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照的一句話,道出了戊戌政變的真正原因
2024-10-10 20:24:26
作者: 唐浩明
王照字小航,乃是戊戌變法運動中的風雲人物。他原是禮部的一個主事,卻不料一封參劾將六個堂官一齊參倒,這是清朝自開國以來沒有過的怪事,一時間轟動全國。事情是這樣的。
新政推行不久,禮部尚書許應騤上了一折,說經濟特科考試時務策論,為非常之舉,不妥,宜與正科一樣,改試八股。這是明目張胆地與新政唱反調,御史楊深秀、宋伯魯合詞劾之。光緒皇帝很討厭許應騤阻撓新政,想罷黜他。協辦大學士剛毅出面為之說情。這是新舊兩派正面交鋒的第一次。
到了七月中旬,禮部主事王照寫了一個摺子,請皇上遊歷各國,擴張眼界,又建議設立教部以扶翼聖教。因為王照官階低,不能自己上奏,於是請許應騤交遞。許不肯。康廣仁對王照說,皇上號召廣開言路,豈容大臣阻蔽不達,宜劾之。王照性格勇直,當即具折參劾。侍郎坤岫、溥頲令掌印者勿收。王照氣得捧著摺子外出,聲言前往都察院告狀。坤岫等只得允為代遞。許應騤得知後大怒,也趕緊上一折,說王照咆哮署堂,借端挾制;又說他請皇上遊歷各國,是將皇上置於險地,居心叵測。光緒皇帝見到許的奏摺後大為不悅,批示交部議處,又批示今後條陳事件,各堂官應將原封呈進,毋庸拆看。部議將許降級。光緒皇帝惱怒處分太輕,一氣之下,將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左侍郎坤岫、徐會澧,右侍郎溥頲、曾廣漢六個堂官全部革職。賞王照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以昭激勵。特擢李端棻、裕祿署禮部尚書,耆壽、王錫蕃署左侍郎,薩廉、徐致靖署右侍郎。這道命令一下達,舉國為之鼓舞歡忭,爭求上書,每日各署都要遞數十封條陳,光緒皇帝從雞鳴閱至日晡猶不能盡,而王照也因此而名聞全國。到了政變時,王照自然成了拘捕名單中的一員。在外國人的幫助下,他也及時離開北京逃到日本。先是和梁啓超一起住東京馬場下町,後來梁去了橫濱,他便一人住。當時王照接了梁啓超的信,即向友人打聽,知楊度住在飯田町田中宅,遂持書前來拜訪。
當田中老人將印著「禮部主事賞三品頂戴四品京堂候補王照」字樣的名刺交給楊度時,他驚訝道:「是小航先生來了!」
楊度對王照早已心儀,見面之後,方知是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子。大家入鄉隨俗,按照日本人的方式,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品茗,一邊閒談。楊度看了梁啓超的邀請函後,甚是高興,說:「小航先生,明治節那天,我們一道去橫濱吧!」
「我就不去了,前些日子才從卓如那裡來,這次就不陪你了。」王照想了一下,又問,「橫濱你熟嗎?」
「不熟。」楊度搖搖頭,「我兩次從橫濱上岸後,都是立即轉車來了東京,連街市都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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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下町,你找得到嗎?」
「我想找得到的。」楊度滿有把握地回答,「卓如信上把線路已畫得清清楚楚了,況且我們兄弟的日語都還可以,路在口上,弄不清楚就問,總可以找到的吧!」
「你們到底年輕,學話學得快。」王照感嘆,「不瞞老弟說,我來日本五年了,還只能用日語說些日常話,要和他們的學人談學問,和政治家談政治,還很吃力哩!」
「年紀大了,學語言是困難些。讀日文版的書沒有問題吧!」楊度自己其實也同樣不能用日語談論深層次的話題,但他一向自視甚高,相信不出一年就可以做到這點。
「讀日文書倒不成問題,只是用日文交談和寫作難以提高。」王照似乎為這點很頭痛。
「小航先生,這幾年您在日本都做些什麼呢?」楊度問,他知道短期內不可能回國,如何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日子,多學些有用的知識,他現在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王照的經歷,或許可引為參考。
「我想做的事情很多,但至今一事無成。」王照端起方形單耳日式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說,「先是一個勁地學日文,但日文未精。繼而想寫一部關於戊戌年新政的書,把我自己所參與所知道的一切如實記下來,公之於世。寫了一半,南海先生要我去組織保皇黨。南海先生的家長作風,我又習慣不了,不久就退出來了。後來又想繼續國內的《說文》研究,想想在異國研究中國的文字,又自覺不協調,也擱下來了。只有間或應卓如之請,在他所辦的報紙上寫點詩文,倒還有點小作用。」
提到詩文,楊度想起了王照寫的《方家園雜詠記事》在海內外傳誦甚廣,便說:「小航先生,您的《方家園雜詠記事》記錄了戊戌政局中鮮為人知的史實,大家都喜歡讀。您這就是在寫歷史,以後還可以多寫點這方面的詩文。」
「那只是些東鱗西爪的事,還談不上歷史。」王照笑了笑,又端起了茶杯。
楊度想起了一事:「小航先生,您在《方家園雜詠記事》里說,西太后唯知權力,絕無政見,純為家務之爭。真的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王照望著楊度,正色道,「世人都說戊戌之變是因為太后要維持祖制,皇上要效法西人,彼此政見不同,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王照望了一眼手中的茶杯,楊度估計杯子裡大概沒有水了,起身提來一隻大肚短嘴三耳魚紋仿古陶壺,給王照的杯子續上深醬色的濃茶。王照喝了一口,繼續說下去:「又如太后黜瑾、珍二妃,世人都說瑾妃、珍妃支持皇上,故太后遷怒於她們,其實是她們賣官惹惱了太后。賣官鬻爵這門子生意,朝廷里只能由太后獨攬,別人不能染指。瑾、珍二妃原以為太后可以這樣做,她們也可以學樣,事情就壞在這個『學樣』上。所以依我的看法,推行新政,如果奉太后為主,讓她出頭露面,那麼新政就是對的了。我早就把這個想法跟康南海先生說過,他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不但不接受,還說那拉氏是萬不可造就之物,絕對不能讓她來主導新政。結果讓太后覺得皇上是借變法之名在與她爭奪權力,故而要拼死反對,不惜囚皇上、殺六君子,以此來體現她的不可侵犯的權威。英國人聰明,維多利亞女王貪財好貨,就讓她去貪,她一人貪總有限。她讓出了權,國家富裕了,所得遠比她貪污的要多得多。倘若康南海能學英國人那樣,太后既然貪權,就把新政領袖權讓給她,她心裡高興了,頑固派也不敢反對,新政推行則沒有阻力,皇上的願望也達到了,國家也變好了。」
王照這幾句話大大開啟了楊度的心扉,他發現坐在眼前的這位中年下台官員,雖沒有康有為那樣的奪目光彩,卻比他有辦事的實在本領。他頻頻點頭說:「小航先生,你說得很有道理。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也就是這個意思。」
「對對,正是這個意思。」王照高興地說,「晳子,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前年,有個來日本考察留學生時務的官員,是我過去的好友,他對我說過,庚子年義和拳鬧得正凶時,守西陵的貝子奕謨,對逃難至西陵的齊令辰說,我有兩語可以概括十年朝廷之事:因夫妻反目而母子不合,因母子不合而載漪謀篡。奕謨,你知道是什麼人嗎?他是宣宗成皇帝的胞侄,皇上的嫡親堂叔,對朝廷的內幕最是了解。」
「因夫妻反目而母子不合,因母子不合而載漪謀篡。」楊度背誦著奕謨的這兩句概括,問王照,「這兩句話怎麼解釋?」
王照向前傾了傾身板,答道:「當年皇上大婚前的冬天,在保和殿召見備選的五個姑娘,她們依次排列。排第一的是都御史桂祥之女,即太后的內侄女,其次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末為禮部左侍郎長敘的兩個女兒。當時太后面南坐著,皇上在一旁侍立,還有榮壽公主和近支幾個親王福晉站在太后的後面。太后座前設一長桌,桌上陳列一柄玉如意、四個大紅繡花荷包,這是給選中的人所準備的禮物。選中為皇后的,則給玉如意,選中為妃嬪的,就給一個荷包。太后指著五個姑娘對皇上說:『皇帝,看誰可以做皇后就給她玉如意。』說著把玉如意遞給皇上。皇上拿著玉如意徑直走向德馨的長女,剛要把玉如意遞給她。太后突然大叫一聲『皇帝』,皇上愣了一下,見太后的眼睛看著站在第一位的姑娘。皇上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不得已把玉如意遞給了桂祥的女兒。太后不要皇上再選了,命榮壽公主把兩個荷包遞給長敘的兩個女兒,把另外兩個荷包收起來。因為皇上喜歡德馨的女兒,太后就偏偏不讓她們入宮。但皇上心裡總不喜歡皇后,從不宿皇后宮中。他喜歡長敘的兩個女兒,封她們為瑾妃、珍妃。皇后向太后哭訴,太后便恨皇上和瑾、珍二妃,尤恨珍妃,加之珍妃又賣官得了巨賄,所以後來太后西逃時,把珍妃推到井裡活活淹死。太后既恨皇上不遵己意,又聽到皇上要圍頤和園逼她讓權的謠傳,於是先下手,將皇上囚禁,決意廢掉。太后要廢皇上的消息傳到各國駐京使館,引起外人譁然,都不贊成。太后便向各省督撫秘密徵求意見,當時督撫們對於廢立這樣的大事都不敢明確表態,只有兩江總督劉坤一,仗著功高資深敢於直言。他說了兩句很有分量的話: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太后聽到這兩句話後,不敢廢皇上,只是選定載漪之子溥雋為皇儲。載漪恨外國人干擾其子登基,遂有意引義和拳入京,殺洋人,毀使館,從而招來了八國聯軍進京、帝後西逃的奇恥大辱。」
王照說到這裡停住了嘴。楊度聽得入了迷,心潮不停地翻滾,想不到家庭里的恩恩怨怨,個人的權力欲望,竟然給國家帶來了如此創深痛巨的災難。他心裡既憤怒又悲哀,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