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一 五年前出逃的驚險情景,梁啓超終生不會忘記
2024-10-10 20:24:23
作者: 唐浩明
早在楊度赴京參加經濟特科考試之前,楊鈞和代懿便考取了湖南官費留日生,日後在中國近代史上很有名氣的陳天華、楊昌濟也在這批留日生中。楊度以學長的身份在餞別宴會上發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說,鼓勵他們學習新知,為團體謀公益,以「新吾中國,救吾中國」作為留學的最高目標。與一年前的反對態度大不相同,這一次,王闓運對楊鈞、代懿的出洋是支持的,一方面是日趨開放的大勢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楊度東洋半年回來後器局更為開闊對他的啟發。何況對代懿和楊鈞,王闓運從來沒有寄予第一流人才的期望,他認為讓他們在東洋學點實用的技藝回來,或許在今後的亂世中於養家餬口更為有利。
楊度回到石塘鋪後,看到了近日弟弟從東京寄回的家信。信上說他們在日本一切都很好,都進了日文補習學校。楊鈞還頗為得意地誇耀他已經可以和日本人作些簡單的對話了。湘綺樓上,楊度將特科兩次考試的情況向先生作了稟報,王闓運也覺得難以理解,安慰學生不必過於沮喪,在家裡安心住一段時間,且待形勢的變化。
這天,湘潭縣衙門派人給王闓運送來一封急信,原來是夏壽田托折差帶回湖南的。他告訴先生和摯友,京師官場中已捅出了所謂「梁頭康足」事件的內幕,並說御史胡思敬最近又上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奏摺,指責楊度與明末牛金星以舉人叛從李闖情事相同,罪實倍之,現已逃離出京,很可能已回湘潭原籍,請旨密令湖南將楊度鎖拿歸案,以為警戒云云。夏壽田催楊度趕快到日本去,再不走就晚了。
楊度讀罷信,冷汗淋漓。
朝廷竟然荒唐到如此地步,令閱歷甚豐的湘綺老人都大出意外。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楊度說:「你乾脆到日本去算了,一則避避風頭,二來也藉此機會多結識些朋友。這一年多來,不少有為年輕人都去了東洋,今後中國的指望,或許就在這批人身上,你多結識他們,對事業會大有好處。另外,代懿和重子初次出國,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你去後也可以照應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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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詒和先生的看法都很有道理,楊度決定再度出走扶桑。
李氏得知兒子的決定後,黯然說:「你去東洋,娘不阻擋你,只是叔姬出嫁了,小三子留學了,娘的身邊沒有一個人,連說句話都沒人聽。」
楊度說:「娘,兒給您老人家雇一個丫環來如何?」
李氏說:「鄉里小戶人家的,雇什麼丫環,等你日後當了大官再說吧!」
楊度頗覺為難地說:「娘,那怎麼辦呢?要不,反正代懿也不在家,乾脆讓叔姬回來住吧!」
「傻兒子,哪有出嫁的女兒長住娘屋的道理!」李氏輕輕地笑了一下,愛撫地望著兒子說,「你今年都二十九歲了,難道沒有想過要給娘找個媳婦,添個孫子嗎?」
聽了母親這句話,楊度半晌作不得聲。從歸德鎮剛回來的那幾年,常有提親的人上門,他都謝絕了,他一心想的是金榜題名後,再來洞房花燭夜。不料那一年,金榜無名,卻邂逅靜竹。從那以後,美麗的江南少女便深深地進入了他的心靈。儘管他懷著萬分惆悵離開了京師,但他心裡總是痴痴地想著,自己與靜竹是定了情的。江亭畔那闋小小的《百字令》,潭柘寺里那塊不起眼的斷磚頭,就是他們的百年信物,作為彼此間情感交融心心相印的象徵,它們的價值,遠遠不是世俗的黃金白銀所可比擬的。五年裡,他摒棄了一切旁念,死死地相信,他和靜竹一定會有重逢的一天,他不能背棄自己的誓言,把人生最珍貴的那份情感送給另外一個女人。
他萬萬沒有料到,而今靜竹卻已長臥西山,他們今生已是天人永隔,無緣結連理枝了。現在,應是理智地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了。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二十九歲的男兒也是該成家了。這次是避名捕之禍出走,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國,留下母親一人長年在家孤零零的,確為做兒子的不孝。好吧,就算為母親娶一房媳婦吧!但時間倉促,哪裡去找一個合適的人呢?
李氏說:「中路鋪黃波老先生,你是知道的,人品學問都很好。他的第二個女兒,你們也見過面。這妹子也和我們叔姬一樣,眼界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到了二十歲還沒出嫁。前兩個月,有個媒人提起了你,她倒是一口同意了。我說你到京城趕考去了,等你回來再說。」
楊度想起來了,那年在黃家吃春酒,是見過黃家的二小姐的。姑娘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也還端端正正,知書達理的。楊度想,自己當時並未怎麼留意她,看來她是留意自己了,不然,何以別的人都不同意,獨獨願意嫁到我楊家來呢?楊度笑著對母親說:「她同意,怕是以為我去趕考,會中個進士、翰林回來,若是知道我不但沒考上,還要避難出洋的話,她一定不同意了。」
李氏想想也是的,現在和兩個月前截然不同了,黃家還願意結這門親嗎?思忖好長一會兒,她對兒子說:「這樣吧,叫你三舅到黃家去一次,探探他家的口風。如果還是同意的話,你就拜了堂後再出洋。」
楊度只得點頭應允。
第三天,三舅紅光滿面地回來了,興奮地對外甥說:「你就準備做新郎官吧!黃老先生說,朝廷現在是昏聵到頂了,否極泰來,清明時刻的來到不會太久了。辦了喜事後,晳子只管放心出國去,家裡事都交給仲瀛。晳子榜眼公雖沒做成,名聲已是傳播天下了,今後一定會做大官的。只要那時富貴了,勿忘糟糠之妻就行了。」
未來老岳丈的這幾句話,給遭受意外挫折心情抑鬱的楊度很大的安慰。他想,有如此明達之父,必有賢惠之女,靜竹雖然去世了,幸而有人可以代替她。
黃老先生親自選定了一個黃道吉日。這天,石塘鋪完全按照祖輩傳下來的儀式,為這個喝過洋水又即將再去喝洋水的新郎官舉行了隆重熱鬧的婚禮,黃家的仲瀛二小姐則從這一刻起,成了楊家的冢婦。
半個月後,楊度告別母親、妻子、妹妹和湘綺師,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並特意將馬福益所贈的那把倭國古刀佩戴腰間,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石塘鋪。
楊度再次踏上東京的土地時,距他前次離別僅僅只有十個月。他沒有想到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會重來日本。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十個月里,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界,卻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是人數的激增。去年十月,楊度回國時,留日學生不過五百人左右,而現在已多達一千二百餘人。國內腐敗的政局刺激了眾多有志青年來東洋尋求救國的真理,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朝廷的鼓勵。今年春天,張之洞奉朝廷之命,制定了一個獎勵留學的章程。章程上說,留學回國的學生,視成績優次,將賜以拔貢、舉人、進士、翰林等出身,並加以錄用,授予官職。也有不少人是受這種驅使來到日本的。
其次是留學生愛國熱情的空前高漲。無論是激烈地主張排滿的革命派,還是溫和地擁護光緒帝的保皇派,都肆無忌憚地集會結社,侃侃高談自己的觀點,言談之中,洋溢著滿腔救國救民的激情,就連專門為祿利或為學習某種專業技術而來的人,也不能不捲入其中,傾聽別人的政治主張,發表自己的國是意見。相對於國內的沉悶而言,日本的留學生界如同一鍋沸水。這個巨大的轉折點就是三個多月前的拒俄運動。
沙俄是一個掠奪成性的侵略帝國。早在十七世紀五六十年代,它就開始了對中國東北的侵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又不斷地強占中國邊界,霸占了中國大片領土。庚子年它是八國聯軍之一。根據光緒二十八年簽訂的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第二年四月是沙俄從中國東北撤軍第三階段的最後期限。但沙俄不僅不撤兵,反而增兵南侵,又突然向清政府提出了七項要求。
這年二月,日本東京《時事新報》發表號外,登載沙俄駐日公使的談話,說什麼「俄國現在政策是斷然取東三省歸入俄國版圖」等,此事引起了留學生的極大憤慨。四月二十九日,東京留學生界在神田錦輝館召開全體會議,決定立即成立拒俄義勇隊,當即就有一百三十多人志願參加,另有五十多人表示願在東京本部工作,還有十二名女學生簽名參加護理事務。這些熱血青年堅決表示:「誓以身殉為大炮之引信,喚起國民鐵血之氣節。」兩天之後,義勇隊改名為學生軍,準備回國開赴東北前線。
留學生的行動嚇壞了駐日公使蔡鈞。他對朝廷說留學生名為拒俄,實則革命。清廷與日本當局相勾結,嚴令解散了學生軍。此事對日本留學生刺激很大。本來大部分留學生只想拒俄,並非要革命。現在朝廷將拒俄與革命混為一談,倒使不少學生清醒過來:不革命則無以拒俄。於是以黃興、陳天華、秦力山、吳樾等人為首,在學生軍的基礎上組織軍國民教育會,其宗旨為「養成尚武精神,實行民族主義」,採取「鼓吹」「起義」「暗殺」三種形式與朝廷作鬥爭。就這樣,留日學生們的政治熱情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各種宣傳愛國思想的報刊雜誌相繼誕生。
楊度記得,他離開東京時,留學生界的報刊只有《國民報》《新民叢報》,以及他和黃興等人創辦的《遊學譯編》等三四家,而現在又冒出了《湖北學生界》《大陸》《浙江潮》《江蘇》等一系列刊物,還有一批以通俗語言寫成的小冊子,如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楊毓麟的《新湖南》,宋教仁的《滅漢種策》,秦力山的《革命箴言》,朱德裳的《中國魂》,等等,在留學生中廣為散發,影響極大。
楊鈞和代懿到達東京後,經過一段短暫時間的日文補習,分別進了弘文學院和陸軍學校。楊鈞很用功,半年後便能用日語談話了,空餘時練字治印。他的治印技藝很快傳遍了留學生界。知道哥哥要來,他在飯田町為哥哥找了一間寓所。
寓所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老頭名叫田中龜太郎,老太太叫和子。有一個獨生子叫田中君代。田中君代的太太是橫濱一個富商的女兒,於是他住橫濱協助岳丈經營商務。田中龜太郎十分喜愛漢學,尤嗜好中國的書法篆刻。他能講中國話,因治印與楊鈞認識,結為忘年交,情願以半價出租給這位小友。
楊度住進龜太郎的家,見兩間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老兩口慈祥和氣,又看到他們的書房裡懸掛著中國字畫,書架上擺著不少中國線裝書。田中龜太郎時而用日語,時而用漢語與他談話,楊度心裡高興,仿佛此處就是他的家鄉似的。
下午,田中龜太郎用中國傳統飲食招待楊度兄弟和代懿。飯後,楊度將母親親手做的布鞋交給弟弟,把楊莊母子的合影交給代懿,又把那包豆豉紫蘇姜分成兩半,一人拿一半。二人接過來自故國親人的禮物,歡喜無盡。三郎舅說了一個通宵的話,從家事說到國事,從中國說到日本,一直到窗口發白才躺下睡覺。
楊度重到日本的消息,很快便在東京留學生界傳開了。去年楊度在日本弘文學院求學時,留學生們認為他是一個勤勉聰慧的書生。許多留學生半年尚未入日語之門,楊度三個月便過了語言關,然後便是整日整夜地啃著日文原版書籍。歷史、地理、哲學、文學、法律,什麼書都讀,且過目不忘,令同學們欽慕不已。除開讀書外,大家並未見他參加多少政治活動,都以為他是專門做學問的書呆子。誰知畢業前夕,他卻以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一人與嘉納反覆辯難,竟然使得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語塞。仿佛一匹驟然衝出的黑馬,令東京留學生界刮目相看。然而,正當大家都想與他結交時,他卻突然回國了。不久,《遊學譯編》出版,刊出了楊度洋洋萬言的序文。文章從培根、笛卡兒、孟德斯鳩、盧梭、亞當·斯密、達爾文、斯賓諾莎談到孔子、左丘明、司馬遷、孔尚任、李鴻章、黃遵憲,從歐洲說到美國,從日本說到中國,論學術,論教育,論軍事,論實業,論理財,論內政,論外交,論歷史,論地理,論時論,論新聞,論小說……學問之淵博,見解之深刻,議論之犀利,愛國情感之深厚,為留學生文章中所罕見。大家這才認識到貌似書呆子的楊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胸中仿佛蘊藏著古今中外的一切學問。弘文學院的人以做他的校友而自豪,外校的人以不識他而遺憾。朝廷開經濟特科為日本留學生界所矚目,且應試人中也有回國的留日生,當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的消息傳到東京時,大家又為之驚嘆,不久「梁頭康足」的消息也傳進來了,大家愈加看出了朝廷的卑鄙。現在,楊度避難再來東京,寓居異國的留學生們誰不想見見他?短短几天裡,飯田町田中寓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許多人是第一次見面,大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味道。楊度慷慨豪放,熱情坦率,給初次見面的人很好的印象。
黃興、劉揆一這兩個老友也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廣東人胡漢民。楊度見此人很有才氣,極樂意與他交朋友。四人在一起暢談了半天。黃興還在弘文學院繼續學業,劉揆一到東京後換了幾所學校,後來也進了弘文學院,與胡漢民同班。他們建議楊度再進弘文學院。究竟在日本學什麼好,楊度一時尚未拿定主意,想想弘文學院情況熟悉,暫且掛個名字在那裡也好,就答應了。
留學生對讀書大多很隨便,學校管束也不嚴,楊度在弘文學院掛名後,便在飯田町寓所貪婪地閱讀這幾個月來出版的各種報刊雜誌。
十月,梁啓超從美洲遊歷回到橫濱。梁啓超自戊戌政變時逃到日本,已經整整五年了。當年出逃的那些驚險情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每當他閉目略作休息時,那一幕幕的場面便會不期而然地浮現在眼前。
八月初六這天,梁啓超在譚嗣同的房裡說話。那時,梁住粉坊琉璃街新會邑館,譚住半截胡同瀏陽會館。兩地相隔很近。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談新政,談學問,遇到意見相左時,兩人都會大聲激烈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常常爭得面紅耳赤,但彼此之間從不存芥蒂。這天的談話沒有爭吵,近日政局的種種惡象,使他們對變法的前途懷著深深的憂慮。正說著話,譚嗣同的僕人神色慌張地破門而入,急促地說:「三公子,大事不好了!外面的人都在說,皇上被太后抓起來了,南海會館已被抄,幸而康先生已去上海,不然就要抓起來殺頭了!」
譚、梁一聽,知道西太后已先下手,新政徹底失敗了。梁啓超趕緊起身說:「復生,事情已萬分危急了,我與日本使館代理公使林權助有一面之識,我們趕快到日本使館去,請求他們的保護。」
譚嗣同面色不改,仍坐著不動。
「快走吧,抄了南海會館就會馬上來抄瀏陽會館,晚了就逃不成了。」梁啓超抓起譚嗣同的手催道。
譚嗣同似乎早有預料似的,慢慢地說:「我一直想救皇上,看來皇上已不可救了。現在要救南海先生,也沒有辦法救。我活在世上,已沒有事情可做了,只有等死。」
梁啓超急道:「哪有等死的道理!留得人在,自有成功的一天。快走吧,復生!」
譚嗣同依然平靜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對天下事,應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決心。但我早已做了打算,我願一死殉以皇上,殉國家。中國變法從來未有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
梁啓超深為譚嗣同以死殉國的犧牲精神所感動,他緊握著好友的手說:「這樣的話,讓我和你一起流血吧!」
「不!」譚嗣同堅決反對,「你趕快到日本公使館去,伊藤博文這些日子正在北京觀光。他是個大英雄,對我們的事業向來是支持的。你請他致電日本駐上海領事,趕快救南海先生!」
梁啓超答應了一聲,便離開瀏陽會館,來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這時已是午後兩點鐘,代理公使林權助正和來華旅遊的前任首相伊藤博文飯後聊天。林權助得知有一個中國青年匆忙來訪,便出門相見。見面之後,才知是梁啓超。他見梁面色蒼白,一臉悲壯之色,知有大事,忙領他進了後面的一個房間。梁啓超開門見山地說:「請給我一張紙!」
林公使拿出一張紙來,又遞給他一支自來水筆。梁啓超接過紙筆,唰唰寫下:仆三日內即須赴市曹就死,有二事奉托,君若猶念兄弟之國,不忘舊交,許其一言。
林公使笑著說:「梁君,出了什麼事,這樣嚴重?你不要寫了,就用口說吧,我可以與你用中國話交談。」
慌急之間,梁啓超竟一時忘記了林公使是個中國通。他拍打著腦門說:「我糊塗了!」
林公使用玻璃杯子端了一杯白開水過來,梁啓超喝了兩大口說:「公使先生,中國出了大變故,太后囚禁了皇上,抓捕新政官員,我也馬上就會被抓,最遲三天內就會被殺頭。我的生命早就獻給了我的國家,殺頭毫無所惜,現在只是請你出面解救皇上,保護皇上龍體不受傷害。康有為先生目前正在上海,請你電告貴國駐上海領事館,想法搭救康先生。我要求的就是這兩件事,懇請你們幫忙。」
林公使並不知道中國出了這等大事,驚詫之餘,果斷地表示:「可以。梁君,你說的這兩件事,我決意承擔。不過,你為什麼要去死呢?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變了,什麼時候都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定救你!」
梁啓超聽了這幾句話,悄悄地流下了兩滴感激之淚,說:「好,謝謝你了,伊藤博文先生那裡,也請公使代我轉達此意。」
「伊藤前首相就在客廳,你去見見他吧!」
梁啓超見林公使答得如此堅決,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與伊藤講了,何況他還有許多事情須立即料理,便說:「我不去了,我要趕緊回寓所。」
說罷,急急忙忙離開日本使館。梁啓超回到寓所,趕緊將幾捆來往信件燒掉,又將文稿雜記等一律焚毀,然後將書籍和日常衣物匆匆整理一下,到了斷黑時,提起一個皮箱出了門,再次來到日本使館。使館門前亂糟糟的,趁著混亂之際,他飛快地跑了進去。林公使把他安置在一間小房子裡,然後去和伊藤博文商量。伊藤說:「梁啓超這個青年是中國寶貴的靈魂,救下他,是做了一件好事。你出面想個辦法,讓他逃到日本去。到了日本後,我來幫助他。」
第二天,譚嗣同在瀏陽會館靜坐了一天。他摹仿父親的手跡,假冒了幾封父親給他的信。信上大罵他不該辦新政,並聲明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譚嗣同知道自己的事必定要牽連父親,身為巡撫的老父到時便可以藉此而減輕責任。到了傍晚還不見有人來抓他,便將自己的詩文手稿和一疊家書放進一口小木箱裡,提著這口小木箱來日本使館會梁啓超,托梁啓超替他妥為保管。梁啓超要他留在使館裡不要到會館去了。譚嗣同再次堅決地謝絕,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先生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
說罷二人相與擁抱而別。
這時,恰好日本駐天津領事館領事鄭永昌正在使館裡,林權助便和鄭永昌商量了一個逃跑路線和接頭的辦法。
次日,鄭與梁化裝成外出打獵的樣子,背著兩支雙筒獵槍,使館的汽車把他們送到前門火車站。二人上了車後,林又給有關方面掛了電話。他們在天津站下了車。剛一出現在月台,梁啓超便被一個人認出來了。那人立即告訴天津站的巡邏人員,巡邏員馬上跟蹤他們。當發現有人跟蹤時,鄭急中生智,帶著梁跳上海河岸邊的一條帆船。這時已是深夜十二點鐘了。鄭拿出十塊銀圓給船老闆,請他趕快開船去塘沽。帆船開出不久,巡邏員坐了一隻小汽船追了上來。當時塘沽的上遊方向停泊著日本的軍艦,下遊方向停泊著日本的一隻商船,巡邏員以為他們會逃向商船,遂在商船旁邊等著。就在這時,帆船開到軍艦邊,按照預先約好的信號,鄭領事挽著白手帕,艦長把他們接上了軍艦,立即啟航。就這樣,梁啓超僥倖地逃到了日本。不久康有為通過英國的幫助逃離虎口也到了日本。在伊藤博文和首相大隈重信的照顧下,梁啓超和康有為在日本住了下來。梁為自己取了一個日本名:吉田晉。康也取個日本名:夏木森。
後來,梁啓超得知六君子被殺於菜市口的噩耗,心中悲憤不已,尤其是譚嗣同能逃而不逃,甘願以一己之流血來喚醒國民的崇高獻身精神,更令他又敬又嘆。為了紀念譚嗣同,紀念他們所共同建立的那番為國家和人民造福的轟轟烈烈的新政,梁啓超含淚撰寫了著名的《譚嗣同傳》,刊登在他主辦的《清議報》上。這份報紙傳到國內後,引起了輿論界的巨大反響。
五年來,梁啓超除受康有為之命在日本及檀香山、新加坡、澳洲等地建立保皇黨組織外,他的絕大部分精力是用來辦報紙,以此來喚起民眾,鼓吹自由、進步、民主、民權、憲政等一系列新思想。他先在東京辦《清議報》,繼而去橫濱辦《新民叢報》,又辦《新小說報》。他所主辦的《新民叢報》風靡海內外,是所有報刊雜誌中最受中國民眾尤其是知識青年歡迎的宣傳品。賦閒在家的黃遵憲寫信給梁啓超,說《清議報》遠勝《時務報》,《新民叢報》又遠勝《清議報》。《新民叢報》上的文章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為人人筆下所無,卻又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於此。
梁啓超學識淵博,精力過人,除辦報寫政論文章外,他還寫了不少學術著作。古今中外的各種流派思想、傑出人物,都在他的研究範圍之內。梁啓超成了日本留學生心目中的偶像,大家出自內心地敬仰他,願意與他交往。一段時期里,孫中山與梁啓超過從甚密。梁表示贊成孫的革命主張,甚至有意將兩派合為一個會,推孫為會長,梁自任副會長,只是由於康有為的堅決反對沒有實現。正是從那時開始,康、梁之間的思想分歧便越來越大了。
梁啓超回到橫濱,得知楊度已來到東京後,便作書一封。信上說:五年未曾晤面,時常想念,知已到日本,不勝欣慰。本欲到東京來把酒暢談,無奈外出日久,報館事務繁多,一時不能抽身。過幾天是明治節,特為邀請令兄弟郎舅同來橫濱過節,以慰雲樹之思云云。梁啓超不知楊度的寓所,便將信寄給住在東京的王照,托他轉給楊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