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八大胡同的妓女為中華帝國取了一個動聽的年號:洪憲
2024-10-10 20:29:34
作者: 唐浩明
十天前,雲南派出一個極為機敏可靠的年輕人來到北京棉花胡同,將一份密電碼交給了蔡鍔。憑著這份密電碼,蔡鍔與昆明方面聯繫了幾次,確知他一旦到了昆明,雲南軍界全體人員將聽從他的指揮,為保衛民國而高舉義旗。蔡鍔內心萬分激動,外表則從容平和,一如既往。
接受梁啓超的意見,他自己不再去天津了,改派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為他往來京津之間傳遞密信。梁啓超為他制定了一個由北京到天津,再由輪船繞道日本,從越南進入雲南的路線,叮囑他務必穩定情緒,以平安離京為最高目標,為了國家和人民忍辱負重,虎口脫身。
蔡鍔生性沉靜穩重,這樁天大的事情藏在他的心裡,表面上卻像沒有丁點兒事一樣。
老母和夫人已被氣回湖南老家去了,棉花胡同寬大的四合院除開主人外,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一個做飯的伙夫和一個採買兼信使的小廝。在這三個下人的眼裡,蔡將軍是一個位高名重卻胸無大志的軍人。他頂喜歡的是八大胡同的姑娘小鳳仙,常常帶著那年輕的小妓女四處逛盪,上館子,進戲園,一個堂堂總統府陸海軍辦事處的辦事員、昭威將軍、參政院參政,一個三十四歲前途無量的少年高官卻不知愛惜自己的地位名聲,也不知收斂點兒隱晦點兒,經常大模大樣地攜帶妓女招搖過市,這三個下人很不能理解,他們暗中議論過,發出由衷的惋惜。
蔡將軍還嗜好打麻將,常常邀人來家裡打,一打就是一通宵,而且他的麻將夥伴經常換。這三個下人也不能理解:蔡將軍的麻將打得並不高明,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卻為何如此興致不衰?
有一天深夜,蔡鍔獨自一人從八大胡同回家。進了棉花胡同後,發現前面有兩個巡夜的更夫在窮極無聊地說話。一個說,蔡鍔身為將軍,除開嫖妓女打麻將外就沒有別的事做了,這種人處高位,這個民國真沒有指望。另一個說,袁大頭身邊儘是一批這樣的人,聽說他還要做皇帝,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先前說話的那個更夫笑起來了,說:「老弟,你說得對,袁大頭我見過,腿短腰粗頭圓,就是一隻活脫脫的癩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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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門口,蔡鍔高叫門房開門,那兩個更夫回來一看,嚇得一溜煙跑了。
但蔡鍔很高興,這說明他的裝扮成功了,也說明袁世凱的帝制不得人心。
昨天晚上,雲南在京將校舉行聯誼會,他也參加了。聯誼會開到一半,有人主張上書總統府,擁護將共和制改為君憲制。蔡鍔地位最高,大家請他第一個簽名。蔡鍔不假思考,欣然在請願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接下來六十多個雲南軍官無一遺漏地簽了名。蔡鍔將這份請願書帶回了寓所,準備將它呈獻給總統。
看門的老頭進來稟報:「楊晳子先生來了。」
蔡鍔聽了,略作番思考後走出房間,徑直奔向大門,正好迎上了楊度。
「晳子兄,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想起到我這裡來了。」蔡鍔十分熱情地打招呼。
楊度笑道:「時常想起要來,總是瞎忙,抽不出空。」
二人在會客室里坐下,蔡鍔向楊度遞了一支進口洋菸,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楊度問:「一向還好嗎?」
蔡鍔邊吐煙邊答:「我一天的生活七字可概括:聽戲遊玩打麻將。」說罷大笑起來。
楊度也跟著笑,說:「過去軍旅生活太辛苦了,休息一段時期也好,說不定不久又要大忙了。」
蔡鍔聽出了楊度話中之話,接過話頭說:「晳子,到大事成功時,你可要給我派點兒實事喲!」
蔡鍔這句有意說的玩笑話,卻不料讓楊度聽後熱血沸騰起來。日本士官學校的三傑之一,成就卓著的雲南都督,大總統格外賞識的年輕將軍,今天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分明是將自己看成是未來的開國宰輔了。
籌安會理事長不覺飄飄然起來,大言犖犖地答道:「松坡,以後叫你做個陸軍大臣如何?」
見蔡鍔笑而未答,又補充道:「要麼乾脆設個國防部,陸海空三軍都管起來,你就去做第一任國防大臣!」
「好,好!晳子,你說話要算數!」蔡鍔爽朗地笑起來。
「當然算數!」楊度自豪地說,「假若當不了國防大臣,你只管找我算帳。不過,松坡,你也要表示表示。」
蔡鍔忙說:「我正要給總統獻上一份禮物哩,你來了最好,就托你帶給他。」
「什麼禮物?」楊度問,「總統富有天下,還要你的禮物嗎?」
蔡鍔從內室里拿出一張紙來笑著說:「他雖富有天下,這個禮物還是會要的。」
楊度接過一看,原來上面寫著「雲南軍界請改共和為帝制上袁大總統書」。他心裡高興,再看後面一大堆字跡各異的簽名,排在最前頭的是兩個醒目的大字:蔡鍔。筆力剛勁灑脫,可見簽名者當時毫不猶豫,且對此事的成功充滿信心。
楊度拍著蔡鍔的肩膀說:「松坡,這真是一件好禮物,大總統現在要的正是它。有了這個,國防大臣是絕對跑不了啦!」
蔡鍔十分興奮,說:「晳子,你今天有空嗎?」
楊度說:「我本來沒有空,但你若有什麼事,我會抽空幫你辦。」
「不要你幫我辦什麼事,我想請你玩一天。」蔡鍔將菸灰輕輕地彈進精緻的魚形玻璃煙缸。「明天是小鳳仙的生日,我們今天為她暖暖壽。你如果願意的話,馬上派一輛馬車去雲吉班,把小鳳仙和富金一起接出來如何?」
楊度有三天沒有去八大胡同了,正想著富金哩,何況他還從來沒有跟小鳳仙一起玩樂過,蔡鍔有這等美意,就是再忙也得奉陪呀!
他笑著說:「我今天算是來得巧極了,趕上了鳳姑娘的暖壽日。這樣吧,不要叫她們過來了,我們過去!」
「這樣更好!」蔡鍔說完便招呼車夫套馬。
雲吉班的看門人早就熟悉了蔡鍔的馬車,車子剛到陝西巷口便高喊起來:「蔡將軍來了!」馬車走近門口,見蔡鍔後面還有楊度,又高喊:「楊老爺也來了!」
院子裡的小鳳仙和富金兩人都聽見了喊聲,忙對著鏡子攏了兩下頭髮,便快步走出門來。翠班主也笑容滿面地迎上去。
皮膚略顯得黝黑的小風仙雖說不上很漂亮,卻自有她的動人處。她挽著蔡鍔的手,對楊度說:「楊老爺,你好幾天沒來了,富金都望穿秋水了!」
富金揮打著手帕,嗔道:「你以為別人都像你,蔡將軍一天不來你就吃不下飯!」
蔡鍔笑著說:「你們都是情種,怪不得晳子和我都被你們迷住了。我們一起先到小鳳仙的屋子裡坐坐吧!」
於是四人都到了小鳳仙的房間。房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潔,窗台上兩盆茉莉花開得正旺,滿屋裡飄浮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除妝檯衣櫃外,這間房子裡有一件別的姑娘家絕沒有的東西:正面牆壁上斜掛著一把寶劍,長長的紅絲絛從劍柄一直垂到木地板上,給這間紅粉閨房增添了一股英武之氣。
楊度指著劍贊道:「早就聽說鳳姑娘有俠女之稱,果然不錯。」
小鳳仙舒心地笑了,嘴邊漾起兩隻小小的酒窩。她走到寶劍邊,輕柔地托起紅絲絛,充滿著愛意地說:「這是蔡將軍送的,我最喜歡它!」
蔡鍔說:「鳳仙說她最景仰梁紅玉,我就送她這把劍。」
富金拍著手掌笑道:「鳳仙是梁紅玉,蔡將軍就是韓世忠了!」
蔡鍔說:「富姑娘說得好,晳子即將成為衛國公,那你就是紅拂女了。」
富金說:「我沒有鳳仙的福氣。」
楊度走到富金的身邊說:「你怎麼沒有這福氣?我看你的福氣好得很,過些日子我就把你從雲吉班裡贖出來。」
「那太好了!」富金就盼著這一天,轉念又說,「翠媽媽會要很多錢的。」
「不要緊,隨便她要多少錢都給她!」楊度英雄氣十足地說。
小鳳仙也想贖身,但蔡鍔目前怎麼能贖她。他怕小鳳仙也就勢提出此事,忙轉過話題問小鳳仙:「你知道晳子今天到你這兒來是為了什麼?」
小鳳仙望著富金說:「楊老爺哪裡是到我這兒來的,他是來看我們富姑娘的呀!」
楊度說:「別這樣說,我今天來雲吉班,主要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你。」
小鳳仙笑道:「喲,楊老爺居然給我這大面子!」
蔡鍔說:「鳳仙,明天是你十九歲生日,晳子和我特地來為你祝壽的。」
富金對小鳳仙說:「正是的,還是你的面子大,晳子還沒有替我做過壽,倒先替你做起壽來了。」
楊度說:「明年六月,我和松坡,還有鳳仙,一起來為你做壽。」轉臉對小鳳仙說:「壽星婆婆,你說這個壽如何做法?」
小鳳仙托著腮幫子想起來。
蔡鍔說:「我提議,先到牛街清真館去吃烤全羊,再去聽戲。廣和樓現正唱的《汾河灣》,譚鑫培的薛仁貴,王瑤卿的柳迎春,當今中國的第一對好搭檔。」
小鳳仙說:「全羊太膩了,不如到虎丘閣去吃蘇菜,清爽些。」
富金說:「《汾河灣》沒看頭,到三慶班去看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吧!」
蔡鍔說:「好好,都依你們的,先吃蘇菜,再看《貴妃醉酒》。」
楊度說:「吃飯聽戲都是好主意,但我還得給壽星婆送件禮物才行。」
小鳳仙眼睛一亮:「楊老爺,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楊度說:「上個月我就許了一件貂皮大衣給富金,今天我們一起先到大柵欄去,買兩件貂皮大衣,一件送壽星婆,一件送富金。」
小鳳仙、富金一齊起身說:「最好最好,我們趕快去吧!」
四個人分坐兩駕馬車,一路叮叮噹噹地來到前門外大街,路過瑞蚨祥綢緞鋪門前,楊度猛然想起一件事,忙吩咐停車。
富金說:「這是瑞蚨祥,不賣皮衣。」
楊度說:「下車吧,我帶你們去看一樣東西。」
蔡鍔帶著小鳳仙也下了車。
四個人一起走進瑞蚨祥。店夥計見來的兩個男人氣宇軒昂,兩個女人珠光寶氣,知不是一般人,忙殷勤招呼。
楊度問:「你們老闆呢?嗯?」
店夥計連連打躬,說:「老闆在樓上,我這就去叫。」
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肥頭大耳衣著考究的人從樓上慢慢走下,那夥計跟在後面。
這人走到楊度面前說:「鄙人姓孟,是這裡的老闆。先生有什麼事?」
楊度說:「大總統的袍服在哪裡縫製,你領我去看看!」
孟老闆一聽這話,兩隻小眼睛睜大起來,停了一會兒說:「對不起,先生,朱總長有命令,大總統的袍服不能讓外人看。」
楊度說:「外人不能看是對的,我不是外人。」
說著掏出一個大紅小摺子出來,遞給孟老闆。孟老闆接過,打開一看,上面有一行燙金字:中華民國參政院參政楊度。
啊!此人就是籌安會理事長楊度!孟老闆大吃一驚。他是個與高層人士廣有聯繫的商人,知道眼下的籌安會是個炙手可熱的機構,它的理事長楊度是個通天大人物。孟老闆不敢怠慢,雙手遞迴大紅摺子,連連說:「楊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得罪,請進客廳喝茶。」
楊度指著蔡鍔介紹:「這位是蔡將軍。」
蔡鍔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孟老闆並不知道蔡將軍是個什麼人物,但既然是與楊大人一起來的將軍,也絕非等閒。他對著蔡鍔鞠了一躬,說:「請蔡將軍賞臉,一道進客廳喝茶。」
大家都進了客廳。孟老闆親自給四人沏了茶,十分熱情,又連連賠不是。
閒聊了幾句,楊度說:「領我們去看袍服吧!」
孟老闆將大家帶進一間繡房裡。繡房中間是一張大繡床,繡床上有一件碩大的袍服,四五個清秀的年輕女郎圍坐在兩邊。孟老闆叫女郎們暫時出去一下,對楊度等說:「這就是大總統的袍服。」
大家注目細看。這件明黃色緞面料袍子上已用五彩絲線繡滿了紅日、海水波浪,正中一條金黃色飛龍昂首翹尾,五爪張狂,雙目奕奕,鱗甲輝煌。
富金失聲輕叫道:「呀,這不是龍袍嗎?都快完工了。」
孟老闆說:「前身基本繡好了,正在趕繡後身。楊大人放心,不會誤期的。」
蔡鍔一直盯著,沒有作聲,心裡想:龍袍都偷偷地在做了,袁大頭是看準皇帝一定做得成了。
小鳳仙說:「皇帝不是早就推翻了嗎,還做什麼龍袍?」
孟老闆沒有理會小鳳仙的話,指著龍袍說:「無論面料里料,還是各色絲線,都是選的全國最好的材料,連剛才那幾個繡女,都是專門用高價從蘇州聘來的。龍袍上的一千零八十顆珍珠全是從暹羅進口的。」
又特意指著繡龍的兩隻大眼珠說:「暹羅還沒有這樣大的珍珠,這兩顆是從波斯進口的。」
大家順著孟老闆的手指看龍的眼睛。兩顆珍珠,大如鵝卵,的確非凡品。蔡鍔出身農家,一向節儉,看在眼裡,罵在心裡:這兩顆珠子不知要花多少錢,就憑這一點也不能讓他做成皇帝!
楊度問蔡鍔:「龍袍繡得如何?」
蔡鍔點頭說:「繡得好,比前清皇帝穿的還要闊氣。」
孟老闆得意地說:「蔡將軍好眼力!瑞蚨祥為清廷做了幾十年的龍袍,沒有一件比得上這件的。」
這件龍袍是袁克定叫內務總長朱啟鈐負責監製。楊度聽說內務部和瑞蚨祥的老闆合夥做假,龍袍上的珍珠多是贗品,那兩隻眼睛是從日本買的假珠子。
楊度死死地盯著龍眼睛,但他看不出假在哪裡。孟老闆看著楊度的神態,心裡發虛,背上滲汗。
「孟老闆,這龍眼睛大概有問題吧!」楊度盯了半晌,板起面孔冒出一句話來。
孟老闆一驚,很快又安定下來,滿臉堆笑:「楊大人,您說這珠子的問題在哪裡,是小了,還是顏色不對,您指出來,我去換!」
楊度一聽這話,心裡已明白八成,冷笑道:「問題在哪裡,你們自己清楚,要是聰明的話,早早換掉,下個月我再來看。」
楊度邊說邊出了繡房。孟老闆彎著腰跟在後面,一個勁地說:「楊大人不滿意,我一定換,直到換到您滿意為止。」
「好吧,我們走了,你們好生繡吧!」
「請楊大人和蔡將軍稍稍留步。」
孟老闆說著,走進一扇小門裡。一會兒出來了,手裡捧著兩個小小的圓形金絲絨盒子,笑著說:「兩位夫人親來敝店視察,敝店不勝榮光,這點兒小禮物請兩位夫人賞臉笑納。」
說著將盒子打開,每個盒子裡放著一對金戒指一對金耳環。小鳳仙和富金都不敢接。孟老闆再三請她們收下。
楊度說:「既是孟老闆的好意,你們就收下吧!」
小鳳仙、富金這才收下。孟老闆一直把他們送出大門口。
楊度說:「對面是全聚德烤鴨店,我們先去吃烤鴨吧,吃了烤鴨再去買衣服。」
大家都同意。走進全聚德,店小二把他們帶進一個整潔的單間雅座,很快便將酒菜端了上來。
蔡鍔笑著對楊度說:「這個孟老闆是初次見面,他為何送這麼重的禮物?」
小鳳仙也說:「我們今天沾了楊老爺的大光了。」
楊度邊喝酒邊說:「你們知道,做這件龍袍的預算是多少錢嗎?」
兩個妓女都搖頭。
「八十萬。」
包括蔡鍔在內,三個人的六隻眼睛都瞪得跟剛才的龍眼珠一樣大。
「光那對龍眼睛就花了三十萬。」
楊度輕輕的一句話,再次將眾人鎮服。
「有人告發,說這兩顆珠子是假的,只用了三萬銀圓,內務部庶務司的人和瑞蚨祥的老闆把餘下的二十七萬貪污瓜分了。」
「啊,有這等事!」大家不約而同地叫起來。
「我今天就是去看看這假珠子的,但我看不出,只敲了一下,老闆的神色不對,肯定是假的。這兩個小盒子就是敲了一下的結果。」
楊度夾起一片焦黃嫩肥的烤鴨塞進嘴裡。
小鳳仙問:「他們還會換真的嗎?」
楊度冷笑道:「錢都讓他們私分了,哪裡還能換真的?過會兒孟老闆就會跟內務部的人商量對策,待到我下次再來時,老闆多半會對我說,龍袍已經內務部驗收珍藏起來,不在瑞蚨祥了。」
富金問:「那你還會去查看嗎?」
楊度放下筷子,說:「我哪裡還會再去查看!何況我又不是內務總長,這事不歸我管。」
小鳳仙問:「楊老爺,你會向總統告發嗎?」
楊度哈哈笑道:「鳳姑娘,你真天真,我又沒有真憑實據,告發什麼呀?告發不成功,反將朱啟鈐和內務部的人都給得罪了。再說又豈止一個內務部,哪個部哪個衙門不貪污中飽?財政部向外國銀行借款,洋人給他們塞紅包,一塞就是一百萬二百萬的,利息便從三分變成四分,九五交款就變成九○交款,比貪污兩顆珠子的錢多得多哩!況且總統制龍袍的八十萬又是哪個的錢?還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錢!八十萬全部用在他一人身上,和他用一半別人貪污一半有什麼區別?」
蔡鍔邊聽邊點頭,心裡想:就這幾句話說得中聽。看來晳子還沒有糊塗到頂,今後還有救。便說:「晳子說得對,何必多管閒事。」
「是呀,我正事還辦不完,哪有閒心管他們。」說著,略帶醉意地望著富金說,「真有空,我還不如陪著富姑娘打牌聽曲子哩!」
小鳳仙和富金都笑了起來。
蔡鍔說:「我倒想起有幾件正事,晳子你要認真考慮下,以備總統的垂詢。」
「什麼事?」楊度又端起了酒杯。
蔡鍔用小銀勺慢慢攪動桌上的鴨骨湯,說:「比如哪天總統問起你來,晳子呀,咱們這個朝代的年號叫什麼呀?咱們登基的金鑾殿叫什麼呀?還叫太和殿嗎?你這個宰相怎麼回答?」
蔡鍔學著袁世凱的口吻問著,小鳳仙一旁抿著嘴笑。
楊度說:「松坡,你想得還挺周到的嘛!年號叫什麼,這可是件大事,至於太和殿要不要改名我倒還沒想過,看來你是宰相的好料子。」說著大笑起來。
蔡鍔說:「宰相都是文人做,沒有武人做宰相的。」
富金說:「你們倆一文一武,正好輔佐袁大總統登基做皇帝。」
楊度忙舉杯說:「富姑娘這話說得好。松坡,我們倆幹了這一杯,今後一文一武精誠團結,做袁大總統的左右手,做中華帝國的兩根頂天柱。」
蔡鍔心裡冷笑,嘴上說:「將相和,國家興。乾杯!」
一杯酒喝完後,都放下杯子,富金給他們斟滿。
「年號叫什麼呀,你心裡有數嗎?」蔡鍔又挺關心地提出了這個大問題。
楊度說:「我還真的沒想好哩。」
富金說:「現在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們唱兒歌,說什麼『家家門口掛紅線』,我看不如就叫『紅線』最好,聽起來順耳,而且也讓孩子們給叫熟了。」
楊度笑道:「真是女兒家說的話,哪有朝代用『紅線』二字做年號的,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富金不服氣地說:「紅線怎麼啦,難道紅線就只有女兒家喜歡,男人不喜歡?袁大總統龍袍上的太陽還不都是用紅線一根根繡出來的?倘若他真的能像我們女兒家一樣,用紅線給國家繡出一派明媚陽光來,才是好皇帝哩!」
蔡鍔說:「不要小看了富姑娘,她這話說得很在理。『紅線』這兩個字是好。不過晳子說得也有道理,年號用這兩個字的確不大方。我有個主意,用這兩個字的音,換兩個別的有派頭的字。」
富金很高興:「蔡將軍,你說該用哪兩個字代替?」
蔡鍔想了一下說:「這樣吧,『紅』字用副總統黎元洪的『洪』字。『線』字最好替代了,我們擁立皇帝的目的是為了君憲,乾脆用君憲的『憲』字。」
「洪憲。」楊度念了一遍。驀地,臉上放出光彩來,欣喜地說,「松坡,你這兩個字換得最好了。『憲』字絕妙不要說了,這『洪』的意義也好極了。」
蔡鍔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不及細想,晳子是學問家,你把『洪』字朝深里給我們講一講。」
楊度正正經經地說:「《洪範》五行之義,為帝王建號之基。天數五,地數五,五百年後必有王者興。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至於今日,恰好合五百年之數。此五百年中,為外族與漢族消長之運。前有洪武驅胡元,後有洪秀全抗清廷,辛亥年武昌起事,由黎元洪副總統領率,而清人禪位,漢人江山光復,此大功實由袁大總統合成。今大總統改國體建年號,『洪』字乃最吉祥之義,故『洪憲』二字最好,我明天就將此二字呈獻給大總統。」
富金快樂極了,大聲說:「若是總統採納了,晳子,你一定叫國史館的人記上一筆,就說這個年號是我和蔡將軍兩人共同取的。」
蔡鍔趕忙說:「不要寫上我的名字,這是富姑娘一人的創造。」
小鳳仙一直沒開口,見三人都笑得很開心,她冷冷地拋出了一番話:「你們為何這樣熱心再捧一個皇帝出來?皇帝是開金口落聖旨的,說的話再也不能改變。倘若你們今後哪天遇上他生氣了,說聲砍你們的頭,那時我看你們如何對待。是讓他砍了算了,還是叫他收回成命?若是你們甘心做奴才,讓他砍了也算了;若想平平安安過日子的話,我勸你們最好不要捧他出來做皇帝。」
如同一杯滾水裡掉進一塊冰,眾人的情緒驟然冷了下來。蔡鍔白了一眼小鳳仙,小鳳仙扭過臉去不睬他。楊度起身說:「好了,烤鴨也吃了,閒話也說了,我們給壽星婆買衣服去吧!」
大家走出全聚德,進了一家俄國人開的皮衣店。小鳳仙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她和富金興致勃勃地挑了半天,最後楊度付出一張三千銀圓的支票,為小鳳仙買了一件黑褐色貂皮長衣,為富金買了一件銀灰色狐皮短衣。下午在虎丘閣吃了蘇菜,夜裡在三慶班聽了梅蘭芳的《貴妃醉酒》。
夜深分手時,蔡鍔握著楊度的手說:「晳子,謝謝你今天給小鳳仙的生日帶來快樂。請轉告大總統,不管東南西北哪個地方有反對帝制者敢於鬧事,蔡鍔將帶兵前去征討。」
楊度從蔡鍔硬挺的手中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力量:軍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