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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佛門俗客 一 怪木匠齊白石

2024-10-10 20:23:38 作者: 唐浩明

  與醉心帝王之學的哥哥相反,楊鈞投在湘綺師的門下,專心致志學的是先生的詩文。哥哥有時跟他講先生在咸同年間如何如何地與當時名流交往,腹中如何如何地充滿了王霸之才,顯得艷羨不已。十八歲的楊家老三不同意哥哥的看法,他認為湘綺師在帝王之業上完全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而他的詩文成就卻是世所公認的。使他納悶的是,為什麼這樣明擺著的事實,哥哥卻看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綺師本人也不這樣認為。楊鈞記得,有一天在課堂上,先生神采飛揚,將一堂分析古詩十九首的課講得如同天女散花,精彩紛呈。臨下課時,又笑著對大家說:「今晚誰要是有興趣,可到明杏齋來,我請他喝酒!」學生們問:「先生,今天有什麼喜事了?」湘綺師說:「我今天收到二百兩銀子的潤筆。」一個學生說:「先生平時常得潤筆,也沒有請客。這次為何請客?」湘綺師說:「你們不知,這二百兩潤筆與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請我為他的尊人寫一篇墓志銘。我對他說,你是咸同年間立過大功的湘軍宿將,又清廉自愛,我敬重你,為你的尊人寫墓志銘,我答應,而且不收你的潤筆費。寫好後寄去,今天他托人帶來二百兩銀子,還有一封信。信上說,我是個武夫,縱然打了幾場勝仗,算不得什麼,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能為我的亡父寫墓志銘,生者和逝者都很有光彩,照例二百兩潤筆費不能少。你們看,他許我為霸才,這才是我的知己。過去曾、左、胡、丁、肅、潘、閻、李諸公,或讚許我的經濟,或讚許我的文章,但沒讚許我為霸才的。就憑『霸才』這兩個字,我不能拂他的意,痛快地收下了。你們說,我們師生該不該在一起痛飲幾杯?」學生們都雀躍起來,齊聲道:「該!」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多個學生去明杏齋喝了酒。楊鈞卻沒有去。

  詩文之餘,楊鈞則調色作畫。他在繪事上很有天賦。過去在石塘鋪,沒有老師指點,他就學王冕那樣,以造化為師,描摹山川景物、花鳥蟲魚的形態和顏色。數年來苦心鑽研,居然無師自通。來東洲書院的時候,畫出的東西已很成樣子了。王闓運是個胸懷寬闊、兼容並蓄的良師,並不因楊鈞愛畫畫而責備他耽擱正事,反而鼓勵他。王闓運自己不善此道,卻收藏了不少名畫,他把這些名畫都借給楊鈞看,又給楊鈞在衡州城裡找了一位姓姚的繪畫老師。每隔五天,楊鈞進城向姚師學半天畫。近一年來,楊鈞畫技大有進步。更令他喜悅的是,三個月前,當楊度還在京師的時候,王闓運收了一個會畫畫的木匠為學生。那天下午,湘綺師特地打發人來叫楊鈞,要他立刻到明杏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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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鈞趕緊來到明杏齋。王闓運正在寫日記。王闓運的日記與通常人的日記不同,他在其間記下許多讀書心得,有的就是一篇學術小論文。他對此事看得很重,幾十年來不間斷。他放下筆說:「重子,過一會兒張登壽會帶一個人來拜我為師,學作詩文。他叫齊璜,號白石,也是我們湘潭人,是個木匠,畫畫得很好,我看你也愛畫畫,一定會樂意見面的。」

  「太好了!」楊鈞樂道,「我看看他的畫到底如何,真的比我強的話,我願跟他學。」

  「你先幫周媽泡兩碗茶放在廚房裡,過會子他們來了,你把茶端上來,不要周媽出來了。」

  楊鈞年紀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親的身份,王闓運對他尤添一分愛撫親近。有時來了貴客,或是頭次見面的生客,王闓運常常叫楊鈞來替他端茶遞水,以取代周媽的位置。楊鈞知道這是先生對自己的器重,他非常樂意,幹得也很稱職。

  就在這時,楊鈞從窗外看到張登壽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齊璜,這就是你欽慕已久的湘綺先生,你還不趕快過去行拜師禮!」剛一進書房門,張登壽便指著端坐在書桌邊的王闓運,對身邊那個高高瘦瘦的人說。

  「先生在上,齊璜叩見先生,求先生收下我做您老的學生!」齊白石邊說邊向前走兩步,然後對著王闓運跪下來,接著便是三個響頭,砸得青磚地嘣嘣作響,把在廚房裡準備茶水的楊鈞嚇了一大跳,心裡想:磕得這樣重,不痛嗎?

  王闓運凝神端坐著,正眼望著跪在地上的齊白石,只見他三十七八歲年紀,臉瘦長粗黑,額頭上刻著很深的幾道皺紋,儘管沒有留鬍鬚,也顯得蒼老,一件家織的顏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顯得彆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長袍似的。王闓運還注意到,他下跪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將袍子撩開,生怕膝頭上的重力把它壓皺磨破了。腳上沒有襪子,套著一雙厚底黑布鞋。渾身上下,一副土頭土腦的鄉下老農的模樣,唯有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使得閱人甚多的王闓運知道,這是一個外拙內秀的人。

  「齊璜,我早就聽說你好學用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學生,今天怎麼捨得到東洲來拜我為師了?」

  王闓運微笑著說,他心裡其實對齊白石此舉是十分高興的。齊白石這些年來在湘潭縣裡是頗有點名氣了。王闓運時常聽到鄉親們說,白石鋪出了個怪木匠,雕花手藝在湘潭數第一。祖祖輩輩都是種田人,家境很貧苦,卻染上文人習氣,好吟詩畫畫。畫出的人物花鳥,就像真的一樣。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職的妻兄蔡枚功來信,說湘潭有人來北京,稱讚木匠齊白石怎麼怎麼了不得,我卻一點都不知道,國有顏子而不知,深以為恥。王闓運是個好名的人,恨不得將天下有才的人都收集在自己的門下,但這個木匠好吟詩,卻不來拜他為師,他心裡有點不快。有一天與張登壽閒談,提起了這事。張登壽早就認識齊白石,便托人捎信給他,要他速來東洲拜師。

  「先生在上,能做您老的學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道理。」齊白石依舊跪在地上,把腰伸得筆直,極為誠懇地說,「只是我齊璜出身卑微,是個木匠,家裡窮,從小隻跟外公念過一年書,後來得胡沁園先生關懷,又得到他家塾師陳少蕃先生的指教,才開始讀《唐詩三百首》,學作詩。那些世家子弟、飽讀詩書的人,都以做您老的弟子為光榮,我這樣一個貧寒人家的粗人,哪裡敢來投靠您老呢?」

  王闓運聽了這話,態度更加和氣了,說:「家裡窮不要緊,我的學生大部分家裡都不是有錢的。你說你是木匠,手藝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從來不嫌手藝人,張登壽就是鐵匠嘛,我嫌不嫌,你問問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張鐵匠,那是叫順口了,並不含輕視的意思,他也照應。」

  張登壽插話:「我倒是喜歡先生叫我張鐵匠,親切,我本是鐵匠出身。鐵匠又怎麼啦?當年田家鎮打長毛,還多虧了孫昌國、孫昌凱兩個鐵匠兄弟哩!後來他們做了提督,彭宮保仍舊當面叫他們孫鐵匠,他們聽了樂呵呵的。我向來不認為手藝人卑賤。」

  王闓運點頭說:「這話說得有志氣。我看齊璜啦,這點你要向張登壽學。」

  「是,先生教訓得對!」齊白石聽了這話,心裡暖融融的。他外表謙抑退讓,其實骨子裡是很傲的。他心裡何嘗認為自己出身木匠就卑賤,等閒做官的,他還瞧不起哩!只是嘴裡常常這樣說說,一來從世俗,二來他到底是窮人家出來的,祖父母、父母從小起就教導他:壓自己一點,讓別人一點,可以少惹很多麻煩。安分守己做人,這正是那個時代窮人家護身的一個法寶。

  「你也許不知道,我還有一個手藝人出身的學生。」王闓運頗為得意地說,「他叫曾招吉,銅匠,十三歲時從江西一副銅匠擔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學,願拜我為師,我照收,現在連你,我王某人門下就有三匠了。今後子孫們提起來,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話哩!」

  王闓運摸著微微上翹的長下巴,快樂地大笑起來。

  「先生,您收下我了!」齊白石驚喜地叫道。

  「收下了,你起來吧!」

  齊白石忙又磕了一個頭,將身後背的黑背包解下,打開,露出一捆油膩膩的紙包來。他雙手將紙包捧起,舉過頭,虔誠地說:「先生,學生家貧,送不起重金,這十條干肉,是學生堂客親手餵的豬背肉烘乾的,請您老笑納。」

  王闓運起身,鄭重其事地從齊白石手裡接過,打開油紙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十條肥瘦相間、黑里透紅的臘肉,並冒出一股撲鼻香味。他把臘肉放到書桌上,對齊白石說:「這是哪個叫你這樣做的?」

  「我外公生前對我說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窮塾師。」齊白石誠惶誠恐地回答。

  王闓運說:「你用的是古禮。孔夫子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送十條干肉給孔夫子,他都收為弟子,我難道還不收嗎?好!這十條臘肉我收下了。從今日起,你齊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來吧,起來好說話。」

  齊白石又謝了一句,這才站起,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發問。

  「齊璜,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不是剛束髮的童子,不必這樣拘謹。坐下來,坐下說話輕鬆些。」王闓運指了指書桌對面的木靠椅,又對張登壽說,「張鐵匠,你也坐下。」

  待齊、張坐下後,他又朝著廚房喊:「重子,端茶來!」

  楊鈞一聽,忙託了個茶盤出來,上面放著兩碗熱茶,先把一碗茶放到張登壽的面前,又將一碗茶放到齊白石的面前。齊白石以為他是王闓運身邊的書童,便只對他略微笑了笑。王闓運指著楊鈞對齊白石介紹:「這是你的師弟楊鈞。」

  楊鈞忙叫了聲:「齊師兄。」

  齊白石一驚,他剛才錯把師弟當書童了,很覺得對不起,趕緊站起來,對著楊鈞鞠躬:「請楊師兄多多關照。」

  楊鈞被齊白石的舉動弄得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齊師兄,你比我大一截,該是我向你鞠躬才對。聽說你的畫畫得很好,說不定我今後還要拜你為師哩!」

  齊白石受寵若驚,一個勁兒地說:「不敢當,不敢當。我是個鄉下的土畫匠,畫的畫上不了大場面,今後還要請楊師兄多多指點。」

  齊白石這一副鄉下人小心謹慎的神態,把王闓運逗樂了。他笑著說:「齊木匠,莫客氣了,喝茶吧!」

  張登壽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說:「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楊重子不好意思了。」

  齊白石一邊坐,一邊說:「楊師兄,你也請坐吧!」

  楊鈞也便靠著王闓運的身邊坐下來。

  王闓運和氣地問齊白石:「在家裡讀過什麼書?」

  齊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話,學生三四歲時就由祖父萬秉公發蒙教我認字。到了七歲時,認得了三百來個字了。八歲那年,過了正月十五燈節,祖父帶我到楓林亭王爺殿,拜外祖父雨若公為師正式讀書。開始讀書時,外祖父教我讀《四言雜字》,隨後讀《三字經》,再讀《百家姓》。這年秋天,田裡收成差,家裡無法過日子。母親對我說,這年頭緊,糊住嘴巴再說吧!就這樣,不到一年,《論語》剛開頭,我就停學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糞。我怕學的字忘記了,常在家裡點了松明在地上畫字。後來我想,外祖父教的《論語》我要讀完,於是每天出門時,把《論語》掛在牛角上。一到山腳邊,我就抓緊砍柴拾糞。砍了一擔柴,拾了一筐糞後,就讀《論語》。有不認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著放牛的方便,繞道到王爺殿外祖父蒙館裡去問。用了兩三年的時間,終於把一部《論語》讀完了。以後學木匠,先學粗木匠,後學細木匠。為了多賺幾個錢養家,就自己學著畫像。一直到二十七歲,才在胡沁園師的指教下讀《唐詩三百首》。」

  齊白石用一口湘潭農家土話敘述著自己的求學經歷,使得一旁的楊鈞感動不已,心裡想:「齊師兄家境這樣苦,年紀這樣大了,艱苦力學,真不容易,相比起來,自己就要慚愧多了,今後要好好向齊師兄學習。」

  王闓運也為之動容,說:「二十七歲開始求學問也不晚。《三字經》上不是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嗎?你也二十七歲始發憤,正好應了古話。」

  說得齊白石咧開嘴笑了。

  「你的詩集帶來了嗎?」

  「帶來了。」

  「給我看看。」

  齊白石將剛才打開的粗布包里的另一個油紙包打開,裡面是三本裝訂得整整齊齊的簿子。他將最上面的一本遞給先生。

  王闓運見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題了個書名:白石詩草。左下邊寫著幾個字:借山吟館主,下面還鈐著一方紅印。王闓運問:「『借山吟』是什麼意思?」

  「回先生的話。」齊白石答,「學生屋前有一座山,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學生常對著它吟詩,但這山不是學生家的,所以只能說『借』。學生藉此山吟詩,便把讀書的那間屋取名叫『借山吟館』了。」

  「有意思。」王闓運稱讚,「這間書房名取得雅致得很。齊璜,你有幾個號?」

  「回先生的話……」

  「以後再不要說這種套話了!」王闓運打斷齊白石的話,「我是個很隨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後我們天天在一起,常常說話,你總套些這樣客氣話,有幾多不自在!」

  張登壽也對齊白石說:「王先生最是平易灑脫,我們跟他老人家說話都隨隨便便的,你就莫講客氣了。」

  齊白石說:「先生這樣對待我們做學生的,真是寬宏大量。」

  「你說說吧,你有幾個號?」王闓運說著,順手抓起了桌上的銅水煙壺。

  「學生生下來時,祖父按齊家宗派的排法,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純芝。祖父母、父母都叫我阿芝。後來做了木工,大家都叫我芝木匠,也有客氣些的當面則叫我芝師傅。又有個號叫渭清,後來還有個號叫蘭亭,都是祖父取的。陳少蕃先生給我取個名叫璜,號瀕生。胡沁園師說,畫畫後要落款,落款的名字要高雅點。白石鋪驛站離你家不遠,我給你取個別號叫白石山人吧。後來我凡畫畫,落款就用白石山人四字。但別人叫我時,常把山人省略,光叫我齊白石。另外,我自己還時常在畫後落款木居士、木人、杏子塢農民、星塘老屋石人,湘上農人等名,以示不忘本。」

  就如同剛才回答讀書提問時一個樣,齊白石又從葉到根,詳詳細細實實在在地回答了一番。

  「哦,哦!」王闓運連連點頭,對這個樸實無華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看看你吟的詩。」

  王闓運慢慢地翻看著。齊白石神色緊張地盯著先生的臉,力圖從臉上的表情來估量自己詩作的優劣。楊鈞和張登壽也專注地望著先生。王闓運的臉上不時露出笑意,齊白石提起的心漸漸地回落。王闓運的眼光停止在一頁上,問:「這首詩寫的是件什麼事?」

  齊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後。楊鈞耐不住,也走過去看。那一頁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星塘一帶杏花風,黃犢出欄西復東。

  桌上銅鈴祖母送,鈴聲可響樓卻空。

  齊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學生小時候身體不好,算命瞎子說我水星照命,多災多難,防了水星,就能逢凶化吉。祖母就買了一個小銅鈴,用一根紅繩子系在我的脖子上,說,阿芝呀,你帶著二弟上山去,好好地砍柴放牛,到晚晌,我在門口等著,聽到鈴聲遠遠地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我就好燒火煮飯。今年春上,祖母去世了。我看見桌上擺著的小銅鈴,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寫了這首詩。」

  王闓運笑著說:「好,有意思。」

  又翻過去,看上面寫著:

  村書無角宿緣遲,二十七歲始有詩。

  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

  王闓運點著這首詩說:「你可以照詩上寫的畫一幅畫,我看這情景蠻好!」

  說著合起簿子,對齊白石說:「你讀過《紅樓夢》嗎?」

  齊白石紅著臉說:「聽詩友們說起過這部書,但我還沒有讀過。」

  王闓運笑著說:「以後有空讀一讀。我看你的詩,屬於這部書中的薛蟠體。」

  張登壽、楊鈞都笑了起來。齊白石雖不知薛蟠體是什麼體,但從張、楊的笑聲中感到有點不妙。

  「不過,你比薛蟠有靈性。今後好好跟著學,多讀點書,自然就會脫去這個體的。」

  齊白石明白了,這薛蟠體大概就是不讀書的人寫詩的體,證實了剛才的直感。他趕緊遞上了第二個簿子。王闓運打開一看,這是一部印譜,每頁紙上都印著或方或長或圓或扁各種圖章。有白文,也有朱文,字體有楷書,有碑體,有篆體,以篆體為多。大部分為私家印璽,也有不少閒章,或是格言,或是詩詞。王闓運邊看邊點頭,說:「這部印譜不錯,比詩強多了。」

  齊白石聽了心裡高興,忙說:「先生誇獎了,請先生指教。」

  王闓運說:「我年輕時也治過印,後來因為沒成績,也就丟棄了。你治印有功夫,比我年輕時強多了。治印有三個關鍵:一是布局,二是篆字,三是奏刀。你的布局不錯,可以看出你有才氣。你的奏刀很有力,這怕是得力於你木匠出身的緣故,長年使斧頭,拉鋸子,把手勁練大了。」

  齊白石不覺笑了起來,楊鈞也笑了。張登壽笑著說:「我是掄鐵鐘出身的,比齊璜的勁還大,我要學刻印,一定比他合適。」

  王闓運說:「你用掄大鐘的勁刻印,一刀下去,石頭早碎了。」

  眾人又都笑起來。

  「缺點是篆字的功夫還不到家,今後還得多練練字。另外,你治印是自己揣摸出來的,沒有名師指點,顯得野了點。我不能指導你治印,但我這裡有好幾部印譜,你可以拿去看。」

  「謝謝先生!」齊白石忙起身致謝。正如王闓運所說的,齊白石治印沒有師傳,全靠自家摸索。他早就想讀點前人的書了,只是找不到。

  「另外,你的奏刀技藝還不高。朱文、白文,刻法不同,而你的刀法都差不多。陳西庵說過,刻朱文須流利,令如春花舞風;刻白文須沉凝,令如寒山積雪;落手處要大膽,令如壯士舞劍;收拾處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針。」

  齊白石聽得入迷了。春花舞風,寒山積雪,壯士舞劍,美女拈針,這幾個比喻多美妙形象。自己運刀時雖也時有些體會,但總是蒙朦朧朧的,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看前人總結得多好!於是問:「先生,你老剛才說的陳西庵是哪朝哪代人?他的這番話又是出自哪部書?」

  王闓運說:「陳西庵就是本朝乾隆年間人。他的一部《印說》把這些道理都說得很清楚。我這裡有,你過會子拿去好好看看。」

  「學生一定恭敬拜讀!」

  「你的朱文印刻得好些。白文印看似比朱文印容易,實則更難。古印皆白文,前人對白文印更有講究。孟亭說,白文任刀自行,不可求美觀,須時露顏平原折釵股、屋漏痕之意;又說轉折處須有意思,非方非圓,非不方不圓,天然生趣,巧者得之。這些話都說得比較玄,要靠自己慢慢體會,才能得心應手。」

  「非方非圓,非不方不圓」,齊白石一個勁兒地琢磨這兩句話,他真的不懂這中間的奧妙。在先生的面前,他覺得自己實在太鄙陋了。

  「先生,孟亭的書,你老這裡也有嗎?」

  「孟亭這部書叫《敦好堂論印》,我這裡也有,你可一併拿去。不過,書上講的都是一些法則和道理,讀了,可以少走彎路,但無論如何不能代替自己的親手操作。輪扁可示人以規矩,卻不能喻人以巧。」

  「是。」齊白石答應著,又將他的第三個簿子遞上去。

  這個簿子裡全是他的畫,有水墨,也有彩繪。人物肖像、山水田園、房舍窩棚、狗貓雞鴨、魚蝦蟲鳥、樹木小草、蔬菜豆禾等,舉凡人們日常所能見到的東西,幾乎全部進了他的畫冊,給人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親切。王闓運興趣盎然地翻看著,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多,雙眼越來越明,翻看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好半天,他才把畫冊輕輕地放下,深情地望著這個渾身上下儘是泥土味的下里巴人,分外和藹地說:「南齊人謝赫論繪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六法中最難的是氣韻生動。在我看來,你的畫恰恰在氣韻生動上大大超過了時下的一批畫人,尤其是那些魚蝦雞蟲,真可謂一隻只都能呼之欲出,令人觀之賞心悅目,其樂無窮。你今後的成就必在繪畫上,再努力幾年,曹霸、韓幹當不足法也。你治印也多過人之處。至於詩文,只可能作為你的畫、印的陪襯,但這陪襯也是很重要的。你家貧,要靠畫畫養家餬口,不能在東洲多住,你這次就在這裡住十天半個月。每天吟幾首詩送上來,我給你修改。另外,再將平素讀書中遇到的疑難提出來,我給你講解。」

  齊白石高興地答應了。王闓運站起來,對張登壽、楊鈞說:「齊璜畫畫治印兼吟詩,又是一個寄禪黃先生!」

  出了明杏齋後,楊鈞邀請齊白石住到他那裡。張登壽說:「重子住的房間,原先是他哥哥、夏午詒及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三人住。後來重子來了,季果搬出去了。現在午詒中了榜眼,再不會回來了,他哥哥也還要幾個月後才回來,你住他那裡要得。」

  夏壽田,齊白石雖不認識,但這個名播三湘的今科榜眼公的大名,他早在湘潭那些詩友和士紳的口中聽得爛熟了。他笑著說:「重子的房間裡出了位榜眼公,我住在那裡也覺得榮幸。」又問楊鈞,「令兄大名怎麼稱呼?」

  張登壽代答:「他的哥哥就是楊晳子楊度。」

  「啊呀!」齊白石驚訝地說,「晳子先生就是你的哥哥!」

  「齊師兄認識家兄?」

  「沒有見過面。」齊白石顯出一種遺憾的神情說,「但我知道令兄是個大名人。湘潭許多士人都說,論學問文章,令兄要比午詒強,可惜今科未中。他們都搖頭嘆息說,這功名之事,真箇是前世定的,不可強求。」

  楊鈞笑了笑,說:「齊師兄,你的畫真是畫得神。你住我這裡,我也好早早晚晚向你請教。」

  齊白石便在楊鈞的房子裡住下。白天,他抓緊時間讀書作詩,到明杏齋去求教。晚上,則與楊鈞在煤油燈下論畫作畫。齊白石和楊鈞聊天:「湘潭城裡住著一個江西鹽商,是個大財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為這是天下第一好風景,想請人畫個南嶽全圖,作為游山紀念,於是有人介紹我去。那鹽商見我是個鄉巴佬,有點看不起,說,先把話講在先,你畫得好,我比別人加倍給錢;畫得不好,一兩銀子都沒有。我說行,又問他覺得南嶽好看在哪裡。鹽商想了想說,南嶽七十二峰氣勢好,就像要飛起來的樣子,又說綠得可愛,讓人看了都好像自己變得年輕了。我揣摸他的意思,畫了十二幅六尺高四尺寬的中堂,著力把南嶽騰飛的山勢描出來。十二幅分開看,各成體系;合起來看雲海茫茫,山峰蒼蒼,氣魄更好。他愛綠色,我就把綠色特別加重。你猜猜,這十二幅畫,光石綠一色,我用了多少?」

  楊鈞想了想,往多里說:「用了十二兩?」

  齊白石大笑:「你是猜不著的,哪個畫畫的都猜不著,我足足用了兩斤!」

  「兩斤!」楊鈞睜大著眼睛。

  齊白石依舊笑著說:「畫十二幅中堂,用了兩斤石綠,這在行家看來是個笑話,可那個鹽商看了,歡喜得不得了,連聲說畫得好畫得好,我眼裡的南嶽就是這個樣子,我要重重報酬你。你猜他給我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望著兩眼都是笑容的齊白石,楊鈞儘量誇大著數目。

  「不對,不對!」齊白石用力搖搖手,「三百二十兩,三百二十兩啦!」

  齊白石將右手豎起,先伸出三個指頭,又伸出兩個指頭,笑得十分開心。

  「啊,這麼多!」楊鈞也很是羨慕。

  「鄉里人都說,這還了得,畫畫真可以發財啦,齊木匠畫了幾幅畫,換來了梅公祠八間大瓦屋啦!」齊白石摹仿著鄉鄰的口吻,配合著手勢,大聲地說笑著,比那天在明杏齋要活躍得多。楊鈞覺得這個土頭土腦的老大哥十分有趣,但同時覺得他怪得很。

  一是他從來不在東洲書院吃飯,書院的飯菜比街上飯鋪里的要便宜,他說貴了,每天去烤紅薯挑子上買紅薯吃。天天如此,不煩不厭;二是他對那件粗布長衫很愛惜,一進屋就脫下,小心折好平放在枕頭下;三是一旦脫下長衫後,腰間便會露出一大串鑰匙。這串鑰匙整天不離身,就是夜晚睡覺也不解下。楊鈞好奇地問他,哪有這麼多的鑰匙。他指著鑰匙一把把地介紹:這是開錢櫃的,這是開米櫃的,這是開油筒的,這是開鹽缸的,這是開顏料箱的,這是開紙筆箱的,這是開木工工具箱的。大大小小的鑰匙總有十多把。

  楊鈞笑著說:「錢櫃、顏料櫃的鑰匙你隨身帶出來,這我想得到。開米櫃油筒鹽缸的鑰匙你都帶出來,家裡人不要餓肚子?」

  齊白石認真地說:「我都算計好了,我在這裡頂多住半個月,加上來迴路途,一共二十天,二十天裡共需要多少米和油鹽,我都先量出來了,不會餓肚子的。」

  楊鈞在心裡搖了搖頭,覺得這個怪木匠真是不可理解。

  齊白石問楊鈞:「那天先生說我是又一個寄禪黃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寄禪黃先生是個什麼人?」

  楊鈞把八指頭陀寄禪法師的事對他簡單地說了說。齊白石說:「他和我一樣,也是個貧苦出身的人,現在又同為王先生的學生,我這次回去一定要去拜訪他。」

  這一夜,齊白石給楊鈞畫了三幅畫,說明天要回家去了,這三幅畫抵房租。楊鈞高興地收下了。第二天,齊白石向先生辭行。

  王闓運對他說:「回去後,不僅要讀《唐詩三百首》,還要讀讀《詩經》和漢魏六朝的古詩,那是詩的源頭。把源頭弄清楚了,後來發展的流派才能看得瞭然,吟起詩來才有根底。」

  齊白石彎腰答應了。

  王闓運又說:「讀了唐詩,還要讀宋詩。宋詩雖不如唐詩,也自有它的長處,非唐詩所能代替。元明詩不必多讀,泛覽一下就夠了,因為元明兩代無詩人。到了國朝,詩的成就評價不一。作詩的人很多,可觀者也不少。吳梅村、屈翁山、王阮亭、袁子才、龔定庵、何子貞的詩都值得一讀。讀詩的同時,也要讀讀詞曲。晚唐兩宋之詞,元人之曲,都是前人留給我們的珍品。詩詞學好了,不僅可以使你能在朋友之間酬唱應對,抒懷題畫,還可以幫助你提高治印畫畫的境界。你好好讀幾年詩,慢慢細細地咀嚼我對你講的這番話。」

  齊白石恭敬地回答:「多謝先生的指點。學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先生教誨的恩德。學生就此告辭了。先生家裡有什麼事要學生效力的嗎?」

  王闓運想了一下,說:「別的事沒有,只有一件事,我想恰好你可以幫得上忙。」

  齊白石說:「先生只管吩咐,學生一定盡力去做。」

  王闓運說:「夏午詒、楊晳子他們湊了四百兩銀子,要把我三十年前建的後遭火燒的湘綺樓修復起來。你是木匠出身,粗細木匠都做過,這事屬你的行當。我請了雲湖橋的魏木匠掌工。魏木匠人是能幹,肚子裡也有樣子,就是有點鬼,算價上料,都愛玩手腳。你回去後,幫我和魏木匠一起算算價,莫讓他呷住我這老頭子。有空時,常去雲湖橋看看,看他上的材料假不假,如何?」

  「行。」齊白石一口答應,「先生放心!要說別的事,學生常被人欺負,至於說起屋上的事,世上沒有哪個可以蒙過我。我一回去,就找魏木匠一起做個估算。動工後,我每隔十天半個月去看一次,一定要把先生的湘綺樓重新建好。」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王闓運站起身說,「今年年底,我在東洲的聘期就滿了,明年我就會回雲湖橋去,住在湘綺樓上再不出來了,你以後問詩求學也就方便了。」

  「那太好了!」齊白石高興極了。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才第一次出湘潭縣。這半個月,他覺得好像有半年之久,今後不出湘潭就可以見到先生,豈不太好了!

  張登壽要回烏石山去一趟,於是就和齊白石結伴同行。路上,從王闓運一句「又是一個寄禪黃先生」的話,兩人又談起了寄禪法師。

  齊白石說:「我們湘潭出了一個這樣有名氣的詩僧,我先前一點都不知道。」

  張登壽笑著說:「寄禪法師雖然也作詩,但到底是方外人,你天天守著老婆孩子,哪裡能聽得到佛門中的事。」見齊白石有點羞慚的樣子,他又補充道:「這也難怪,好比我,又不是大名士,寄禪也不會跟我交往,若不是他到東洲來拜訪王先生,我也不會認得他。」

  齊白石說:「如何去見他一面才好。」

  張登壽說:「他是個愛走動的和尚,時常外出,難得見到他。」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什麼,說,「他的親弟弟結山現在還住在龍潭沖。他們是共患難的兄弟,感情很深,想必知道寄禪的行蹤。」

  二人於是轉路來到龍潭沖。一問起寄禪法師,這裡的人都知道,主動帶他們到結山的家裡。結山聽說來的兩位都是王闓運先生的門人,便很熱情地接待他們,留他們吃飯,住宿。結山告訴他們,他的兄長去漢陽歸元寺去了,兩個月後會回龍潭沖住幾天,然後回衡陽大羅漢寺,回寺途中要去東洲拜見王先生。

  齊白石決定,兩個月後再來龍潭沖會見寄禪,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衡州府,將兩個月來學詩的心得向先生作個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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