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審判
2024-10-10 20:31:5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他們耐心地等著輪到他們,不過耐心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什麼新鮮東西,長長三十年,他們三個始終堅定不移地實踐著耐心。他們這些年的生活可以說就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現在他們很期待這最後的裁決,就算不是充滿自信——因為在這樣一個驚人的場合,自信心可能會用錯地方——無論如何也是懷有希望和勇氣的。當他們穿過了海峽和狹窄的小徑,鮮花盛開的罪惡之源迷人地展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雖然萬分悲傷,卻還是高昂著頭,抵禦住了誘惑。現在充滿艱險的旅途已經結束,他們期望得到回報。他們不需要說話,因為彼此的想法大家都一清二楚,而且他們感到,三個人沒有軀殼的靈魂中都充滿了同樣的情感,為解脫而感恩。假如他們屈服於那種激情——當時幾乎是不可抵禦的,現在他們會承受怎樣的痛苦;假如他們為了獲得短暫幾年的歡娛而犧牲了最終以如此明亮的光照耀著他們前程的永生,那是多麼瘋狂的愚蠢!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九死一生的人,剛從一次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中逃生出來,他們摸摸自己的手和腳,驚異地看著周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他們沒有做任何需要自責的事,過一會兒,他們的天使就會到來,告訴他們那個時刻已經來臨,這時他們就會繼續前進,就像走過了現在已經遠遠拋在身後的那個世界一樣,他們會欣慰地領悟到,他們已經履行了自己應盡的職責。他們在一邊站了一會兒,因為人群太擁擠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正在進行著。年復一年,來自各民族的士兵,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在這無盡的隊列里依次走向審判席。還有女人和孩子,他們的生命被暴力摧殘扼殺,或者更為不幸的是,他們喪生於悲傷、疾病和飢餓。天國的審判庭里也是很混亂的。
也是因為這場戰爭,這三個面色蒼白、瑟瑟發抖的鬼魂現在站在這裡,等待著他們的最後判決。約翰和瑪麗當時是一艘輪船上的乘客,這艘輪船被潛艇發射的魚雷擊沉了;還有一個女人叫露絲,她常年為自己的崇高事業操勞,身心俱疲,當她聽說自己真心愛戀的男人已經死了時,承受不住這個沉重打擊,也死了。說真的,約翰如果不去救自己的妻子,也許可以逃生的。三十年來,他一直恨妻子,可以說恨之入骨,但是他始終履行著對妻子的應盡義務。在災難降臨的時刻,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最後,天使牽著他們的手來到了上帝面前。有那麼一會兒,永恆的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如果一定要實話實說,他這會兒心情不佳。就在剛才,他審判了一個哲學家,此人很長壽,生前不失榮耀,他竟然當著上帝的面說他不相信這永恆的主。當然並不是這句話擾亂了眾王之王的平靜心靈,這樣的話只會讓他付之一笑。但是哲學家或許很不公平地借題發揮,利用人世間剛剛發生的不幸,質問上帝在如此冷漠地審視著這些不幸的生靈時,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全能與全善融為一體。
「沒有人能否認邪惡是真實存在的,」哲學家言辭犀利地說道,「既然如此,如果上帝不能阻止邪惡,那他就不是全能的;如果他能阻止邪惡而不願去阻止,那就不是全善的。」
當然,這種論調全能全知的上帝豈能不知?但他始終拒絕考慮這種問題。實際情況是,儘管上帝無所不知,但他卻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即使上帝也不能算出二加二等於五。但哲學家得理不饒人,像所有哲學家經常做的那樣,他從一個合理的前提做出了一個難以證實的推論——哲學家最後說出的結論在當時的場合無疑是荒謬的。
「我不會相信一個做不到全能和全善的上帝!」他說。
或許就是在這時,永恆的主才注意到謙恭而面帶期盼地站在他面前的那三個幽魂,總算略微鬆了口氣。生命如此短促,活著的人不免性子急躁,只有談論自己的事才會說得很多,而死去的人已進入永恆,也就不著急了,談論任何事情都這麼不厭其煩地嘮叨,也只有天使才能不失禮儀地聽他們講話。簡單說來,下面就是他們三人講述的故事。約翰和瑪麗婚後快樂地一起生活五年了,在約翰遇到露絲之前,夫婦倆是相親相愛的,跟大多數已婚夫婦差不多一樣,真心相愛,相敬如賓。露絲十八歲,比約翰小十歲,是個迷人優雅的姑娘,有著讓人一見傾心、迷倒眾生的魅力。她身心健康,渴望追求人生中自然的幸福,成就了一種高尚的美德,那就是心靈的美好。約翰愛上了露絲,露絲也愛約翰,但是令這兩人深陷其中的絕非普通的男女戀情,而是一種令人如醉如痴的強烈激情,使他們感到,整個人類漫長歷史的全部意義就在於讓他們兩人在那個時刻那個地點相遇。他們像達芙尼和克洛伊[1]、保羅和弗朗西斯卡[2]那樣相愛。但是在最初彼此相愛的那陣狂喜過後,他們便深陷苦惱之中。他們都是正派人,尊重自己的人格,尊重自己從小培養起來的信仰,也尊重自己所處社會的習俗。他怎能背叛一個無辜的女人?她跟一個已婚男人能有什麼結果?然後他們又發現,瑪麗也知道了他們的戀情,她不再相信丈夫的感情。她心裡五味雜陳,以前從沒想到過自己竟會有這樣複雜的感受。她因丈夫的移情別戀而嫉妒,因害怕被丈夫拋棄而恐懼,因即將失去對丈夫感情的掌控而憤怒,她還感受到了一種比失去愛更讓人痛苦的怪異的心靈饑渴。她感到,如果丈夫離開了自己,她會死的。然而她又知道,如果丈夫陷入了愛情,那是因為愛情降臨到了他的頭上,而不是因為他主動去尋找的。她沒有責怪他,她祈禱上天給她力量,她默默哭泣,流下痛苦的淚水。約翰和露絲目睹了她日漸憔悴。這是一場漫長而慘痛的抗爭。有時,他們感到心力交瘁,抵擋不住蝕骨銷魂的激情。但他們竭力抵禦。他們與惡魔搏鬥,就像雅各與天使摔跤,最後他們戰勝了惡魔。他們分手了,心碎腸斷,但他們為自己的純潔感到自豪。他們像奉獻祭品一樣,向上帝袒露了自己對幸福的憧憬,感受到的生活的歡樂和世間的美好。
露絲曾經愛得太深,無心再愛,她懷著一顆冰冷的心投入了上帝的懷抱,致力於慈善事業。她不知疲倦地照料病人,幫助窮人。她創建孤兒院,管理慈善機構。她不再關心自己的容貌,美貌漸漸離她而去,她的面容變得像她的心一樣堅硬。她的宗教信仰狂熱狹隘,就連她的善良也是冷酷的,因為她的善良不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而是來自理性。她變得咄咄逼人,憤憤不平,充滿報復心。約翰辭去了工作,終日悶悶不樂,怒氣沖沖,萎靡不振地消磨日子,等待著死亡的解脫。生活對他已失去意義。他也努力抗爭過命運,卻在抗爭中被命運征服。他的心裡只剩下一種情感,那就是無休止地對妻子暗生恨意。他在夫妻相處中溫柔體貼,凡是人們期待一個基督徒和一位謙謙君子會做的一切,他都做到了。他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瑪麗是個好妻子,對丈夫忠誠,而且(這點必須承認)出奇地賢淑,從來沒有想過要譴責丈夫曾經的瘋狂不忠,儘管如此,她還是沒法原諒丈夫為了她而做出的犧牲。她變得尖刻,愛發牢騷。雖然她自己也不想這樣做,但她卻克制不住要說些傷害丈夫的話。她願意為丈夫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能忍受的是,在她悲痛欲絕,無數次恨不得一死了之的時候,他竟然還會忍心去享受那片刻的歡娛。現在,她真的死了,他們都死了。生前的日子不論多麼灰暗,多麼單調,畢竟都已過去了。他們沒有犯下罪惡,他們即將得到好報。
他們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四周一片寂靜。天國的每一個廳堂都悄無聲息。「下地獄去吧」這句話已經溜到了上帝的嘴邊,但他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句話太容易讓人聯想到罵人的口頭禪,他很明智地認為這句話不適合這個莊重的場合。另外,這樣的判決也不符合就事論事公平審判的原則。不過他的眉頭皺起來了。他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讓太陽冉冉升起,照耀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上,讓白雪在山頂熠熠生輝;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潺潺清溪唱著歡快的歌流下山崗,金燦燦的穀物在晚風中泛起層層波浪?
「我有時想,」永恆的主說,「星光照射在路邊水溝的泥水中反而更明亮。」
但是這三個幽魂站在他的面前,已經講完了他們並不美滿的故事,心裡還是感到滿意的。他們經歷了一場痛苦的磨難,但他們都做了自己該做的。這時,永恆的主輕輕地吹了口氣,就像我們吹滅一根燃燒的火柴一樣。看哪!在那三個可憐的靈魂剛才站立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了!永恆的主把他們化為無形了。
「我常常不明白,人類為什麼會認為我特別不容忍兩性關係的異常。」他說,「如果他們能更細緻地讀我的作品,他們就會看到,我對人類的這一弱點是懷有同情心的。」
然後,他轉向哲學家,他還在等著上帝回答他剛才提出的問題。
「你現在只能承認,」永恆的主說,「在剛才的審判中,我已經把我的全能和全善圓滿地結合在了一起。」
[1] 達芙尼和克洛伊,古希臘作家朗格斯牧歌傳奇小說中描寫的一對天真無邪的年輕情侶。
[2] 義大利詩人但丁的長詩《神曲》中的兩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