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究竟是人生不宜久處順境呢,還是順境原本就是誘人墮落的陷阱
2024-10-10 20:29:51
作者: 唐浩明
袁世凱以為他宣布不做皇帝,西南方面便會止戈息兵,全國也會再一致維護他的國家元首的地位。豈料護國軍並不買他的帳,提出了幾條和議條件:袁世凱退出總統之位,可免去一死,但須逐出國外;誅帝制禍首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大典籌備費及用兵費六千萬,應查抄袁及帝制禍首之財產賠償;袁之子孫三世剝奪公民權。袁世凱自然不能接受這種條件,於是戰爭並沒有停息。
不久,浙江宣布獨立。一個多月後,袁世凱寄予重望且與袁克定拜過把子的陳宧在四川宣告獨立。幾天後,湖南將軍湯薌銘又宣布獨立。袁世凱立即派唐天喜率部前去鎮壓。唐天喜跟隨袁世凱幾十年,是袁的忠心家奴。唐臨行時向袁表示要誓死效忠總統。誰知一到湖南,他見民情激奮,湯薌銘的力量比他強得多,便立即投靠了湯。消息傳到中南海,袁世凱如遭五雷轟頂,連叫數聲「唐天喜反了,反了」後,便昏迷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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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已臥床一個月了,近來又連續五六天不能導尿,身體已虛弱至極。袁克定見父親昏迷過去,知已無望了,便趕緊要夏壽田將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楊士琦等人請來,安排後事。夏壽田說:「晳子說他好久沒有見到總統了,很是惦念,也叫他來與總統最後見一面吧!」
已從太子夢中醒悟過來的大公子點了點頭。
楊度的心緒十分蒼涼悲哀,他窩在槐安胡同的家裡,已經整整兩個月足不出戶了。自從袁世凱宣布撤銷帝制,楊度對蕩平護國軍維護帝制的期望便徹底破滅了,但他君憲救國的信仰卻並沒有破滅。兩個月來,他對自己近年來的行事做了一番細細的反思。他堅信不是君憲制不對,而是袁世凱非行君憲的明君。袁的最大錯誤是逼走了蔡鍔。倘若重用了蔡,哪來的雲南反對;倘若雲南不鬧事,何至於有今天?他也堅信自己一番為國為民的苦心,終究會得到世人的認可。他在辭去參政院參政的呈文中,一面表明自己的心跡,一面發泄對袁的無可奈何:「世情翻復,等於瀚海之波;此身分明,總似中天之月。以俾斯麥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亂國,即令有心救世,終於無力回天。流言恐懼,竊自比於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於孟子。」
這篇呈文公開發表後,便有《京津泰晤士報》的記者來槐安胡同採訪。他神態安閒地對記者說:「政治運動雖失敗了,政治主張絕無變更。我現在仍是徹頭徹尾君主救國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中國之時局,除君憲外,別無解紛定亂之方。待正式政府成立後,我願赴法庭躬受審判,雖刀鋸鼎鑊,其甘如飴。」
這個談話披露後,更招致輿論界一片痛詆,都罵楊度是一個冥頑不化十惡不赦的帝制餘孽。甚至有人主張立即予以逮捕,梟首示眾,以為至今仍堅持帝制者之儆戒。楊度心中雖有些恐慌,但知道畢竟還是袁世凱在做總統,決不會有人闖進槐安胡同來抓他的。誰知強壯如虎的袁大總統,一說病,便馬上不可收拾了。
楊度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來到中南海居仁堂,這裡的氣氛陰冷凝重。夏壽田把他領進袁世凱的臥室,病榻四周站著十來個人,一律肅然,房子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德國醫生希姆爾正在給袁世凱打針,鑷子碰撞鐵盒子發出的聲音,顯得格外尖厲刺耳。誰也沒有去理會楊度,只有楊士琦用陰暗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他立時覺得身上有一塊肉被刀切掉了似的。
他悄悄走到床邊。袁世凱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原先圓胖的臉已經消瘦了,肥厚的嘴唇也變成乾癟癟的,唯獨兩撇黑白相間的牛角鬍鬚依舊粗硬地翹起,仿佛不願倒下總統的威風似的。望著袁世凱這副模樣,楊度心中甚是悲愴。戊戌年小站初次晤面,至今已是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間,就是病榻上的這個人,憑藉手中的軍隊,升巡撫,晉總督,入軍機處,又因為這支軍隊而招嫉遭貶。三年後奇蹟般地復出,位居總揆,斡旋南北,捭闔朝野,居然當上了民國的總統,又過了八十多天皇帝癮。真可謂挾風雷,驅鬼神,是當今中國的第一號強人。十年來跟著他,試圖憑藉他的力量施展平生抱負,這原本是沒有錯的。倘若他能重用自己,由自己來組閣主政,從從容容,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把憲法實施好,把國家治理好,到了國家強大了,百姓富裕了,那時總統功德巍巍,天下歸心,再由自己出面,率領百官,懇請他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金甌不缺,將共和改為帝制,那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事。國體雖變,政體不變,上下相安,四夷不驚,豈不甚好!只可惜他用庸才而不用人才,使得大公子不安,自己也有怨氣,匆匆忙忙地把事情提前辦了,弄得天時不遂,人和不成,好事反而變了壞事!袁項城呀袁項城,你精明一世,只因為不用我楊度而弄到如此結局,也害得我今後難以處世為人。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使國家失去了一個不可復得的機會!你撒手走了,留下這個即將大動盪大分裂的爛攤子如何處置?
「總統醒過來了!」有人輕輕地說了一聲。
楊度見袁世凱睜開眼睛,目光無神地將圍在四周的故舊僚友們都看了一眼,臉上無任何表情。楊度看到袁世凱的目光望著自己了,他真想喊一聲「總統」,但又叫不出口。他覺得袁世凱在盯著自己時,嘴巴微微動了一下,好像有話要說。一會兒工夫,目光又轉過去了,袁世凱望見自己的嫡長子袁克定了。袁克定走前一步,正要握著父親的手,只見袁世凱吃力地將右手略微抬起,無目的地指了一下,嘴巴又動了動,終於輕微而又清晰地吐出一句話來:「他害了我!」
袁克定一驚,不敢把手伸過去。他意識到父親至死也沒有忘記《順天時報》的事,這句話中的「他」,一定指的是自己。
楊度也猛然一驚,總統莫不是在說我?是我把蔡鍔竭力引薦到北京來的,最終反掉帝制氣死總統的恰恰是這個蔡鍔。「他」,不就是被總統罵作「蔣干」的我嗎?
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等人也都吃了一驚:這個害死了大總統的「他」,究竟是誰呢?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兒?
本來就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更增添了幾分恐怖。
說完這句話後,袁世凱又閉上了眼睛,從此再沒有開口了。延至第二天上午十時,他終於永遠閉上了雙眼,為袁家壽不過六十又增加了一代人證。
袁克定給父親穿上了準備登基用的龍袍朱履平天冠。袁世凱生前沒有做成正式皇帝,死後卻穿上帝王服去向閻王爺報到。繼任的黎元洪則以大總統的禮儀,為袁舉行隆重熱鬧的喪典。在上千副輓聯中,有一副竟丈貢緞上的輓聯最為引人注目,它以筆力渾厚的書法、措辭微妙的內容,向世人表達了挽者本人的一腔怨憤:
共和誤民國,民國誤共和?百世而後,再平是獄;
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泉之下,三復斯言。
輓聯左下角署名:湘潭楊晳子。
袁世凱死了,護國軍方面自然不便來北京鞭屍焚柩,只得把懲辦帝制禍首十三太保的事再次提起,並聲言如不拘殺這十三個人,決不與北京政府達成和議。
黎元洪本來就討厭袁世凱稱帝,他拒不接受武義親王之封,就是對帝制的公開反對。對懲辦禍首之事,他自然贊同。正準備按護國軍提出的名單一一捉拿,卻不料說情擔保的電報一封封飛到他的桌上。
首先是袁克定從洹上村墓廬打來電報,為他的表叔張鎮芳和他父親的老部下雷震春講情。黎元洪既然禮葬袁世凱,自然也不便拂逆服中的大公子的意,回電准予將張、雷二人從帝制禍首名單中划去。接下來,馮國璋為段芝貴、袁乃寬討保。馮現在是北洋系的老大哥,黎要巴結他,當然要給他這個面子。於是段、袁的名字也劃掉了。然後,李經羲打電話給黎,說嚴復、劉師培人才難得,不宜關進牢房。嚴復的名望素為黎所知,劉師培的學問也讓黎的幕僚們佩服,這樣,嚴、劉也不通緝了。
黎元洪見四方都來保人,想想自己也要趁此機會保幾個才好。尋思本人乃是靠著革命黨的力量才有今日的尊榮,又何況革命黨潛在的力量很大,說不定哪天一聲喊,會又從四處冒出來,須預先留個後路。他便以己身做保人,將李燮和、胡瑛的名字劃掉,本想連孫毓筠的名字也一塊去掉,只是孫為副理事長,目標大,保不得。
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其他的如梁士詒、朱啟鈐、周自齊、孫毓筠四人都有人出來為他們講情說好話,唯獨楊度,普天之下無一人為他說話,相反,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罵他的文章,斥責他由騷動的進步主義的鼓吹者一變為君憲制擁護者,再變為民主共和的策士說客,三變為帝制復辟的禍首,真是個反覆無常、賣身變節的無恥文人。有的文章還揭發他一貫嫖娼宿妓,多年前就從八大胡同里拐走了兩個女人,如今又仗勢霸占雲吉班的紅牌姑娘。為了討好這個煙花女,竟然貪污公款,用三萬銀圓買了一件冒牌字帖送給她,還用四十萬銀圓將她贖出來金屋藏嬌,千真萬確是個無品無行的風流蕩子。又申討他在全國一片反對聲中,仍然堅持帝制不改,與潮流為敵的罪行,是一個不折不扣十惡不赦的頭號禍國賊首。「楊度」二字,已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這樣一個人,還有誰敢來為他討保說情呢?
槐安胡同楊宅,滿天陰霾,死氣沉沉。
李氏老太太和黃氏夫人向來不看報紙,也基本不外出,對世事的變化不知其詳。但西南邊打仗、洪憲年號取消、袁世凱死了這些大事還是知道的,又見晳子兩個多月不出門。婆媳倆也知道楊家遭到厄運了。李老太太便一個勁地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黃氏則在心裡念叨著,盼望丈夫平安無事。亦竹知道丈夫已陷在逆境之中,她也不會說太多的寬慰話,便只有事事順著他。作為這個大家庭的實際主婦,十來個人的吃穿日用都由她做主,她一天忙忙碌碌的,也沒有多少時間去苦惱。這個家庭中有兩個女人的內心最為痛苦,一個是叔姬,一個是靜竹。
叔姬本不太過問國事,在與代懿感情破裂獨居哥哥家的這幾年裡,她只是借書籍詩詞來撫慰心上的傷痕,來抒發她那似乎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既遙遠又近在咫尺的幽怨的愛情。但這段時期來,她卻密切地關注著外部政壇的風雲。她叫何三爺把京中所能見到的報紙都買下,凡是指責哥哥的文章,她一篇都不放過,讀後再剪下來分類保存。叔姬是個聰慧而情感專一的女人,又是一個胸懷較窄而執拗的女人,她看準的路她要頑強地走下去,她看定的人,她要固執地維護著。在這個世界上,她的心中只有兩個男子。她初戀的情郎夏公子,她終生不渝地偷偷地愛戀。她心中的偶像親哥哥,她排斥一切地全盤信任。她並非認為哥哥的事業一定偉大,相反,她並不太贊成帝制復辟,也從不羨慕達官貴人的權勢氣焰,她只是對哥哥有一種深厚的骨肉之情,她希望哥哥順遂發達,希望社會能容許哥哥盡情地展示自己的才智。她不能容忍有人用惡毒的語言詛咒哥哥,甚至連一句批評哥哥的話都容不下。她知道哥哥正當心事沉重之際,無情緒做事,於是自覺地替哥哥收藏檔案,哥哥總有一天會用得上的。
至於靜竹,則更是沉陷在極度的傷感中。靜竹的傷感是複雜的。晳子的事業沒有成功,他固執己見地走上了一條與潮流不合的道路。當年改變君憲信仰,轉而支持共和時,他也面臨著世人的指責,從而引起苦惱。作為一個普通女人,靜竹絕沒有什麼政治信仰,她也絕對談不出該以什麼方式來救國的大道理。但是,作為一個從苦難中熬過來的薄命人,她從本能上感覺到共和要比專制好,至少老百姓在名義上算是國家的主人。這幾個月里,晳子卻狂熱地從共和功臣又退回到君憲的老路上去了。眼下,在他碰得頭破血流神情沮喪的時候,儘管在理智上,靜竹也知道應該去勸慰勸慰他,但在感情上,她已經喚不出當年那份溫馨了。在她看來,自從晳子迷上帝制復辟後,不僅在政治信仰上入錯了門,而且從人生價值的取捨上來說,他也走上了邪道。在靜竹的心目中,晳子是一個清清純純重情重義的男兒,他在這個世界上會靠自己的人品才具做出一番事業來,他會珍惜自己的初衷,會始終如一地愛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同時也會愛惜自己這個用愛情建立起來的家庭。即使做官,也會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一個好官,在外面為百姓辦好事,回到家裡來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槐安胡同這個特殊家庭組合的前些年,晳子基本上是靜竹想像中的正派書生,但這一年來,他幾乎完全變了樣。
這種變樣還不只是表現在沉溺於雲吉班,以及後來為富金贖身置為外室,這尚在其次,在靜竹看來,主要的是晳子的心變了。他的心裡已沒有她們姊妹的重要位置了。這明顯地體現在他對亦竹的冷漠,對自己的疏淡。
靜竹記得,這一年來晳子幾乎沒有跟她親親熱熱說過幾次話。偶爾回家來了,也只是在她的房間裡站一會兒,既不關心她的病情,也不多談外間的情況,只是一個勁地說他忙,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後便匆匆走了。至於梳妝檯上那塊綠綢包的拜磚,他甚至連眼角都沒有瞧一下。
靜竹每每夜半醒來,想起這些事,便會揪心似的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會浸濕大半個枕頭。這時,她常常會打開綠綢,拿出那塊拜磚來,失神地看著看著,腦子裡雜亂無章地遐想。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先前那樣一個滿腔抱負滿腹才情的書生,一旦在官場得意,便會很快暈頭轉向,甚至連自己對著佛祖起下的誓言都會忘記,連自己傾心所愛的女人都會拋棄。究竟是官場這個地方不能進呢,還是晳子本人經不起權勢的蠱惑?究竟是人生不能久處順境呢,還是順境原本就是一口誘人墮落的陷阱?
有一點,靜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她平生所追求的理想破滅了。既然如此,活在這個世上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還不如離開為好。她藉口病已好,停止吃藥幾個月了,她自己心裡明白,她的生命力正在一天天地減弱。這一點,包括亦竹在內,槐安胡同的其他人都沒有覺察出來。
當然,槐安胡同里痛苦最大的,莫過於他的主人楊度了。袁世凱死了,袁克定帶著一大群孤兒寡婦回洹上村守喪去了,袁氏王朝的謀士們或被通緝,或龜縮蝸居,已經風流雲散銷聲匿跡了,帝制復辟是徹底失敗了。作為帝制餘孽中的首犯,楊度一直在痛苦的反省之中。
面對著眼前的現實,一個巨大的疑惑使他始終難以解答。積極鼓吹帝制,固然有想當新朝宰相的一層原因在內,但捫心自問,想為國家謀求一個長治久安的國體的願望也是很強烈的呀!只要是一個正視現實的人,幾乎都不會否認這樣的事實:皇帝退位共和誕生這四五年裡,中國一天也沒有安寧過,不要說憲政沒有建立起來,就連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起碼秩序都沒有建立起來。過去都說只要把滿人的朝廷推翻了,中國就一定會強盛起來,但這幾年沒有皇帝了反而更亂。袁世凱討厭革命黨,革命黨更仇恨袁世凱,那些不屬於革命黨體系的人也不服從中央政府。這不明擺著是中樞缺乏應有的震懾天下的權威嗎?恢復皇權正是恢復權威,而由漢人來做皇帝,正是又有權威,又從異族的手裡擺脫了出來,豈不是兩全其美!楊度相信,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籌安會的宣言得到各省當政者的支持,也才會有全國一致地擁戴袁世凱做皇帝。但是,為什麼當蔡鍔在雲南那麼一喊,便會引起舉國震驚呢?蔡鍔手下只有三千多人,整個滇軍也不過萬把人,為何他們就敢與中央為敵,又居然屢敗前去征討的北洋勁旅呢?還有,陸榮廷、陳宧、湯薌銘這些人為何那麼快就宣布獨立響應雲南呢?蔡鍔是不得重用,積怨在胸,陸、陳、湯這些人都是極受器重而又鐵心贊成帝制的呀,人心之變為何如此迅速?
在國外方面,日本的態度也使他百思不解。明明是竭力勸袁世凱行帝制,為何轉眼之間又堅決反對呢?一個自己行君憲而強大的帝國,卻不願它的鄰國仿效,難道說日本政府存心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中國出現?難道說當初的勸說,是設下的圈套,有意引起中國的內亂嗎?
當初說行帝制,袁克定一倡議,舉國都擁護;而今說捍衛共和,蔡鍔一發難,又舉國都贊同。莫非說,中國各省的當政者都無頭腦,只知人云亦云、看風使舵?抑或是中國的政壇上還有另外一些深層奧妙,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摸到過?投身政治活動二十餘年的帝王學傳人,在這場滑稽劇般的變局中,幾乎惶惶然了。
不久,由新總統黎元洪簽署的通緝令發表了,原來的所謂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只剩下五個,又莫名其妙地加上三個,他們是原內史監內史夏壽田、原大典籌備處辦事員顧鰲及《亞細亞報》主筆薛大可。此八人「均著拿交法庭,詳確鞫訊,嚴行懲辦,為後世戒,其餘一律寬免」。
夏壽田見了這道通緝令真是哭笑不得。在整個帝制復辟期間,他只不過是一個忠於職守得總統信任的內史而已,既非策劃者,亦非活躍分子,像他這種身份的人都要被通緝的話,那通緝令上的名單至少要列百人以上!他來到槐安胡同訴苦。
楊度苦笑著說:「這是因為你的內史一職是我推薦的,別人又都知道你是我的多年摯友,把你列進來,無非是要加重打擊我罷了。這也是落井下石的一種。」
夏壽田明白這中間的究竟後,心情平靜下來,說:「晳子,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楊度說:「你一人在京,現在又因我丟了官職,我看你乾脆搬到這裡來住算了。我這裡人多,熱鬧點兒。」
夏壽田尚未答話,一旁的叔姬聽了忙說:「這樣最好,夏公子你明天就搬過來吧!」
先前天天去總統府辦事,忙忙碌碌的,晚上一人看看書,聽聽留聲機里的西皮二黃,也不太寂寞。這段時期無事可幹了,天天一人悶在家,十分冷清,見叔姬這樣熱情歡迎,夏壽田向她投來感激的目光。叔姬見到這道火熱的目光時,心裡怦怦跳個不停。
楊度接著說:「午貽,你在我這裡住著,不必理睬他們,我一人去法庭投案,並向法庭說明你與帝制事毫不相關,通緝你是沒有道理的。」
夏壽田感動地說:「要去我們一起去,大不了坐幾年班房。我們一起坐,又可以像當年在東洲那樣,同處一室,早早晚晚談詩論文了。」
叔姬聽了這話,心裡激動極了,暗暗地說,夏公子,有你這句話,我這二十多年來的單相思就算得到酬謝了。她噙著淚花說:「你們都不要去,看他們怎麼樣,未必就到家裡來抓人不成?真這樣的話,到時我去跟他們理論,第一要抓的就是袁克定。帝製成功了,他就是太子,得的好處最大。他最積極,為什麼不去河南抓他?其次要抓的是各省將軍,他們都通電擁護,袁世凱還沒登基,就給他們一個個封公封侯的,為什麼不去抓他們?你們來抓兩個書生,不明擺著是欺侮書生無權無勢嗎?」
叔姬這番話真是說得有理有據,楊度、夏壽田都點頭稱是。好在黎元洪也不像真要抓他們的樣子,通緝令發出好些天了,也不見有人來槐安胡同執行公務。
安靜幾天後,楊度猛然想起富金來。好久不見她了,心裡真的很想念,也不知她近來怎樣了,看了通緝令後又是如何想的。他決定明天去館娃胡同看看。誰知不去還好,一去讓他氣暈了。原來,他的藏嬌金屋近日裡已換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