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袁克定破釜沉舟,要把帝制推行到底
2024-10-10 20:29:38
作者: 唐浩明
第二天日上三竿楊度才醒過來,吃完早飯後,他鄭重地拿起筆來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一則建議年號定為洪憲;二則建議將前清的三大殿太和、保和、中和改為體元、承運、建極;三則建議總統府改名新華宮,中華門相應改為新華門。
正寫著,一男一女匆匆走了進來,楊度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夏壽田和楊莊。他心裡暗自奇怪:叔姬不和代懿一起,怎麼倒和午貽一起到我這兒來了?猛然間想起當年叔姬為午貽所贈宮花而病了半個月的事,難道他們之間舊情未斷?
沒等楊度開口詢問,夏壽田神色慌急地說:「晳子,大事不好,總統改變主意了。」
「什麼!總統改變什麼主意了?」楊度已意識到是帝制的事,但嘴上卻不自覺地發出疑問。
「哥,夏公子說總統要取消帝制的打算了。」叔姬對即將五十歲的夏壽田仍用「夏公子」來稱呼,飽含著她對銘心刻骨的初戀的一往情深。「嫂子們都說,你最好再到日本去避一避風頭。」
這是怎麼回事?楊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急著催夏壽田:「你快說說!」
叔姬代哥哥給夏壽田泡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走到夏壽田身邊,溫柔地說:「你把今早在我們家裡說的話,再細細地說一遍吧!」
夏壽田喝了一口茶,心緒平靜下來。他不時轉換目光,一會兒看著楊度,一會兒看著叔姬,將這幾天總統府里的事敘述出來。
大前天,他用袁世凱的專座金輪馬車將嚴修接到中南海,袁世凱在純一齋親熱地會見了這位多年不見的故友,夏壽田坐在一旁陪同,以便隨時照應。
嚴修近六十歲了,瘦瘦的中等身材,清癯的面孔上架一副黑邊深度近視眼鏡,給這位品行方正的教育家增添了幾分學術威嚴。他並不多寒暄,話說不了幾句便進入正題。
「慰庭兄。」袁世凱已經做了四年大總統,這位不通世故的學究仍用先前的稱呼叫他。袁世凱抽著雪茄面帶微笑,他顯然對這個稱呼不惱怒,甚至還覺得親切。「近來我在天津常聽人說,你要廢除共和制,恢復君主制,自己登大位做皇帝了。我來見你的目的,就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有這事沒有。」
袁世凱平和地說:「這都是謠傳,沒有這回事。」
嚴修扶了扶眼鏡,說:「聽你親口否定這種說法,我就放心了。慰庭兄,說心裡話,我在一姓天下生活了五十多年,官也做過二十多年,要說再行帝制,對著新皇帝山呼萬歲,我並不反對。從我個人來說,還習慣些。」
袁世凱笑道:「你說的是實話,我也和你一樣,對過去那一套總覺得順些,現在許多事都彆扭,做起來礙手礙腳的。」
嚴修從袁世凱這兩句話中,已摸到了老朋友的內心世界。「慰庭兄,不是我當面捧你,要說做皇帝,今天中國只有你最合適。」
袁世凱忙搖手:「范孫兄,你這話言重了。我無德無才,豈敢南面稱孤?」
嚴修淺淺一笑:「但可惜的是,你沒有抓住好時機。」
袁世凱停止抽菸,身子向著嚴修前傾幾分,專心聽著。
「第一個好時機是辛亥年復出時。當時革命軍在東南數省組織政權,已奪去了滿人的半壁江山,那時排滿復漢是全國人民的呼聲。你蒙冤遭貶,隱退洹上,人心大多同情,復出之時,舉世矚目。」
冷冷清清淒悽慘慘離京回籍的那個風雪之晨,又浮現在袁世凱的腦中。就是在那樣的時候,眼前的故人頂著巨大的壓力前往車站送行,他心裡再次湧起感激之情,因而對嚴修的話也就格外聽得入耳上心。
「當時你擁有強大的北洋軍,又乘破漢口克漢陽之軍威,舉手之間武昌可下。奪回武昌後再揮師北上,驅逐胡虜,光復漢家山河,開基立業,建一代新朝,那是一件順天心合民意的大好事。全國擁戴,絕無異辭,即使有人不滿,也不過螳臂當車,不堪一擊。」
袁世凱的心動盪起來:嚴修的話不錯。南克武昌,北攻京師,號令天下,建立新朝,並非難事呀,當年怎麼啦,竟沒有這樣做,是讓共和迷住了心竅,還是不願背欺侮孤兒寡婦的奸雄的惡名?
「當時沒有這樣做,此為失機一。」嚴修不緊不慢地繼續說,「癸丑年,正是大亂初平人心思定的時候,黃興、李烈鈞等人卻為了一黨私利挑起戰爭。你居政府合法首腦的地位,堅決果斷一舉削平了寧贛之變,底定長江,懾服四方,那時你的民望達到了頂點。倘若趁熱打鐵,改國體,踐帝位,也定然會得到萬眾擁戴。但可惜,此機又未抓住。」
袁世凱的心再次搖盪。他後悔當年沒有強行將嚴修從天津接到中南海來,置之以三公之位,待之以國師之禮,朝夕商討國事,撥亂糾誤,也免得這樣一個好機會又白白丟掉了。
「民國成立至今已歷四載,你多次向世界和國人表示堅決推行共和,不使帝制復辟。此種思想已深入人心。」嚴修接著說,「近聞楊度等人辦籌安會,鼓吹君憲,還玩什麼投票表決國體的把戲。這哪裡是在籌一國之治安,實在是無事生非亂國害民!楊度等人真是一批包藏禍心的蠹蟲。慰庭兄,你應像當年對待革命黨那樣,對籌安會這班人嚴厲處置,繩之以法。」
袁世凱凝神聽著,默不作聲。嚴修有點兒動氣了,他又扶了扶眼鏡,歇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只聽說自古以來建國立朝,皆舉兵以得天下,未聞以文章而得天下的。有這個先例的,只一個新莽,然很快就消亡了。現在楊度等人打著籌安的幌子,挾芸台以蒙蔽你,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這都出自你的主意。看在我們相交二十多年的份上,我特地從天津來規勸你一句:共和必不能否定,帝制決不能復辟。這不只是為中國,首先是為了你,為芸台,為袁氏子孫的平安無事。慰庭兄,我告辭了。」
袁世凱送走嚴修後,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坐了很久。天快黑時,他誠懇地對夏壽田說:「嚴范孫是我的患難之交。他一生研究學問,致力教育,人品正直,不慕名利。別人的話我都可以不聽,他的話我不可不聽。午貽,看來籌辦帝制的事要停下來。」
夏壽田聽了,半晌作不得聲。他第一個想法是要把總統的這個思想轉變馬上告訴楊度。
次日上午,夏壽田在南海邊小石子路上遇到政事堂秘書長張一麟。張一麟悄悄地把夏壽田拉到一棵老槐樹下說:「楊晳子是你的好朋友,你要他趕快停止籌安會的事,總統昨夜心裡很亂。若楊晳子硬要逼他下火坑,一旦出了事,楊晳子就準備做晁錯,以一人頭謝天下吧!」
夏壽田驚道:「有這樣嚴重嗎?」
張一麟說:「怎麼沒有,你以為我是在嚇唬他?楊晳子現在是熱昏了頭,連袁寒雲的小妾都不如,她的頭腦還清醒些。」
夏壽田聽出他的話裡有話,便問:「仲仁兄,你聽說袁府出了什麼事嗎?」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袁寒雲的小妾薛麗清前兩天離開了袁府。」
「就是那個唱崑曲的戲子嗎?」夏壽田說,「聽人說,她長得很漂亮。」
「她不但漂亮,還給袁寒雲生了個兒子。」張一麟壓低著聲音說,「袁寒雲將薛麗清帶進袁府,剛開始薛麗清覺得這是過去帝王住的地方,很稀奇,住了一年後她厭倦了,因為府里只有規矩沒有生氣。上個月,袁寒雲詩興發作,寫了一首名為《感懷》的七律。」
夏壽田問:「詩是怎麼寫的?」
張一麟略為想了一下後吟了起來:「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塞雁掩孤月,西去驕風動九城。駒隙留身爭一瞬,蛩聲吹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詩寫得不錯。」夏壽田贊道。
「詩是寫得不錯,但禍事接著就來了。」張一麟向前後左右望了一眼,見四處無人,才繼續說,「這詩傳到芸台的耳中,芸台說寒雲這首詩是譏諷父親的。」
「怎麼會是譏諷總統的呢?」夏壽田不明白。
「芸台說,要害在最後兩句。最上層是什麼,不就是皇帝嗎?莫到最上層,就是要袁家莫做皇帝。理由是高處多風雨,隱喻政局不穩。芸台到總統面前一挑唆,總統生氣了,將寒雲禁閉半個月。薛麗清說,還沒有登基做皇帝哩,親兄弟之間就起壞心眼了,倘若有朝一日大公子登了位,那還有克文的命嗎?自古以來皇子內部的殘殺比普通人還厲害,不如早點兒離開為妙。薛麗清就這樣離開了中南海。你去告訴楊晳子,把皇帝捧出來後,不但對中國有害,可能對他自己也不利。」
楊度聽完夏壽田這段詳詳細細的敘述,嚇得心驚肉跳。
夏壽田說:「昨天我找了你一天不見人,今天一大早就到槐安胡同去找你。叔姬說你多時不回家了,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叔姬說:「哥,袁克定與袁克文的衝突,不就是當年曹丕曹植的舊事重演嗎?伴君如伴虎,還是離他們遠遠的為好。」
楊度木然坐著,不發一聲。
夏壽田說:「你看如何辦,要不要先去找一下克定。我只請了半天假,我要回總統府去了。」
楊度說:「謝謝你了,你回去吧,我再想想。」
又對妹妹說:「你也回去叫大家放心,我是不願做晁錯的,也不會再到日本去。」
待夏壽田和楊莊走後,楊度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支接一支地抽菸,腦子裡緊張地思考著。
這幾年與袁世凱接觸多了後,楊度漸漸看出袁世凱原來是個官場上最好的戲子,他可以將與內心深處截然相反的神態表演得真誠動人,不露半點破綻。關於帝制,他先後對馮國璋、張謇等人所表示的態度就是屬於此類的傑作。而夏、張所說的這兩天袁世凱的心思紛亂,楊度相信,這很可能是表里一致的反應,也就是說,嚴修以其品德和雄辯打動了袁世凱。袁很有可能會接受嚴的勸告。倘若如此,這幾個月的心血就白費了。新朝宰相也便沒有了,多年來鑽研的帝王之學再次變為泡影,不但將給歷史留下一段遺憾,而且還會給後人增添一個笑柄。應該讓袁世凱信心堅定地把帝制推行下去,不能因嚴修的幾句話就改變了主意。楊度想到這裡,霍地起身,要去面見總統,陳述自己的政見。
但就在掐滅菸頭的瞬間,他又猛然想起,萬一帝制遭到普遍反對,袁世凱一定會推卸責任,拋出替罪羊,那麼自己就會真的成為晁錯。他頹然坐下,又慢慢地重新點燃一支煙。他默默地抽了很久,最後決定採納夏壽田的建議,把這個情況告訴袁克定,由大公子出面去勸說乃父。對!這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袁克定此時正在小湯山。楊度雇了一駕兩匹馬套的快車,風急火燎地趕到小湯山。當他把這個突變慌慌張張地告訴袁克定時,不料袁大公子淡然一笑說:「晳子,不要緊,我自有辦法保證家父不會改變主意,該做的事,你們依舊去做。」
看到袁克定這副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情,楊度的情緒頓時安定了許多,便把年號和改名的事簡略地說了下。袁克定高興地說:「『洪憲』這兩字做年號很好。有人對我說,用文定或武定,我對他們說,現在是商量大總統的年號,輪到我登基時,再用『定』吧!」
說罷大笑起來,楊度也跟著笑了,心裡想:袁克定這樣能沉得住氣,看來是個幹大事的人,莫非他真有儲君的福分?
袁克定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紙來,對楊度說:「你看看吧,這是幾個省國民代表大會打來的擁戴電。」
楊度接過來一一翻開看。這些擁戴電是湖南、湖北、山西、雲南、浙江、安徽、黑龍江、河南、廣東、江西十個省的國民代表大會打來的,一致表決擁護帝制,取消共和。看到這些電報後,他心裡更加安定了。籌安會成立尚不到兩個月,就有差不多一半的省以全省人民的身份支持君憲制,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現象。難道這十個省的人民的意志,還抵不過一個書生的議論嗎?怪不得大公子穩坐釣魚船!
不過,當他仔細欣賞這些電文時,卻有一絲不快湧上心頭。原來,這十份電報的結尾都是相同的:「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十份電報全都以這四十五個字為結束,一字不差。顯然,這是照抄不誤的一段公文。這段公文是誰發下去的呢?是梁士詒的國民請願會,還是袁大公子本人?楊度深以此種做法不妥。這些都是歷史檔案,倘若後人查閱起來,豈不露出了馬腳?這明擺著是由上而下的命令,而並非由下而上的請願嘛!
袁克定全然不把這點兒當作一回事。他笑道:「怪不得你的老師說你是書痴。這些東西留什麼檔案,到時付之丙丁,一把火燒了省事!」
楊度總覺得不妥,但既已如此,也就罷了。他把電報還給袁克定,說:「這就是你保證總統不改變主意的根據嗎?」
袁克定說:「這只是一個方面,還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呢?」
「到時再告訴你吧!」袁克定神秘地一笑,「咱們坐車進城吧,我明天要採取緊急行動。」
第二天,一個凶神惡煞般的漢子推開六國飯店嚴修的住房,對這位斯斯文文的教育家厲聲訓道:「我奉袁大公子的命令警告你,你在總統面前大放厥詞,干擾國策,已犯了大錯。若還要在北京作亂的話,大公子決不會輕易放過你。」說完也不留下名字就走了。
嚴修先是嚇蒙了。待人走後,他細細一想:這是袁克定派來的人無疑,因為不行帝制,他就不可能當太子,所以要遷怒於我。哎,原是為了他們父子好,想不到反而恩將仇報,何苦來哩,讓他們自作自受吧!嚴修悄悄離開六國飯店,望著宮殿巍峨的中南海嘆道:「袁慰庭呀袁慰庭,你一世英明,可惜栽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手裡!」他匆匆搭午班車回天津去了。
與此同時,中南海居仁堂總統辦公室里,袁氏父子正在密談。
袁克定對他父親最為清楚,十省國民代表會議的表決固然給他帶來欣慰,但嚴修一席話給他造成的心病,不是這帖藥可以徹底醫治好的。
袁世凱最看重的是洋人的態度,洋人中他又迷信德國、英國和日本。德皇威廉二世關於帝制的建議是他動心的起因,與英國公使朱爾典的親密友誼,使他相信可以通過朱爾典得到英國政府的幫助。對於日本政府所提出的二十一條無理要求,委屈接受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換取這個東洋強國的支持。德國現正忙於打仗,自顧不暇,無心管中國的事,這是袁世凱所知道的,近一段時期,他關注的是英國和日本對此的反應。袁克定的手裡正是擁有此法寶。
一件是德國駐英國使館代辦,袁克定那年在德國治腿病時所結交的好友施爾納,日前給他的一封私人信件。他拿出給父親看。袁世凱不識德文,叫兒子把大意講一下。袁克定說,施爾納的信是這樣寫的:英國國會議員向外交部提出責問,說外交部對華政策不妥,不應插手中國目前關於共和與帝制之爭。外交部發言人說,袁世凱的中華民國政府是得到人民擁護的合法政府,它正面臨著國體重新選擇的問題,大英帝國政府嚴守一貫的立場,即尊重他們的選擇,政府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插手其間。
克定告訴父親,施爾納通報這個情況後指出,這是英國政府支持中國改行帝制最明朗的外交語言。果然,袁世凱聽了這話後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第二件是前兩天收到的來自日本的《東京日報》。袁世凱在朝鮮十二年,略識日文。他拿過報紙自己看。頭版頭條登的是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最近對新聞界的講話。大隈重信說:中國國民的政治思想極為貧乏,對於究竟應該實行君主制或共和制,均在所不問,只要國內和平生活安定即可滿足,因而大多數人民對於恢復帝制事必不反對。又說袁世凱不失為中國現代一大偉人,其皇帝自為,任何人亦不致引以為怪。
德國代辦的信和日本首相的講話給袁世凱一顆定心丸。他對兒子說:「英國、日本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不過,嚴范孫先生的勸告也有道理。我今天上午已命楊士琦去參政院宣讀了我就時局對全國的宣言,其中主要說的就是國體一事。這是宣言的副本,你可以看一看。」
袁克定拿過副本迅速地瀏覽了一遍。大部分話都是老生常談,實質性的話只有幾句:「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宜審慎,如急遽輕舉,恐多障礙,本大總統有保全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
「父親,」袁克定說,「兒子以為這不礙事。宣言盡可公之於報端,到時各省都一致投票表決贊成帝制,那時父親再發表一個宣言,說服從民意,順應輿論,不得已勉為其難做皇帝就是了。」
袁世凱的顧慮基本上打消了,他吩咐兒子:「你們去辦吧,要多注意國際動向。」
有了父親這句話,袁克定的氣勢更壯了。他想:嚴修的話只是對父親當面說的,影響不大,影響大的是楊士琦在參政院代讀的時局宣言。如果此時不表示一個破釜沉舟的堅決態度,那麼籌安會、請願聯合會及各省的心腹們便會由懷疑而產生動搖,由動搖而導致分裂,即將到身的龍袍便會被吹走。不行!必須消除不良影響,鼓舞士氣,乘勝奮進,直到把中華帝國建立起來為止!
第二天,袁克定召集楊度、孫毓筠、梁士詒、張鎮芳等人在北海離宮開會。袁克定在會上慷慨激昂地說:「中國辦共和辦了四年,弊病叢生,國不安寧,有識人士在碰壁後終於明白君憲才是中國真正應當選擇的國體,籌安會諸君子發起學術討論,經過辯論,道理越來越清楚。請願會諸君子發動京師各界及普通百姓行動起來,為請求君憲早日實行而敦促政府諸公。各位都很辛苦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不料在我們併力奮進之時,有心懷叵測之徒攻擊君憲,危言聳聽,企圖混淆是非,擾亂視聽,死命保住共和殭屍。這些人不唯是總統的敵人,也是我們全體人民的敵人!」
袁克定說到這裡,氣上胸頭。他站了起來,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支在精光閃亮的德國造不鏽鋼拐杖上,左手揮舞著:「楊士琦在參政院代讀的宣言,不是對君憲制的否定,而是總統對我們的告誡。告誡我們要審慎,不能輕舉妄動。大家要理解總統的心情。總統受全民所託,肩負國家的安全,這副擔子有多麼沉重!何況國體是一國之本,牽涉全局,不僅於我們自己切身有關,而且世界各國也都在密切關注著。總統怎能不慎而又慎?」
楊度、孫毓筠不住地點頭,梁士詒沉著臉,張鎮芳悠閒地抽著雪茄,其他人都懍然聽著。
「所以,大家不要因宣言書上的話而疑惑,以為總統改變了主意。我明確地告訴各位,總統昨天親口對我說,他是全國人民的公僕,他尊重全國人民的意願,倘若全國人民都要求實行君憲,都要求他做皇帝的話,他一定要接受這個意願,改行帝制,親登大位。」
楊度臉上露出了笑容,其他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袁克定加大嗓門繼續說:「我告訴大家兩個好消息,一是已有十個省打來了電報,這十個省的人民一致贊成君憲,擁戴總統登位;二是英國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有權威講話,支持中國自己的選擇,不干涉中國內政。」
「哦,原來他手中的法寶是英日兩國的支持!」楊度明白了袁克定最終說服父親回心轉意的原因,他的心更加踏實了,決定明天就去把富金贖出來。雲吉班的翠班主把富金當作一棵搖錢樹,又見楊度是個出手大方的大紅人,開價要四十萬銀圓。楊度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八十萬的籌辦經費頂多只能挪用十五萬,再七湊八湊可以湊出五萬。翠班主說楊老爺馬上就要做宰相了,先拿二十萬把富金帶出班,當了宰相後再交二十萬。開會前楊度還在猶豫,萬一帝制辦不成,今後二十萬何能補齊,不如暫不贖。現在他已下了決心,明天上午先交二十萬,把富金從陝西巷接出來,既兌現了諾言,又能天天和她在一起。宰相美人,全歸了自己,其樂何比!
這時,胖墩墩的張鎮芳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走上前遞給表侄,說:「克定,你看看,這是早兩天在請願會裡發現的匿名信。」
袁克定接過看了一下,臉色立即變得鐵青。他將信撕碎摔在地上,厲聲叫道:「這一定是革命黨弄的鬼,不要被他們嚇唬住!說什麼若行帝制沒有好下場,取消帝制,就可保袁氏子孫無事嗎?一派胡言亂語!帝制已到了這個地步,誰要是能擔保取消帝制袁氏家族永遠沒有危險,則姓袁的不做此皇帝!」
說著,袁克定瞪大眼睛盯著大家,又揚起手中的鋼拐杖吼道:「試問,誰能擔保?」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為好。
袁克定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乾脆使點兒絕活出來,讓那些反對帝制的人心裡也有個怕懼。他將鋼拐杖朝青磚地狠狠一戳,叫道:「我袁克定改帝制是改定了,誰也不能阻擋。哪個敢來試試,我就這樣對待他!」
說完,猛地提起拐杖走到窗戶邊,將窗戶上的五彩玻璃一塊一塊地捅碎。破碎的彩色玻璃片掉到青磚地上,發出一陣陣使人心悸的聲音。大家都被大公子此舉給鎮住了。
張鎮芳走過去,拉住他,以表叔的身份勸道:「克定,不要生氣了。革命黨都是無賴之徒,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誰知張鎮芳越是勸,袁克定越是來勁。他推開表叔,抄起桌上那隻一尺多高明代弘治年間燒制的青花瓷瓶,朝著對面那座大穿衣鏡擲去,嘴裡嚷道:「革命黨無賴,老子比你還無賴!」
隨著嚷叫聲,離宮裡發出「哐啷」一聲巨響,明代傳下的瓷瓶和日本進口的穿衣鏡同時變為粉碎。帝制心腹們都嚇得顫抖抖的。
楊度與袁克定相交近十年了,一向都以為這位大公子溫文爾雅,沒有想到他發起怒來也有這等霹靂手段。是的,外柔內剛,剛柔相濟,才是做大事的材料,袁克定人才難得。與別人的戰慄相反,籌安會的理事長對未來的太子投射的是讚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