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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接到夏壽田送的宮花後,叔姬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2024-10-10 20:23:31 作者: 唐浩明

  小火輪路過湘潭碼頭時,楊度上了岸,回石塘鋪看望母親和妹妹。李氏不以兒子會試再次告罷為意,安慰兒子,功名有天數,時運到了,自然會中的,當年曾文正公進京趕考,也是考了三次才點的翰林。老人家告訴兒子,王家結婚的聘禮送來了,說著又高高興興地領著兒子看禮物:金簪一對,金耳環一對,金戒指一對,玉鐲一對,聘銀一千兩,外加彩錦四匹。李氏笑眯眯地指著彩錦對兒子說:「這還是王先生當年親自從四川帶回來的蜀錦哩,你看看,亮光閃閃的,多耀眼!」

  王家的聘禮如此之重,足見湘綺師對叔姬看得很重,楊度心裡高興,對母親說:「王先生雖是名人,但沒有做官,全靠教書來養活一家老小二十多口,銀錢並不寬裕。他送了這麼重的聘禮,是看得起我們的叔姬,我們不能學世俗的樣子,嫁女就眼巴巴地望著聘金。兒子想,其他的都收下,這一千兩銀子就退還給王先生。母親您老看如何?」

  李氏說:「兒說得對,王先生的聘禮是太重了。這幾年你受了王先生的教道,現在你弟弟又拜在他的門下,今後你們兄弟依靠王先生栽培的日子還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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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度見母親如此深明大義,十分感動,於是從懷裡掏出袁世凱送的一千兩銀票,雙手恭送到母親面前:「王先生的一千兩銀子,退回去,這個缺,我給您老補上。」

  李氏看了看兒子手中的銀票,沒有接,問:「你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楊度說:「您老接了後,我再說給您老聽。」

  李氏好奇地從兒子手裡接過這張花花綠綠的銀票,不知怎樣處置,像捧個金娃娃似的,將它放在手心裡托著。楊度簡單地把去了一趟小站的情況告訴了母親。誰知李氏聽了,臉上卻不太高興起來,說:「度兒,你父親生前常說無功不受祿,又說為人不可貪橫財,那袁世凱,你與他並無深交,又沒幫他很大的忙,他何故要送你一千兩銀子?你可要慎重,當心莫上當呀!」

  楊度見母親這樣小心謹慎,大笑起來說:「那袁世凱是大官紳之後,又身為朝廷練兵大員,手中的軍餉每天成千上萬地過,千把兩銀子,對他來說小事一樁,他與王先生大不相同。」

  李氏把銀票還給楊度說:「這銀子我總覺得不踏實,我不能收。鄉里小戶人家,粗茶淡飯便可度日,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楊度知母親素來本分,於是不再多解釋,說:「我近來也不需要大宗錢用,您老就幫我保管吧,放在家裡也安全些。」

  李氏見兒子這樣說,方才收下。這時楊度發現叔姬早已不在旁邊了,想起就在母親介紹聘禮的時候,叔姬臉上似乎並沒有喜色。是害羞,還是因為即將出嫁離開娘家,心裡難受?楊度興沖沖地走進妹妹的閨房,見叔姬正背對門坐在桌子邊,遂大聲說:「叔姬,我給你帶來了午詒送你的一件婚禮!」

  「夏公子!」叔姬猛地一回頭,衝著哥哥問,「他送我什麼?」

  楊度走到桌邊,從灰布包里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四方小盒子來,說:「午詒特地招呼我,要由你親自打開,我也不知道他送的什麼。」

  叔姬心裡分外激動,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將油紙打開,露出一個黑色木盒來。那木盒做工相當精緻,上下左右六面都有螺鈿鑲嵌的花鳥蟲魚,配以閃亮的國漆為底,顯得十分古色古香。叔姬將木盒蓋抽出,裡面躺著一朵小巧的宮花。這宮花以淺綠色翡翠為葉片,以大紅珊瑚為花瓣,中間的花蕊,乃是一顆晶瑩的淡黃珍珠。

  「呀!午詒竟送了一個這麼貴重的禮物。」楊度感嘆著。他知道,這種宮花只有大柵欄祥記首飾鋪才有賣,祥記是專為宮裡的妃嬪和王府里的女眷製造飾物的。別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宮花,買下來絕不少於一百兩銀子。楊度對一向未戴過貴重首飾的妹妹說明它的價值。叔姬痴痴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待哥哥走出房門,深情專注的才女,再次捧起這朵昔日戀人今日榜眼所送、出自京師巧匠之手的宮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上。先是胸中如波涌雲飛起伏不定,繼而兩眼如天塌一方雨水淋淋,最後竟然如玉山傾倒一臥不起。

  叔姬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常常恍恍惚惚地夢見自己頭戴鳳冠身著霞帔,與頭插金花身穿大紅錦袍的夏公子拜天地入洞房,含著甜蜜的笑意醒來的時候,一眼瞥見枕邊那朵珍珠翡翠珊瑚花,又不覺淚如雨下。有時她禁不住在心裡大聲喊叫:「夏公子,我如此思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時又不禁在心裡長嘆:「老天爺呀,你為何要在一個弱女子的心中播下如此難忘的情種!」她默默地一遍一遍地背誦《紅樓夢》中那首《枉凝眉》:「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李氏白天黑夜守在床邊,見就要出嫁的女兒這副模樣,心都碎了。楊度急得四處延醫,親自為妹妹煎藥,勸她服下。就這樣,叔姬在病榻上躺了半個月,直病得花容憔悴,骨瘦如柴,方才漸漸好起來。楊度問母親,叔姬前一向可曾患過病?李氏搖了搖頭。先前既未病過,這些日子又未感過風寒,是什麼原因使她病得這樣厲害?那朵宮花平放在妹妹的枕邊,淚水滴在上面,猶如一朵清晨剛剛摘回的花瓣上尚滾動著露珠的鮮花。看到它,正從失戀中回過神來的楊家老大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等叔姬可以下床喝稀飯的時候,楊度告別母親妹妹,返回船山書院,將妹妹的病況稟報給湘綺師。代懿得知後急得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向父親請幾天假,到石塘鋪看望未過門的心上人去了。

  楊度問王闓運:「先生,你老說再留在京師,我將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這是什麼緣故呢?」

  王闓運微微一笑,說:「再過些時候你就明白了。」

  看著先生那副神秘的樣子,楊度如墮五里雲霧中。先生既然不肯明說,他也不便再問,於是繼續往日的學業。楊鈞正在跟先生學詩詞,閒時則調色作畫,畫技比在家時大有長進了。過了些日子,楊度將這次會試的四書文、試帖詩和策論拿出來請先生指教。王闓運讀後說:「你的試帖詩寫得典雅平穩,甚合會試格式,但四書文和策論都欠古樸遒勁,雖議論滔滔,貌似雄辯,其實不紮實,給人以誇誇其談的感覺。寫文章,宜取三代秦漢魏晉人為準的。他們的文章雄深雅健,真氣內葆,浮華盡去,然古艷自存,令人百讀而不厭,其中尤以莊子的文章為第一。你看它汪洋恣肆,跌宕起伏,仿佛有天地不能羈絆、時空不能限制的氣概,讀來使人胸襟開闊,百憂忘卻,真正是古往今來第一等好文字。它奇思怪想,波譎雲詭,又最能啟發作文之思路。曾文正說過,思路宏開,層出不窮,乃文章必發之品。為文之奧妙,首在開拓思路,思路一開,筆底文字則滾滾而來,如泉涌,如堤絕,常人之所不能有的雄偉瑰麗的境界不期而然便來到,那樣的文章還不發皇嗎?《莊子》三十三篇,內篇精奧,外篇恣肆,雜篇閎博,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最末一篇《天下》,乃集文章之大成,最宜熟讀慢嚼,下苦功夫體會。我年輕時讀過上百遍,手抄也有一二十遍,下第不要緊,你還可趁此機會多讀點書。當年王安石未大用之時常伏案苦讀,朋友問何故如此,他說『他日如負國家之重,恐無暇讀書也』。你要珍惜眼下的時間,日後肩負大任之時,想再有東洲讀書之樂都不可能了。」

  王闓運這一番話,如電光石火之撞擊,使楊度腦子大為開竅,過後再細細咀嚼,又覺精義無窮。他深深認識到老師腹內真有不可測試之學問。一番點撥,勝過自己三年五載的苦苦摸索。他於是將精力集中於三代秦漢文字,很快便覺得自己的文章已進入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京師的新政正在大力推行的消息不斷傳來。先是皇上任命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為四品軍機章京,接著又賞加袁世凱以侍郎銜。楊度聽到這些消息心裡高興,知道這都是皇上接受了徐致靖薦舉的結果。與此同時,訓農通商,整頓厘金制度,推行保甲制,開築鐵路,興辦學堂,興辦郵政,廢除漕運,一連串的上諭不斷見之於報端。在楊度看來,京師的新政正在方興未艾之中。但從省城長沙傳來的消息卻並不太妙。

  湖南學術界的泰斗、曾任國子監祭酒、現任嶽麓書院山長的王先謙,公然在嶽麓書院禁止學生們談論新政。有幾名學生因違反這個規定而被開除了,徐仁鑄為他們說情,竟然遭到王先謙的指責,並以辭職相要脅。徐仁鑄敵不過王先謙,親自到嶽麓書院挽留,並向王賠禮道歉。又屈服於王的壓力,被迫停辦時務學堂。王的學生曾廉公然上書朝廷,請殺康有為以謝天下。葉德輝的《翼教叢編》正在日夜刊刻之中。他的門徒聲稱,數年以來康梁倡偽經改制度平等民權之說,使民無論智愚,人人得申其權,可以犯上作亂,禍國之深,實大清建國以來所未有。康梁之徒,國之大蠱,應全國共誅之。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勸學篇》被廣泛印刷發行,勒令湖南學政發放各書院,三湘學子,幾乎被強行人手一冊。《勸學篇》說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權之說一倡,愚民必喜,亂民必作,紀綱不行,大亂四起。又列舉了大清王朝薄賦、重民、恤商、慎刑等十五條仁政,說:「凡我報禮之士戴德之民,固當各護忠愛,人人與國為體,凡一切邪說暴行足以啟犯上作亂之漸者,拒之勿聽。」

  長沙本是推行新政最激烈的省份,為何現在唱的調子與京師發出的上諭如此針鋒相對呢?張之洞本是積極主張變通陳法力除積弊的有識大員,他曾捐五千兩銀子到京師強學會,在督署以重禮接待過康有為,稱讚他的愛國熱腸,如今為何這樣殺氣騰騰地對待康有為呢?陳寶箴、黃遵憲、徐仁鑄等人為什麼不以皇上的諭旨來批駁張之洞呢?楊度的心開始緊張起來,為新政的前途而憂慮,為梁啓超、譚嗣同的命運捏著一把汗。

  時隔不久,京師傳來天崩地裂般的消息。譚嗣同、康廣仁、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被殺於菜市口。譚嗣同死得尤為壯烈,臨刑前憤然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圍觀之人無不唏噓。所有參與新政的人員都被目為亂黨,一一拘捕。康有為、梁啓超幸得外國人的幫助才逃出國境。徐致靖被捕入獄,陳寶箴、黃遵憲、徐仁鑄、熊希齡等均被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連早已罷官回家養老的翁同龢,此時亦罪加一等,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光緒帝則被囚於瀛台。慈禧重新訓政,新政一律廢止。實行了一百零三天的新政,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一現曇花。湖南的新政也全部崩潰。原布政使俞廉三署理巡撫。他上台之後,一切復舊。王先謙、葉德輝之流彈冠相慶,原先參與新政的人員或拘捕,或外逃,剛露生機的三湘大地又回到了以往死一般的沉寂。

  慘痛的劇變使楊度陷於憂鬱之中,隨之而來的一則傳聞更使他驚訝。新近從京師回來的人都說,這次政變的禍首雖是慈禧,而導致政變的罪人,正是被楊度稱之為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之袁世凱。政變前三天深夜,譚嗣同密訪袁世凱,請他救援皇上,袁滿口答應。但袁回天津後即向榮祿告密,榮祿連夜進京見慈禧,將皇上的計劃全部奏報。於是慈禧凌晨進宮,先一步下了手,從而演出了一連串的悲劇。

  楊度聽了這則傳聞,如同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悶棍。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個雄才大略、禮賢下士的練兵大員竟然是一個出爾反爾、賣主求榮的小人!自己在徐致靖的面前是說了袁的不少好話的,徐致靖的推薦,譚嗣同的深夜密訪,是不是與此有關呢?想到這裡,楊度的心情很沉重。然而,他又不得不佩服湘綺師,如果不是湘綺師的那封叫他回湘的信,說不定此刻他仍在京師,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但是,湘綺師身居湘江孤島,離京師數千里之遙,他何能有如此英明的預見呢?看來雖追隨先生兩三年了,尚未得到先生學問之皮毛。懷著對先生深深的謝意和敬意,在一個風雨如磐的秋夜,楊度來到了明杏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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