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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陳炯明叛變的嚴重時刻,楊度踐約幫了孫中山的忙

2024-10-10 20:30:28 作者: 唐浩明

  當天夜裡,楊度便悄悄地乘火車離京赴保定,直系軍閥的大頭領、直隸督軍、川粵湘贛四省經略使曹錕駐節於此,督軍衙門就是前清的總督衙門。清代的直隸總督是全國督撫之首,其衙門也建得特別宏偉壯觀。清晨,楊度來到衙門口。住在衙門裡的秘書長夏壽田昨夜熬夜班,現在還沒起床。當楊度突然出現在眼前時,他又驚又喜。

  吃過早飯後,楊度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夏壽田聽後,沉默良久,說:「這事大不好辦。曹錕信賴吳佩孚,對吳言聽計從。若吳堅持出兵,曹是不會反對的。何況聽說孫中山與張作霖有聯繫,奉系是直系的死對頭,曹說不定還會慫恿吳援陳打孫。」

  楊度聽了這話,心裡頓時冷了半截。一會兒,一個馬弁進來說:「夏秘書長,大帥有事找你。」

  馬弁走後,夏壽田問楊度:「你要不要去見曹錕?」

  楊度想了一下說:「今天暫時不見他。你先去辦事,讓我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想出一個好主意來。」

  

  夏壽田走後,楊度將房門關緊,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冥思苦想。

  曹錕曾經長期是袁世凱的高級部屬,楊度當然熟悉他。這位六十一歲的曹大帥,也是個不尋常的人物。他是天津人,幼年時家境貧寒,略識幾個字後便跟著一些布販子走南闖北,混口飯吃,長大後自己也做起布販子來。曹錕雖沒有讀過幾本書,卻天性機敏有抱負,他不甘心一生做一個被人瞧不起的布販子。三十歲那年,他拋掉了肩膀上的布匹,投了淮軍。

  上司賞識他的能幹,把他送到天津武備學堂。天津武備學堂不僅教給了他許多先進的軍事知識和技能,同時擴大了他的胸襟和眼界。從武備學堂出來後,曹錕各方面的才能已遠遠高出他的同輩了。終於,他被袁世凱看中。

  袁世凱在新站練兵,急需軍事人才,遂將曹錕調進新建陸軍,擢升為右翼步兵營管帶。曹錕感謝袁世凱的提拔,鐵心跟著袁。從此步步高升,先後任過北洋陸軍第一鎮、第三鎮統制。辛亥革命期間,他奉袁世凱之命南下鎮壓民軍。袁做了大總統後不願去南京就職,楊度向袁獻兵變之計,充當變兵角色的便是曹錕的北洋第三鎮。洪憲期間,袁封他為一等伯。袁死後段祺瑞執政,曹任直隸督軍。從那時至今,他穩坐第一督軍之位達六七年之久。當時許多或出身名門,或留洋外國的督軍都敵不過這個布販子出身的粗人,不能說曹錕無過人之處。

  曹錕手下有一個得力的部屬,此人即吳佩孚。吳是山東蓬萊人,秀才出身,家境不寬裕,本人時運又不濟,弄得很潦倒。窮極無聊之時,吳在北京大柵欄一帶擺了一個攤子賣卦。有一天從早到晚無一人問津,臨收攤時,吳自卜一卦,卦上說棄文就武則前程遠大。吳於是收起卦攤,投奔北洋軍。

  吳佩孚飽讀詩書,又善隨機應變,果然從戎後官運亨通。曹錕任第三鎮統制時提拔他為管帶。護國軍打到四川時,吳隨曹入川,被提升為旅長,不久又升為師長。吳熟讀兵書,其謀略遠勝曹手下的其他高級軍官。湖南戰場上,吳的功勞最大,很為曹爭了臉面。在與皖系的鬥爭中,吳又立了大功,成了直系中實力強大的第二號人物。曹倚吳為長城。

  吳佩孚性格剛愎,要他放棄既定主意十分困難。曹錕辦事猶豫,要他態度堅決地制止吳的行動,也頗為不易。楊度在夏壽田的房間裡思索了一整天,仍苦無良策。

  晚上,夏壽田無事,二人一起閒聊天,談起了直系內部狀況。夏壽田在曹幕中已經兩三年了,對直系內幕了解甚詳。

  「直系遲早會分裂。」在談到曹錕內部不睦的幾件事後,夏壽田得出了這個結論。

  這句話啟發了楊度:可以利用其內部的矛盾來誘曹壓吳!

  「午貽,吳佩孚現在這樣大紅大紫,曹錕手下也有不服氣的人嗎?」

  「怎麼沒有?」夏壽田說,「吳佩孚的性格剛愎自用,又仗著有學問,根本不把曹錕手下的人放在眼裡,很多人對他都是又嫉又恨,尤其是參謀長熊炳琦和三師師長王承斌,他們都是正規軍校畢業的,也能打仗,過去都很受曹錕的器重。現在吳仗著打敗奉系的功勞,瞧不起熊、王,熊、王都憋著一肚子氣,總想找個機會發泄發泄。」

  楊度點點頭說:「要利用熊、王兩人的情緒來破壞吳的這個計劃。」

  「如何破壞呢?」夏壽田滿肚子孔孟之道,卻缺乏孫吳之謀,他自知在縱橫捭闔方面遠不及這個已皈依禪門的居士。

  楊度思索了一會兒,問夏壽田:「曹錕這個人有沒有野心?」

  「什麼樣的野心?」楊度突然轉變話題,夏壽田的思路一時還沒跟上。

  「我是說,這個布販子督軍有沒有想做總統的念頭。」

  「有哇!」夏壽田忙答,「我剛來保定時,曹錕還不多談中央的事。自從打敗段祺瑞後,他就自認為不可一世了,常說總統不能讓文人做,當今這個世界靠的是槍桿子。又說總統若讓他來做,保管不出一年,便可削平群雄,統一全國。熊炳琦、王承斌都鼓勵他競選總統。他們一半是討曹的歡心,一半也是想攀龍附鳳。」

  「我有了一個突破口!」楊度忽然來了靈感,他把這個突破口告訴了夏壽田。

  直督衙門秘書長拍手贊道:「好!這個理由最是光明正大,我這幾天就分別對熊、王二人挑明。」

  「光靠熊、王二人說還不夠,我明天親自去見曹錕本人,從旁邊給他敲一敲。你明天給他說說,就說我應功陵寺的邀請來保定,想與他敘敘舊,讓他安排一個時間。」

  「行。那就定在明天下午吧,要他設宴款待你。」夏壽田笑著問,「虎陀禪師,你要他設葷宴,還是設素宴?」

  楊度說:「要曹錕吃素,他一定吃不慣,而我以功陵寺請來的客人身份與督軍一起喝酒吃肉也不相宜。這樣吧,你們吃葷,給我炒兩個素菜就行了。」

  夏壽田笑嘻嘻地說:「也好,葷素結合,別有一番趣味。」

  次日下午,曹錕在他的住所光園擺了一桌宴席,除夏壽田外,另有兩位姓張姓李的幕僚出席作陪。

  「晳子先生來了,歡迎歡迎!」楊度剛由夏壽田陪同走進光園餐廳,曹錕便跟著走了進來,大聲地打著招呼。

  曹錕長得人高馬大,魁梧健壯,四十多年闖蕩江湖、喋血沙場的經歷養成了他既粗魯又豪爽,既專橫跋扈又重情義的性格。他文墨不多,對讀書人有時輕蔑至極,有時又很看得起,這多半取決於他對這個人的印象好壞和此人的實用價值。他信賴夏壽田。因為夏壽田出自名門,點過榜眼,這些都是貧賤出身的曹錕望塵莫及的。更重要的是夏壽田為人謙和,忠於職守,沒有通常文人才子那種懶散傲慢氣。衙門裡凡文書一類的事,他都放心地交給夏壽田去辦理。曹錕更看重楊度。這是因為楊度不僅有夏壽田所有的才學,還有夏壽田所缺乏的權謀。而權謀這類東西,在這個以利害得失為辦事準則的北洋軍閥的心目中更為重要。當年,當他得知以兵變來阻止南遷的主意出自楊度時,佩服得不得了,嘆惜自己身邊沒有這樣好的謀士。

  「好幾年沒有見到大帥了,大帥現在是聲威蓋天下,眼看就要追上當年袁大總統了!」

  楊度這句恭維話讓曹錕聽了高興,他拉著楊度的手,親熱地說:「六七年沒有見面了,聽說你閉門禮佛,看破一切了,是不是?」

  「閉門禮佛是真,看破一切卻還沒有做到。」楊度打著哈哈說著。

  曹錕抓了抓光光的大腦袋,咧開大嘴說:「我說晳子呀,你一定是灰了心才去念佛的,這點你瞞得過別人,瞞不了我。黎元洪那人是個膽小鬼,一貫看別人眼色行事。你那年完全不要理睬他,也不要到天津去,就應該到我這裡來。我保你天天喝酒吃肉,屁事都沒有。扶老袁做皇帝有什麼錯?當初若是老袁做成了皇帝,說不定天下早太平了。今後若有機會,我老曹還想做皇帝哩!到那時,晳子你扶扶我吧!」

  說罷哈哈大笑,滿口又黑又大的牙齒就像一塊塊生了鏽的小鐵片。

  曹大帥的這番話,令楊度又是佩服又是詫異。佩服他看事情眼亮心明,說起話來一針見血;詫異他對已是過街老鼠的皇帝還這樣垂涎不已。這次是要求他辦事,只能順著他。於是,楊度一本正經地說:「大帥,若是天命歸於曹氏的話,我願做荀彧、郭嘉。」

  與許多不讀書的中國人一樣,曹錕對於三國時期、北宋時期的歷史比較熟悉,這方面知識的得來靠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兩本書,以及戲台上茶樓里關於這兩本書的傳播。「天命歸於曹氏」這句話,他聽過不知多少回了,但過去從未將彼曹與此曹聯繫起來。楊度這句話,猛地驚醒了他:今天的曹錕不就是當年的曹操嗎?仿佛真的天命將要歸於他似的,曹錕渾身的熱血一下子被激動起來,他指著餐桌招呼著:「晳子,請上坐!」

  楊度趕忙說:「大帥在此,我豈能上坐。」

  「今天專門請你,我和午貽,還有張秘書李秘書都是陪你的,你當然坐上席。」

  說罷,不由分說地把楊度推到上席,自己挨著他坐下。

  張、李兩秘書也拱手說:「久仰晳子先生高名,今日有幸同桌,榮耀榮耀!」

  一道道的菜上來了,全是素的,沒有一碗葷菜,連酒都是清清淡淡的水酒。

  曹錕對楊度說:「午貽說你如今是真正的佛門居士,斷了葷腥,我們今天陪你一起吃素。」

  楊度說:「大帥如此客氣,我受之不起。」

  喝了幾口酒後,曹錕說:「晳子,你這次為何事到保定來的?」

  「這次是中華佛教總會請我來功陵寺調解的。」

  中華佛教總會成立十來年了,但在座的,除夏壽田外都不知道中國還有這樣一個機構。佛門應是清靜無為的,這麼說來,和尚們也有糾紛,要上告總會請求調解?楊度這小子,轉眼間又成了佛界裡的欽差大臣?所有這些,都讓曹錕和他的秘書們很感興趣,皆放下筷子,聽他敘說。

  楊度將他昨夜編好的故事說了出來:「功陵寺的住持鏡月法師,是一個在佛學界頗有聲望的高僧,他有個弟子叫水雲。二十年前,鏡月親自主持水雲的剃度,向他傳經授法。水雲人很聰明,也很能辦事,鏡月十分器重他,將他慢慢提拔上來,一直做到功陵寺的監院,位在鏡月之下,眾僧之上。沒有鏡月,就沒有水雲的今天,論理,水雲應該終生視鏡月為父才是。」

  曹錕點頭說:「是應該這樣。為人處世,『義道』二字是不能忘的。」

  張、李二秘書也附和著。

  「但水雲不是這樣一個人。」楊度繼續說,「在功陵寺里,水雲對鏡月師父長師父短地叫得親熱,對鏡月吩咐的一切也恭敬從命。而一離開功陵寺,他就處處標榜自己,給十方叢林的印象是,功陵寺的興旺,完全是他這個監院的功勞。」

  「這個和尚不地道!」曹錕夾起一塊大筍片在口裡嚼著,同時發表評論。

  「今年,佛界傳出消息,說是要改選總會長了,各大寺院裡的高僧都動了心,躍躍欲試,就像俗世有力者想競選總統似的。」

  楊度這個比喻,招來滿桌聽眾的笑聲。曹錕又發議論了:「他媽的,佛教界也和我們一個樣!」

  「佛門等級森嚴,規矩極多,上指使下,下服從上,這些紀律決不能違反。」夏壽田有意加以闡發,「晳子這個比方打得最恰當。各大寺院的住持好比各省的督軍,監院、知客好比督軍下面的師長、旅長,而總會長好比大總統。」

  楊度向夏壽田報以會心一笑,讚賞他在關鍵時刻的配合,對於像曹錕這種胸中沒有文墨的莽夫粗人,適當的時候是要略作點破,不然,說不定他真的把它當作佛門故事來看待了。

  「水雲一心要當佛教總會的會長,他在上海、北京等地到處活動。一方面拉攏北京法源寺、上海靜安寺、寧波天童寺幾個極有影響的寺院的監院、知客、維那,要他們起來反對本寺的住持,使得他們都選不上會長。另一方面又四處說功陵寺的鏡月法師年老體弱,不能管事了,宜退居靜養。總之,水雲想盡一切辦法抬高自己,打擊別人,最終的目的是獲得佛教總會會長的寶座。佛教總會的各位理事於是請我來功陵寺實地考查一下,看看水雲究竟夠不夠做總會長的資格。因為當年籌建佛教總會時,是我代他們向載灃傳遞申請的,而第一任會長寄禪法師又是我的好友,故同意代他們來保定一趟。」

  楊度說到這裡,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

  曹錕說:「晳子,你這就是欽差大臣了,你要秉公辦理噢!依我看,水雲這種人要不得,佛教總會長,不能讓這種不講義氣的人做。」

  夏壽田忙接話:「是的,大帥說得對,水雲和尚這號人,佛界有,俗世更多,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傢伙,到處都可以碰到。」

  「這樣的小人多得很!」張、李二秘書也說,又對曹錕恭維道,「我們大帥最講義氣,所以也最恨這種無情義的小人。」

  楊度抓住機會發揮:「大帥最講情義,這點我知道,當年大帥對袁項城的態度,給小站舊人樹立了最好的榜樣。袁項城晚年眼看著段祺瑞在他面前坐大,常對我說:芝泉是我慣縱了他,他現在自以為了不起。」

  先前長期居於北洋系統老二地位的段祺瑞,讓曹錕又忌又惱,現在他成了曹錕手下的敗將,此事使布販子督軍大快平生。他端起酒杯放到嘴邊,輕蔑地說:「段歪鼻子的狼子野心,我他媽的早就看出來了。老袁那時相信他,我不好說什麼。現在敲敲他,也是為地下的老袁出口晚年的窩囊氣。」

  楊度趁熱打鐵:「袁項城是早死了幾年,若晚死幾年,段祺瑞必定會爬到袁項城的頭上去。這樣的事,歷朝歷代都很多,唐高祖李淵、宋太祖趙匡胤、明太祖朱元璋還不都是慢慢坐大後,反掉了原先的主子而做皇帝的?就連綠林強盜中都是這樣,宋江上了梁山,就想方設法架空晁蓋,最後自己做了梁山之主。」

  楊度偷眼看了一下曹錕,只見他放在嘴邊的酒杯一直未動,顯然這幾句話他都聽到心裡去了。話只能說到這一步,不能再明白了,於是楊度轉了話題,和曹錕及張、李兩秘書閒扯起別的事來。

  翌日,夏壽田有意找熊炳琦、王承斌聊天,說吳佩孚在洛陽如何大興土木,招兵買馬,說得熊、王兩人氣鼓鼓的。

  過兩天,吳佩孚從洛陽打來電報,說即日動身來保定商量要事。

  楊度對夏壽田說:「吳佩孚一定是和曹錕談派兵援助陳炯明的事,你要在會上把握機會,鼓動熊、王等人反對,並要適時給曹錕敲一敲。」

  「我明白。」夏壽田點了點頭。

  為了避嫌,楊度離開了督署,住到城外功陵寺去了。

  第三天下午,夏壽田喜氣洋洋地來到功陵寺,剛進門便說:「晳子,大事成功了!」

  「真的?」楊度興奮地說,「你細細跟我說說!」

  夏壽田把直隸督軍衙門兩次重要軍事會議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了楊度。

  昨天中午,吳佩孚從洛陽來到保定。下午,曹錕在督署開會,除曹、吳外,二師師長廖繼立、三師師長王承斌、參謀長熊炳琦也出席了會議,夏壽田以秘書長身份列席。

  會上,吳佩孚報告了兩廣軍事近況,並特別指出兩廣是直系的勁敵,宜趁此良機聯合陳炯明先把孫派軍事力量吃掉,然後再把陳炯明消滅掉。吳佩孚講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一副老謀深算高瞻遠矚的樣子。廖繼立認真傾聽,王承斌、熊炳琦不斷流出嫉妒、輕蔑的目光,曹錕不停地點頭,有時還拍打著桌子叫好。開完會後,曹錕又設宴款待這個遠道而來的援粵軍副總司令,並親自敬了他一杯酒。席上,吳佩孚神氣活現,高談闊論,揚言三個月內將為直系收拾兩廣局面,說得曹錕心花怒放。夏壽田看在眼裡,急在心頭。

  散席之後,夏壽田借陪曹錕回住所的機會,悄悄地對曹說:「大帥,吳帥這個人,我怎麼越看越像晳子說的水雲和尚。您要提防點兒,不要讓他借了您的威名為他自己謀前程。」

  曹錕瞪著眼睛看著夏壽田,說:「你是說子玉像功陵寺里的水雲和尚?」

  子玉是吳佩孚的字。

  夏壽田點點頭說:「大帥,陳炯明是孫中山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陳反孫,是以下犯上。吳帥今日可以支持陳反孫,難保日後他不反您。」

  一句話,使曹錕猛然醒悟過來。前天楊度說的功陵寺的故事,說的李淵、趙匡胤、朱元璋、宋江的歷史教訓,一時間都出現在他的腦子裡。隨著直系內部帶兵將領們實力的增強,曹錕最擔心的便是部屬們居功自傲,尾大不掉,不再服從他的號令。那樣的話,不但總統夢做不成,說不定直系將四分五裂,被皖系、奉系打垮。是的,要提防點兒,吳佩孚這個用兵計劃不能同意!

  曹錕拍打著腦門對夏壽田說:「你提醒得好,以下犯上的行為是不能支持的。」

  夏壽田怕曹錕明天一早又改變主意,便馬上告訴熊炳琦、王承斌:「大帥說陳炯明打孫中山是以下犯上,我們不能支持他。」

  熊、王二人對吳佩孚志得意滿的神態本就反感,聽說曹錕不贊成,決定藉此機會來狠殺一下吳的囂張氣焰。

  第二天上午一開會,王承斌、熊炳琦便相繼發言,大談「恩義」二字,然後痛斥陳炯明忘恩負義、大逆不道,指出吳不應該支持這等背叛主子的豬狗之徒。

  王、熊的發言,令吳佩孚大吃一驚:這是一個破敵用兵的大好機會,怎麼扯到了忘恩負義上去了?縱使陳炯明忘恩負義,也應利用敵人內部的矛盾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呀!這兩個傢伙怎麼會蠢到這般地步!

  吳佩孚氣勢洶洶地站起來,拍打著桌面,痛斥王、熊的發言乃無稽之談;並威脅他們:貽誤了戰機是要負軍事責任的!王、熊二人因為摸到了曹的底,便有恃無恐地與吳爭論起來。吳自以為占據道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秀才出身的吳佩孚的軍事才能的確高出其他將領,曹錕對他很是倚重。倘若沒有楊度的遊說、夏壽田的提醒,他是會同意吳的援陳計劃的;倘若沒有王、熊今天理直氣壯的大義斥責,說不定經不起吳的慫恿,他又會改變主意接受吳的計劃。但是現在,他坐在首席椅子上,聽著兩方的激烈爭吵,似乎清晰地分出正邪兩個壁壘來。再看看吳佩孚,那副盛氣凌人目空一切的樣子,曹錕越來越覺得此人桀驁不馴居心叵測,不只是要提防,而且還要壓一下。

  待到雙方爭得差不多的時候,曹錕擺出最高統帥的架勢,對吳佩孚的軍事計劃作了裁決:「從用兵上來看,利用兩廣內部的分裂,採取各個擊破的手法是很可取的,況且子玉由衡陽出兵插向粵北贛南一帶截擊孫部,以逸待勞,穩操勝算。」

  吳佩孚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不料,曹錕語氣陡轉:「剛才我說的,是就一般情況而言,但這次陳炯明、孫中山之間的決裂不屬此例。舉世皆知,陳炯明十多年前以一毛頭小子投靠孫中山,孫中山收留了他,委他以重任。辛亥年,孫以大總統身份任命陳為廣東副都督。陳當時只有三十出頭,參加革命黨也只有兩年,若不是孫對他的破格提拔,他陳炯明能當上這樣大的官嗎?嗯?!」

  曹錕模仿袁世凱的口氣「嗯」了一聲,用峻厲的眼光掃了一下滿桌部屬,特別將目光在吳佩孚的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吳意識到這一聲「嗯」是對著他而來的,心裡頗不自在。

  王承斌忙獻媚:「大帥說得對,孫對陳的提拔是格外天恩。對於人臣來說,這種恩德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盡的。」

  曹錕最愛聽的就是這種話。在他看來,整個直系幾萬兵馬,上起師長旅長,下到士兵伙夫,全都是蒙受著他一人的恩惠,所有的人都應該像剛才王承斌所說的,對他的恩德存在著做牛做馬也報答不盡的思想。

  他改用讚賞的目光望了王承斌一眼後說:「而且,孫對陳一直是器重的。這次孫在廣州組織政府,任命陳為陸軍部長兼內務部長,兼廣東省長,兼粵軍總司令。為人臣的,做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到頂了。陳就因孫撤了他的廣東省長的職務,便起兵反對,還要炮轟總統府,還要聯合別人把孫的力量徹底消滅,這種行為還不足以使人寒心嗎?這哪裡是人啦,這比畜生還不如呀!」

  原先贊成吳佩孚計劃的二師師長廖繼立,聽了曹錕的話後也改變了主意。他意識到這種時候決不能附和吳,若附和,自己也有可能被視為無情無義之人。不能再沉默,必須表個態度:「陳炯明的做法確實是太不應該,我們若是支持他,則是鼓勵作亂!」

  「對,廖師長說得對!子玉呀,」曹錕換了一種親切的口吻對吳佩孚說,「你可能還沒有想到這一層上。犯上作亂,是決不能支持的。不能說我們直軍內部就沒有陳炯明,也不能說你的第一師內部就沒有陳炯明,今日支持兩廣的陳炯明,就等於鼓勵我們直軍中的陳炯明。」

  曹錕說到這裡,站起來走到吳佩孚的身旁,異常親熱地說:「子玉呀,聖賢的書,你讀得比我們哪個都多。仁和義,是聖賢一切教道中最重要的教道,我正要依靠你來把我們直軍建成一支無敵於天下的仁義之師哩,豈能支持不仁不義的陳炯明,壞了我們直軍的名聲呢?子玉,算了吧,讓他們自己火併去,等他們一死一傷後,我全力支持你去收拾兩廣。到時我在光園擺幾十桌酒,為你凱旋慶功!」

  吳佩孚見所有人都反對,曹錕的態度又是如此堅決,知道再堅持亦無用,何況待兩廣鷸蚌相爭後自己再坐收漁利,也不失為一條好計。就這樣,吳佩孚終於取消了援陳打孫的軍事計劃。

  「好,好,辦成了這件事,我可以說是對中山先生踐了前約了。」楊度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回北京去,劉霖生他們還不知急得怎樣哩!」

  「緩一天走。」夏壽田拍拍楊度的肩膀,「明天,曹錕還要專門為吳佩孚請幾桌客,特為叫你去,介紹你與吳認識,並說還要聘你做高等顧問哩,先要我問問你,看你願不願意。」

  「我願意!」楊度的滿口答應,倒令書生氣十足的夏壽田有點兒出乎意料。見好友疑惑不解的神態,他笑著解釋,「當今中國的命運掌握在曹錕、吳佩孚、張作霖、段祺瑞這些人的手裡,他們發善念,就能為中國造福,他們起噁心,就會給中國生禍。你看這次,經過我們的遊說,一場直系與兩廣系的混戰就避免了,這要挽救多少無辜士兵的生命!佛經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一下子不知造了幾多浮屠。」

  夏壽田笑道:「這次積下大陰功了。」

  「所以我想,要宣傳我的無我宗,得先向曹吳段張這些人宣傳,他們一天無我了,可以使千萬人無我。今天他曹錕聘我為顧問,我應允,明天他吳佩孚若聘我做高參,我也答應,以後無論是張作霖還是段祺瑞,甚至張宗昌、孫傳芳那些二流軍閥聘我什麼職務,我也同樣答應,一邊給他們出主意,一邊向他們宣講無我宗,遇到合適的時候就直接插一手,為國家為人民做點兒好事。這就是我虎陀禪師當前的處世態度。」

  「行。」夏壽田拊掌笑道,「長久做下去,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救苦救難、拯世拯民的佛祖了!」

  楊度也高興得笑開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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