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晳子,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上老莊之學
2024-10-10 20:29:41
作者: 唐浩明
北海離宮會議澄清了帝制派心腹們的疑慮,大大增強了他們成功的信心。
楊度和籌安會諸人關起門來,開始草擬各種詔書。
梁士詒和請願會的同仁們則大籌資金,並走入社會,廣為發動各界組織各色請願團,士農工商自不必說了,就連下九流也不放過。繼鹽商、酒商、布商、珠寶商請願團成立後,京師乞丐請願團、娼妓請願團也堂而皇之地舉起小旗子在大街上遊行,表示擁護帝制,擁護袁皇帝,令過路行人掩口哂笑不止,酒樓茶館又增添了絕好的談資。
內務總長朱啟鈐也不甘落後,他乾脆辦起了一個名曰大典籌辦處的組織,公然操辦起籌備登基大典的各項事宜來。皇帝龍袍在日夜趕製,皇后、皇妃、皇子、公主的袍服也在趕緊設計之中。瑞蚨祥的孟老闆打出五十萬銀圓的紅包來,上自朱總長,下至走腳跑腿的職員一一打點遍,把所有宮廷吉服製作的業務全部攬了過去。當年那個氣死八指頭陀的禮俗司白副司長則用重金買通總長,包辦了燒制宮中御用瓷器的任務。他藉口用前代瓷器為藍本,將原清廷文華殿中所藏的不少珍貴古代瓷器運出,在江西景德鎮燒制了大批宮中日常使用的瓷碗、瓷杯、瓷磚。以後他又將宮中原瓷器賣給洋人。這位白副司長由此發了橫財。
至於總長朱啟鈐更是獲利無數。朱啟鈐的第三個女兒是個追逐時髦喜好招搖的人,仗著父親的權勢,在京師極為活躍,儼然為輕薄女郎的領袖。在朱三小姐的帶領下,一批官家女公子爭艷斗侈,競尚奢靡。袁世凱對這種風氣看不慣,暗中授意肅政廳批評。於是肅政史夏壽康秉承旨意,上了一道名曰《奏為朝官眷屬婦女冶服盪行越禮踰閑,宜責成家屬嚴行管束,以維風化而重禮制事》的呈文。袁世凱原擬藉此整飭官府,卻不料被王闓運看中,引作自己離京避禍的護身符。
王闓運一到京師,便對袁世凱貌似禮遇、其實冷淡的態度不滿,採取一種玩世不恭的對策來辦國史館,後又遇到國史館經費不能按時發足的尷尬局面,加之宋育仁無故遭遣等事,他的心情很不愉快。前向周媽母子私自用餉銀賭博牟利惹出案子來,王闓運更是惱火。眼下京師為復辟帝制事鬧得沸沸揚揚,而出頭操辦此事的人,又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學生。王闓運坐在國史館裡冷眼看世界,越看越不對味。他曾經叫代懿把楊度找來,希望學生不要走得太遠了。楊度對帝製成功信心十足,並慫恿老師以耆宿碩望的身份帶頭上勸進表。湘綺老人對此啞然失笑。
在王闓運看來,帝制已不可能再復辟,袁世凱也將當不成皇帝,而他又不能勸說這個年侄總統回心轉意,甚至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學生都不能懸崖勒馬,再加之這個國史館長做得如此窩囊。既然這樣,還留在京師做什麼,不如回到雲湖橋去,眼不見心不煩,豈不安寧多了。何況近來身體也常有不適之感,已是八十四歲的人了。古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隨便哪天都有自己去的可能,何苦要雙腳伸直在京城,讓兒子們費盡千辛萬苦再運回老家?
一想到死,湘綺老人心裡又不平靜起來。八十餘年人生歲月,轉眼就將這樣過去了。「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真正是一點兒不假呀!雖說是學富五車,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詩名傳海內,但老人平生的志向豈在此!安邦定國,拯世濟時,像管仲那樣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像魏徵那樣輔佐賢君整治世道,那才是他的人生抱負、處世理想。然而生不逢時,一次次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好不容易為帝王之學找到了一個志大才高的傳人,而這個門生卻又天性沉穩不足躁競有餘,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有碰到一個好的時代,沒有遇上一個可成大事的非常人物。
帝王已被推翻,想恢復帝制的人又不得其時不得其人,看來帝王之學永遠只能是一門束之高閣的學問了。「哎!」湘綺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賴三送來一封家信。這是大兒子代功寫來的。信上說,湘綺樓遭了秋雨,又添了不少罅漏。這兩天天氣好,齊白石正帶著幾個木匠泥瓦匠在修理。又說《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完成了,等父親審訂後擬請人雕版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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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信後,湘綺老人又增一番感慨:還是齊璜這人本分厚道,已經是出了大名的畫師了,仍不改木匠本色,空閒時總是拿鋸握刀地做細木活。自己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在老師的面前依舊是謙卑恭侍,不像晳子這樣自以為可以做宰相了,老師的話也聽不進了。先前總以為楊晳子、夏午貽這些人是光大師門的高足,看來,真正成就一番大事業的,或許還是這個木訥其外靈秀其內的齊木匠!
《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成功了,也虧代功多年來孜孜不倦的努力。這個題目是他給兒子出的,本來他自己可以寫,但他有意讓給兒子,希望兒子寫成這本書,並通過這本書的寫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學路數來。湘綺老人很高興,兒子總算爭了氣。代懿、良兒這幾個月也都有進步。兒孫們向學上進,這是垂暮之際的湘綺老人唯一的自我安慰了。
前幾天,老友吳熙從湘潭城裡寄來一封信,對他開玩笑說,四十多年前,曾侯去世時,你送的輓聯曾襲侯不願掛出來,然而上千副輓聯沒有一副有你的實在公允。現在我也給你寫了一副輓聯,也有不恭之處,但自認為恰如其分,想趁著你未死之前過過目,點個頭,好讓代功他們掛出來。輓聯是這樣的:文章不能與氣數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壽皆為累;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
湘綺老人輕輕地讀了一遍,淺淺地笑了。輓聯的確做得不錯,氣勢奔放,評價也客觀,不愧為出自相知多年的好朋友筆下。老人一生寫過數不清的輓聯,對於平民百姓,他不惜說幾句好話,掙得死者家屬的歡心,但越是對那些名大位高的人物,他越是慎重對待,力求實事求是,不媚不諂。所以他的輓聯自成一格,高標時俗。老人自信,就憑那些輓聯,他的名字也可以傳下幾十百把年。
他知道自己一旦作古,親朋好友、門生故人的輓聯也會不少,但此中能有幾副挽得恰到好處就難說了,不如自己生時先來挽一下,也算是對這個世界作個最後的交代。
湘綺老人端起銅水煙壺抽起來,半眯著眼睛認真構思。他沒有半點兒自挽的悲哀,心中充塞的是詩人的才氣和志士的執著。他要向世人說出自己作為逝者的遺憾和對來者的殷切期許。他終於放下銅水煙壺,拿起玉管羊毫在白紙上寫出兩行字:春秋表已成,幸賴佳兒傳詩禮;縱橫計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
昨日又傳出風聲來,說明年元旦將舉行登基大典,所有政府官員、參政、大夫以上者皆須稱臣上頌表,併到太和殿行三跪九叩之禮。王闓運實在不願給那個年侄總統行君臣之禮,他急著要尋一個理由立即辭職南歸。今天看到政事堂公布夏壽康這道整飭官眷風規的呈文,耄耋老翁突然來了常人不及的靈感。他想起「君子不苟潔以罹患,聖人不避穢而養生」的古訓,決心效古之自愛者以穢德自掩的故事,將夏壽康這道呈文借來為己所用。他思索了一下,提筆寫了一份辭職書:
呈為帷薄不修婦女干政無益史館有玷官箴應行自請處分祈罷免本兼各職事。闓運年邁多病,飲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須臾離女僕周媽。而周媽遇事招搖,可惡已極,至惹肅政史列章彈奏,實深慚恧。上無以樹齊家治國之規,內不能行移風易俗之化,故請革職回籍,以肅風紀。
寫完後他又看了一遍,自己還滿意。前幾天《日知報》載文諷嘲他將國史館大權拱手讓與周媽,現正好以此為由,離開這座烏七八糟的京城。承認有玷官箴,諒那個年侄總統既不好指責又不能挽留。
他把周媽喚進來,要她三天之內將行李準備好,以便回湘潭去。
周媽驚問:「老頭子,官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去?」
王闓運笑著說:「這官做得有什麼好?」
「又不要做事,又能支薪水,還能給我們母子郎崽謀一份收入,到哪裡去找這樣的官做?」
周媽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說:「老頭子,你知道嗎,滿城都在傳說總統明年要做皇帝了,要大赦天下,大賞功臣。你是他的年伯,說不定他要封個侯給你哩!」
王闓運見這個村婦愚昧得可愛,便笑著說:「好哇,我們先回湘潭過年,過了年後再來北京討封吧!」
周媽笑逐顏開地收拾東西去了。
行裝且由周媽去整理,自己可不必管,但館務總得交代一下吧。他又提起筆來,擬了一個條諭:本館長有事回湘,館中事務擬令門人楊度代理。如楊不得暇,則請曾老前輩代理;如曾老前輩不暇,則請柯老前輩代理;如柯老前輩不暇,則請顏老前輩代理。好在無事可辦,誰人皆可代理也。此令!
停下筆後,他自己也不覺失聲笑了。語句看起來有點兒調侃的味道,但每個字都落在實處。楊度身為副館長,當然應該代行館長職務。但楊度現在忙於扶袁世凱登基,哪有時間過問國史館這個冷曹,那自然只得請曾廣鈞、柯劭忞、顏念淵等人代理了。曾、柯、顏都是光緒朝點的翰林,比自己欽賜的翰林早好幾科,不稱他們為老前輩稱什麼?至於「無事可辦」一句,更是大實話。
代懿要守著叔姬,盼望她回心轉意,不願跟老父回家,良兒也不想離開繁華的京城,王闓運只得帶著周媽母子郎崽回去。他原打算悄悄地一走了之,不想與楊度、夏壽田告別,但他的辭呈既要送給總統,就自然不能瞞過內史夏壽田。夏壽田將此事告訴楊度,楊度也深為奇怪,兩人一齊來勸說老師收回辭呈。但王闓運去志已決,斷不改變,他們也無可奈何。
於是叔姬也來看望公公,叮囑老人家一路多多保重。王闓運見代懿、叔姬總不能和好如初,心裡老結著一個疙瘩。當後來他得知午貽常去槐安胡同,又聯想到午貽至今仍單身一人,並不接夫人兒女來京師,老人猛然間悟得了什麼。他本想就此事問問叔姬本人,但他太疼這個才華少見的媳婦了,不忍心刺傷她。
叔姬把一大包路上吃的點心送給公公。老人接過,傷感地說:「叔姬,我這次離開北京回湘潭,說不定就是我們翁媳之間最後一面了。」
叔姬忙說:「你老人家怎麼說這樣的話?硬硬朗朗的,有一百歲的壽哩!」
「我也不想活那麼久。」王闓運搖搖頭說,「我對你說句心裡話,在四個兒媳婦中,我最疼愛的是你,想必你也知道。」
叔姬點點頭,眼圈有點兒紅了。
「代懿不爭氣,沒有出息,他配不上你,這點,爹心裡明白。」王闓運的語聲有點哽咽了。「不過,代懿心不壞,他是實心實意對你好的。看在這一點兒上,也看在你們兒子的分上,我死之後,你莫和他離婚。」
叔姬的眼淚簌簌流了下來,想起遠在湘潭的兒子,心中異常痛苦。王闓運兩隻昏花的老眼一直盯著媳婦,盼望她表個態。叔姬本想和代懿離婚,但看著年邁的公公這副乞求之相,她終於軟了下來,心裡說:沒有辦法,這就是命!她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王闓運無限欣慰地說,「這我就放心了。」
十二號傍晚,王闓運就要離京回湘了。這天中午,楊度、夏壽田做東,在四如春飯莊為先生置酒餞行。代懿叔侄要監督行李上車不能來,叔姬身子不舒服也沒來。王闓運穿著一件棗紅色緞面開氣兒長棉袍,在周媽的攙扶下赴了學生的酒會。
他剛一落座,便對楊度、夏壽田說:「我老眼昏花,看字不清了,剛才路過長安街,怎麼見原來的中華門改為新莽門了。是誰主張的,改成這樣不吉祥的名字?」
新莽,在歷代史冊上都用來作為王莽創立的新朝的稱呼。王莽欺負孤兒寡婦,所建立的新朝得之既不正大光明,為時又只有短短的十五年,在歷史上是一個極不光彩的朝代。袁世凱身為前清的總理大臣,將三歲的小皇帝推翻,自己做了民國的總統,當時許多遺老遺少都將他比為王莽。現在又要做起皇帝來,除開他的帝制心腹們外,大家都說他是名副其實的王莽了。王闓運說這句話是有意指桑罵槐,楊度、夏壽田這樣的聰明人如何能不明白?他們也不好責備老師,便只得賠著笑臉。楊度招呼著老師坐好。
夏壽田說:「你老看錯了,那不是新莽門,那是新華門,總統府已更名新華宮,故大門也相應改為新華門。」
「哦,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接過茶房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眼睛,說,「我是老不中用了,這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夏壽田說:「你老很康健,我們還不知活不活得到這個歲數,即使活得到,到時候怕也是耳聾眼花走不動了。」
這幾句恭維話,讓湘綺老人很高興。普天下的女人都喜歡別人說她漂亮,普天下的老人都喜歡別人說他身體好,這大概是有人類以來便有這種心理,千秋萬代都不會改變的。
老人興致高漲起來,說:「早些日子廣鈞對我說,梁士詒的門人把慰庭家的世系考證清楚了,說他是袁崇煥之後。你們聽說了嗎?」
楊度搖搖頭。
夏壽田說:「是梁士詒的幕僚張滄海查出來的。他找到了證據,說袁崇煥遇害後,第三子為避難從東莞遷到項城。從此有了項城袁家,所以總統為袁崇煥之後。張滄海並建議尊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立原廟。又說三百年前,清廷因行間害袁氏而奪漢人天下,三百年後清室因立袁氏而將天下歸給漢人,所以總統登大位是天意。」
王闓運冷笑道:「慰庭自己認可了?」
夏壽田說:「總統說,立原廟,上尊號,留待他日,目前以配祀關、岳較為得體。」
王闓運搖搖頭說:「慰庭這小子真是昏了頭,竟然亂認起祖宗來了。他老子和我相處的時候,只吹噓他家是袁安之後,以四世三公為榮耀。袁安是汝陽人,與項城相距不遠,還挨得上邊,所以我沒有揭穿他,讓他去吹牛。慰庭連他老子都不如,廣東的東莞和河南的項城相差幾千里,說什麼遷徙云云,真箇是胡扯。是袁崇煥的後人就可以做安穩皇帝了?」
楊度聽了老師這番話,臉上澀澀的,很不自然。
誰知老人喝了幾口酒後,談興甚好,又笑著說:「馮夢龍的《笑史》上有一則笑話,你們看到沒有?」
楊度忙問:「什麼笑話,先生說給我們聽聽。」
王闓運抹了抹滿是鬍鬚的嘴巴,說:「那一年陳嗣初太守家居無事,有一個慕名者來訪,自稱是林和靖的十世孫。陳嗣初笑了笑沒有作聲。說了幾句話後,他取出《宋史·林逋傳》來,叫客人看。那人讀到『和靖終身不娶,無子』這句時臉紅了,起身告辭。陳太守說慢點兒走,我送一首詩給你:和靖當年不娶妻,如何後代有孫兒?想君自是閒花草,不是孤山梅樹枝。」
滿座大笑。王闓運即席發揮:「袁崇煥根本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又哪裡會拱出個第三子遷項城的事來?如此說來,袁慰庭不也是閒花草了嗎?」
「新莽門」「閒花草」,八十多歲老人的創造力聯想力之強,令楊度由衷佩服,不過他也很納悶:為何親自將帝王之學傳授給自己的先生,現在竟然如此反感帝制,如此揶揄即將登位的年侄總統呢?一定要請他將心裡話都倒出來。
楊度想到這裡,雙手舉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說:「先生,我敬你老一杯,祝一路順利回到雲湖橋。」
王闓運坐著不動,只是把杯子略舉了一下說:「我抿一口,領了你的情,你坐下吧!」
楊度坐下後說:「先生,你老今晚就要坐車南歸了,學生今後想經常求教也難了。有一件事,學生心裡一直不十分明白,請你老賜教。」
王闓運放下酒杯:「什麼事,你說吧。」
「先生,」楊度莊重地說,「二十年前,學生從京師罷第回鄉,和午貽一起拜在先生門下,先生將王門的最高學問帝王之學傳授給學生。從那時起,一直到光緒二十八年首次東渡日本止,八年期間,學生追隨左右,刻苦鑽研,在先生親炙下漸漸走進帝王之學的堂奧。先生對學生期望甚高,而學生也自以為得了先生的真傳。後學生再次東渡,在日本又一住四年,努力學習西學。學生將先生所教和東瀛所學冶熔匯合,終於確立了君主立憲的信仰,雖在辛亥年受潮流所迷而有過動搖,但這幾年隨著中國政局的變化,對君憲信仰更趨堅定。學生正欲將一生學問付諸實踐,既可導中國人富強之路,又可將先生平生抱負變為現實。學生本企望在此關鍵時刻能得到先生鼎力支持,卻為何先生反而對此事表現冷淡,甚而反對呢?學生心裡頗有點委屈之感。學生是寧可遭事業不成之責,也不願負背叛師門之罪。望先生鑒此誠心,為學生拔茅開塞,撥霧指迷。」
王闓運伸出一隻乾瘦的手來,緩慢地梳理著已全部變白了的稀疏鬍鬚,注目看著周媽將棗泥和肉末一匙一匙地舀進他面前的瓷碟中,長久不開口,席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晳子把話說得這樣鄭重。」沉默一段時間後,王闓運滿是皺紋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們難道沒看到這半年多來,我是如何辦國史館的嗎?」
楊度、夏壽田都覺得先生雖然沒有接觸到剛才的提問,但顯然他的這句話將會引出一段有趣的內容,於是以極大的興趣聽著。
「你們知道我是如何處世的嗎?老子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莊子說樹大木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和光同塵,逍遙無為,這是老莊處亂世之方。千百年來,此方顛撲不破。唉!」王闓運嘆了一口氣說,「也怪我過去關於這方面的學問沒有對你們講過。」
王闓運用筷子挑起一點棗泥在口裡細細地嚼著,說:「我王某人其實有兩門最高學問,即帝王之學和逍遙之學。世事可為則奉行帝王之學,世事不可為則奉行逍遙之學,用漢儒仲長統的話說就是,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二十年前,你們都還年輕,老夫雖然年過六十,早已奉行逍遙之學,但仍對尋覓帝王之學的傳人痴迷不悟。故對你們,尤其是晳子,總是導以帝王之學,不言逍遙之學。畢竟帝王之學功在天下蒼生,逍遙之學只為一己之葆真養性而已。現在看來,倒是我應該多給你們傳授些老莊養生全性的學問了。可惜我又要回湖南了。」
夏壽田說:「不要緊,總統批示的是准你老回家過年。如果你老願意,過年之後天氣暖和了又再來;即使不來,我們明年再請假回湖南,那時再聽你老傳授老莊的學問。」
「行,我等著你們回來聽我講老莊。」王闓運滿含深情地說,「我近來常常夢見我們師生當年在東洲切磋學問欣賞湘江桃浪的情景,夢境的四周總是碧波蕩漾桃花灼灼的,你們也一個個都是英氣勃發的翩翩美少年。」
楊度被老師的一片深情所感染,說:「是呀,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在東洲度過的,真想時光倒流才好。」
好不容易輪到周媽可以插上一句話了,她咧開大嘴笑道:「那時候我的精力也好,天天為你們煮飯燒茶也不覺得累。晳子一來明杏齋就和先生高聲談話,一通宵不睡覺,老頭子那時也和年輕人一個樣。」
夏壽田感觸頗深地說:「杏壇講學,洙泗誦書,那情景才是人間最聖潔最高尚的圖畫。這個世界,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難找一塊乾淨之地。」
「午貽這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王闓運無限欣慰地說,「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對年輕人只能授帝王之學,老莊逍遙之道也是要到中年以後才能接觸,我的教授方法並沒有錯。我這半年辦國史館,用的都是逍遙之道。說穿了,就是不做事,不做事才是唯一可取的,越做事則離正道越遠。有的事,任你怎麼努力也不能成功。我原希望你們,尤其是晳子能效法我,但沒有做到,於是只有採取冷漠的態度。」
「先生,」楊度插話,「照你老剛才所說,學生這幾個月來做的事,抑或是背離了正道,抑或是毫無成功的可能?」
王闓運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思索片刻說:「晳子,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這些年又活躍在樞要之間,你應該比老朽要懂得更多。老朽對當今政局所要發表的意見,大概都是隔靴搔癢的廢話。」
夏壽田、楊度一齊說:「正要聽先生的指教。」
「要說你們改共和為帝制,我原本沒有什麼不同意之處。我一向對你們說,中國只能行專制,不能有民主。人人都做主,實際上是人人都做不了主,這個世界就一定會亂得一塌糊塗。」
這幾句話甚合學生們的胃口。楊度破例為老師夾了一塊酥軟的蛋糕。
「但可惜,你們也和做先生的我一樣,是不逢其時,不遇其人。」王闓運轉了語氣。「所以,我估計你們的努力是白費的,我甚至擔心會惹起眾怒。」
「惹起眾怒」,這是張一麟「當今晁錯」的另一種說法,楊度已不感到驚恐了,只是有一點他始終不能明白,共和轉君憲,總統變皇帝,既有軍隊的擁護,又有各省國民大會的擁戴,再加之有德國、英國、日本的支持,為什麼湘綺師總覺得此事必不可成呢?他想起戊戌年老師在東洲小島上對幾千里外京師政局的驚人判斷,儘管現在老師衰老了,但他有豐富的政治閱歷,而且身居京師,他一定有其特別的看法。痴情於新朝宰相的帝王之學傳人,仍需要老師的智慧。
王闓運又一次拿起毛巾擦了擦雙眼,繼續說:「胡漢民在報上發表文章,說袁慰庭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嚴范孫面諫慰庭,說他坐失了兩個好機會,而現在共和已深入人心。胡、嚴可謂反對帝制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理由也有代表性,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出一個最要害的原因。正是因為它,才使得袁慰庭做不了李淵、趙匡胤。」
一向有驚世駭俗之論的湘綺師,看來又要發表異於常人的高論了,兩位弟子凝神聽著。
「要說這個最大的障礙的設置者,還得要追溯到曾文正。」
這話怎麼說起,楊度、夏壽田都不明白。
「當年曾文正拯亂世,扶傾危,天天處在爭鬥之中。那時他身邊有一個絕頂聰明的幕僚,此人不是我湖湘才俊,而是江蘇智者趙烈文。他看出了曾文正在十分的爭鬥中只有三四分是與長毛斗,倒有六七分是在與祖宗成法斗。」
與祖宗成法斗?楊度、夏壽田都瞪大了眼睛。
「這個祖宗成法是軍權財權歸於朝廷,各省不能分潤。曾文正辦湘軍,兵由將挑,將由帥定,糧由餉買,餉由自籌。這種做法完全與祖宗成法背道而馳。但事急勢危,不得不如此,曾文正把朝廷的權奪到自己的手裡。到了戰爭後期,湘軍各路統帥個個仿效,遂形成了軍中之軍的局面,不但朝廷不能調遣,連曾文正本人也指揮不動了。到長毛平定論功行賞時,全國十八個省有十三個省的督撫是湘軍將領,而這些督撫都有自己的軍隊,儼然一個個獨立王國。趙烈文看出了這個局面所帶來的惡果,悲嘆藩鎮割據又會重演了。到了後來,李少荃的淮軍有過之而無不及。經過幾十年的演變,漸漸地成了定製,也就釀成了中國政治的最大弊病。」
王闓運喝了口茶,歇一口氣後接著說:
「袁慰庭辦北洋軍,用的也是曾文正、李少荃的老法子。二十年下來,他手下的主要將領,如馮國璋、段祺瑞等人也都形成了自己的氣候。而且中國現在的軍隊並不全是北洋派系,張之洞在湖廣,劉坤一在兩江,岑春煊在兩廣都練了新軍。後來,在辛亥之役、癸丑之役中,各省都督又都乘機建立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從湘淮軍以來,各省行政長官都有自己的軍隊,這已是見怪不怪、常規常例的事了。袁慰庭明為北洋派的鼻祖和統帥,其實他能調動的軍隊已經很有限了。在共和制度下,大家都名為主人,或可相安無事,一旦他要做君父逼人家做臣子的時候,這些人便服不下這口氣了。晳子、午貽,你們明白了嗎,袁慰庭做不成皇帝,其原因乃在蕭牆之中。我老了,不願再在北京親眼看見這場殘殺,我要回湘綺樓去讀我的《逍遙遊》去了!」
王闓運發下的這通大論,把兩個弟子鎮得無言可說。夏壽田頓增一番歷史知識,楊度則仿佛有大夢初覺之感:先生說的這個道理,自己壓根兒都沒有想到呀!「憲法之條文,議員之筆舌,槍炮一響,概歸無效。」自己的這句名言,眼看就會在各省軍閥的槍炮聲中兌現了!
代懿進來說,行李都已裝上車,臥鋪也已安置妥當,請父親大人到車上去休息。大家於是離開酒館,上了馬車,來到前門車站。在眾人的簇擁下,湘綺老人登上了開往漢口的夜班車。
薄暮降臨的時候,站台上亮起了昏暗的煤氣燈。突然,車頭響起巨大的轟鳴,在一聲拖長的鳴叫聲中,笨重的鐵殼車廂開始移動了。湘綺老人猛地從臥鋪上爬起,將頭伸出窗口外,用沙啞的嗓音對著月台上揮手告別的楊度喊道:「晳子,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授老莊之學!」
楊度被先生的這番情意深深地感動了。他重重地揮著手,大聲回答:「你老多多保重,我會回來的!」
冒著沖天煙霧的蒸汽車頭拖著灰黑色的長長的車廂,「呼哧呼哧」地向南方駛去,楊度呆呆地站在月台上目送著。很久很久了,他仿佛還看到老師那顆鬚髮皆白的腦袋依舊掛在窗外,似乎還在聲聲叮囑他:「晳子,早日奉母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