜裡,在雨季悶得透不過氣的夜裡,他會突然驚醒過來,悶悶不樂地琢磨起沃克幾天前隨意挖苦他的一句話,越想越氣,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想像出各種各樣的手段來向這個無賴發起反擊。他嘗試過反唇相譏,可是沃克有巧言善辯的天賦,總能用粗俗的大白話對答自如,到頭來還是他占上風。沃克大腦愚鈍,任何含沙射影的敲打對他毫無作用。他還特別揚揚自得,別人說什麼都不可能傷著他。他的大嗓門兒、他打雷似的狂笑,都是麥金托什無法對抗的武器。他漸漸明白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絕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滿腔怒火。他學會了克制自己,但是他的怨恨越來越強烈,簡直到了偏執的地步。他以一種失去理智似的警覺隨時觀察著沃克的一舉一動,沃克每一個卑劣的行為,每次表現出的幼稚可笑的虛榮、狡詐的詭計和粗俗的舉止,都被他當作了滿足自尊心的養料。沃克吃飯時像餓狼一樣貪婪,叮叮噹噹,聲音很大,弄得一片狼藉,麥金托什看著他這副難看的吃相,心裡感到很滿足。對沃克講過的蠢話、犯下的語法錯誤,他都一一留意。他知道沃克對他不尊重,從這位長官對自己的看法中他竟也能找到一絲苦澀的滿足感,於是他就越來越看不起這個心胸狹窄、自以為是的老傢伙了。他知道沃克絲毫沒有覺察出自己對他的怨恨,為此感到格外欣慰。沃克就是個喜歡被人追捧的傻瓜,總是沒羞沒臊地以為人人都欽佩他。有一次,麥金托什無意間聽見沃克又在議論他。

  「我能把他調教出個樣子來的。」他說,「他人不壞,也挺聽話的。」

  麥金托什在心中暗笑了好一陣子,開心極了,但那張蠟黃的長臉上絲毫不露聲色。

  不過,他並沒有因為怨恨而盲目;相反,他看得特別清楚,他對沃克的能力也有準確的判斷。沃克統治他的島上小王國很有效率。他處事公正,為人也誠實。雖有很多賺錢的機會,可他卻比初上任時還要窮,他晚年唯一指望得上的生活保障就是公職退休後才可以領取的養老金。讓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只靠一個助手和一個混血兒辦事員,就把這個海島管理得比烏波盧島還要好,而烏波盧島是薩摩亞首府阿皮亞城的所在地,那個島是由林林總總的一大堆職能部門管理的。他手下也有幾名土著警察可以維護他的權威,但他並不用他們。他的治理靠的是連罵帶唬,還有他的愛爾蘭式幽默。

  「他們也老說要給這裡蓋一座監獄。」他說,「見鬼,我要監獄幹嗎?我才不會把土著人關進牢里。要是他們幹了壞事,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他跟阿皮亞的上級部門有過一次爭執,那是因為他要求擁有對島上土著居民的完全司法權。不管他們犯了什麼罪,他都不肯移交給上級法院處置,為此他跟烏波盧總督之間有過幾次火藥味很濃的信函往來。他把土著島民都看成自己的孩子。這也是他這個粗俗自私、沒有涵養的人身上值得讚賞的地方。他在這座島上生活了很多年,深深地愛著島上的一切,他對土著島民的粗魯態度中帶有一種奇怪的柔情,著實令人驚嘆。

  他很喜歡騎著自己那匹灰色的老馬在島上四處轉,島上的美景他怎麼也看不夠。他常常會漫步在椰樹林中的草徑上,時不時地停下腳步,放眼欣賞四周的美麗景色。他也經常會去某個土著村子走走,喝一碗村裡的頭領端來的卡瓦酒。望著村里那一片像蜂巢一樣簇擁在一起的屋頂高高的鐘形茅草屋,他那張胖胖的大臉上總會蕩漾起喜悅的微笑。他幸福的目光停留在綿延不絕、鬱鬱蔥蔥的麵包樹上。

  「天哪,伊甸園也不過就這個樣吧。」

  有時,他會騎著馬到海邊溜溜,透過樹林眺望那遼闊的大海,海面上空蕩蕩的,從來沒有船隻會驚擾這裡的孤寂。有時,他會爬上一個山頭,眺望著眼前一片綿延的廣袤田野,一個個小村子掩映在高大的樹林間,簡直就像一個個獨立王國。他會在那裡坐上一個鐘頭,沉浸在忘我的欣喜之中。可惜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不說幾句髒話來戲謔一番,他就無法釋放內心的激動,仿佛是他的觸景生情來得過於狂暴,非得用粗俗姿態才能打破這緊張的氣氛。

  麥金托什以鄙視的神態對沃克的多愁善感冷眼旁觀。沃克是個酒鬼,有時他會到阿皮亞島上過一夜,看著比自己年輕一半的人跟他喝酒最後趴到了桌子底下,他便為自己的酒量深感自豪。他喝醉了就會多愁善感。他讀的那些雜誌上的一個隨便胡編的故事都會讓他哭個不停,可一個他已經認識了二十年的生意人遇到難處找他借錢,他卻會斷然拒絕。他把錢看得很緊。有一回,麥金托什對他說:

  「沒有人可以指責你會亂花錢。」

  他把這句話當作誇獎。他對大自然的熱愛,不過是一個酒鬼喝醉了之後涕泗橫流的廉價多情而已。麥金托什也並不認同他的長官對土著島民的感情。沃克喜愛這些島民,只是因為他統治著他們,就像一個自私的人喜愛自己養的狗一樣,而且他的智力水平跟這些土著島民比起來也是半斤八兩。他們的幽默就是說下流話,他也可以滿嘴髒話。他懂島民,島民也懂他。他對自己在土著島民中的威望感到很驕傲。他把所有的島民都看作自己的孩子,他們的所有事情他都參與其中。不過他絕不允許任何人覬覦他的權威,如果說他對土著島民採用的是鐵腕統治,不許有任何異見,那麼他也不允許島上的任何白人欺負這些島民。他疑心重重地盯著島上的傳教士,只要他們做出了任何他不認可的事,他就會讓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即便他不趕走他們,他們也會自己乖乖地離開。他在土著島民中有一言九鼎的權威,只要他說一句話,島民們就會拒絕為他們的牧師幹活、提供食物。另外,他對生意人也毫不手軟,時時提防他們欺騙島民;他用心保障島民勞有所得,確保他們的椰子干能賣出合理的價錢,而商人出售的物品不能賺得太狠。凡是他認為不公平的交易,他絕不會手下留情。有時會有商人跑到阿皮亞去告狀,說他們沒有得到公平的機會。這些商人都為此付出了代價。沃克會毫不猶豫地跟他們算帳,不惜造謠中傷、信口雌黃。到頭來,這些商人發現自己非但沒過上太平日子,就連想在這裡生存下去都難,只得乖乖認栽,按照沃克定下的規矩做。不止一次,他討厭的商人店鋪被人燒毀,所有跡象都表明事件的發生是行政長官在幕後煽動的。有一回,一個瑞典混血兒商人的店鋪被燒,這使他瞬間傾家蕩產,他去找了沃克,直言痛斥他縱火,沃克聽後立刻嘲笑了這個人。

  「你這個渾蛋。你的母親就是本地土著,你還好意思欺騙本地人。你的破店被燒,是神靈開眼了;就這麼回事,神靈開眼了。滾吧!」

  看著這個人被兩名土著警察轟出門去,行政長官放聲大笑。

  「神靈開眼了。」

  言歸正傳。現在麥金托什看著沃克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首先處理病患,沃克把醫療服務也納入他的工作範圍,在他的辦公室後面有一個小房間,那裡放滿了藥品。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走上前來,他一頭短短的花白鬈髮,裹著藍色的圍腰裙,身上刺滿了花花綠綠的文身,皮膚皺巴巴的,像一個皮酒囊。

  「啥事?」沃克爾突然問道。

  這個人瓮聲瓮氣地說,他一吃東西就要嘔吐,渾身上下哪兒都疼。

  「去找傳教士。」沃克爾說,「你也知道,我這兒只給孩子看病。」

  「我找過傳教士了,他們治不了我的病。」

  「那就回家等死吧。你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還想活下去啊?你太蠢啦。」

  這個老頭氣呼呼地嚷嚷起來,可是沃克不理不睬地指了指一個女人,她的懷裡抱著個生了病的孩子,他叫這個女人把孩子抱到他的桌邊來。他問了問病情,又查看了一番孩子的情況。

  「我給你開點藥吧。」他說完,轉身吩咐那個混血兒辦事員,「去藥房拿幾粒甘汞片來。」

  他讓孩子當場服下了一片,又給孩子的母親拿走一片。

  「把孩子帶回去,注意保暖。明天要是死不了的話,就會好起來的。」

  他往椅子上一靠,點燃了菸斗。

  「甘汞片可真是好東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亞所有醫生救的命加起來還要多。」

  沃克對自己的醫術充滿自信,也由於無知而固執地不相信專業的醫生。

  「我最喜歡治的病人。」他說,「就是所有醫生都認為沒救的了。只要醫生說治不好了,我就會告訴他們『來我這兒看看吧』。我跟你講過那個得了癌症的傢伙沒有?」

  「講過很多遍啦。」麥金托什說。

  「我三個月就把他治好了。」

  「您可從來沒說過您沒治好的病人。」

  處理完病患之後,他就開始著手處理其他事情。什麼亂七八糟的案子都有。一個女人跟老公合不來,一個男人抱怨老婆跟別人跑了。

  「你可真走運。」沃克說,「多少男人都盼著老婆跑掉呢。」

  有一個案子是為了爭奪幾碼土地的所有權吵得沒完沒了,扯不清楚;還有為捕到的魚分攤不均發生的糾紛,為一個白人商販缺斤短兩來告狀的。沃克認真傾聽每一樁案子,很快斷案裁決。做出決定後他就一個字也不聽了,要是告狀的人繼續喋喋不休,警察就會把他轟出去。麥金托什聽著這一樁樁的案子,心裡感到悶悶不樂,氣不打一處來。總體來看,或許得承認他的裁決馬馬虎虎也算是公正的,可是讓這位助手惱火的是,他的長官只相信自己的直覺,從不理會證據。他聽不進道理,他恫嚇證人,一旦證人沒按照他的意思說,他就罵他們是賊、是騙子。

  他到最後才會來處理坐在屋角的一群人,故意不理睬他們。這群人中有一個上了年紀的頭領,個子很高,看上去很體面,一頭短短的白髮,裹著嶄新的圍腰裙,腰上別著一個巨大的蒼蠅撣子象徵他的地位不凡。同來的還有他的兒子,以及村裡的六七個頭面人物。沃克跟他們有過多次交鋒,他們已經敗在他的手下。依照他的習性,眼下他要擴大勝利的戰果,繼續教訓他們,讓他們好好品嘗孤立無助的滋味。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有些奇特。沃克熱衷於修路,他初到塔魯亞島的時候,整個島上只有東一條西一條很不像樣的小路,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經把道路鋪遍全島,村村相連,給島上的很多地區帶來了繁榮。過去,島上以椰子干為主的土產品都不可能運到海岸邊,裝到帆船或摩托艇上再運送到阿皮亞城去交易;現在,交通便利了,運輸不再困難。他還雄心勃勃地要建一條環島大路,目前一大半已經建成。

  「再有兩年我就能完工了,到那時我死了也好、下台也罷,都不在乎了。」

  看到自己修建的路,他從心底里感到喜悅,三天兩頭出門巡查,要保證施工不出問題。修路工程並不複雜,只是把灌木叢或樹林中的一些長滿草的小徑拓寬連成一片而已,不過要把一棵棵樹連根剷除,要把岩石挖出來或炸掉,還有不少地面需要平整。不管出現什麼困難,他都能找到辦法克服,這使他深感自豪。他的規劃方案不僅考慮到便利,也能展現出他內心深愛的海島美景,他也為此感到欣慰。每次談起他修建的道路,他就幾乎成了一個詩人。條條道路在迷人的景色中蜿蜒穿行,而沃克處處用心設計,這裡要建成一條直路,讓人可以在高大的樹木叢中飽覽蔥翠的遠景;那裡要辟出一條彎道,好讓人在景致的變化中獲得片刻心靈的休憩。這個粗鄙好色的傢伙居然能有如此精細的巧思,想像出這麼美妙的布局,實在不可思議。他在修路上運用的巧妙技藝,簡直可以跟一個日本園藝大師一比高下。政府給他撥了工程款,但他很奇怪地滿足於只花很小的一部分,前一年發放的一千鎊中,他只花掉了一百鎊。

  「他們要錢做什麼?」他理直氣壯地說,「他們只會把錢浪費在那些破爛玩意兒上,我是說傳教士賣給他們的東西。」

  他雇用土著島民為他修路,付給他們的工錢少得不能再少,除了他很自豪於節約行政開支,以及渴望用自己的高效管理來與阿皮亞當局的浪費作風形成對比之外,或許真想不出還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最近他與這幾個現在來見他的頭領的村子發生了糾紛。頭人的兒子去烏波盧待了一年,回來後便告訴村里人,阿皮亞當局為修路工程撥了很多資金。他到處散布流言,終於把村民心中的慾念之火點燃了。他給村里人描繪了發大財的美夢,他們便想像自己終於可以買得起威士忌了——顯然,因為法律規定對土著村民禁售威士忌,他們要花比白人多一倍的價錢才能買到——他們還想像很快就能用檀香木盒存放金銀財寶、用香皂洗澡、吃上醃三文魚了,這些都是南太平洋土著島民願意出賣靈魂去交換的奢侈品。所以,當行政長官出價二十鎊要雇他們修一條從村里通向海邊的道路時,他們要價一百鎊。

  頭人的兒子名叫曼努馬,長得高大帥氣,一身古銅色的皮膚,蓬鬆的頭髮染成了紅色和檸檬色,脖子上戴著一串紅漿果項圈,一隻耳朵後面別著一朵花,像鮮紅的火焰映襯著他褐色的臉龐。他上身赤裸,但是沒有裹圍腰裙,而是穿了一條帆布工裝褲,顯然是要告訴別人他不再是個野蠻人了,因為他畢竟已經去過阿皮亞了。他告訴村民,只要大家團結一心,行政長官就不得不接受他們的條件。既然他已經下了決心要修路,那麼,讓他明白少於一百鎊他們不會幹,他就只好如數照付的。但是他們一定不能動搖,不論他說什麼,他們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價;既然要價一百鎊,那就必須咬定這個要價。沃克聽到他們提出這個數目時,猛地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後告訴他們別犯傻了,趕緊開工吧。他那天心情不錯,所以答應等修完路要請他們好好吃一頓。可是他很快發現村民們還是不肯動工,他便去了村里,質問他們到底在耍什麼花招。曼努馬的調教顯然奏效了,所有村民都很沉得住氣,他們一句也不爭辯——南太平洋的土著島民本來都好爭辯——只是聳聳肩說了一句:給一百鎊就干,不給就不干。他愛怎樣就怎樣,他們不在乎。沃克見狀頓時勃然大怒。這時他原形畢露了,又肥又短的脖子脹得鼓出了青筋,臉漲得又紅又紫,唾沫橫飛地把那些村民一頓狠罵。他太知道怎麼能把他們罵痛,罵得他們沒臉見人。他的樣子太嚇人了。村裡的老人個個面色蒼白,坐立不安。他們有些猶豫了。要不是這位見過大世面的曼努馬的慫恿,要不是他們都懼怕被他嘲弄,大家可能退讓了。最後還是曼努馬站出來應對沃克。

  「給一百鎊,我們就幹活。」

  沃克沖他揮舞拳頭,用他能想到的各種難聽話對他破口大罵,還不屑一顧地對他大加嘲諷。曼努馬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面露微笑。他的微笑中也許並沒有多少自信,更多的是虛張聲勢。他好歹必須在眾人面前做出個好樣子。他反覆說著同一句話。

  「給一百鎊,我們就幹活。」

  他們本以為沃克會撲上去揍他一頓,他們已不止一次見到過這位行政長官親自動手痛揍土著島民;他們知道他力氣很大,雖說他的歲數已經是這個年輕人的三倍,個子還矮六英寸,但他們仍毫不懷疑曼努馬不是他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敢反抗這位行政長官的狠揍。可是沃克什麼也沒說,只是撲哧笑了起來。

  「我沒工夫跟你們這幫蠢貨費口舌。」他說,「你們再商量一下吧。我開的條件你們都知道了。一周內開工,不然你們就等著瞧吧。」

  他轉身走出了頭人的茅屋,解開了那匹老馬的韁繩。村民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氣,只要他踏上一塊大石頭,準備拖著自己笨重的身軀跨上馬鞍時,總會有一個上了歲數的村民上前幫他扶住馬鐙子。

  當天晚上,沃克像慣常一樣在他的府邸門前的路上散步,突然聽到有個東西嗖地從他身邊飛過,噗的一聲砸在一棵樹上。這東西是衝著他飛過來的。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大喊一聲:「誰?」拔腿就朝那飛擲物射過來的方向跑去,聽到了灌木叢中有人逃走的聲響。他知道夜色已黑,追上去也是徒勞的,再說他沒跑幾步就上氣不接下氣了,於是他轉身走回到路上,四處尋找向他飛來的那個東西,但他什麼也沒找到。天太黑了,他匆匆回去喊上麥金托什和那個華人夥計。

  「有個渾蛋向我擲東西。你們跟我一起去找找是什麼東西。」

  他吩咐夥計帶上燈籠,三個人一起回到了出事的地方。他們在地上四處找了個遍,還是沒有發現要找的東西。突然,那個夥計發出一聲驚叫,他們立刻轉身去看,只見那夥計舉著燈籠,燈籠的光照出了一把長長的刀扎在一棵椰子樹的樹幹上,在亮光下看去挺嚇人的。這把刀是用很大的力量擲過來的,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拔了出來。

  「老天爺!他要是沒擲偏的話,可夠我受的了。」

  沃克握住了刀。這把刀是一百年前第一批來到島上的白人帶來的水手刀的一種仿製品。島民用它把椰子切成兩半,好把椰子肉曬乾。簡直就是殺人的兇器,刀刃長十二英寸,十分鋒利。沃克輕輕笑了一聲。

  「渾蛋,不知好歹的渾蛋!」

  他敢斷定這刀是曼努馬擲的,就偏了三英寸,否則他就沒命了。可他沒有生氣,反倒興致高昂;這樣的險遇竟讓他莫名興奮起來。他們回到了屋裡,他一邊叫人上酒,一邊喜滋滋地搓著雙手。

  「我要好好收拾他們!」

  他的小眼睛閃爍著光芒。他像一隻火雞似的揚揚自得,在半個小時內執意把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給麥金托什講了兩遍。接著,他要麥金托什跟他玩紙牌,一邊打牌一邊得意地大談自己的計謀。麥金托什緊閉雙唇聽著。

  「可你為什麼不肯多給他們一點兒呢?」麥金托什問,「你要他們幹的活兒,只給二十鎊實在是太少了。」

  「不管給多少,他們都該千恩萬謝。」

  「得了吧,又不是你自己的錢。政府撥給你的款子可不少,你把這些錢花掉,也沒人會說你什麼啊。」

  「阿皮亞儘是一群蠢貨。」

  麥金托什看出來,沃克的動機無非是出於虛榮心。他聳了聳肩。

  「你犯不著搭上自己的性命去跟阿皮亞那些人較勁。」

  「算你一片好心,可那些人傷害不了我的。他們離不開我。他們崇拜我。曼努馬是個傻瓜,他向我投飛刀,只是想嚇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騎馬去了那個村子,村子名叫瑪托圖。他沒有下馬,徑直來到了頭人的家門口,看到村民們圍成一圈坐在地上談論著什麼,他揣摩他們應該又在商量修路的事情。薩摩亞島上的茅屋差不多都是一個構造的:將較細的樹幹間隔五六英尺排成一圈,中間立一根高大的樹幹,從樹幹頂上往下斜鋪上乾草,就成了屋頂,椰子樹葉做成的百葉窗簾可以在夜間或下雨時放下來。平常屋子是四面敞開,通風透氣的。沃克騎馬來到屋前,大聲喊叫著頭人的名字。

  「喂,聽著,湯加圖,你兒子昨晚把他的刀丟了,插在一棵樹上,我給你送回來了。」

  他把刀扔到坐在地上的那群人中間,低沉地大笑了幾聲,便揚長而去。

  星期一,他又去村里查看他們是否已經開工。他沒有看到一點兒開工的跡象。他騎馬在村里轉了一圈,看見村民們都在忙著日常的活計。有的在編織香蘭葉草蓆,一個老頭在埋頭做一隻卡瓦酒碗,孩子們在玩耍,女人們在忙家務。沃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走進了頭人的家裡。

  「您好。」頭人問候道。

  「你好。」沃克回了一句。

  曼努馬嘴裡叼著菸捲,坐在那裡織網,他抬頭看了沃克一眼,臉上露出得意揚揚的笑容。

  「你們已經決定不修路了?」

  頭人回答道:

  「不給一百鎊就不干。」

  「你等著後悔吧。」他說完轉身看著曼努馬,「還有你,小伙子,我看你過不了幾年就會腰酸背疼。」

  他嘎嘎笑著,騎馬走了。他的舉動讓村民們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們很怕這個不安好心的胖老頭,不論是傳教士對他的辱罵,還是曼努馬從阿皮亞學來的對他的不服,都不能讓他們忘記這個人的狠毒狡詐,凡是頂撞過他的人沒有一個到頭來不吃苦頭的。不到一天,他們就看到了他謀劃出來的手段。果然頗具此君風格。次日一早,一大群男女老少來到了他們的村里,領頭的人說他們同沃克談好了一個修路工程。沃克出價二十鎊,他們接受了。這件事的狡猾就狡猾在,原來玻里尼西亞人有一套待客的規矩,幾乎跟所有法律一樣有效,按照這套絕對嚴格的禮儀,村里人不但要給外來的陌生人提供住處,還要供吃供喝,他們樂意待多久就待多久。瑪托圖的村民上了當。每天早晨,這支修路隊的工人樂呵呵地結伴出工,砍樹,炸石,填路;晚上收工,浩浩蕩蕩回到村里,盡情吃喝,又跳舞又唱讚歌,享受生活。對他們來說,幹這活兒簡直就像郊遊一樣快活。可是沒過多久,招待他們的主人開始拉長了臉;這些外來的工人太能吃了,村裡的芭蕉樹和麵包樹的果子被他們一掃而空,本來運到阿皮亞可以賣出好價錢的牛油果,也被他們摘得一個不剩。村民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日子要被他們毀掉。接著他們又發現,這些外來的工人幹活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沃克暗示過他們可以慢慢干?照這個速度幹下去,等到路修完了,村里就不會剩下一丁點兒的食物了。更糟糕的是,他們成了這一帶的笑柄:只要村裡有人到某個偏遠的小村落辦事,總會發現此事早已在那裡傳開了,迎接他們的是當地人的譏笑。南太平洋的土著島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譏笑。沒過多久,這些被譏笑過的村民便怒氣沖沖地議論開了。曼努馬不再是個英雄,他不得不時常忍受村民的直言指責。一天,沃克說過的話真的應驗了:他們開始激烈爭吵,接著演變成了打鬥,五六個年輕人撲上去把頭人的兒子狠狠揍了一頓,揍得他鼻青臉腫,渾身疼痛,在草蓆上躺了一個星期。他翻來覆去,一刻不得安寧。每隔一兩天,行政長官總會騎著他那匹老馬過來視察一下修路的進度。他總是忍不住要奚落手下敗將,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在這些羞愧不已的瑪托圖村民的傷口上撒一把鹽。他們的銳氣被他挫沒了。一天早晨,他們把尊嚴裝進了口袋——這只是打個比方,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口袋——跟著那些外來的工人一道出工去修路了。哪怕就是為了省下一點兒食物,他們也得趕緊把這個活兒幹完,所以全村人都出動了。不過他們幹活時都一聲不吭,把憤怒和屈辱藏在心裡,連孩子也在默默地幹著,女人則抹著淚水,把一捆捆樹枝扛走。沃克看到他們這副情景,笑得差點兒從馬鞍上滾下來。消息迅速傳遍全島,人人都被逗得開心死了。沒有比這更好笑的笑話了,這個狡猾的白人老頭大獲全勝,沒有哪個土著島民能逃得過他的計謀。人們帶著妻子兒女從很遠的村子趕過來親眼一睹這群蠢人,當初要他們修路給二十鎊他們不干,現在卻只好老老實實地白干。可是村民們幹得越賣力,那群外來客就越不當一回事了。反正可以白吃白喝,而且這活兒幹得越拖拉,這個笑話也就越好玩了,何必要著急呢?最後,倒霉的村民們再也受不了了,這天一早他們便來找行政長官說情了,求他把這些外來工人都打發回老家去。只要他肯這麼做,他們答應自己把路修好,分文工錢不要。對他來說,這是真的大獲全勝,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果了。他那張光溜溜的大臉上堆滿了揚揚自得的傲慢神情,他坐在椅子裡膨脹得活像一隻大牛蛙。他的模樣有點兒邪惡,麥金托什感到非常厭惡,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時,沃克用他那雷鳴似的聲調說話了。

  「我修路是為了我自己嗎?你們以為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這路是為你們修的,好讓你們走路舒服,運你們的椰子干也好受些。本來修好路是對你們有好處,可我還是提出要給你們付工錢。我開出的價錢也不少。可現在倒好,你們自己要掏腰包了。只要你們同意把路修完,並且把我該付給這些曼努阿人的二十鎊付了,我就讓他們回老家去。」

  大伙兒頓時吵成一片。他們要同他講道理,跟他說他們掏不出錢。可是不論他們說什麼,沃克都報以無情的嘲弄。這時,鐘聲響了。

  「該吃飯了。」他說,「把他們都轟出去。」

  他笨重地從椅子裡站起身,走出了房間。麥金托什緊隨其後,卻發現他已在餐桌邊坐好,脖子上系好了餐巾,手握刀叉,準備享用華人廚子即將端上來的午餐。他興致很高。

  「這下我算把他們制伏了。」麥金托什坐下後,沃克說道,「往後,我的修路工程應該不會遇到太多麻煩了。」

  「我看你剛才說的是開玩笑的吧。」麥金托什冷冷地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會真的要他們付二十鎊吧?」

  「當然是真的。」

  「我說不準你有沒有權利這樣做。」

  「真的?在這個島上,我有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覺得你太欺負他們了。」

  沃克得意地笑了一聲,他並不在乎麥金托什怎麼想。

  「我需要聽你的意見時會告訴你的。」

  麥金托什面色煞白。他早已從慘痛的經歷中吸取了教訓,知道這種時候他能做的就是閉嘴。他費了很大勁兒拼命克制住自己,弄得頭暈目眩,擺在面前的飯菜都吃不下去了。他以厭惡的神情注視著沃克把大塊的肉叉到他那張大嘴裡。沃克的吃相很不雅,與他同桌進餐需要一個強健的胃。麥金托什打了個寒戰。他遏制不住內心的巨大衝動,很想奚落一下這個粗鄙而又狠心的傢伙。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看到這個傢伙無地自容,叫他也受一受他讓別人受過的罪。他從來沒有這麼憎恨過這個無賴。

  時間過得很慢。麥金托什本想在飯後睡一會兒,可他心中百感交集,無法入睡。他想看會兒書,可書上的文字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烈日炙人,他渴望下雨,可他又知道,雨水帶來的不會是涼爽,而是更多的悶熱潮濕。他生長於蘇格蘭的阿伯丁市,此時此刻他忽然發自內心地思念起那個城市呼嘯在花崗岩街道上的冰雪交加的凜冽寒風。在這裡,他就像一個囚犯,不僅被囚禁於這一望無際的寧靜大海上,也擺脫不了對這個可惡老頭的憎恨。他用雙手使勁按壓自己疼痛欲裂的腦袋。他真想殺了這個老傢伙。不過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必須找點事情做,好分散自己的緊張心情。既然看不進書,那就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信件吧。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可是一拖再拖。他打開了鎖著的抽屜,取出一些信件。就在這時,他一眼瞥見了自己的左輪手槍。一個衝動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乾脆一槍打爆這老傢伙的腦袋,從此擺脫這忍無可忍的生活枷鎖。不過,這個念頭剛一閃現,就被他拋到了腦後。他留意到這裡的空氣太潮濕,他的手槍有些生鏽了,便找來一塊油布擦起來。就在他專心擦槍時,他感覺到有人在門口鬼鬼祟祟地走動。他抬頭喊了一聲:

  「誰在那兒?」

  外面的腳步停了一會兒,接著曼努馬探進身來。

  「你要幹什麼?」

  頭人的兒子站在那裡不吭聲,滿臉愁容,過了會兒才緊張地低聲說話。

  「我們付不出二十鎊。我們沒錢。」

  「我能怎麼辦?」麥金托什說,「沃克先生的話你都聽見了。」

  曼努馬開始央求他,薩摩亞語夾雜著英語,哼哼唧唧像唱小調似的,聲調顫抖,一副乞丐相,這讓麥金托什感到滿心厭惡。想到這個傢伙如此窩囊,一壓就垮,他氣不打一處來。爛泥扶不上牆。

  「我無能為力。」麥金托什氣呼呼地說,「你也知道這兒是沃克先生說了算。」

  曼努馬又沉默了。他還是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我病了。」他終於說了一句,「給我點藥。」

  「哪兒病了?」

  「我也不知道。我病了,渾身疼。」

  「別站在那兒了。」麥金托什厲聲說道,「進來讓我看看。」

  曼努馬走進了這間小小的屋子,站在寫字檯前。

  「我渾身哪兒都疼。」

  他雙手垂在襠部,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突然,麥金托什意識到曼努馬的眼光一直盯著那把手槍——剛才他看到曼努馬出現在門口時,順手就把手槍放在桌面上了。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麥金托什覺得這沉默好像沒有盡頭。他似乎看出了這個土著島民腦袋裡在想什麼,他的心怦怦直跳。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好像鬼魂附體了,行動不聽自己的意志指揮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有一股他不知道的力量在控制他。他忽然感到喉嚨發乾,機械地伸手去摸喉嚨,想說出話來。他竭力避開曼努馬的眼睛。

  「就在這兒等著。」他說,好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氣管似的,「我去藥房給你拿些藥來。」

  他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感覺自己踉蹌了一下。曼努馬站在門口一聲不吭,麥金托什有意不去看他,卻也知道他正呆呆地望著屋裡。麥金托什不由自主地要走出這個房間,可是他的理智促使他隨手抓起幾張散亂的文件紙蓋住了手槍。他走進藥房取了一片藥,又往一隻小瓶子裡倒了點藍藥水,走回到院子裡。他不願意再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小屋去,就在院子裡喊了曼努馬一聲。

  「到這兒來。」

  他把藥交給曼努馬,跟他說了服用方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敢直眼去看這個土著島民,他跟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他的肩膀。曼努馬接過藥,又鬼鬼祟祟地走出了大門。

  麥金托什走進了餐廳,拿起舊報紙又翻閱起來,可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整幢房子一片寂靜,沃克在樓上他的臥室里睡覺,華人廚子在廚房忙著,兩個警察出去釣魚了。籠罩著四周的寂靜顯得陰森森的,而麥金托什的腦袋裡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那把手槍是否還放在原處。他不敢去看。真相不明令人恐懼,但是弄清楚真相會更加恐怖。他渾身冒汗,最後再也受不了這裡的寂靜了,他決定去一趟商人傑維斯的店鋪,從路上走過去也就一英里的路。傑維斯是個混血兒,可就是那麼一點兒白人血統也使他成了一個可以交談的人。麥金托什一心要離開自己的小屋,屋裡的寫字檯上還堆著亂糟糟的文件,文件下面躺著一樣東西,或者已經什麼也沒有了。他沿著路走去,路過村里一個頭人住的漂亮棚屋時,裡面有人大聲跟他問好。他走到了那家店鋪,櫃檯後面坐著傑維斯的女兒,一個皮膚黝黑、五官開闊的姑娘,穿一件粉色襯衫、一條白色斜紋布裙子。傑維斯希望麥金托什能娶她。傑維斯有錢,他跟麥金托什說過,誰娶了他的女兒,就會過上好日子。那姑娘看見麥金托什,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爸在拆今早運來的貨箱。我去告訴他你來了。」

  他坐下,姑娘去了後院。不一會兒,她的母親搖搖擺擺地走進了店鋪,向他伸出了手。她母親是個牛高馬大的老太婆,一個女酋長,名下有好多田產。她胖得不成人樣,誰看了都難受,但她卻總能讓人感覺她是個體面人。她熱情而不低三下四,和和氣氣,但不忘自己的身份。

  「你可真是稀客,麥金托什先生。特蕾莎今早上還說呢:『唉,現在都見不著麥金托什先生了。』」

  他一想到自己當上這個土著老太婆的女婿,不禁渾身哆嗦。誰都知道,她把丈夫管得死死的,哪怕這個男人身上有白人的血統。她的話就是權威,生意上的事也是她說了算。在白人眼裡,她或許就是傑維斯太太而已,可她的父親是一個有王室血統的酋長,她父親的父親,還有她父親的祖父,當年做過國王。傑維斯進來了,在他那異常魁梧的妻子身邊顯得格外瘦小。他膚色很黑,留著一把開始花白的黑鬍鬚,穿著白色帆布褲子,眼睛挺好看,牙齒光潔。他總是擺出一副英國人的做派,言談中多用英語俚語,但你還是能聽出他說的英語有外國口音;他跟家裡人說話用的是他土著母親的本地語。他的舉止總是顯得低三下四、畏畏縮縮,一味想討好別人。

  「啊,麥金托什先生,看到你來真是驚喜。特蕾莎,拿威士忌來,我要跟麥金托什先生喝一杯。」

  他把阿皮亞的新鮮事說了個遍,一邊不時打量著來客的眼神,想從那裡看出他想聽什麼話題。

  「沃克好嗎?最近我們都沒見著他。這周我太太要給他送一頭豬去。」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騎馬回去的。」特蕾莎說。

  「乾杯!」傑維斯舉著威士忌說。

  麥金托什一飲而盡。兩個女人坐在一邊看著他,傑維斯太太穿著黑色哈伯德大媽長裙,顯得安詳而又傲慢;特蕾莎一看到麥金托什的目光向她掃來時,便趕緊露出微笑,而傑維斯則令人厭煩地嘮叨著閒言碎語。

  「阿皮亞有傳說,沃克該退休了。他可不年輕了。島上的情況也跟他剛來時大不一樣了,只有他一點兒都沒變。」

  「他早該退了。」上了歲數的女酋長說,「本地島民對他很不滿意。」

  「修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傑維斯放聲大笑,「我在阿皮亞講給人家聽的時候,他們都笑得直不起腰了。這個沒救的老沃克。」

  麥金托什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他用這樣的口吻在背後議論行政長官是什麼意思?難道一個混血兒生意人不該稱他「沃克先生」嗎?他想狠狠地責備他的無禮,可是話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又咽了回去。

  「他退了之後,我希望你來坐這個位子,麥金托什先生。」傑維斯說,「我們島上的人都喜歡你。你了解我們土著島民,他們現在也受教育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待他們了。現在需要一個有文化的人來做行政長官了,可是沃克跟我一樣,只是個生意人。」

  特蕾莎兩眼放光。

  「到時候,要是有什麼我們這裡的人可以做的事,你可以放一百個心,我們都會去做。我會叫上所有的頭人到阿皮亞去請願。」

  麥金托什聽了這話心裡很不舒服。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是接替沃克職位的人。說實在的,的確沒有人比行政長官沃克更了解島上的事務了。他猛地站起身,連道別的話都沒說就急急地走回到大院去。他徑直回到了自己房間,飛快地掃了一眼辦公桌,在文件堆里翻了一陣。

  手槍不見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他四處找尋手槍,在椅子上,在抽屜里,不顧一切地翻找著,不過他心裡始終明白肯定找不到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沃克粗聲粗氣樂呵呵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啊,麥克?」

  他嚇了一跳。只見沃克站在門口,他本能地轉身擋住了辦公桌上的東西。

  「收拾東西?」沃克狐疑地問道,「我已經叫他們把垃圾收走了。我要去塔福尼泡泡水,你也一塊去吧。」

  「好吧。」麥金托什說。

  他只要和沃克在一起,就不會出什麼事。他們要去的地方在三英里開外,在那兒有一個淡水池,也就是行政長官在海島上炸開石頭,築起一道窄窄的石堤,引入泉水圍出了一個淡水池,讓土著島民可以在那裡泡泡澡。他在全島有山泉的地方都築起了這樣的淡水池,與泡在溫熱的海水裡讓人感到黏糊糊相比,在涼爽的淡水池中泡澡實在令人神清氣爽。他們趕著馬車走在綠草茵茵的寂靜道路上,時不時地越過一個海水流入而形成的淺灘,濺起片片水花,又經過了兩個土著村莊,村子裡四處散落著一棟棟鐘形的草屋,村子的中央是一座白色教堂。到了第三個村莊,他們跳下馬車,拴好馬,走到了水池裡。跟他們一起泡在水池裡的有四五個姑娘和十幾個小孩。很快,他們都開始互相潑水玩了起來,大喊大叫,笑聲不絕,而沃克則裹著圍腰裙在水池裡游來游去,像一隻笨重的海豚。他和那幾個姑娘開著下流玩笑,姑娘們也很開心地潛入水中游到他的身下,當他想抓住她們時,她們又很快遊走了。他在水裡游累了之後,就上岸躺在石頭上,那幾個姑娘和孩子圍在他的身邊,儼然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這腰圓體壯的老頭躺在那裡,禿頂的腦門亮晶晶的,四周有一圈月牙形的白頭髮,活像一個老海神。有那麼一會兒,麥金托什竟然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怪異的柔情。

  「他們都是可愛的孩子。」他說,「把我看作父親一樣。」

  他剛說完,立刻扭頭對一個姑娘說了句下流話,引起姑娘們一陣大笑。麥金托什開始穿衣服,他那細胳膊細腿的樣子看上去怪怪的,像一個可笑的堂吉訶德。沃克當即用粗俗的笑話取笑起他來,別人捂著嘴低聲竊笑。麥金托什急急忙忙穿上襯衫。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好看,但是他很討厭被人取笑。他氣呼呼地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要是想趕回去吃飯,你得快點兒走了。」

  「你這個人不壞,麥克,就是有點兒傻。你總是一件事還沒做完,就想著做下一件事了。日子不能這麼過。」

  他嘴上這麼說,卻還是慢悠悠地站了起來,穿上了衣服。他們緩步走回到村里,他和頭人喝了一碗卡瓦酒,又嘻嘻哈哈地跟所有懶洋洋的村民道別,這才趕著馬車回家了。

  晚飯後,沃克照老習慣點上菸斗,準備出門散步。麥金托什剎那間感到一陣驚恐。

  「天已經晚了,你這樣一個人出去不太好吧?」

  沃克瞪著圓鼓鼓的藍眼睛看著他。

  「你這是啥意思?」

  「還記得那天晚上的飛刀嗎?你可把那些人惹惱了。」

  「呸!他們也敢。」

  「已經有人敢了啊。」

  「那是嚇唬人的。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把我看作父親一樣。他們知道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他們好。」

  麥金托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裡很不以為意。這個人太自大了,實在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可是他自己也說不清心裡有一個什麼東西在促使他繼續說下去。

  「想想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吧。今晚你就待在家裡不行嗎?我陪你玩牌。」

  「我回來後再跟你玩。這個島上能讓我改變計劃的人還沒出生呢。」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在這兒待著,哪裡也別去。」

  麥金托什聳了聳肩。該提醒他的話都已經說盡了,要是他還是聽不進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出了門。麥金托什開始看書;可不一會兒他想到了什麼,或許應該想辦法證明自己的行蹤為好。他穿過院子走到廚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廚子聊了幾分鐘。然後,他取出了留聲機,放上了一張唱片。他聽著留聲機里哼哼唧唧地響起一段陰沉的曲子,接著又奏起一支倫敦歌舞廳里流行的喜劇歌曲,可他的耳朵一直豎著,在捕捉黑夜裡會遠遠傳來的一個聲響。唱片就在他的身邊吱吱呀呀地轉動著,嘶啞的歌聲此起彼伏,可是他卻感覺仿佛四周一片寂靜,令人毛骨悚然。他隱約聽到了海浪啪嗒啪嗒衝擊著礁石的單調響聲,接著又聽到高高的椰樹上傳來微風吹動樹葉的輕拂聲。到底還要等多久呢?太揪心了。

  他猛地聽到一陣粗啞的笑聲。

  「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麥克,你什麼時候也聽起小調來了?」

  沃克站在窗口,紅光滿面,擠眉弄眼的,一副快活的樣子。

  「瞧瞧,我這不活生生地回來啦。你放的啥曲子?」

  沃克說著走進了屋子。

  「緊張了?聽聽曲子給自己鼓勁?」

  「給你放安魂曲呢。」

  「到底是啥?」

  「《一杯苦酒》。」

  「這歌好聽得很,我百聽不厭。現在我要跟你打牌贏你的錢了。」

  他們開始打牌,沃克以蠻橫的姿態取勝,只要對手出錯牌他就連唬帶罵,大加譏笑,自己出了好牌就衝著他揚揚得意,興奮得手舞足蹈。很快,麥金托什就恢復了冷靜,甚至讓自己置身事外了,像一個旁觀者似的冷眼看著這個盛氣凌人的老傢伙,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暗自高興。曼努馬或許在某個角落裡等待自己的機會。

  沃克贏了一盤又一盤,最後,興沖沖地把贏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

  「你還得再長几歲才有希望贏我,麥克。實話告訴你,我有打牌的天賦。」

  「我可沒看出來你有什麼天賦,只是我碰巧給你發了十四張A罷了。」

  「高手自有好牌。」沃克反駁道,「把你手上的牌給我打,我也照樣贏你。」

  他接著便喋喋不休地絮叨起了他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吹噓自己怎樣在不同的場合與出了名的精明牌手打牌,結果贏走了他們所有的錢,使他的對手個個目瞪口呆。他又吹牛了。他就愛夸自己。麥金托什聚精會神地聽著。現在他一心想給自己心中的憤恨火上澆油;沃克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手勢,都使他更加面目可憎。最後,沃克站了起來。

  「就這樣啦,我要睡了。」他說著,大聲打了個哈欠,「明天還有好多事要做。」

  「明天要做什麼事?」

  「明天我要出個遠門,五點鐘就動身,回來吃晚飯也得很晚了。」

  他們通常是七點吃晚飯。

  「我看明天七點半吃晚飯吧。」

  「我想這沒問題。」

  麥金托什看著他磕掉菸斗里的菸灰。他精力充沛、舉止粗魯,看上去生龍活虎的。想到這樣一個人的頭上懸著死亡的陰影,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麥金托什陰沉冷漠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老天爺,我要你去幹什麼啊?我騎馬去,它馱著我還能對付,怎麼肯再馱上你跑三十英里路呢。」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瑪托圖村里人現在都是怎麼想的。我覺得有我在身邊會安全一些。」

  沃克縱聲狂笑。

  「你這人也就只能做做那些沒用的事。我可不吃你這套裝神弄鬼的。」

  這時,麥金托什眼睛裡的微笑轉到了嘴角上。他的雙唇扭曲,好像有些痛苦似的。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 [1]」

  「你說的是啥玩意兒?」沃克問。

  「拉丁文。」麥金托什答了一句,轉身走了出去。

  他禁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他的心情大不一樣了。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事就交給命運去掌控了。他睡了一個好覺,幾個星期沒有睡得這麼香了。第二天一早醒來他便出了門。一夜酣睡後,他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感到神清氣爽。海水比平時更藍、更有生氣,天空更燦爛,連信風都變得清新。輕風拂過,在石礁湖面上蕩漾起陣陣漣漪,仿佛是逆刷的天鵝絨似的。他感覺自己變得更年輕更強壯了,他興致勃勃地處理起了一天的工作。午飯後他又睡了一個午覺,臨近傍晚時,他給棗紅馬套上馬鞍,到灌木叢中去溜達了一圈。他好像換了一雙新的眼睛在看一切,感覺自己情緒正常多了。最奇妙的感受是,他可以把沃克徹底拋到腦後。在他看來,沃克這個人似乎從來沒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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