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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楊度為梁啓超的書齋飲冰室題名

2024-10-10 20:24:30 作者: 唐浩明

  每年十一月三日,是明治天皇的生日,法令定為明治節。這一天,日本舉國歡慶。從朝廷到民間,從東京都到北海道,到處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日本人民發自內心地感激、崇拜明治天皇,他們把明治天皇比作中國的漢武帝、唐太宗,比作西方的華盛頓、彼得大帝。事實上,明治天皇睦仁也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大和民族的英雄。

  睦仁是孝明天皇的次子。孝明天皇是一個無權的天皇,這並不是他本人的無能,而是整個天皇制度的式微。

  早在一千年前,那時的日本國處於平安時代中期,皇族、貴族和僧侶之間長期紛爭。上層爭鬥的激化,引起下層武士的不滿,各地領主便趁機糾集一部分武士組成集團,以控制地方權力。由於各地領主力量強弱不同,集團之間也爭戰不息,相互兼併,形成了各種藩閥勢力。到了平安時代的末期,其中勢力最強的武士領主集團,憑仗武力組成了某種獨立於朝廷之外凌駕於各藩閥勢力之上的權力機構,對各地領主所轄範圍內的領地和領民實行統治。這就是日本歷史上的幕府政治。幕府首領稱征夷大將軍。在幕府時期,天皇的統治實際上已名實俱亡,大權旁落到以將軍為首的武士集團手中,就連法律法令也完全出自幕府而不出自朝廷。這種制度從一一九二年源賴朝正式建立的鎌倉幕府起,中經室町幕府、安土幕府、桃山幕府一直到德川幕府延續不變。一八六七年孝明天皇死去,十六歲的睦仁即位,稱為明治天皇。

  那時,德川幕府的統治走到了它的末期,各地的暴動如火如荼。明治元年,以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倒幕勢力發動宮廷政變,以睦仁的名義迫使德川幕府交出政權,宣布廢除幕府制度,成立天皇政府,實行王政復古。

  在這場改變日本國命運的鬥爭中,年輕的明治天皇充分顯示了傑出的政治家才幹。他緊緊地依靠一批新生的政治力量,全面敞開國門,徹底地向西方強國學習,自上而下推行新政,提出了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三大政策,又採取了版籍奉還、廢藩置縣、地稅改革等具體措施,進而頒布帝國憲法,召開帝國會議。短短的二十幾年,便使得日本奇蹟般地強盛起來,居然在甲午年海戰中打敗了大清王朝。日本人民為引導他們走上強國之路的明治天皇而自豪,年年在天皇生日這天,為他舉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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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天皇五十二歲,祝福他萬壽無疆的各種標語張掛於高樓大廈、竹籬茅舍、大街小巷、車站碼頭。不少飯店旅館,在明治節這天免費供應吃住,也有許多車輛船隻,免費讓行人使用。大和民族這種強烈的民族感,使得旅居此地的千餘名炎黃子孫深深敬佩,同時為麻木不仁、一盤散沙似的祖國而慚愧。

  楊度、楊鈞和王代懿一早乘坐的信野號,便是一輛免費運送乘客往來東京至橫濱的客車。三郎舅在車上談起明治節的感受和對東京的印象,無不感慨萬分。代懿對陸軍大學精良的武器讚不絕口,對學校嚴格的軍事生活至今仍不能習慣,出國前白白淨淨的漂亮書生,現在變得黑瘦多了。楊鈞天性對政治不感興趣,在弘文學院絕大部分留學生激昂慷慨談論救國救民方案的時候,他只是偶爾聽聽,從不多發表意見,更多的時間是用於看書、觀察。他喜歡讀文學藝術方面的書籍,好觀察東京的民風,尤其對東京人的整潔、街道的乾淨、居室的雅致極為羨慕,常說一個國家富不富裕,先看它的環境是不是清潔。中國的貧窮,首先表現在它的髒亂上,哪天不見髒亂了,哪天就真的富裕了。楊度則總是談這樣一個題目:為什麼推翻了德川慶喜,將政權交給睦仁之後,日本國就可以推行新政,實行維新變法呢?他的結論是:看來一個國家的富強,依賴的是英明而強有力的君主。

  三人在車上旁若無人地用中國話交談著,覺得十分暢快,十分舒心。突然,前排一個老太太站起身來,對著窗外說了句:「不好了,起火了!」

  全車乘客都一齊向窗口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家農舍冒出黑黑的濃煙,有幾個人出出進進地搬東西,還有幾個人在奔跑著提水。一個中年乘客說:「我們下去救火吧!」

  「對,我們下去幫忙!」

  「救火要緊!」

  「司機,請停車吧!」

  全車廂一片響應之聲。客車迅速停了下來,全體乘客無論男女老幼都下了車,爭先恐後地向冒火的農舍奔去,楊度兄弟郎舅也加入了救火隊伍。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命令,三十多個乘客迅速地排成兩支長隊,一頭連池塘,一頭連農舍,臉盆木桶在各人手中快速傳遞著,火很快熄滅了。房主帶著全家向這群陌生的救火人員連連鞠躬,說不盡的感激話。

  有一個老頭從兜里掏出一張大票子來,塞在房主的手裡,眾人紛紛效法,房主和他的妻兒手裡都捏著大大小小的票子,楊度兄弟見狀,也各人掏出一張票子來。房主一家感動得熱淚直流,司機招呼大家重新坐車趕路。

  坐在座位上,望著滿車見義勇為的乘客,楊度心情很不平靜。臨時聚合,素不相識,下了車後各自東西,做了好事也沒有誰來為你傳揚,然而所有的人沒有猶豫,沒有半點顧慮,完全出於自發地賑災救難。這種團結互助的精神,是不是正是大和民族自強自立的基礎呢?他又習慣地想起了自己的祖國。倘若在自己的家鄉遇到這種事,救急救難的人當然也有,但難得的是如此全體齊心,全體自覺。眼下的中華民族與大和民族之間最大的差距,是不是就在這裡呢?楊度這樣想著想著,車已到了橫濱。

  橫濱位於日本中部西邊海岸,離東京只有百來里路,是東京的外港。四十多年前,它還只是一個小漁村,因為是一個很好的港口,隨著英、美、俄等外國船隻的增多而很快地發達起來。現在的橫濱,已是一個擁有三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了。他們看到市內房屋鱗次櫛比,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商店裡百貨充盈琳琅滿目,市面管理得有條有理、井然有序,再次感受到這個蕞爾小國的不可等閒視之。依照梁啓超所畫的線路圖,略微問了問,便找到了山下町梁寓。

  梁啓超聞訊,趕緊親自出來打開庭院前的竹籬笆門,把三位遠客迎進內室。楊鈞是第一次見面,楊度介紹:「這是舍弟。」

  「不用介紹了。」梁啓超豪爽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楊鈞楊重子先生,只要見過你楊晳子的,誰都曉得這是你的老弟。」

  「真的嗎?」楊度很快活地問,「你覺得他很像我?」

  「除開臉沒有你的長,唇溝沒有你的深外,哪點都像你。」梁啓超滿含笑意地將楊鈞端詳了一番,性格內向的重子真有點不好意思了。

  代懿插話:「小三子真像哥哥嗎?我平時總以為他們兄弟倆不像哩!」

  「去年,我從檀香山回來。」梁啓超帶著他們進屋,邊走邊說,「正要到東京去看望你,誰知你回國準備特科考試去了。如果見到你的話,我一定會制止你去。你看那個那拉氏,她還能考得出真正的人才嗎?好端端的一個榜眼公,一句話就給弄丟了。哎,取什麼梁燕孫,當初狀元就取你楊晳子不蠻好嘛!說來說去,都是我和南海先生害了你們。」

  說到這裡,梁啓超開懷大笑起來。

  楊度被笑得有點臉紅了,說:「是不該去考,考沒考中,還受了一肚子窩囊氣。」

  「不過,考考也好。」梁啓超依舊笑著說,「榜眼公的烏紗帽雖沒戴幾天,但名聲已是遠播海內外了。現在提起你楊晳子,哪個不知道?」

  穿過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庭院,來到了正房門邊,梁夫人李蕙仙站在一旁,微笑著與客人們打招呼,她左手牽著剛滿兩歲的兒子思成,身後站著一個靦腆的小姑娘,她是長女思順,今年十歲,已上小學三年級,在學校里有個日本名字,叫吉田靜子。李蕙仙出身名門,農家子弟梁啓超是憑才學娶得這位大家閨秀的。

  光緒十五年,十七歲的梁啓超第一次到廣州參加鄉試,便高中第八名舉人,成為這一科最年輕的孝廉。少年梁卓如長得清秀俊雅,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小青松,人見人愛,如今一舉登第,稍有點見識的人都能看出,這株茁壯的幼苗日後必定會成為一棵參天棟樑。兩個主考官滿心喜悅,慶幸為國家選拔了一個賢才。為國慶幸之餘,又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正主考李端棻有個堂妹,二十一歲了,心大眼高,等閒人瞧不起,故至今尚未許人。離京時,嬸母一再叮囑,要他在門生中物色一個合適的妹夫,看準了就由他做主。李端棻已是三為鄉試正主考了,還從未見一個超過梁啓超的門生,只是堂妹要大四歲,不知這個小舉人同意不。但常言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年紀大一點的太太最能體貼丈夫,想必不會反對。他決定請副主考王可莊做媒人。不料這位副主考也正在打梁啓超的主意。他的次女十四歲了,也是待字閨中,眼下這個後生子,除開門第不當外,其他各方面都堪稱天賜的乘龍快婿。不過王可莊也開通,門第是次要的,關鍵是本人的才學,能作出這等文章的人,今後還愁榮華富貴嗎?他正在思考著找誰來牽紅線的時候,李端棻卻搶先找上了他。王可莊雖後悔自己辦事遲緩,但卻礙不過正主考的情面,只好為李學士的堂妹做月下老人。

  那時,梁啓超的父親蓮澗先生正陪著兒子在廣州。王副主考一說,他便滿口答應。耕讀貧戶能攀上官宦人家,這是多麼大的榮耀,莫說只大四歲,就大五六歲也不要緊呀,曾文正公的祖母比他祖父要大七歲哩!

  第二年,梁啓超會試落第。就在這年八月,他結識了康有為,成了萬木草堂的得意門生。明年,梁啓超再度入京,在新會邑館與李蕙仙舉行了婚禮。康有為贈詩祝賀:「道入天人際,江門風月存。小心結豪俊,內熱救黎元。憂國吾其已,乘雲世易尊。賈生正年少,盪上天門。」

  後來,李端棻熱心支持康梁變法,深得光緒帝器重。王照一折參掉禮部六堂官後,他便被超擢為署理禮部尚書。政變後,他被革去官職,充軍新疆,前年赦歸貴州原籍,主講經世學堂,依舊以獎勵後進開風氣為己任,並首倡自辦貴州礦產和鐵路,成為一位受人尊重的開明紳士。

  趁著梁啓超兩口子張羅茶水之際,楊度打量著客廳。

  這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式客廳。樓層很低,因而客廳里的用具都是矮矮的,兩條黑漆長桌還不到兩尺高,東頭矮腳柜上擺著一瓶插花,看來那是梁夫人到日本後學會的新手藝:幾朵金黃色的山菊花配上幾根闊葉蘭草,顯得清新淡雅。客廳里舖滿了用草蓆織成的寸把厚的榻榻米,將客廳襯托得簡樸而潔淨。北面牆壁上貼著一張尺來高四尺來長的水墨畫,畫面上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半月形的拱橋旁邊,一個書生在抱膝讀書。畫的左邊角題了四個小字:蕙仙學畫。

  南面牆上,也是一張橫幅,也是尺來高四尺來長,與北牆的畫正好相配,上面寫的是兩首七律,題作《自勵》:

  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態呻吟苦恨誰?

  萬事禍為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

  立身豈患無餘地,報國唯憂或後時。

  未學英雄先學道,肯將榮瘁校群兒!

  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

  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

  下署:少年中國之少年辛丑年書於橫濱寓所。

  客廳的布置,充分突出了主人高雅的情趣、遠大的志向,洋溢著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的氣氛。楊度在心裡稱羨不已。

  梁夫人用茶盤托出四杯蓋碗茶,大大方方地說:「日本的茶道我還沒有學會,今天還是請你們喝嶺南的鐵觀音吧!」

  代懿接過茶,笑著說:「還是我們中國的茶好,日本的茶道吹得神乎其神,我喝了,除開苦外,什麼味道都沒有。」

  大家都笑了起來。梁啓超雙手端了四個碟子出來,說:「你不知道,日本的茶好就好在這個苦上,豈不聞一苦勝百味嗎?」

  大家又笑起來。梁啓超把四個碟子攤開,指著它們說:「這是地道的倭貨,你們吃吧,住在日本,吃不慣他們的飲食可不行。」

  眾人看時,四個碟子裡分別裝著炒青豆、烘五香花生米、芝麻椒鹽餅、杏仁丁香魚。

  「我吃得慣!」楊鈞說,隨手抓起一把杏仁丁香魚說,「這個是我們國家沒有的頂好吃的東西。」

  梁啓超說:「重子有眼力,這東西的確是好。今後回國了,我要帶它幾麻袋回去,讓大家都嘗嘗。」

  楊度細細地審看。這是杏仁和丁香魚的混雜食物。丁香魚是一種只有半寸左右長的海魚。將丁香魚加些香料焙乾,再混合在杏仁中,吃起來又香又脆又補人。楊度吃了一口,果然味道甘美。

  「卓如,你什麼時候又取了個這樣長的別號?」楊度指著《自勵》詩後的署名「少年中國之少年」,問梁啓超。

  「我初來日本時,作文署名常用『哀時客』,後來寫了《少年中國說》。別人都說中國是老大帝國,我說老大帝國要新生,它是一個新生的少年,我梁卓如也要和自己的祖國一道新生,所以從那以後,我便改名為少年中國之少年了。」

  眾人都點頭稱是。

  「現在我又有一個新名字:飲冰子。」

  「飲冰子?」代懿覺得有趣,「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猜猜。」梁啓超樂道。

  「我知道。」楊鈞想了一下說,「此典出自《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乎?』看來卓如兄有兩患之難。」

  「正是,正是。重子書讀得不錯。」梁啓超鼓掌歡笑,「我自號飲冰子,書齋便跟著叫飲冰室。只是名字取好了,匾還沒有寫成。晳子來得正好,你的書法獨步東瀛,就請你給我題個匾吧!」

  楊度說:「獨步東瀛不敢當,既然你看得起,寫幾個字還是可以的。」

  「就寫,就寫。」

  梁啓超連忙進書房拿出紙筆來。楊度也不客氣,飽蘸濃墨,抬起臂腕,一筆一畫,似凝聚著萬鈞之力。轉瞬之間,矮几上的白宣紙上現出「飲冰室」三個字來。但見它糅漢隸魏碑之長,具莊重端秀之姿,真箇是功力深厚,才氣縱橫。梁啓超喜道:「快請落個款吧,不然日後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梁某人自己寫的,那才是貪天之功據為己有哩!」

  「好吧!」楊度笑道,「不把這個功勞送給你。」

  又題筆寫了幾個小字:湘潭楊度題。

  剛寫完,不覺遺憾起來:「可惜不曾帶個圖章在身上。」

  「這有何難,我給你補全。」楊鈞早為這種氣氛所感染,躍躍欲試,只愁插不上手,現在正輪著他露一手的時候了。「我這就給你現刻。卓如兄,你有印石和刻刀嗎?」

  梁啓超摸著頭說:「我於治印一竅不通,這些東西可沒有。」

  「沒關係,把小妹妹的鉛筆刀借我用一下。」

  楊鈞說完走出客廳,在院子裡抓了一把泥進來,將鐵觀音茶滴了幾滴,左捏右捏,十幾秒鐘便捏出一個橢圓形底面的泥柱來。他接過梁啓超遞過來的鉛筆刀,順手便雕起來。不出兩分鐘,橢圓形底面上現出了兩個字。梁啓超又拿出印泥來。楊鈞將泥柱在印泥上壓了壓,然後輕輕地在「湘潭楊度題」的下面一鈐。拿開泥柱,紙上現出一個鮮紅的橢圓印章,中間兩個白文小篆「晳子」清晰古樸,結體別致,令人越看越可愛。梁啓超喜不自勝:「楊氏兄弟珠聯璧合,飲冰室將倍添光輝。重子,你這顆泥印就存放在我這裡,留個紀念吧!」

  「你為何不早說,它已復歸原形了。」楊鈞邊說邊將泥印遞過去,梁啓超接過看時,它早已被揉成一團爛泥了。

  「可惜,可惜!」梁啓超、王代懿同時發出嘆息。

  梁夫人出來給大家添茶,看見楊氏兄弟合作的這幅藝術品,愛不釋手,說:「卓如,我看不要去做匾,再巧的工匠,也摹不出這字和印的神韻,不如乾脆做一個玻璃鏡框把它鑲起來,掛在書房裡。」

  代懿忙接言:「嫂夫人真正是行家。宣紙上的字和印是天籟,摹到木板上便是人籟了,兩者豈能相比!我沒有晳子和重子的才情,我來出力出錢,配一個好的鏡框子,就算我們郎舅三人合夥送你的一件禮品。」

  「最好,最好!」梁啓超高興地笑道,「這件禮品是無價的。蕙仙,你把你娘家貴築的特色菜多燒幾個出來款待他們。」

  代懿說:「湘黔同味,重在一個『辣』字,你這個老廣受得了嗎?」

  梁啓超說:「受不了也得受,我今天是捨命陪君子了。」

  收拾題字和筆硯後,大家重新坐定飲茶。

  楊度問梁啓超:「你這次到美洲去了哪些地方?」

  梁啓超答:「我正月里啟程,先到了加拿大的溫哥華,再到美國的紐約,後來又去了費城、芝加哥、舊金山,最後再由溫哥華乘中國皇后輪返日本。」

  代懿說:「走了這多地方,大開眼界了。」

  「眼界是開了,但越看到人家的進步,對比中國的落後,心裡就愈加不好受。」

  「那是的。」楊度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又問,「你這次去美洲辦什麼事呢?」

  「這次美洲之行是南海先生交給我的任務。他這一年來一直在南洋各國忙碌著,無暇遠去美加一帶,要我代他去一趟。他交給我的任務,一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建立保皇會;二是擴大譯書局股份,集股開辦商務公司,用以作為實業基礎;第三是籌款。」

  「成效大嗎?」楊鈞插話。

  「這是對你們說句實話,在美加一帶的華人社區宣傳保皇,再也不像前兩年那樣激動人心了。」

  「為什麼呢?是孫中山他們那些革命黨把地盤搶去了嗎?」代懿饒有興趣地問。

  「倒也不是革命黨搶地盤。」梁啓超手托茶碗,不緊不慢地說話。他身著淺咖啡色團花長袍,上罩一件黑緞夾層馬褂,和大多數留學生一樣,剪去了辮子,留著西式偏分頭。他今年三十一歲,面孔顯得清瘦,寬大的額頭十分突出,似乎天賦的超人智慧盡藏在這突出的前額里。說起話來輕言細語,與政變前那種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氣勢大有不同。粗粗地看起來,他不大像是一個流落異邦的政治活動家,倒更像是一個沉靜的學者。「還是朝廷自己不爭氣,棄北京而逃,已把祖宗顏面丟盡;迴鑾兩年了,口裡喊變法,其實毫無誠意。這次經濟特科『梁頭康足』的笑話,很快便傳到美洲,華僑們都啞然失笑,不少原來一心保皇的中堅分子失去了對朝廷的信任,都說這樣的政府保它做什麼!你們想想看,如此氣氛下,保皇分會能建得順利嗎?許多人有錢也不願捐。」

  「卓如,聽人說,你也有革命的傾向,是真的嗎?」楊度問。來到日本後,無論是保皇派的還是革命派的刊物報紙,他都看。他覺得都有其道理,又都有其偏頗,他不能完全接受哪一家。梁啓超是保皇派的第二號領袖,這幾年來辦《清議報》,辦《新民叢報》,發表了一系列光彩照人的文章,使得他的聲望大有超過第一號領袖的勢頭。日本留學生界普遍認為,梁啓超與康有為的思想分歧越來越大,他不僅與孫中山等人有往來,甚至也贊成他們革命排滿的主張,說不定保皇派內部有分裂的可能。楊度很看重梁啓超的思想,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體系與梁有許多接近之處。

  「不錯,我是覺得革命也未嘗不可取。《繫辭》上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今日中國之各黨各派,未必不是從各條不同道路上,向著救國強國的目標而努力。有時,我真的覺得只有排滿才能徹底救國,因為現在是民族主義最發達的時代,無此精神絕不能立國,而要喚起民族精神,就不能不攻滿洲。好比當年日本討幕為那時最適宜的主義,中國現在可能應以討滿為最適宜的主義。滿洲不排斥,則中國無民族主義可言,無民族主義,則不必再談什麼民主民權。今年四月,我在芝加哥專門給南海先生寫了一封信,把這些看法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

  「康先生能同意嗎?」代懿問。

  「他當然不會贊同。」梁啓超淡淡地笑了一下,順手將一縷垂下的長髮梳好,說,「南海先生接到我的信後大不以為然,他為此寫了兩封公開信,登在《南洋總匯報》上,一封題為《復美洲華僑論中國只可行君主立憲不可行革命書》,一封是《與同學諸子梁啓超等論印度亡國由於各省自立書》。南海先生之所以要採用公開信的緣故,是因為不僅僅我梁啓超有革命排滿的想法,其他弟子,包括他最忠實的弟子徐勤、歐榘甲也持這種觀點,他們比我走得更遠,『滿賊』『清賊』之言盈篇溢紙,南海先生認為非再次公開闡述他的觀點不可了。」

  「卓如,有一個問題,我想要你實話告訴我。」楊度認認真真地對梁啓超說。

  「什麼問題值得你如此認真?」梁啓超望著楊度說,「你只要提出,我都會實話答覆你的。」

  「卓如,你是康先生的大弟子,最了解他,康先生不願反滿,死心保皇,除開他受過皇上的非常之恩外,還有什麼別的緣故嗎?」楊度挺身斂容地問道,那神情,全然是一副探討中國何去何從的嚴肅態度。代懿、楊鈞也在熱切地等待著梁啓超的回答。

  「南海先生不贊成革命,力主君憲,除開皇恩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革命排滿後引起中國的混亂而導致分裂。」梁啓超不愧為康有為的大弟子,他不用思索,就以非常明白的語言回答楊度的提問,「南海先生說,今日如果推翻了皇上,則必然各省都要自立,一旦自立,則必然相爭,一旦相爭,十八省則為十八國。這一點,南海先生說就連外國人都看得很清楚。到那時,中國將受制於各大國。他還說過,他自長大以來所見弱小之邦被人吞滅不可勝數。比如,琉球為日本所滅,安南、突尼西亞、馬達加斯加為法國所滅,緬甸、波斯為英國所滅,巴稱爾、土爾尼特為俄國所滅,古巴、檀香山、小呂宋為美國所滅。這些都是最近二十年所發生的事。他認為凡物合則大,分則小,合則強,分則弱,如果中國分裂,則由大國變為小國,本來就不強,那就更弱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外國列強吞滅,我堂堂中華民族則不復存在。這一點是南海先生所反覆論述的。」

  梁啓超轉述康有為思想的這番話,使楊度陷入了沉思。

  楊鈞點頭說:「康有為先生的這個顧慮也不是沒有根據的,自古以來弱肉強食,鯢遭鯨吞,乃理勢之然。依我看,中國既要排滿,又不能分裂。」

  代懿也說:「重子平時不談政治,一談起來,便有獨到的見解。我完全贊同他這句話,中國要走的只有這條路:既拋開滿洲人的統治,又不造成內亂。」

  楊度眼睛一亮,覺得他們兩人的話對自己有一點很重大的啟示,但他一時還不能在這點啟示下形成一種思想。正在這時,梁夫人笑吟吟地進來,對大家說:「你們這些男子漢大丈夫們,一談起國家大事來就興頭十足沒完沒了,好像一個個都是決定國策的御前大臣似的。不管中國今後將走哪條路,你們現在都得跟著我走一條路:進餐廳吃飯去!」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飯後,梁啓超說:「今天你們辛苦了,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一個人來,等他來了後我們一起去游總持寺。」

  代懿問:「這個人是誰呀?」

  梁啓超賣著關子:「我今天不說,你們去猜吧,猜中了,明天我有賞!」

  夜晚,三人睡在榻榻米上,將與梁啓超有往來的人,一個個地排列出來,但到底猜不出明天來橫濱的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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