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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落難的楊度依舊羨慕宋代宰相贈妾與人的雅事

2024-10-10 20:29:54 作者: 唐浩明

  在大典籌辦過程中,內務部禮俗司白副司長通過盜賣國寶獲得數百萬銀圓。這個奴僕出身的民國副司長,除愛錢愛權外,還愛女人。擁有這筆橫財之後,他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要玩遍八大胡同的所有漂亮婊子。他一天一個,兩天一雙,居然腳踏實地地向這個目標努力。

  白副司長在雲吉班裡玩到第四天的時候,翠班主終於看準了這是一個為女人捨得花大錢的嫖客,她要在這個嫖客身上敲出一筆大貨來。

  「白老爺,你可惜來晚了一步,我們雲吉班裡兩個最有名的姑娘,你玩不到手了。」翠班主親自給白副司長斟上茶,有意將酥軟的腰子往他的肩膀上輕輕地一擦,一股濃香把他的腦子熏得暈乎乎的。

  「哪兩個姑娘,你說說!」白副司長伸出一隻手來,死勁地摟著翠班主的軟腰。

  「這兩個姑娘呀,她們出名,一是長得漂亮得不得了,」翠班主就勢向白副司長緊挨過去,媚態十足地笑著說,「二是都有一個名氣大的好主顧。」

  「什麼大名氣的好主顧?」白副司長另一隻手端起了茶杯,眯起兩隻細眼,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這世上有名的好主顧,還能超過我白某人嗎?」

  「一個是蔡將軍!」翠班主忍住笑,有意提高嗓門。

  「蔡將軍?」白副司長驚道,「是不是在雲南起兵的蔡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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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他。」翠班主乜著眼睛問,「有不有名?」

  「有名,有名!」白副司長心裡想,原來蔡鍔也是一個好色之徒!嘴上說,「那姑娘一定是跟他到雲南去了。」

  「沒有。」翠班主的腰離開了白副司長的手,再提起茶壺續上茶,說,「蔡將軍是一人去的雲南。」

  白副司長猛地站起來,對著翠班主大聲說:「這姑娘在哪裡,你給我叫出來,蔡將軍一夜花多少錢,我出雙倍!」

  「好樣的!」翠班主贊道,「可惜,這姑娘回東北老家去了。」

  「噢!」白副司長掃興地坐了下來。

  「不著急,白老爺。」翠班主笑吟吟地說,「還有個姑娘比那個姑娘更漂亮,他的主顧也有名。」

  「誰?」白副司長又來了興頭。

  「就是通緝令中那個頭號禍首楊度。」與剛才一口一聲「蔡將軍」的神態大不一樣,翠班主的口氣里明顯地帶著鄙夷。

  「是楊度那個傢伙。」白副司長輕蔑地說,「他現在完蛋了,他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還在北京嗎?」

  「姑娘名叫富金,曾經是我們雲吉班裡的頭號紅牌。她現在雖在北京,但白老爺你卻見不到她了。」

  「為何?」

  「楊度將她贖出去了。」翠班主扭了扭屁股,在白副司長的對面坐下。「不過富金還沒有跟班子裡具結,楊度還欠了一半的銀圓哩!」

  見還有希望,白副司長的血衝上了腦門,瞪起眼睛問:「富金的贖金多少錢?」

  「四十萬。楊度只交了二十萬。」翠班主把話點明,「富金其實還不是他的人。」

  漂亮的婊子,白副司長已經玩得不少了,但這樣有名氣的婊子還沒玩過。白副司長心裡明白,他雖有錢,但名卻沒有。京師里有名的人兒多啦,誰知道他一個禮俗司的副司長,那麼,何不借名婊子的名聲來出名?今後京師官場商場上,人們準會議論楊度曾經相好的婊子現在歸了內務部禮俗司的白副司長!如此,我白某人豈不就是人人盡知個個皆曉的大名人了!想到這裡,白副司長興奮極了。他一把抓起翠班主胖乎乎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就照剛才說的價翻一倍,楊度用四十萬銀圓贖出的富金姑娘,我出八十萬買下。麻煩你,三天之內把手續辦好。三天後,我一手交錢,你一手交人。」

  「好!說話算數!」翠班主真是喜出望外。

  「老子說話還有不算數的?三天之後我不交八十萬銀圓,你把我的『白』字倒寫起!」白副司長站起來,色眼迷迷地望著翠班主,「若是三天之後你不交人,那就對不起,你翠班主今後就得白白地陪老子睡覺,老子一個錢也不給!」

  說罷,甩手走出了雲吉班。

  翠班主略微打扮下,拿起一塊絲手帕捏在手裡,興沖沖地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向館娃胡同奔去。

  富金這段時期,日子過得又冷寂又難受。洪憲皇朝破滅了,晳子的前途也給毀了。晳子再也沒有過去的風流豪放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心事重重。這兩個月來,他乾脆連門都不登了。起先,富金很恨小鳳仙和蔡鍔,認為晳子是上了他們的當,到後來,她對晳子也有了怨氣。

  這怨氣,首先來自對孤寂的難耐。長年的妓院生活,使富金習慣於笙樂歌舞燈紅酒綠,一旦冷清,她就不舒服。剛從雲吉班裡出來時,楊度常常帶她赴宴看戲,晚上陪著她,聽她彈琴唱曲。那時她覺得還不錯。但後來她經常獨守空房,便越來越對楊度不滿了。她怨他太把事業功利看得重了,把情意看得太輕。她時常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幾十年,為什麼不抓緊青壯年時期好好享受呢?吃喝玩樂是享受,男歡女愛是享受,心氣平和地在家裡待著也是一種享受呀。她最怨晳子的就在這裡,事業失敗了,官位丟了,到外面酒宴歌舞不行了,難道不可以在家裡讀書寫字,一起說說話散散心嗎?為什麼新朝宰相做不成了,就非要這樣喪魂失魄似的厭棄一切呢?

  她由此想到,晳子其實並非真心愛她,她住的這間房子其實並不是他的家。他縮在槐安胡同里,生活在他的妻妾兒女身邊。槐安胡同,才真正是他的家。

  富金猛然醒過來了,她其實不過是他的玩物。在他功名得意的時候,他需要她陪著玩樂,為他的生活增加色彩;當他失意的時候,也就失去對她的情緒,她也就理所當然地被他拋棄了。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必要死守著他呢?前幾天,富金看到報上登載的通緝令,知道楊度不久就要被抓坐班房了,今後不但無人陪伴,就連吃飯穿衣的錢也斷了來源。房東已經來催過幾次,要付房錢。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就在這時,翠班主來到了館娃胡同,給富金提起了白副司長。一個勁地夸白老爺有地位,有名望,家裡堆著金山銀山,人又長得英俊懂風情。若是跟著他,這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不盡。富金猶豫片刻後同意了。

  三天後,翠班主將白副司長帶到館娃胡同。白副司長從頭到腳裝扮一新。富金見他雖沒有晳子的倜儻瀟灑,卻高挑健壯,年紀也不大,比起許多嫖客來還要強幾分,心裡已自滿意了。翠班主向白副司長誇獎富姑娘愛好高雅,喜歡臨帖寫字,還說起楊度用三萬銀圓買《韭花帖》送給她做見面禮的事。白副司長當場拿出一張十萬銀票來送給富金,說這是見面禮,日後還送你幾十萬作私房錢。又說愛臨帖那更好辦,乾清宮三希堂里堆滿了乾隆爺生前喜愛的寶帖,過些日子帶你去看,只要你喜歡,我都有法子弄出來送給你。這種通天本事,令富金大為驚訝。白副司長隨即拿出八十萬銀票交給翠班主。就這樣,富金歸了白副司長,當夜他就宿在館娃胡同了。

  接連三天,白副司長為此廣宴賓客。對所有的來賓,他都得意揚揚地介紹,這新娶的如夫人,就是過去楊度寵愛的雲吉班頭號紅牌姑娘。來賓們便立即對這位白副司長另眼相看,稱讚他艷福齊天。富金得知後,心裡卻泛起一陣隱痛。

  富金畢竟真心愛過晳子,與他有過幾個月恩恩愛愛的夫妻生活。今天,當看到晳子滿臉憂鬱地來到館娃胡同時,富金的內心裡有著深深的歉疚。她以加倍的柔情和晳子說著話,關心地詢問他的身體和心情,勸他想開點兒。又特意問到他的家人,從李氏老太太一直問到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尤其對黃氏和亦竹更問得細緻。楊度心裡很奇怪,過去富金從不問起他的家人,對於他的妻妾更是絕口不提。楊度知道這是女人與生俱來的妒心的緣故,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不在富金的面前說起他的妻兒。然而今天,富金主動地說起這些事,他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果然,富金終於說到了正題。

  「晳子,看到報上的通緝令後,我心裡很難受。你一直不到我這裡來,我還以為你被政府抓起來了。翠媽媽也是這樣認為的,她說楊老爺坐牢去了,家產都要被查抄,虧欠雲吉班的二十萬看樣子是還不了啦。原先以為這二十萬是絕對少不了的,所以她把新起的房子規模弄得很大。現在房子起好了,欠了很多錢,就等著這筆錢來還債。翠媽媽心裡很著急,內務部的白副司長自願拿出二十萬來補這個虧空。翠媽媽感激他,要我在你坐班房的這兩年陪陪他。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只好答應。晳子,請你寬恕我,待你出了牢房後我再陪你。」

  富金這番話,完全是翠班主編出來教給她的。她覺得用這樣的話哄哄晳子,總比直說要好點兒,晳子聽了也不會太難受。說完後,富金心裡一陣悲傷,抽抽泣泣地哭起來。

  楊度聽了這話,驚愕得半天作不了聲。真正是禍不單行,一個人倒起霉來,怎麼就這樣災難接踵而來?連一個用重金贖出來的妓女都保不住了,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一時間,楊度仿佛覺得天旋地轉,渾身上下一絲氣力都沒有了。他將雙臂支在桌面上托住腮幫,勉強使自己沒有倒下去。

  富金見狀,哭得更傷心了,良心責備她不應該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

  突然間,楊度大夢初醒。富金算是自己的什麼人呢?她本是袁克定在八大胡同里結識的妓女,由袁轉而介紹給自己的。說是贖出來的嘛,四十萬隻交了二十萬,也沒有跟雲吉班具結。自己既然交不出那二十萬,別人代出了,她陪那人也說得過去。好比說去店鋪買東西吧,帶的錢不夠,別人錢多,那就只得歸別人,有什麼值得特別難受的呢?

  「富金,不要哭了,我不怪你。」

  就在一邊哭的時候,富金心裡也在一邊自我寬慰:這都是翠媽媽的安排,我能有什麼法子呢?白副司長出得起錢,我也只得歸他了。

  「晳子,翠媽媽說,叫那個白副司長出四十萬,把你那二十萬還給你。」

  進了鴇母手中的錢,好比送給貓嘴裡的魚,還有出來的嗎?何況那錢本是籌安會的公款,從翠班主手裡再拿出來,必定會弄得滿城風雨,到時還是會被沒收。楊度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富金也知道那二十萬翠媽媽是絕對不肯拿出來的,於是說:「那副《韭花帖》我還給你吧,你去把那三萬銀圓換回來。」

  那副《韭花帖》早已被藍翰林的後人證實為贗品,還值得三萬銀圓嗎?何況那小子也早已無影無蹤,上哪兒找他去?楊度又苦笑了一下,說:「送給你的東西哪有退還的理,留下作個紀念吧!」

  富金心裡充滿了感激,自思這的確是個男子漢,可惜不該栽了跟斗,有心留他再住一夜,又怕白副司長來了不依,便說:「晳子,我到廚房去炒兩個菜,陪你喝幾杯酒,再唱兩個好聽的曲子給你聽吧!」

  猛地,楊度想起宋代范成大贈妾給姜夔的故事來。有一次,著名詞人姜夔將他自製的最為得意的兩首歌詞《暗香》《疏影》送給時為參知政事的范成大。范成大讀後很稱讚,命侍妾小紅依曲而唱,姜夔自己吹洞簫伴奏。小紅歌喉清亮,婉轉動聽。姜夔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漂亮的小女子,竟然忘記吹簫了。范成大笑著說:「你這樣喜歡她,老夫就送給你吧!」姜夔喜不自勝,連連磕頭道謝,後來又作詩道:「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這段贈妾佳話久傳文壇,被歷代文人們津津樂道。落魄到了這種地步的楊度,還羨慕著當年范老宰相的風流豪舉,心裡想:我何不寫它幾首曲子來,讓富金唱一唱,日後傳出去,也是一段故事。宰相做不成了,且湊個贈妾曲,讓後人將它與范老宰相贈小紅的佳話相提並論,也算得上一種風光。

  想到這裡,楊度強壓住心底深處的失落之痛,對富金說:「酒倒不必喝了,老歌子也不要唱了。你去化化妝,打扮得漂亮些,我在這裡寫幾支新歌子,一會兒你唱給我聽。我們好來好去,就這樣分手吧!」

  富金聽後,心裡又湧出一絲悲酸,點點頭說:「好吧!」

  廳堂里,楊度鋪紙蘸墨,托腮凝思,酸辣苦甜,千百種情感一齊湧上心頭,寫寫停停,停停寫寫。

  臥房裡,富金在換衣梳頭,描眉敷粉。她知道今天是與晳子的最後一次聚會了,她要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唱得甜甜潤潤的,以此來酬謝晳子幾個月來對她的疼愛,來略為彌補點兒自己的過錯。

  半個時辰後,楊度的歌詞寫好了,富金也裝扮停當了。她捧出一把月琴,光彩鮮亮地坐在楊度的對面,看了看歌詞後,她挑了一個最為哀婉纏綿的調子配上。

  「唱吧,富金,人生能有幾回歡樂,咱們來個歡樂而別吧!」楊度硬起喉嚨說著,努力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

  富金滿眼淚水,輕輕地點點頭。隨著一陣柔軟的琴聲響過,館娃胡同宅院裡飄起富金繞樑不絕的歌聲:

  生長姑蘇字小紅,每歌紅豆怨無窮。

  落花自與枝頭別,不任花枝只任風。

  楊度端起茶杯,注目望著富金,眼前唱曲的,正是又一個傳名千載的姑蘇小紅。富姑娘,寬心去吧,惡風吹來,一朵嬌嬌小小的花朵還能抵擋得住嗎?

  折花隨意種雕闌,驀地秋風起暮寒。

  不信興亡家國事,果然紅粉盡相關。

  過去讀《長恨歌》,讀《桃花扇》,多少次為紅粉與國家之間的奇異相關而感慨唏噓,想不到今日我楊晳子又為國亂香銷添一個活生生的例證!

  啼罷無端說舊盟,旁人窺視淺深情。

  莫因別後悲淪落,猶念天涯薄倖人。

  楊度放下茶杯,想起當初與富金說過的話:有朝一日做了新朝的宰相,要仿效漢武帝為陳皇后金屋藏嬌的故事,建一座既豪華又清幽的香巢。可而今,自己竟然與「淪落」「薄倖」聯繫在一起了。世事風雲變幻,人生禍福難測。唉!

  合浦還珠事已難,飄蓬分離兩悲酸。

  此行記取煙波路,歲歲年年夢往還。

  富金唱到這裡,語聲哽咽,淚流滿面。她再也唱不下去了,丟掉月琴,撲到楊度的懷裡,大聲嚷道:「晳子,晳子,我們還有團聚的一天嗎?」

  楊度也禁不住流下淚水來。他撫摸著富金滿是首飾的頭髮,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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