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看到蔡鍔拍來的獨立通電後,袁世凱大罵楊度是蔣干
2024-10-10 20:29:48
作者: 唐浩明
袁世凱接受帝位十天後,夏壽田將一封由雲南將軍唐繼堯、巡按使任可澄署名的特急電報,送到了即將登基的洪憲皇帝眼前。袁世凱看完電報,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這封電報用堅定而懇切的口吻規勸袁世凱改變主意,不要食言背誓。否則,此間軍民痛恨已極,萬難鎮撫。並赫然列出楊度等十三名禍首來。除籌安會六人外,其餘七人為大典籌備處及國民請願會中的頭目朱啟鈐、段芝貴、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雷震春、袁乃寬,請大總統將此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謝天下。限二十四小時予以答覆。
雲南乃邊隅之地,滇軍不過萬餘之眾,袁世凱在一陣驚慌之後立即鎮定下來。當年黃興、李烈鈞以革命黨之氣焰煽動寧贛數省鬧獨立尚未成功,何況區區唐、任之輩能成得了什麼氣候!袁世凱命令夏壽田以政事堂的名義復電雲南:「此電想系他人捏造,未便轉呈。」
三天後,從昆明再來一電,宣告雲南獨立,公然指責袁世凱乃背叛民國之罪人,已喪失元首資格。公開獨立之事已讓袁世凱痛恨了,更使他痛恨的是這封電文的署名中除唐、任外,還加上一個名字:蔡鍔。
袁世凱氣得甩掉電文,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快步走著,粗重的皮靴聲震得整座大樓在發顫。他一輩子都在戲弄別人,幾乎次次得手,從來沒有人能夠戲弄過他。而現在,他身為一國之尊,卻讓一個比自己兒子還要年輕的湖南蠻子成功地戲弄了,他怎能不火,怎能不恨?「蔡鍔呀蔡鍔,抓起你來,我非要食肉寢皮不可!」袁世凱在心裡狠狠地罵道,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蔡鍔是楊度介紹進京的,可見楊度不是好東西。袁世凱想到這裡,不覺將仇恨轉到了楊度的身上。他大聲對夏壽田吼道:「你把這道電報交給楊度,這傢伙,簡直就是蔣干!」
楊度看完這封電報後,人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蔡鍔竟然會玩出這樣一場把戲來。
上個月,蔡鍔親自去了一趟天津,與梁啓超一起制訂了一套周密的計劃。一天午後,蔡鍔雇了一輛黃包車,帶著小鳳仙在北京街頭閒逛。黃昏時他悄悄溜進前門車站,這時梁啓超的家人已早買好車票在等他了。一出天津站,梁府家人便把他帶到日租界同仁醫院一間預約的單人病房裡。幾天後,他和留日本時的同學、士官三傑之一的張孝准一道乘船赴日本。
到了日本後,蔡鍔給袁世凱寫信,說近年來喉頭時常發炎,受日本友人之邀已來日本就醫。又說先與友人遊覽幾個地方,並藉以選擇醫院。蔡鍔寫了十多張明信片,明信片上一一載明行程,交給張孝准,叫張在日本旅遊,每到一處,則給袁寄一張。明信片尚未寄完,蔡鍔便乘船經香港、河內進入雲南。
雲南滇軍內部早已被袁的倒行逆施所激怒,只是苦無威望素著的領袖出頭。蔡鍔一到昆明,便受到滇軍的熱烈歡迎。唐繼堯、任可澄都曾是蔡的部下,自然擁護他。這時,李烈鈞及貴州都督戴戡等人也都到了昆明。他們決定在昆明首倡義旗,捍衛神聖的民主共和制。蔡鍔提出先禮後兵,這便是二十二日以唐、任名義的規勸電。遭到袁的拒絕後,大家義憤填膺。蔡鍔激動地說:「我們與其屈膝而生,不如斷頭而死。我們起兵討伐袁賊,所爭者不是個人的權利地位,而是四萬萬同胞的人格。」
滇軍全體將士一致表示服從蔡鍔的指揮,為四萬萬同胞的人格與袁世凱決一死戰。滇軍遂改稱為護國軍,分為三軍,第一軍總司令蔡鍔,第二軍總司令李烈鈞,第三軍總司令為唐繼堯。第二天,蔡鍔便帶著第一軍共三千餘人北上四川戰場。一路上士氣高昂,連戰連捷。
蔡鍔的這個意外動作太令楊度沮喪了。他趕到館娃胡同,要已贖身離開妓院的富金速去雲吉班一趟,把小鳳仙找來問明情況。富金回來後告訴他,小鳳仙早在半個月前便請長假回東北老家去了,臨走時給班裡留下一句話:請轉告楊老爺,不必為洪憲皇帝過於賣力,說不定費力不討好。
聽了富金這番話後,楊度如夢方醒。原來沉迷妓院、打牌聽戲、積極擁護帝制、去日本養病,這些統統都是蔡鍔精心安排的假象。這些假象不僅迷惑了自己,也迷惑了袁世凱,從而使得他能輕易地從袁的囚籠中飛出,順利潛回雲南。蔡松坡呀蔡松坡,老謀遠慮、深藏不露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你真正了不起!想著,想著,楊度竟然對蔡鍔發自內心地敬佩起來。
敬佩之後接下來便是惱怒。想當初,和袁克定計議保舉蔡鍔由滇入京,原是為了讓他執掌軍權,希望他在由共和向帝制的轉變中,做平叛鎮亂的金剛,充捍衛新皇的長城。誰料到,他竟然不做金剛做惡魔,不為長城為洪水,首揭反旗,倡亂天下,而且全然不顧多年的交情,竟敢把自己列名為十三太保之首。蔡松坡呀蔡松坡,你真正是翻臉不認人,心腸比鐵還硬比冰還冷!
楊度又想,蔡鍔走上這一步,自然是受其師梁啓超的影響,但袁對他將信將疑,到後來還暗地指使人藉故搜查他的家,無疑更把他逼上了反路。倘若袁世凱堅信不疑,引為心腹,給他陸軍總長的實職,將全國軍隊都交付給他,蔡鍔何至於離心離德遠走雲南!顯然,錯不在引進,錯在未予重任。楊度決不承認自己是蔣干,而且他相信蔡鍔以雲南一隅來對抗中央,是絕對成不了事的。
然而,袁世凱和楊度都錯看了形勢,低估了蔡鍔和他的護國軍,低估了全國人民厭棄專制的情緒。
袁世凱派往西南的中央軍隊並不能遏制護國軍節節勝利的軍威,護國軍伸張正義的行動受到人民的普遍敬仰和支持。一個月後,貴州宣告獨立。與此同時,梁啓超在日本人的幫助下,歷盡風險,由海路經香港、越南進入廣西。幾天後,廣西宣告獨立,原廣西將軍陸榮廷自任廣西都督兼兩廣護國軍總司令,任命梁啓超為總參謀。
貴州、廣西的相繼獨立,不僅給袁世凱以重大打擊,而且也震撼了北洋軍內部。坐鎮南京的江蘇將軍馮國璋,早就對袁世凱帝制自為一事強烈不滿。他的不滿,一是因為袁世凱耍弄了他。去年,他曾很認真地就此事當面問過袁,袁也很認真地表示永不做皇帝。馮當時完全相信了袁的話,並廣為袁作辯解。可是不到一個月,袁便背信棄義,馮如何不氣?二是馮也暗暗做過民國總統的夢。袁在日,他自然不敢僭越。袁死後,北洋系中他便是老大了,總統當然非他莫屬。現在改為帝制,他便永遠只有做臣子的份兒了。對袁這個貪心不足的舉措,馮早就老大不高興了。眼看著蔡鍔的義旗越舉越高,這個高足便仿效他的老師,將袁辛亥年的故伎來一番重演。
馮國璋與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山東將軍靳雲鵬、湖南將軍湯薌銘取得聯繫,用聯名形式致電袁世凱,勸他取消帝制,懲辦禍首。馮國璋將他的小集團置於中央政府與護國軍之外的第三方,他本人則成了第三方的領袖,一面憑藉蔡的影響來壓袁,提高自己的聲望,一面又利用袁的力量來壓蔡,組建自己的幫派。馮欲擴大小集團,將五人聯名的密電拍給直隸將軍朱家寶。不料朱家寶卻將這封密電交給了袁世凱。
自從雲南出事以來,一向健壯的袁世凱便感到身體不適了。先是精神懶散,食欲不振,繼而對姨太太們的興趣也越來越淡薄了。他早就患有膀胱結石症,這些日子開始頻頻尿血。想起袁家自曾祖以來連續三代壽不過六十,五十七歲的洪憲皇帝心裡頓生悲涼。朱家寶送來的聯名密電,簡直如同一把利刃直捅他的心窩。蔡鍔反叛,他並不害怕;滇、黔、桂三省獨立,他也不害怕;他害怕的是北洋內部的分裂。北洋軍是他的命根子,命根子上出了問題,便一切都完了。一世梟雄突然發覺自己沒有力量了,他用冰冷的雙手抓起侍立在一旁的夏壽田的手,有氣無力地說:「午貽,我昨夜看見一顆巨星掉了下來,這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二次。第一次是辛丑年,不久李文忠公便死了,這次輪到我了。」
夏壽田望著雙目失神的袁世凱,安慰道:「陛下放心,馮華甫跟隨您二十多年了,他是不會背叛您的;即算是他們同情西南,還有十多個省哩!」
袁世凱的手慢慢地恢復了熱氣,沉吟良久,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順天時報》天天登日本朝野支持我們行帝制,為什麼日本公使和俄、英、法三國公使一起要求我們緩辦帝制?周自齊到日本去,本是說得好好的事,為何他們又改口呢?」
夏壽田也覺得奇怪,他也弄不清這裡面的蹊蹺在哪裡,只得說:「日本政府向來狡詐貪婪,也可能他們是想藉此撈取更多的利益。」
袁世凱輕輕地搖著頭說:「內外都不支持,看來這個帝制還是不辦算了。」
夏壽田心想:眼下這個亂局,怕不是不辦帝制就可以平息得了的。嘴裡卻依舊安慰:「陛下放心,一切都會好的,據說陳的軍隊早幾天還打了一場勝仗哩!」
「唉!」袁世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夏壽田將手從袁世凱的手中抽出來,輕輕地退出了辦公室。
夏壽田剛走,三小姐叔楨拿著兩張報紙走了進來。叔楨是三姨太金氏所生,今年十七歲了。她長得漂亮,又聰明伶俐,頗得父親的喜歡。袁世凱辦公時,是決不允許內眷進辦公室的,妻妾子女們也都嚴守規矩,從不來打擾。但今天,叔楨要向父親稟報一個重大的發現,便顧不得這個規矩了。
「你怎麼來了?」三小姐剛走到身邊,袁世凱便睜開了眼睛,不悅地說,「我在辦公,你出去玩。」
「爹,我有件要緊的事對您說。」叔楨在父親身邊站著,神色頗為認真。
「什麼事?」袁世凱覺得奇怪,她會有什麼要緊事情?女兒家最關心的莫過於終身大事。叔楨早已定好了楊士琦的侄子楊毓珣。毓珣很知上進,現正在日本帝國大學讀書,常有信來,楊家也時常走動。這件事是不需叔楨本人費心的,除開這,她還會有什麼別的事呢?
「爹,給您看一樣東西。」叔楨將一張滿是皺痕的報紙遞給父親。
「這是《順天時報》,我天天都看的。」袁世凱瞟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我知道您天天看這報,我請您看我這一張嘛!」叔楨撒嬌似的把報紙硬塞給父親。
袁世凱對兒子們要求很嚴,在兒子面前他很難有笑臉,兒子們見了他都很害怕。但他對女兒們則較寬,常說女兒在娘家是做客,不要太苛刻。他聘請有學問的女教師住在家裡,教女兒們讀書,但她們讀得好不好,卻從不過問。他對女兒們只有一個要求,不准隨便外出,硬要出家門的話,則要由兄弟們陪伴。
袁世凱將女兒塞過來的《順天時報》掃了一眼,頭版頭條的大字標題是:袁氏帝制四面楚歌。他大吃一驚,看日期,是前天的。前天的報紙他記得,那上面是絕沒有這篇文章的。袁世凱唰地起身。
「爹,你是去找報紙嗎?」機靈的三小姐已經猜到了父親的心思,忙把手中的另一張《順天時報》遞給父親。「不要去找了,我已經核對過了。這是總統府里發的前天的報。」
袁世凱一把抓過報紙,先看看日期,不錯,正是前天自己看的那張,明明白白沒有這篇文章。再看其他內容,卻又都一樣。他頹然坐下,問女兒:「你這張報紙是從哪裡弄來的?」
「是春蘭從外面帶回來的。」
春蘭是服侍金氏和叔楨的丫環,北京本地人。袁府的規矩,家在北京的丫環,每個月可回家住一個晚上。
「春蘭昨天回家去看爹媽,我叫她帶一包五香酥蠶豆給我。今上午她回來,給我一包用報紙包的蠶豆。我吃了幾顆,突然看見了這篇『四面楚歌』的文章。我嚇了一跳,怎麼,居然有人敢罵起爹爹來了?讀了幾行,我心裡想,這樣的文章從沒見過呀,一看報頭,是前天的《順天時報》。我把前天的《順天時報》找來一對,沒有這篇文章。我給弄迷糊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同一天的《順天時報》會不同?有人在報上罵爹爹,這還了得,所以我要急著告訴你。」
袁世凱聽了女兒的話後,心裡甚是惱怒。這明擺著是兩張不同版面的《順天時報》,聯繫到日本公使的態度和拒絕周自齊赴日一事,顯然從外面帶來的那份是真的,府里這張是假的。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造假報來哄騙我?查出來,非要砍掉他的頭不可!他努力壓住心頭的怒火,對女兒揮了揮手說:「我知道了,你出去玩吧!」
叔楨走後,袁世凱按了一下電鈴,夏壽田應聲進來。袁世凱陰著臉說:「午貽,你看看這兩張同一天的《順天時報》吧!」
夏壽田拿起報紙看了看,立即看出了問題,驚問:「這兩張報紙怎麼會不同?」
「府里的《順天時報》每天是誰送來的?」
「過去都是報館雇的當差送的,這段時期是大公子家的茂順送的。」
莫非是克定弄的鬼?袁世凱馬上意識到這點,命令夏壽田:「你快去把克定叫來!」
一會兒,袁克定急匆匆地走進父親的辦公室。見父親板起面孔坐在桌子邊,桌上攤著兩張《順天時報》,袁克定立時膽怯起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著,嗓子似乎也不順暢了:「爹,您,您叫我有,有啥事?」
看到兒子這副神態,袁世凱完全明白了。他怒火衝天,用力一拍桌面,大聲吼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說罷,手一抹,兩張報紙被推出桌面,直落到袁克定的腳跟。袁克定低頭一望,正是《順天時報》。他顫顫地拿起來一看,臉立即黑了。他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要想取得父親的寬恕,只有認錯知罪,蒙哄推卸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兒子錯了,兒子該死!」
「你這個畜生!」
袁世凱順手抄起身邊的藤手杖,朝著克定劈頭蓋臉地亂打起來。三十九歲的袁大公子低著頭,筆挺挺地站在父親的面前,任憑父親的毒打,既不躲避,也不申辯。
「你這個瞞天欺父的傢伙,老子宰了你!」袁世凱一連打了七八下,仍不解恨,繼續死勁痛打兒子,口裡罵道,「你這個毀家壞事的喪門星,袁家要敗在你的手裡!」
打著打著,袁世凱忽然一陣頭暈,腳一軟,跌倒在地。
「爹!」袁克定十分恐懼,顧不得自身的疼痛,忙把父親抱起來放到躺椅上。
「爹,爹!」袁克定失聲喊道。
袁世凱睜開眼睛,見兒子滿臉淚水跪俯在身邊,心裡生出一股疚意來。他有氣無力地對兒子說:「去把徐老伯請來,我要撤銷承認帝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