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衲無聊題紅葉

2024-10-10 20:23:41 作者: 唐浩明

  自從結識齊白石之後,楊鈞於繪畫之外又添了一門愛好,那就是治印。自製了幾把刻刀,又按齊白石所教的,從河邊揀回一些質地較軟的楚石,磨平後刻字,刻了又再磨平,反反覆覆地自我摸索。他本是一個極靈慧的人,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待到哥哥從京師回來的時候,楊鈞已刻得很成樣子了。楊度見了很喜歡,稱讚弟弟聰明。楊鈞聽了很高興,精心給哥哥刻了幾枚印章。楊度的書法很好,常有人請他題字,弟弟刻的印章正好派上了用場。

  這天傍晚,楊度在燈下重讀《大周秘史》。另一側,楊鈞在一刀一刀地刻石頭。張登壽進來了,對楊鈞說:「重子,齊白石和寄禪一起到東洲來了,現正在寄禪的僧舍里說話。他說過會兒來看你。」

  東洲書院裡並沒有僧舍,因為寄禪這一年來主持大羅漢寺,常到東洲來,王闓運特為他預備一間小房子,供他一人使用,書院便戲稱這間房子為僧舍。楊鈞一聽齊白石來了,很高興,這兩個月里,他已刻了一百多塊石頭,篾簍子裝滿了一簍,很想請齊白石看看。楊度聽弟弟說起齊木匠的經歷,尤其是畫畫得精絕,也很想去見識見識。八指頭陀的名字,他也聽說過,只知道是個愛寫詩的和尚,卻從沒有晤過面。於是兄弟倆一齊起身,去僧舍看望齊白石和八指頭陀。張登壽也隨著他們一道去。

  一進屋,楊度看見油燈下,兩個人正在用湘潭鄉下話交談。張鐵匠大叫了一聲:「楊晳子來看你們了!」

  二人慌忙站起。鐵匠指著和尚對楊度介紹:「這位就是寄禪法師。」

  和尚雙手合十,彎下腰來,聲音洪亮得驚人:「貧僧久仰晳子先生大名!」

  楊度詫異地打量著,只見和尚身高還要超過他,粗眉大眼,寬臉長耳,滿嘴濃厚的鬍鬚垂到前胸,膀闊腰圓,孔武有力。他暗暗吃驚,心想:若不是光光的腦頂上那九顆醒目的艾炙傷疤,眼前站立的分明是一個江湖豪傑、武林高手!於是忙答道:「楊度素慕法師高名,今日有幸得見佛容,不勝榮幸。」

  

  鐵匠又指著木匠說:「這位便是白石先生。」

  齊白石忙將起皺的長衫扯平,垂手恭立道:「木匠齊璜向晳子先生行禮了。」說著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楊度忙扶住,說:「舍弟時常稱讚先生繪畫治印,藝冠三湘,今夜特來拜識。」

  「楊二師兄那是誇獎,其實不敢當,不敢當!」齊白石搖著頭,心裡卻很高興。

  說話間,楊鈞也與和尚互相問了好,然後拉著木匠的手,親熱地站在他的身邊。大家坐下後,說著閒話。鐵匠有事先告辭了。

  將門之後的楊度,文雅的外表里流動的是豪放的熱血,他第一眼見寄禪長得如此雄壯威風,便打心眼裡喜歡,很樂意與和尚多說話。楊鈞則有許多刻石的體會要對齊白石說,於是四個人分成兩攤子,都談得十分投機。

  楊度見桌子上擺著一個簿子,上書「白梅集」三字,便拿過來,說:「據說法師二十多年來吟的詩有一千多首,這本詩集是第幾本了?」

  寄禪笑著說:「晳子先生出身世家,飽讀詩書,吟的詩才真的是詩,貧僧腹內草莽,所謂吟詩,不過是打山歌而已。」

  楊度說:「法師客氣了。詩言志,道出真性情的,便是好詩。詩三百,大部分都是當時的山歌情歌。」

  寄禪會心地一笑,說:「晳子先生,你真的懂詩。不瞞你說,這本《白梅集》是第三本了。第一本詩集叫《嚼梅集》,收的是吳越之游的詩三百餘首。第二本詩集叫《餐霞集》,收的是漫遊回來,到大羅漢寺之前的詩五百餘首。這本《白梅集》將這一年的詩匯總了一下,也有三百多首。」

  楊度贊道:「真不容易,前代的名詩僧沒有一個可以與法師比得的。」

  寄禪大笑道:「多有什麼用,好的太少了!」

  楊度說:「哪裡,哪裡!」說著順手將《白梅集》打開,一眼見第一頁上寫著「白梅詩五首」,心想,看來這就是這本詩集命名的由來了。再看那字,卻不上眼,歪歪斜斜的不成體,又大大小小,搭配不勻,也有寫錯寫白的,旁邊有改正的字,字跡端正,顯然是別人的筆跡。楊度想:這樣的字也能寫得出好詩來嗎?和尚能吟詩就不簡單了,是不是世人鑑於此而把他抬高了呢?姑且看看吧!遂先看第一首:

  了與人境絕,寒山也自榮。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空際若無影,香中如有情。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楊度吃了一驚。這詩真的寫得不俗,尤其是「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這兩句寫得妙。於是頓生興趣,一口氣讀了下去:

  一覺繁華夢,性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冷入孤禪境,清如遺世人。卻從煙水際,獨自養其真。

  而我賞真趣,孤芳只自持。淡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能使諸塵淨,都緣一白奇。含情笑松柏,但保後凋姿。

  寒雪一以霽,浮塵了不生。偶從溪上過,忽見竹邊明。花冷方能潔,香多不損清。誰堪宣淨理,應感道人情。

  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家。孤嶼淡相倚,高枝寒更花。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

  楊度讀罷,心裡嘆道:「一個和尚能將梅花寫得如此傳神,真正稱得上才情橫溢。」於是激情洋溢地對寄禪說:「法師,古來詠梅的詩人成百上千,尤以林和靖居士的梅詩最為高雅,然法師這五首白梅詩,卻在和靖居士之上。」

  寄禪連連說:「晳子先生過獎了。貧僧努力追趕,還望不到和靖居士的後塵哩!」

  楊度說:「若法師不嫌棄,晚生試評論一下如何?」

  寄禪說:「晳子先生大才,正要聽你為貧僧糾正錯謬。」

  楊度指著詩說:「這兩句,『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可謂道出梅之神。這兩句,『淡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可謂突出了梅之骨。這兩句,『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吟出了梅之韻。這兩句,『花冷方能潔,香多不損清』,說出了梅之理。而『人間春似海』一首為諸詩之冠,不可以句摘。詠梅至此,真是獨擅千古。」

  寄禪聽了心中大喜,說:「晳子先生,你的這番評說,真為貧僧的詩大增了光彩。」

  楊度說:「《白梅集》,看來就是因此而命名,至於《餐霞集》,必定又有一番緣故。」

  寄禪心裡高興,不免有點得意地說:「光緒十年我三游奉化雪竇寺。回到天童寺後,我又與日本僧人岡千仞游玲瓏岩。這年八月,我從四明山回到長沙,小住麓山寺,後又卜築南嶽煙霞峰。我愛煙霞峰水石清幽,竹樹翠蔚,吟了一首詩:身閒罕人事,瓶缽足生涯。晴曬春前藥,香聞雨後花。溪聲清枕席,雲氣濕袈裟。箕踞長松下,朝朝餐碧霞。這最後一句『朝朝餐碧霞』,甚為朋友們所稱讚。我於是取來做了第二本詩集的名字了。」

  楊度聽得有趣,說:「那《嚼梅吟》呢?」

  寄禪答:「那是我泛遊吳越時的寫照。想當年,一個貧困潦倒的遊方僧,那日子是多麼苦的了。一瓢一飲,登山涉水,渴飲清泉,飢嚼梅花,邊嚼邊吟詩,這便是嚼梅吟。」

  楊度哈哈大笑起來,餐霞嚼梅,眼前這個和尚是個志趣極為高潔的人。

  他饒有興致地繼續翻看著,眼光停在一首詩上。那詩題作《九日寄天童秋林老宿》,為七言絕句:

  滿城風雨動幽思,正是重陽放菊時。

  遙羨吾師行道處,一株紅葉好題詩。

  楊度像抓著把柄似的,揶揄道:「法師原來凡心甚重,這幾十年竟是如何熬過來的?」

  寄禪驚問:「你說的什麼?」

  楊度指著詩說:「一株紅葉好題詩。看來法師對盧渥的艷遇是極羨慕哩!」

  說罷直望著和尚笑。

  寄禪坦然說:「不瞞晳子先生,這就是先說的,貧僧腹中書籍太少的緣故。那時偶成紅葉題詩一句,心中頗為歡喜,以為得之天助,誰知卻暗合了唐人紅葉題詩的風流故事。」

  楊度笑道:「若是暗合,那就更有趣了。」

  寄禪說:「你看下去就明白了。」

  楊度翻開另一頁,見赫然寫著:「辛丑九日,余寄秋公,有『一株紅葉好題詩』句,彼時不知有宮女故事,秋公次韻見譏,復成一絕答之:禪心不礙題紅葉,古鏡何妨照翠娥。險處行吟方入妙,寄聲岩穴老頭陀。」

  楊度笑道:「好個詩壇佳話,佛門佳話。法師,我來為此事贈你一首詩如何?」

  寄禪伸出左手來,將手掌張開,做了個致敬的禮節。那邊廂齊白石、楊鈞聽到這邊要吟詩了,遂停止談話,豎耳恭聽。楊度凝神想了一下,念道:「禪心泥絮恐非真,悟徹西廂始入神。他日采君入詩話,題紅艷事又翻新。」

  吟罷哈哈大笑,楊鈞、齊白石也跟著笑起來。和尚不但不生氣,反而說:「阿彌陀佛,晳子先生這樣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和一首。」

  他一隻手不停地數著胸前的念珠,半眯著眼睛,念念有詞,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也吟出一首詩來:

  卅年匿跡住深山,只有孤雲伴我閒。

  難去風騷餘韻在,題紅佳話落人間。

  楊度鼓掌贊道:「好詩,這才是真性靈的寫照,這段佳話是一定傳下去了。」

  楊鈞忙張羅著紙筆,一邊說:「我給你們記起來,免得日後法師不認帳!」

  一向老實的齊白石也露出了真性情,快活地說:「重子,你寫好後,我在旁邊落個款做個證人,還要刻個閒章蓋上。這個閒章,刻個什麼好呢?」

  齊白石還在思考,楊度已搶先答了:「就刻個『今日紅葉題詩僧』。」

  寄禪說:「還不如刻個『老衲無聊題紅葉』的好!」

  「妙!」眾人皆鼓掌,快樂地大笑起來。

  笑過一陣後,楊鈞和齊白石又湊在一起談他們的金石篆刻。寄禪卻對楊度說:「我這次來衡陽,是向大羅漢寺的僧眾辭別的。」

  楊度問:「法師又要外出雲遊了?」

  「不是雲遊,而是到另外一個地方。」

  「哪座寶剎?」

  寄禪神情莊嚴地說:「溈山密印寺的住持覺幻長老八十七歲了,前幾年就要我去那裡接他的腳。覺幻長老道行高深,在密印寺有很高的威望,我自認為不能代替他,多次謝絕了。前不久,他又來信催我快去,說他已得病在身,圓寂之日不久了,關於溈仰宗的研究,他有許多心得,要在去西天之前對我說。這次不容我不去了,我要當面聽覺幻長老談談對溈仰宗的研究,並儘量記錄下來,莫讓它失傳了。」

  「是去當住持嗎?」楊度問。

  「是的。」和尚點頭。

  「住持一任幾年?」

  「有四年的,也有五年的。我不一定任滿,遇到合適的人便傳給他。我的性格好動不好靜,一地待久了,易生厭心。」寄禪略停頓一下,望著楊度說,「晳子先生,我們今夜初次見面就談得這樣投機,我想這怕是緣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楊度最是個樂於助人的人,立即爽快地答應:「行,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什麼事都行。」

  「好!」和尚又舉起一隻手掌來,向楊度致謝,「貧僧剛才說的,要將覺幻長老的溈仰宗研究成果記錄下來,為佛門保存一份珍貴的遺產。但貧僧少年失學,文字功夫差,打打山歌還可以,真的要執筆為文,則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想必晳子先生從《白梅集》的字跡上便早已看出。不怕先生取笑,貧僧的字便只能寫得這樣子了。這種字,如何能記下覺幻長老的口述?更不能整理成文了。我想請晳子先生和我一起去密印寺,在那裡住上十天半月,將覺幻長老的話記下來如何?」

  「行!」楊度不假思索地滿口答應。

  「阿彌陀佛,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和尚十分感激,邊說邊起身,雙手合十,深深地對著楊度鞠躬,「貧僧代表覺幻師和密印寺全體僧眾感激你。」

  楊度慌忙站起,扶著和尚說:「法師無須如此客氣。請問何日啟程?」

  「我明天去大羅漢寺,在羅漢寺里料理三天。」寄禪掐著指頭說,「初十來東洲,十一與王先生談下屆碧湖詩社的事,十二去花葯寺,十三日一早我們啟程,行嗎?」

  「要得。」楊度高興地說,「我撥出一個月的時間,隨法師做一趟佛門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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