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湘綺老人傳授帝王之學的真諦
2024-10-10 20:23:34
作者: 唐浩明
「晳子,這麼晚了,又下著大雨,你怎麼來了?」正在燈下揮毫不輟的王闓運摘下老花鏡,對著站在門外的學生說。
「特為來向先生討教。」楊度在寬敞的屋檐下脫去木屐,收起雨傘,然後擦去臉上的雨滴,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走進書房,坐到先生的對面。
「周媽,晳子來了,泡碗好茶來!」王闓運對著臥房大聲喊。
周媽答應了一聲,卻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出來。叔姬就要和代懿結婚了,周媽的如意算盤徹底落了空,這一切都是因為楊度的緣故。假若他不來,哪裡會有什么叔姬?沒有叔姬,她的女兒就穩穩噹噹成了王家的媳婦,她也就名副其實地做了王闓運的中饋了。這個該死的楊度,第一次見面便沖了她的興頭,想不到現在居然真正壞了她的大事。周媽本想不出來泡茶,但又怕惹老頭子發脾氣,好半天才端來一碗不冷不熱的溫吞水,懶洋洋地放在楊度的身邊,話也不說一句,眼也不瞧一下地便走了。楊度卻不在意,完全不把周媽的態度看在眼裡。他對老師說:「學生今夜要向您老請教,兩個月前,學生身處京師,可謂在是非旋渦之中心,雖時時感覺到新政推行的艱難,但並沒有想到新政會敗得這樣悲慘,而您老遠在東洲上,連長沙也不去,那時就說我若不離京師,將有滅頂之災。先生,您老對新政,對時局的預見,為何能有如此的英明?」
王闓運摸起手邊那把雪亮的銅水煙壺,從周媽手繡的蓮花鴛鴦荷包中慢慢地掏出一撮蠶豆大小的金黃菸絲。楊度趕緊將桌上擺的一盒洋火擦燃,給先生點上紙捻子。王闓運半眯著眼睛吹燃了紙捻,隨著一陣咕嚕嚕的水浪聲音過後,滿是書筆的寬大案桌上空飄起一縷縷輕煙。眼看著輕煙慢慢地消散了,湘綺老人仍未開口。王闓運一向以思維敏捷應答如流著稱,如今雖年過花甲,思維和行動均無老態,他手下一批號稱機敏的學生也常常自愧不如。今日如此面無表情反應遲鈍,楊度近兩三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想必先生正在進行一項重大的思索,他放下洋火盒,正襟危坐,隨時準備聆聽教誨。
「我從同治元年開始設帳講學,至今已有三十七八年了,教出來的學生不下三千多人,說一句桃李滿天下的話也不過分。」王闓運並沒有直接回答學生的提問,卻回憶起他的教書生涯來,楊度頗為迷惑不解。「這三千弟子,雖不能說個個成材,但絕大部分都沒有辜負我的期望,這是我這個做了近四十年教書匠的安慰,尤其是今科夏大的高中榜眼,他自己風頭出足,也為我的老臉掙了不少光。這幾個月來請求進船山書院的人已逾千數,大家都說王某人教出了一個榜眼公,本事大得很,人人都想做榜眼,便都來投王某人的門下,他們哪裡知道,王某人執鞭授徒四十春秋,也只教出了一個夏大。」
說到這裡,王闓運笑了起來,他磕掉煙鍋里的菸灰,重新又裝了一袋,吹燃了紙捻。楊度心裡很慚愧。老師當然不是藉此來譏諷他,這點他知道,但自己也太不爭氣了,倘若他楊晳子這次點個頭名狀元回來,該會給老師帶來多大的榮耀!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我王某人教書育人的最大目的,並不在於造就進士、翰林,故而夏大中了榜眼,在一般的教書先生看來是最大的終身榮光,但在我看來,卻並沒有多大的喜悅。你應當記得,你剛來到東洲的時候,我就對你講過,我有三門學問:一為帝王之學,一為詩文之學,一為功名之學。這功名之學乃是我王門第三等即下等之學,這門學問即使再出幾個鼎甲,我也不會歡喜若狂。」
初進明杏齋的情景又浮現在楊度的腦中。就是在那天,他激動地向先生表示,他要學的是上等的帝王之學。而這幾年,先生也的確是把他向這門學問中引道,事實上他也從中學到了許許多多外間所學不到的真學問。楊度想到這裡,剛才失衡的心情略趨平衡。
「我有四個兒子,也曾想讓他們能有一點驚人的出息,但後來我冷眼旁觀,四個兒子都不是那塊料。在你之前,我也曾有意培養幾個弟子繼承帝王之學,但很遺憾,有的後來自己不爭氣,有的又時運不濟,幾十年過去了,並沒有一個滿意的學生。我今年六十六歲了,有生之年不多了,現在只有你一個在致力這門絕學,更何況王楊兩家又聯了姻,你我之間既是師生又是親戚,我將自己一生的真實學問傳授給你,這是不用懷疑的。不過,晳子你自身也要努力,不要辜負了我這番心血。」
楊度的心被先生這幾句至誠至懇的話說得急劇地跳動起來,他漲紅著臉慷慨地說:「先生請放心,學生絕不會使你老失望。今生若不得時則罷了,只要風雲一動,學生一定要乘時而起,做今日的良、平、房、杜!」
王闓運輕輕地點點頭,放下銅煙壺,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說:「你有這個志,這點我早已看出,你有這個才,我也不懷疑,但你畢竟閱歷太少。前些年跟隨伯父遊歷過中原大地,這是你一個可貴的經歷。你之所以有浩然不凡之志,其實正得力於汴洛舊京之風的薰陶。這點或許你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我當年親去石塘鋪會你,卻有很大程度是看中了這一點的。不過總的來說,你還是在書齋中過來的人,又對書迷戀得太深。我曾對人說過,代懿是書呆,午詒是書蠹,你是書痴。書不可不讀,但呆、蠹、痴卻不可取,不要說辦國家大事不行,就是那些真正成就了一番大學問的人,也沒有一個書呆子的。你應該記得許渾的兩句詩: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你問為何我在東洲有先見之明,這是因為早在年輕時我就已看到溪水邊湧起的烏雲,又在今春感覺到一陣陣不尋常的冷風,從而斷定有一場大山雨要來。」
湘綺老人繞了老大一個圈子,到這時才接觸到楊度所提的問題,而楊度就在隨老師繞圈子的過程中,得到了兩三年來所從未有過的絕大信任和期望,心裡正燒起一團火。這團強烈求知的慾火,要把先生所傳授的深奧的大道理煨熟煨爛,然後再細嚼慢咽,消化吸收。這或許正是作為一代名師的王闓運的執教成功之處。年輕時便看到了溪雲,這話說得多玄!楊度豎起兩隻耳朵,以十二分的凝神專注,諦聽老師的下文。
「先說說冷風。」王闓運又習慣地摸起煙壺。楊度也恰好感覺到有股冷風從後面吹來。原來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勁,風也在不停地刮,一張窗紙遭雨淋濕,又被風吹破了。冷風乘虛而入,灌進了明杏齋。楊度本想去找塊木板擋著,見先生已開口說話了,便不敢再挪動腳步。
「皇上鑑於甲午年海戰的失敗,採納康有為的主意,以變法來求自強,本無可厚非。世無常法,唯變可通,但變則觸犯舊序,觸犯舊序則必然有人反對,故古來有言,利不什者不變法,算是充分看到了變法的艱難。這話去年你從長沙回來時,我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記得。」楊度點頭說,「您老那時就說康有為的變法會要得罪很多人。」
「是這個意思。」王闓運繼續說,「若利有十倍,擁護者則多,反對者成不了氣候,所變之法易於通行,否則必然引起動亂。大清朝之法,早在幾十年前,我便看出它弊病叢生,非變不可。曾文正當時也看出了,他在晚年用了很大的氣力來扭轉弊端,想做一番中興大業,但即使如曾文正這樣功德和權勢都達到極點的人,所變亦不多,收效更微。於此可見大清朝的法改變之難了。」
紙捻子又點著了,書案上空又飄浮起一縷縷輕煙。隔壁臥房裡,周媽早已發出陣陣均勻的鼾聲。
「在湖南,正當陳右銘力倡新政的時候,王益吾、葉煥彬他們就公開反對。葉煥彬在學界的威望當然不夠,但王益吾卻不可小覷。他們攻擊陳右銘的一切新政,這固然不對,但對右銘放任梁啓超在時務學堂鼓吹民主、民權的批評,則是很有道理的。這點,我也支持他們。」
楊度想起他從長沙回來,一談起時務學堂先生就反感的事。的確,民權、民主幾乎在所有耆宿眼裡,都成了大逆不道的邪說。
「不過,王益吾、葉煥彬等人的反對,歸根結底只是書生的議論,可以影響人心,但畢竟成不了大事。右銘採用強硬的手腕,湖南的新政還是在推行的。今年春末,張香濤制軍突然廣為印發《勸學篇》,說中國之禍不在四海而在九州之內,又說這些年邪說暴行橫流天下,倡民權民主的人都是禍國之賊。張香濤這個人你不認識,咸豐年間我在京師時與他交往很多,他是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他十六歲中解元,二十六歲中探花,供職翰苑時為清流派的主要人物,爾後清流派均因得罪權貴而遭貶,唯獨張香濤卻官運亨通,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沒有幾年又調升兩廣總督,起用老將馮子材,取得諒山大捷。來湖廣這幾年修鐵路,建鐵廠、槍炮廠,設織布、紡紗、繅絲、制麻四局,又創辦兩湖書院,政績顯赫。張香濤先前十分看重康有為,把康視為國士,而康又為皇上所倚重,這樣一個工於宦術的朝廷大員,若沒有從京師最上層獲得不利於新政的最機密最確切的消息,他敢於刊發《勸學篇》,公然與皇上唱對台戲嗎?」
王闓運兩眼望著楊度,似乎在向學生提出這個問題。楊度明白了許多,輕輕點頭說:「先生分析得對,大家都說張制軍最圓滑最會做官,他的確有可能掌握了最高的機密,春末時便已預見了初秋的這一幕。」
「這就是山雨未來之前的滿樓風。我得知你在京師與康梁徐學士等人接觸頻繁時,對代懿說,書痴自謂不痴,這回卻痴了,所以急速召你回湘。」
外面的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風也住了,只聽見屋檐水嘀嗒嘀嗒的響聲,伴著周媽輕微的鼾聲,愈加襯托出夜色的寂靜單調。
「先生,你剛才說年輕時就已看到了溪水邊湧起的烏雲,關於這一點,您老能詳細給學生指明嗎?」楊度前傾著身子延頸受教。
「關於這一點,我今夜要好好地跟你談談。」王闓運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笑著說,「夜很深了,我肚子餓了,想必你也餓了,廚房裡有現成的滷菜,前些日子趙明府打發人送了一壇鬍子酒,還未打開,你也去搬了來,今夜我們師生就來個竟夕暢談吧!」
經先生這麼一提,楊度也的確覺得肚子餓了。他喜歡飲酒,也善飲,今夜在明杏齋,一邊飲味道醇美的鬍子酒,一邊聽先生講逝去的本朝典故,這是人生一件多麼難得的趣事!美酒雅興,相互輝映,直到沒齒之年回想起來都是回味無窮的。
他興沖沖地提著油燈走進廚房,見碗櫃裡擺著一碟滷牛肉、一碟油炸香乾,忙把它端起。又四處尋找,見屋角邊有一個大肚小口醬色瓦罈子,罈子上套一圈篾織的繩索,無疑這是酒罈子了。楊度一手提酒罈,一手夾著兩碟滷菜走進書房。王闓運笑著說:「晳子能幹,將來開酒店,一定是個好夥計!」
楊度高興起來,與老師開著玩笑:「那時我和先生一起開家酒鋪,先生管收錢,我當壚。」
王闓運大笑道:「我這麼老了,還能管帳嗎?你自己去收錢吧,找個卓文君來替你當壚!」
楊度也哈哈大笑起來。王闓運從書桌屜子裡摸出一包油炸花生米來。楊度打趣道:「先生,這是你平時的零食吧!」
「不錯。」王闓運爽爽快快地承認,「周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東西,常常塞一包在這裡,幸而小孫子們不在身旁,不然的話,哪還有我老頭子的份!」
王闓運咧嘴開心地笑著,宛如一個老頑童。
師生對坐,三杯酒下肚後,王闓運接上了剛才的話題:「我年輕時漫遊江湖,以文會友,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敢於遊說公卿,不怕它侯門淵深似海,虎帳刀槍如林,頗有點說大人則藐之的氣概。咸同年間的名人,朝廷中的肅雨亭、潘伯寅、張香濤,督撫中如官秀峰、張石卿、駱吁門等都成了忘年交,至於三湘子弟中的豪傑,上自曾文正、左文襄,下至偏裨校尉,結識的不下數百人。李少荃、袁甲三、多禮堂、鮑春霆等人,或與他們談過詩文,或赴過他們的宴席,都非泛泛之交。就在這遍識天下士之際,我將愛新覺羅氏創建的這個王朝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斷定它的興盛期早已一去不復返,大清已經走到了末路。」
追隨先生兩三年來,用這樣明白的語言表達他對朝廷的看法,這尚是第一次;何況朝廷正在殺氣騰騰地鎮壓亂黨,先生的言論與亂黨的主張有何不同?楊度暗暗地吃驚。
「晳子,你聽沒聽說過,我兩次勸曾文正蓄勢自立的事?」王闓運說話之間又喝了幾杯,略有點醉意了。他摘去頭上的青緞瓜皮帽,把它抓在手裡,睜大眼睛問學生。
這是楊度最感興趣的事,那年在碧雲寺他問過曾廣鈞,也不知廣鈞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就是不肯說,還說要他今後親自去問湘綺師本人。今夜先生主動說起這件事了,真是難逢難遇的好機會,楊度精神倍增,說:「聽是聽說過,但不詳細,又有人說先生本人並不承認。」
「我在別人面前都不承認,承認了就要殺頭的呀!」為人本來就平易的王闓運,喝了幾杯酒之後,就更不擺師道尊嚴的架子了。他伸出右手掌來,作出一把刀的樣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畫著。楊度覺得先生越是這樣,越是可親可愛。
「今夜我告訴你,這都是真的,但你千萬要記住,不能對外人說呀!」
楊度想,今夜老師格外興奮,要是他能將兩次勸曾國藩造反的事說出來,豈不給後人留下一段信史?現在固然不能說,今後總要尋一個法子把它留在史冊上,傳給後代子孫的。應該讓先生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他起身抓起酒罈子,將老師的酒杯倒滿,說:「先生您老說到哪裡去了,今後就是刀卡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會出賣您老。當初您老是如何勸曾文正自立的,詳細地講給學生聽聽,就當您老上一堂帝王之學的課吧!」
王闓運望著滿滿的酒杯,沒有喝,說:「你去燒一壺開水來,給我泡一碗濃茶。酒不能多喝了,再喝就醉了。」
楊度當然不希望老師醉,於是到廚房去燒水。王闓運則又拿起銅水煙壺抽起煙來。一會兒,水燒開了,楊度泡了兩碗茶,一碗給先生,一碗給自己。鬍子酒性不烈,王闓運喝下茶後微醉已消失,恢復了常態。
「第一次在咸豐四年春,我那時也在東洲,但不是做先生,而是做學生。曾文正在衡州府練了大半年的兵,建起了水陸二十營一萬人的團勇。就要出師了,他寫了一篇《討粵匪檄》,叫人抄了幾百份四處張貼。我看到了,就藉此入手,到桑園街去會曾文正。」
曾國藩的文章本寫得好,又加之功業名位冠於一時,當時讀書人無不誦讀曾的文章,稱之為湘鄉文,比桐城文還要高出一籌。楊度也讀過這篇檄文,他極為用心地聽著,看先生是如何通過這篇檄文入手的,這可是真正的窾要之處!
「我那時年輕,原以為曾文正大異於常人,誰知一見面,才知他極其普通。他那時正守母喪,辦事都穿素便服,我看他那模樣,就是一個鄉里窮塾師,待人也還謙和,一開口就說對我聞名已久,先以為這是客套話,後才知道他真的聽別人說起過我,於是一下子就顯得親近了。我說,曾大人,你的檄文寫得好是好,就是迴避了一件大事。他問迴避了什麼大事。我說長毛造反,一個重要的依據是說滿人不是中國人,所以要把滿人推翻趕走。其實,長毛這個說法是錯的,滿人是中國人。滿洲是在唐代就入了中國的版圖,怎麼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檄文對此事一字不提,而大談保衛孔孟名教,使人覺得湘勇是一支衛道之師。我勸曾文正,這篇檄文再不要張貼了,免遭非議。」
楊度心裡想:在京師時聽說有一種革命黨要推翻朝廷,理由也是說滿人不是中國人,滿人入主中原,就是中國亡了國。看來先生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批駁了這種觀點。
「先生,曾文正當時怎麼說呢?」
「曾文正聽了我的話後,笑著說,說得好,足下年紀輕輕便有這等見識,將來前途無量。我見機會到了,便說我有幾句重要的話要對大人說,請屏退左右。曾文正將我帶進他的書房。我關上門窗後對他說,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來對漢人防範甚嚴,明公今有水陸萬眾,皆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事,朝廷對此將會亦喜亦憂,望明公師出以後於此等處時時加以檢點,免遭不測。曾文正聽後點了點頭。我於是又說,明公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衡州有識之士都以為明公為扭轉乾坤之人。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願明公留意。」
王闓運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端起茶杯。楊度聽得入迷,也緊張極了,忙催問:「曾文正公聽了先生的話後是如何說的呢?」
王闓運喝了一口水,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曾文正聽了我的話後半晌不作聲,拉長著臉,脖子上的筋鼓鼓的,好久之後才說了一句,今夜天色已晚,就說到這裡吧!什麼態度也沒有。」
「噢!」楊度垂下了頭,慢慢地端起酒杯。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風又起了。呼呼的秋風卷著夜雨,打在樹葉上,打在窗欞上,發出令人生悸的聲音。楊度仿佛覺得門外有千軍萬馬在奔跑,幻幻影影的,似乎是當年湘軍與太平軍在激戰。
「第二次是在文宗剛剛駕崩的時候,從當時京師和熱河的種種跡象看,會有大變故出現。我為肅雨亭的處境深為擔憂,特地連夜兼程南下趕到安慶,勸說曾文正或帶兵入京勤王,或乾脆在安慶獨樹一幟,不受朝廷約束。」
「曾文正這次的態度怎樣呢?」楊度急切地問。
「嘿嘿!」王闓運冷笑了兩聲,「比上次還糟。他不作聲,只在桌子上用茶水連寫了幾個『狂妄狂妄』,然後藉故起身出門,走到門邊還回過頭來對我說曹子建的後人送來幾張字畫,要我鑑定一下是不是曹子建的真跡。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從那以後,我徹底失去了對曾文正的期望,同治十年在清江浦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只跟他談詩文,再不提國事了。」
楊度失望之餘,記起剛才老師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從當時京師和熱河的種種跡象看來,會有大變故出現。」那不又是一次預見嗎?人生最難的是預見,最可貴的也是預見,立志投身政壇的楊度更希望能有老師這種非凡的預見力。
「先生,你老是從哪些跡象看出咸豐皇帝死後會有大變故出現呢?」
王闓運左手托起銅煙壺,右手上下不停地在煙壺上撫摸著,沉吟不語。楊度猛然間有了一個新發現:老師的銅煙壺鋥鋥亮亮的,原來並不是周媽擦拭的,而是他自己撫摸成的。看著他那輕柔的動作,仿佛摸的不是煙壺,而是他心愛的小孫子的臉蛋。
「這話就長了。」王闓運將煙壺放回到書桌上,緩緩地說,「先要從文宗與六爺恭王兄弟失和說起。文宗的生母孝全太后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那時文宗只有十歲,由恭王的生母孝靜太后撫養。孝靜待文宗如同己出,兩兄弟年紀相差不到一歲,常在一起玩耍,故而文宗與恭王的關係比醇王、鐘王、孚王為親。咸豐五年,孝靜病危,文宗常去探視,親伺湯藥。有一天,文宗又去看望孝靜,孝靜正面向牆壁側睡在床,她以為是自己的親兒子恭王來了,便說,你又來了,該給的東西都給了,皇帝心眼多,你要提防些。說完轉過臉見是文宗,很覺慚愧。文宗假裝沒聽見似的,一如平日樣地請安問候。過幾天,孝靜死了,文宗諡她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不系宣宗諡,不袝廟,有意減殺哀儀,把孝靜降在生母孝全之下。
「恭王為母親懇求袝宣宗廟號,文宗不許。大喪辦完後,便以辦理喪事不周為藉口,罷了恭王的軍機大臣的職務,命回上書房讀書。過兩年雖復授都統,再授內大臣,但兄弟倆的隔閡甚深,始終未能恢復如少年時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咸豐十年,洋人打進北京,文宗躲到熱河,恭王留守北京,全權與洋人談判議和。後來文宗在熱河病重,恭王要去探視,文宗都不許。文宗與恭王失和,讓一個人鑽了空子,那就是當今的西太后,當時的名號為懿貴妃。懿貴妃這人在當妃子的時候便不安本分,喜歡攬權管事。肅雨亭很討厭她,要我幫他出主意去掉那個大清帝國的隱患。關於這件事,我對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的一個夏夜,也就在這裡,在這間煙燻火燎的明杏齋書房,先生給他上了一堂最生動深刻的帝王之學課:講敘當年的祺祥政變。楊度清楚地記得,先生當年給肅順出了兩個主意:勸文宗效漢武帝處死鉤弋夫人的故事賜慈禧以死,若此計不成,則留一道遺詔給皇后,藉以制約慈禧。
「這個厲害的女人利用恭王長期遭冷遇急於掌權的心理,與恭王聯合起來,於是有了祺祥之變。我的計謀落了空,肅雨亭也因此丟了頭顱。這些都不說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場變故給湘綺老人的刺激太深了,他不願過多地再去談論它。「我後來回湘潭講學,不再參與政事,但對朝廷的大計舉措一直在關注著。金陵攻下後,勒令曾沅甫回籍養病,逼曾文正裁撤湘軍,充分暴露了這個女人的心計和手腕。穆宗死後,她不立溥字輩的人繼位,卻要立胞妹之子,年僅四歲的今上登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若立溥字輩,她則成了太皇太后,不能再干涉朝政了;若立年長的,她也難以隨意挾制。這個女人的貪權擅政之心真是歷代少有。後來,她又和恭王不協了,因為恭王比她能幹,恭王又多次阻止她修建行宮,她又嫉又恨,終於在甲申年中法戰爭時期,藉口恭王辦事不力,罷了他一切職務,起用她的妹夫醇王,同時軍機處全班換人。從此朝政如江河日下,不可收拾。時人將此事比作開元年間的罷張九齡而起用李林甫。」
窗外,急風暴雨已經過去,夜色黑得如同鍋底一般,孤島東洲早已沉入酣夢,就連平素那些「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用功學子也已熄燈入睡,唯獨明杏齋這盞燈已添過三次油了,依然閃亮著。老人在回憶往日風華正茂的歲月,評判歷史煙雲的是非功過;年輕人在努力汲取前人的經驗教訓,憧憬日後輔佐朝政的輝煌前景。兩個人的精神都異常亢奮,如同忘記了室內的詩文酒罈,忘記了門外的校舍樹木、島外的芸芸塵世,甚至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就我的觀察,愛新覺羅氏本是一個強悍的家族。努爾哈赤不用說了,正是因為他的英武,才有建州部落的強盛國力,這奠定了日後入關主中原的基礎。他的兒子皇太極也英雄蓋世。傳到福臨,雖年輕早逝,但那個少年天子也有許多超乎常人之處。到了玄燁、胤禎、弘曆三代,不僅是大清朝的全盛期,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罕見的全盛時期,無論是君王本身的文治武功,還是國家的強大興旺,都完全可以和漢唐盛世媲美。也可能正是應了日中則昃、月滿則虧的古話,傳到顒琰就顯得平庸了,國家的弊病也日漸露出,只是那時內則有乾隆朝留下來的厚實家當,外則洋人也還沒惹是生非,二十五年的天下,雖有幾年白蓮教的鬧事,也總算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到了旻寧,他的仁弱,從選嗣一事上足可體現。」
「據說文宗就是因為圍獵時一矢未發而得皇位的,是這樣嗎?」楊度插話。
「正是。」王闓運點頭,「奕聽從師傅杜受田的主意,圍獵時不發一箭。旻寧問他,他說目前正當春季,是鳥獸繁衍的好時候,兒臣不忍心殺生以干天和。旻寧聽了大為感慨,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帝者之言,遂定奕為大阿哥。旻寧若作為尋常人,這種心思正是仁愛之心,足可以使他成為孝悌君子。但身為天子則不能只有仁愛而無威嚴,君臨天下,須恩威並重。旻寧缺的正是一個威字,所以後來洋人在海隅生事,他採取的總措施是息事寧人,致使大清朝的國門被洋人的船炮撞開了,啟後來無窮之患。」
楊度禁不住又說:「先同意林文忠公抵抗,後又將他革職充軍,也太不講信義了。」
「這也是出於他的軟弱性格。在洋人的炮火威嚇下,他害怕了,只圖早日安寧,便顧不得信義不信義了。」湘綺老人繼續說,「旻寧幾個出頭露面的兒子都秉承了他的軟弱性格。文宗剛即位時還有點勵精圖治的樣子,後來太平軍一起,洋人一打,困難重重,他失望了,退縮了,以醇酒婦人來解脫,結果酒色過度,三十歲就死了。恭王號稱能幹,但同治初年秉政不久,被西太后輕輕一壓,便繳械投了降,以認錯求得寬恕。至於醇王還有趣些,聽說西太后要立他的兒子做皇帝,當場就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後痛哭流涕,叩頭求免,這哪有一點龍子龍孫的味道!連一個普通田舍翁都不如。接著便上疏,求開缺一切差事,說什麼為天地留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頑鈍無才之子,簡直把列祖列宗的臉丟盡了。這樣膽小怕事的醇王生下的兒子,還能是有作為的人嗎?」
王闓運冷笑一聲,楊度也笑了一聲。
「可見愛新覺羅氏從入關之後,由強悍到平庸到懦弱,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對今上,我一直不寄予重望。反過來,從殺肅雨亭壓恭王嚇醇王來看,那個那拉氏才真正是強者。今上的種子既是弱的,又四歲入宮,在她的卵翼下登上帝位,又在她的淫威下長大,今上對這個所謂的親爸便只有又感激又害怕的份了。雖說現在是親政了,他能不聽老佛爺的嗎?他要改變老佛爺過去的那一套,要罷黜老佛爺過去提拔的舊人,老佛爺能不憤怒嗎?老佛爺一憤怒,辛酉年的舊事就有可能重演。這就是我對新政遭殺頭流血下場的預料。」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星移斗轉,新的一天悄悄地來到已有一個多時辰了。湘綺老人這一番對愛新覺羅家族的剖析,使楊度大長了見識,得到了多方面的啟迪。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他們是一腔熱血忠君愛國,但知己而不知彼,結果碰得頭破血流。自己也跟著他們鬧了一段時期。幸而有這麼一個極富政治經驗又冷眼旁觀的先生的及時點撥,否則平生大志一無展布之時,便被投之囹圄,甚或被砍了頭,豈不太冤枉可惜!
「來來來,再喝兩杯!把碟子裡剩的滷菜都吃掉!」王闓運把已放下多時的筷子又舉起,敲了敲碟子邊。
楊度趕緊把罈子端起,先給先生倒滿,又給自己加上,一罈子鬍子酒只剩下一小半了,師生二人又重新碰了杯。
「康有為這班子人現在是雞飛蛋打各奔東西了,他們的不幸,在於扶持的是一個軟弱而無實力的皇上,反對的是一個強悍而又死黨眾多的太后,這是他們失敗的一個主要原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鼓吹民主民權。這一點,你去年從長沙回來時,我就講過,民主民權,在泰西或可以實行,但在我們中國卻是萬萬行不通的。擇一個英明之主而輔之,這是我前半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可惜我時運不濟,未曾遇到合適的人。肅雨亭、曾滌生都不是真命天子。肅雨亭有其膽而無其才,曾滌生有其才而無其膽,都白讓我操了心,我希望你的時運比我好。外人侵凌,主上柔弱,民生不安,國家不穩,這國亂民危之際,正是英雄豪傑並出之時,我幫你留意,你自己也要有心,選擇一個真正有膽有才的人輔佐之,讓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帝王之學沒有成為空談。晳子,你應當清楚,我在你身上寄託著多大希望啊!」
說到這裡,王闓運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雙目炯炯地望著眼前這位英氣勃發的學生兼姻親。楊度也將酒一口喝盡,莊重地說:「先生放心,楊度一定不負您老的厚望!」
一股酒氣衝上腦門,王闓運覺得頭暈暈的,桌上的狼藉杯盤顯得模糊了。他揮揮手說:「晳子,你回去吧,我乏了,要睡覺了。」
正在這時,一聲嘹亮的雄雞鳴叫,穿過窗欞傳進書房,步履蹣跚的王闓運停下了腳步。突然,他引吭高吟,聲調悲愴慷慨: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楊度被眼前突發的這一幕驚呆了。這應景而起的半闋宋詞,抒發了先生多少追憶,多少抱負,多少牢騷,多少期待!目送先生步入臥房後,楊度才戀戀不捨地走出明杏齋。
東洲的風和雨都已停了。近處仍然漆黑一團,遙遠的東邊天幕,現出一抹淺灰色的亮光,新的一天的黎明已將它的第一縷晨曦送到了人間。四周的空氣分外清新。楊度毫無睡意,他整夜都在亢奮之中,此時的頭腦顯得十分清醒。他仿佛意識到,湘綺師神秘深奧的帝王之學,經過兩三年來的研習揣摸,終於在昨夜探到了它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