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潭柘寺定情
2024-10-10 20:23:27
作者: 唐浩明
楊度望著衣帶飄動款款而去的靜竹,心裡驀地湧出一種落寞感。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他雖然只和她短暫地相處一時半刻,但她的笑容、舉止、言談,已伴隨著一種無形的魅力深深地留在他的腦中,令他回味,令他迷戀。楊度多麼不願她離去,多麼希望時空永遠凝固在剛才那一段溫馨的時刻!突然,靜竹停止了腳步,轉身向他走來,楊度驚喜地快步迎上去。
「楊先生,五天後我會在西郊潭柘寺,你願意去那裡和我再見一面嗎?」
「願意,我願意!」真正是神靈成全自己的心愿,楊度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五天後我們潭柘寺再會。」靜竹又嫣然一笑,露出兩排貝殼似的雪白細牙。一剎那間,楊度覺得天地人間一切美妙都集中在眼前,集中在這個寓居京師的江南女子身上。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楊度喃喃地背著古人的詩句,兩眼怔怔地望著越走越遠的靜竹,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這時他才記起,自己原來已定了明日啟程的騾車。「明天哪怕是八抬大轎來抬我,我也不出京師了!」楊度心裡拿定了主意。
晚上,他向夏壽田撒了一個謊,說感了風寒,得在會館將息幾天再走,讓騾車主等一等。夏壽田當然不會催他走。
潭柘寺在城外西郊寶珠峰下,離城裡有八十里路。三年前,楊度曾和友人去過一次,那是一處旅遊勝地。為了不誤期,頭天下午,楊度便去西直門外雇了一駕馬車。太陽快要落山時,他來到了寶珠峰下。
潭柘寺的客人向來較多,尤其夏秋兩季是京師的好季節,遊人香客往來寺院的絡繹不絕,寺門外的幾家客棧都住滿了人。楊度巴不得早點見到靜竹,便到客棧里去四處打聽尋找,卻一直沒有見到她。他心裡想:她不住客棧,又住哪裡呢?這時還不到,難道硬要等天黑才進店?或許她根本就沒有來?楊度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了床,隨便吃了早點就向寺院走去。真箇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通往寺院的路上已有不少的人了,或背手漫步,或斜挎香袋,或一人獨行,或三五結伴,原本是清靜寂寞的山寺卻變得熱熱鬧鬧的了。
也不知是哪位具有非凡眼力的高僧選擇的寺址,潭柘寺真正是建在一塊絕妙好地之上。寺院的左右後三方,有九座山峰環繞其側;寺前一峰筆立,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風,人們贊之為「前有照,後有靠,左右山環抱」。京師大小百多處庵寺,再沒一處的地勢能趕得上它了。主峰寶珠峰上有一個深潭,稱為龍潭,山上多有柘樹,於是此山又名潭柘山。寺院建於東晉太康年間,原名嘉福寺,武則天時期改名為龍泉寺,金代皇統年間重修後改名為大萬壽寺,清代康熙乾隆兩朝又做了大規模的修建,改名岫雲寺,因為山名潭柘,人們習慣於依山名叫它潭柘寺。潭柘寺立寺於晉代,比北京立都要早八百餘年,故史家都說先有潭柘後有幽州。
這是一座氣勢非常宏偉的梵宇。山門外有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牌坊三間四楹三樓,頂部覆蓋著黃色琉璃瓦,檐下裝飾有斗拱結構,全部彩繪。前額上有四個金字:「翠嶂丹泉」,後額也有四個金字:「香林淨土」,均為康熙御筆。牌坊前有兩座石獅。石獅旁長著兩株形狀奇特的石松,兩株松樹挾肩握手,猶如一對摯友,枝枝葉葉相互交通,組成一頂綠色的天棚。牌坊後是一條澗水,上面有一座單孔石拱橋,迎面是一道綿延十來里的圍牆。牆約一人高,刷著赤紅顏料,上面覆蓋著藍色的琉璃瓦。未見殿堂,單是這道圍牆,就給人以氣魄恢宏之感。高大的山門為磚石結構歇山頂,均以漢白玉石砌成,正中嵌著康熙御筆「敕建岫雲禪寺」。山門兩邊,有八個巨大的白粉書寫楷體字,左邊是「佛國生輝」,右邊為「法輪常轉」。走進山門,潭柘寺便出現在視野之中。
它的主要建築天王殿、大雄寶殿、毘盧殿依山勢建在南北中心軸上,左右兩邊則分別為方丈室、祖師殿、觀音殿、楞嚴壇、戒壇、僧舍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座殿堂。寺院內外古木參天,流水淙淙,僧塔如林,修竹成蔭。楊度雖是重遊,面對著這一處莊嚴清幽的京郊第一道場,仍然有濃厚的興趣。他一邊欣賞,一邊留意進進出出的遊人香客,努力尋找靜竹的倩影。
太陽已升起很高了,人越來越多,楊度卻沒有在人流中發現靜竹。她真的沒有來嗎?他的腦子裡數十次地浮起這個疑問。每當疑問冒出,他又自己迅速地否定了:這樣可愛的女兒家,怎麼會失信呢?何況是她主動約我的呀!楊度不怨不悔,滿懷激情地邊走邊尋索,嘴裡不停地念叨:她一定會來的,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楊度順著南北中軸線,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偌大建築群的北端終點毘盧殿。毘盧殿東側有一座碧瓦朱欄、雅致小巧的精舍,一圈圍牆將它包圍著。這座房子原先是專為康熙修建的,建好後康熙來住過幾次,以後乾隆駕幸潭柘寺時也住在這裡。乾隆之後,嘉慶、道光、咸豐三代帝王再沒來過,房子便一直鎖著,無人居住。同治五年西藏的達賴喇嘛參謁潭柘寺,在這裡住了兩天。自那以後這座精舍便從皇帝行宮的地位上降了下來,變成了貴賓休息之地。先是王爺、貝勒、貝子及其眷屬可以住進,後來住持為廣結善緣,京師中的一二品大員也在這裡住。再到後來,外地來的巨商富賈,只要為寺院捐上一二千兩銀子,也特許在這裡住幾天。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和尚們從來不出山門,也不知時局的演變,只是從這座精舍房客的變化上已覺察到世風不古了,他們常常搖頭嘆息。年輕的僧人卻譏笑他們不通時務,拿這座現成的房子去賺來銀子有何不可?莫說和尚,連佛祖也食人間煙火哩!沒有銀子,佛祖的金裝如何能更新?座前的油燈如何能長明?
精舍圍牆後面有一塊畝把地大小的竹林,林內修竹叢生,枝葉蔥綠,青翠欲滴。從山頂龍潭裡流下的清水形成一條小溪,穿過竹林。溪水叮咚,給幽靜的竹林增加了幾分生氣。楊度看著輕輕搖曳的翠竹、歡快清澈的溪水,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倘若能在此處住上幾年,也真不虛度一生了!
正流連之際,從竹林中忽然傳出一陣清脆舒緩的琵琶聲來。林中有人!楊度正欲循聲進去,轉念一想又停住了,這麼好聽的琴聲,若是冒昧進去,豈不打斷了?那太可惜,不如在外面偷聽為好!他倚在一根大楠竹邊傾耳聽著。
楊度對於音樂很有興趣,自己也能操琴度曲。略聽一會兒,他已斷定這是一首古曲,再一聽,他會心笑了,這不就是《霓裳羽衣曲》嗎?這綺艷柔曼得近於頹靡的樂曲,讓年輕舉子立時想起千年前大唐宮廷內那壯觀奢華的大型歌舞會,想起歌舞會中的靈魂——那位領舞的貴妃娘娘,想起白居易那首世代傳誦的《長恨歌》。琵琶聲輕輕的慢慢的,正是「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忽而又變得急促起來,原來已到了「漁陽鼙鼓動地來……千乘萬騎西南行」的時候。漸漸地,楊度的腦子裡浮出排空馭氣的道士、海外虛無縹緲的仙山、夢魂初驚的太真仙子、七七長生殿裡的帝妃私語。
楊度陶醉在樂與詩的美輪美奐的境界中,忽然他想起,在這樣幽雅的竹林里,彈這樣優美的琵琶古曲,非窈窕嬋娟,即絕代佳人,此人莫不就是我今日眾里尋她千百度的靜竹?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弦斷了,琵琶聲戛然而止,只聽見竹林里傳出一句嬌媚的女音:「偷聽我彈琵琶的楊先生,請進林子裡來吧!」
果真是靜竹!楊度驚喜萬分,急匆匆分開竹枝闖了進去。竹林中有一塊不大的草坪,坪中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石桌,旁邊有四個石凳。靜竹正站在石桌邊,右手拿著那把楊度題詞的豆綠絹扇。
「靜竹姑娘,你原來躲在這裡,我到處尋你半天了。」楊度望著他苦尋苦等的姑娘,只見今日的靜竹比五天前更顯得嬌艷俏麗:她梳著時髦的高髻鳳尾髮型,頭上橫插一把翡翠懸鏈嵌珠簪子,沿髮際繞一根珍珠銀絲帶,帶子正中淺淺地墜一塊心形墨綠寶石,身穿嫩綠寬鬆上衣,下系一條鵝黃大擺百褶烏絲繡邊裙,薄勻粉面,深描黛山,白淨如凝脂的耳垂上掛兩串波光閃閃流水環。
「楊先生……」
「不,你叫我晳子吧!」楊度有點忘情地打斷靜竹的話,「大家都是這樣叫我的。」
「好。」靜竹笑吟吟地說,「我也在這裡等你半天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在聽你彈琵琶的?」楊度快活地問。
「古人說,弦斷有知音。我猜想一定是你。」姑娘回答,臉上飛起一陣淡淡的紅暈。
「聽了你這話,我高興極了。不過我倒要講你一句,」望著仿佛與四周化為一體的美麗姑娘,楊度愛撫地說,「此處是清靜無為的佛門寺院,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彈琵琶?倘若讓和尚們聽到,一定會譴責你的。」
「不要緊,我是得到住持大法師特許的。」靜竹依然笑吟吟地說。
「真的嗎?」楊度疑惑地問,「住持怎麼會特許你彈琵琶?」
「以後再告訴你吧!」靜竹嫣然一笑,掉轉了話題,「晳子先生,潭柘寺你從前來過嗎?」
「三年前與朋友來游過一次。」
「太好了!」姑娘輕輕地拍拍手,「你帶我四處看看吧,我是第一次來。」
「好,我們走吧!」
靜竹緊挨著楊度走出了竹林。
「哎呀!」楊度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靜竹姑娘,你的琵琶還放在石桌上哩!」
「不礙事,它不會丟的。」靜竹悄悄地推了楊度一把,瞬時間一股熱流流過楊度全身。
楊度帶著靜竹繞過毘盧殿來到三聖殿前,靜竹對殿堂興趣不大,倒是對殿堂左右兩側兩棵銀杏樹驚訝不已。這的確是兩棵罕見的銀杏。高達六七丈,樹幹從中部開始枝繁葉茂。時近正午,兩棵樹投射在地的濃蔭遮蓋了大半個庭院。
「晳子,你說這樹有多大年紀了?」
楊度發覺靜竹的稱呼中已去掉了「先生」二字,他心裡一陣喜悅,自己也隨即將「姑娘」二字去掉了,「靜竹,依我看,它至少活了一千歲。」
「噢。」靜竹點點頭,「那有那有,說不定有一千二三百歲。你看這樹幹多粗,我們來圍圍看。」說著便伸出手來。楊度拉著她纖纖細細的手,兩人緊貼著樹幹,雙手用力伸開。
「晳子你看,我們還沒有圍到它的一半!」
靜竹咯咯地笑著,臉漲得通紅。在楊度的眼裡,分明綻開了一朵鮮麗的紅牡丹。他猛然意識到: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美的女子。
「靜竹,你看左邊的那一棵與這棵有什麼不同嗎?」鬆開手後,楊度指著另一棵問。靜竹靠著銀杏樹出氣不勻,一邊端詳著前面的那一棵:「差不多,也有這麼粗。對了!它的主幹下部有一個側枝,這棵沒有。」
「那株側枝是怎麼生出來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靜竹搖搖頭。
「那一年康熙皇帝要來潭柘寺朝佛,早半年寺院就開始作準備,又是建行宮,又是修驛道,又是給佛祖重塑金身,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兩棵銀杏樹。直到康熙皇帝來的前一天,住持法師才突然發現左邊那棵銀杏長出了一枝三尺長的側枝,滿寺和尚得知後都驚訝不已:這棵樹有上千年的歲數了,怎麼還會長新枝呢?第二天康熙皇帝來,住持把這件事告訴給他聽,康熙皇帝哈哈大笑。身邊的大臣趁機恭維道,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才使得千年銀杏發新枝。康熙皇帝高興極了,對住持說,這棵樹竟然知道為朕而生新枝,朕封他為帝王樹!住持向皇帝合十鞠躬說,貧僧代它領旨,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度不自覺地學著和尚的模樣雙手合十彎腰點頭,靜竹被逗得快活地大笑,笑完後說:「晳子,你這是哪裡聽來的胡編,什麼洪福齊天、皇爺感化等,那都是獻媚討好的話。其實很簡單,那株銀杏是母的,這株銀杏是公的,公的母的長年相愛,哪有不生兒育女的道理!」
「是的,是的!」楊度鼓掌贊道,「還是我們的靜竹見識高明,公母相愛,不但是人,萬物都是一樣的。」
「你不要扯遠了。」靜竹意識到剛才的話有點出格了,臉上羞得泛起滿天紅霞。
三聖殿旁是觀音殿。靜竹說:「觀音是女菩薩,你陪我進去看看吧!」
「好,我們一道去參拜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好心腸菩薩。」
觀音殿不大,只有三間房子,正中門楣上掛著一塊金字橫匾,上面「蓮界慈航」四個字是乾隆皇帝的手筆。殿中供奉的觀音坐像斂目合十,俊秀端莊。塑像前有一個陳舊的大蒲墊。靜竹忙走過去,跪在蒲墊上,向菩薩磕了三個頭,口裡念念有詞。她說的什麼,楊度一個字都沒聽清。站起來時,她指著蒲墊前面的空缺說:「這寺院裡的和尚也太懶了,缺了一塊磚也不補進來,恰好在菩薩像前正中,多難看。」
楊度笑道:「不是和尚懶,這裡有個故事。」
「什麼故事,講給我聽。」靜竹顧不得佛殿的規矩,扯著楊度的衣袖央求著。
「你看你,就像我那個調皮的妹妹一樣,一聽說我要講故事,就不得了啦。」
「你妹妹多大了?」
「今年二十一歲了,比你要大。」
「那我要喊她姐姐了。」靜竹欣喜地說,但很快眼神便暗淡下來,低低地說,「可惜,我沒有親姐姐。」
「我妹妹今後可以做你的親姐姐。」楊度望著靜竹突變的目光,出自內心地安慰她。
姑娘的眼神並沒有放出光彩,依舊是暗暗的:「晳子,不談這個了,還是聽你講故事吧!」
「六百年前,元朝的都城就建在北京。元朝的開國皇帝元世祖忽必烈有個女兒叫妙嚴公主。這位公主雖然是金枝玉葉,卻不愛富貴,嚮往佛門,後來她乾脆住進了潭柘寺。她每天早晚都到觀音殿來給菩薩燒香磕頭,幾十年從不間斷,到她離世的時候,蒲墊旁邊的磚塊給她的鞋底磨陷了兩寸多深。寺里稱這塊磚為妙嚴公主的拜磚。到了明代嘉靖年間孝宗張太后常來潭柘寺燒香,為妙嚴公主的虔誠所感動,為了教育宮眷們,她把這塊磚挖出來帶回宮中,命工匠做了一個箱子,把它裝起來,以示珍惜。就這樣,此處便一直空了一塊,傳到如今也不補,以便讓寺里的和尚和香客們一見到這塊空處,就想起妙嚴公主,激勵他們虔誠禮佛。」
靜竹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似乎很使她感動,她將蒲墊前的空處凝視良久。忽然,她發現空處旁邊一塊磚的一角裂開了縫。她彎下腰,用手將那一角磚搖著,居然將它拔了出來,是一塊寸把長寬的三棱形磚角。
「你把它拔出來做什麼?」楊度奇怪地問。
靜竹笑而不答。殿堂一角有一個盛水的太平缸。她走到缸邊,將磚角在水缸里洗乾淨,然後從上衣鈕扣邊取下那條與衣服一個顏色的嫩綠綢,將這塊磚角小心包好,雙手遞給楊度,正正經經地說:「那天你為我在扇子上題了詞,這是一個珍貴的禮物。我這幾天一直想著要回贈你一樣東西,但覺得什麼都拿不出手。剛才聽了妙嚴公主的故事,很為她數十年寒暑不斷的恆心所感動。妙嚴公主是我們女兒家,雖有恆心,但到底做不出大事來。晳子,你是一個男子漢,才高識大,儀表堂堂,今後若有妙嚴公主這個恆心,人世間哪種大事業做不成?拜磚已藏於宮中,我無法得到,拜磚旁邊這塊松裂的磚角,看來是菩薩有意給我們的。我今天將它拔出來交給你,讓它常伴在你的身旁,今後遇到困難時看到它,就會想起當年的妙嚴公主,以她那種拜佛的恆心去克服艱難,朝著自己認準的目標走下去。晳子,我相信你一生會有了不起的大成就的。」
楊度驚訝地看著這個纖纖裊裊的弱女子,壓根兒沒有想到會從她的口裡說出這般豪言壯語來。深研帝王之學的湘軍將領後裔,突然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子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簡直就如眼前這座菩薩般的崇隆偉岸。他無限激動地雙手接過禮物,驀地跪在蒲墊上,對著觀音塑像喃喃念道:「菩薩在上,拜磚為證,我楊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來,我就不是天地間一個男子漢!」
說罷站起,對著靜竹深深一鞠躬,忘情地說:「靜竹,謝謝你的禮品,太珍貴了,它勝過萬兩黃金,勝過連城和璧,它是你的一顆純潔的心,它是無價之寶。我收下了,我要將它永遠帶在身邊。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出讓你滿意的偉大事業來。」
當楊度說完抬起頭時,只見靜竹默默地抿著嘴,一聲不吭,淚水不停地流著,鵝黃百褶裙下的一塊大青磚早已被淚水浸濕了。
楊度一時不知所措,傻眼望著。突然,他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靜竹,用手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就在這時,楊度心裡萌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我要娶她!」他將臉貼在靜竹的臉上,兩個滾燙的身子靠得更緊了。
肅穆的殿堂啊,莊嚴的菩薩啊,請寬恕他們對佛祖的褻瀆吧,這對少男少女已沉浸在人類最崇高最聖潔的情感之中!
「會有人來的,咱們走吧!」相互依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靜竹低聲對楊度說。
外面陽光燦爛,人聲喧譁,他們出門後很快便恢復了常態,指指點點,笑笑說說,撫摸一處處古蹟,穿過一座座殿堂,二人來到一個四角石亭邊。
這亭上蓋著綠色琉璃瓦,頂部有一顆碩大的黃琉璃寶珠,一塊橫匾標出它的名字:猗軒亭。他們走進亭子裡。猗軒亭並不是通常的供遊人休息的那種亭子,而是一個娛樂的場所。亭內漢白玉石基上,雕琢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蟠龍形象的水道。從龍潭裡流下的清水被引到這裡,從龍頭處流進,穿過曲折水道,從龍尾處流出,出口處的石基上有一隻小小的雙耳瓷杯。
「這是什麼?」靜竹指著水道問。
「這是古代一種娛樂活動。」楊度蹲下來,將雙耳小瓷杯拿在手裡說,「這種杯有個名字,叫羽觴。古時每年三月三日這一天,親朋好友聚集在郊外小溪邊,把酒倒進羽觴里,放到溪水中任其漂流。小溪是曲折的,羽觴浮到拐彎處便會停下,坐在這個拐彎處的人則飲下這杯酒。這個活動叫作修禊禳災。」
「噢,這就是仿照古時修禊建造的,我知道了,《蘭亭集序》開頭一段就講的這事。」
「你讀過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楊度頗為奇怪地問。
「讀過,小時候父親教我讀的。」
「還記得嗎?」
「記得。」
「你將開頭的那段背給我聽聽。」
靜竹斂容凝思片刻後背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
「好了,好了。」楊度打斷靜竹的背誦,「背得很好,一字不漏。現在我們分坐兩邊,讓羽觴漂流,在哪個面前停下,哪個就喝酒。」
「好。」靜竹忙答應,接著又笑道,「可惜沒有酒。」
「沒有酒,就用清水代替吧!」
「也要得。」靜竹興致勃勃地將羽觴注滿水,放在龍頭處,羽觴順著流水漂動起來。
「慢著!」楊度拿起羽觴。「喝清水畢竟沒味,我們改一個方式玩。」
「怎麼玩法?」靜竹望著楊度,眼睛中閃著清清亮亮的光波。
楊度想了想,動情地說:「靜竹,自從那天在江亭與你相識,我就覺得我們有緣,今日重聚,更是歡樂無比,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但一不知你同意不,二不知天意如何。現在我也不管你如何想的,先來看看天意如何。」
「天意?你怎麼知道天意如何?」靜竹心裡甜蜜蜜的,臉上又紅了。
「這樣來測天意。」楊度站起,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我想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外乎這樣四種:夫妻、兄妹、朋友、路人。我將這張紙撕成四片,每片寫上一種關係,搓成紙團,放在水道的彎折處,羽觴停在哪處,就說明我們今後的關係是哪種。這就是天意,你看如何?」
靜竹又害羞又快樂,點點頭說:「哪來的筆寫字呢?」
「真的,沒有筆。」楊度向亭子外望了一眼說,「這樣吧,我到外面取四樣小東西:小花代表夫妻,樹葉代表兄妹,石粒代表朋友,土塊代表路人。你說要得嗎?」
靜竹抿嘴點點頭。
楊度轉身出了亭子,又很快回來,手掌上放著四個小紙團:「我都放進去了,就這樣擺著。」
楊度邊說邊把四個小紙團放在四個拐彎處,靜竹將羽觴重新放在龍頭處,羽觴再次漂流。楊度看了一眼羽觴,又看了一眼靜竹,只見她的丹鳳眼睜得大大的,屏息靜氣地瞪著羽觴,那副認真相,仿佛羽觴里裝的不是清水,而是她的生命。羽觴漂過第一個拐彎處,並沒有停留,繼續下漂,楊度見靜竹的嘴角微動了一下。到了第二個拐彎處,眼看要停了,誰知晃了幾下後,羽觴又向下漂流起來。「哎呀!」靜竹輕輕地叫了一聲。羽觴終於在第三個拐彎處停了下來,楊度將紙團拾起來,正要打開,靜竹高聲叫道:「讓我來打開!」她從楊度手裡一把搶過紙團,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手裡捏著紙團,許久不敢打開。她不知天意如何,暗中禱告佛祖保佑。
「打開吧,老捏著它幹什麼?」楊度在一旁含笑催道,他的神情很從容。
紙團打開了,是一朵小花,一朵鮮艷的小紅花!她心裡一陣猛喜,怦怦地跳著,一隻手捏緊小紅花貼在胸口,一隻手捂著面孔。透過指縫,楊度看得出,她的眼角眉梢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靜竹,這是天意,天意讓我們結為夫妻!」楊度抓起靜竹捏著小紅花的手,激動而真誠地說。
「晳子,我看看那三個紙團。」靜竹掙開楊度的手,彎腰將那三個紙團一一撿起。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楊度急著說。
靜竹懷疑起來,她迅速打開一個紙團,露出來的居然也是一朵小紅花,她嗔了楊度一眼,又打開第二個,又是一朵小紅花。
「晳子,你在騙我!」
「靜竹,我不是要騙你,我愛你,我要娶你!」楊度急忙表白,重新把靜竹的手抓起。
「晳子,你真的愛我嗎?」靜竹抬起頭來,兩隻嫵媚的丹鳳眼裡蕩漾著千種柔情,萬般風韻。
「靜竹,我真的愛你,我永遠愛你!我們去大雄寶殿吧,我要在佛祖的面前起誓,今生今世永不變心。」楊度說著,就要拉靜竹離開亭子。
靜竹沒有動。她的滾燙的手將楊度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低低地說:「晳子,我是什麼人,你一點都不知道啊!」
「不管是什麼人,我都愛你!」靜竹的話並沒有使楊度吃驚。那天在江亭的時候,他就推測到靜竹很可能是個身份低賤的人。他不在乎這些。
「晳子,我感激你愛我,但今生今世我們怕難以成為夫妻。」靜竹的臉開始由紅變白,眼中滾動起淚水來。
「為什麼?靜竹,你難道已嫁了人?」楊度害怕起來,雙手死死地將靜竹的手抓住,仿佛馬上就有人要來把他心愛的姑娘奪去似的。
靜竹搖搖頭。
「只要沒有嫁人,我就一定娶你!」楊度大聲嚷著,仿佛是對著這神聖的潭柘寺宣誓。
靜竹點了點頭,淚水奪眶而出。
「靜竹,你一定有什麼為難之事,你要告訴我,你非告訴我不可!」楊度靠得更緊了,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遊人聚集之處,他真要把靜竹摟在懷裡。
靜竹低下頭,沉默著。
「說吧,靜竹!」楊度幾乎哀求著,又突然堅決地表示,「你說出來吧,什麼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主!」
又沉默了一刻,靜竹終於平靜下來,說:「好吧,明天我對你說。」
「現在就說吧,為什麼要等到明天呢?」楊度性格爽快,他不能理解靜竹這種欲言又止的忸忸怩怩。
靜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還是明天說吧!」
「好吧!」楊度無可奈何地答應,「那我明天到哪裡來會你呢?」
「還是在那竹林,聽見有琵琶聲,你就進來,我在那裡等你。」靜竹將楊度輕輕地推了一下,「晳子,我該走了,明天竹林見。」
「你到哪裡去,我送送你!」
「別!」靜竹堅決地制止,「你就在這裡待著,直到看不見我後再離開。」
楊度迷惘地點點頭,目送著靜竹飄然而去。他遵守諾言,一直站著不動,直到靜竹穿過塔林,不見影子後,他才走出猗軒亭,快步向塔林奔去,企圖看看靜竹進了哪間房子。不料當他走到塔林邊時,姑娘已經無影無蹤了。
夜晚躺在客棧的床上,楊度又是半夜不寐。他太愛靜竹了,白天的聚會是那樣的快樂幸福,楊度覺得出生二十四年來,還從來沒有過如此美好的一天。他也深信靜竹是愛他的,她一定有難言之隱,要麼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楊度決定:明天不論靜竹說出什麼天大的事來,他也要替她擔當。她是一個弱女子,遇到難事,自然不易承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什麼困難不可以克服?何況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楊度來到竹林邊,竹林一帶靜悄悄的,他耐著性子在旁邊徘徊著,兩隻耳朵一直傾聽四周發出的聲音。半個小時過去了,竹林里沒有任何聲音。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聽不到琵琶聲。楊度實在耐不住性子了,他穿過竹林來到空坪。只見石桌石凳依舊,卻不見琵琶和彈琵琶的姑娘。他走近桌邊,忽然發現桌面上有一張紙,紙上壓著一塊鵝卵石。楊度拿起紙來,看上面寫著:
晳子:今晨我不得不離開潭柘寺,我實在不願就這樣離開,因為我約了你來,我要把一切都對你說……看來我們此生無緣了,猗軒亭里的小紅花畢竟是人為的,而不是天意。但不管如何,我的一顆心已經給了你,再不會給第二個人了。晳子,你是一個偉男子,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出大事的,說不定日後我們仍有相會的一天。珍重!
愛你的靜竹
楊度捧著這張小小的紙條,呆呆地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是好。坐了好長一陣子,他開始使勁地捶打自己的腦袋。他後悔來遲了,倘若天剛亮就守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將紙條壓在石桌上的靜竹,那時他一定要抱住她,無論如何不放她走。自怨自艾一陣後,他便亡命似的奔出竹林,在潭柘寺里亂穿亂轉,幾乎把每一座殿堂,每一個房屋,每一處可供遊覽之景都尋遍了,始終再也不見靜竹的蹤跡。第二天,他又在潭柘寺外四處逛盪,希望能偶爾撞見他心愛的姑娘。直到太陽落山,他才失望地回到客棧。第三天,他終於沒精打采地離開寶珠峰迴城。
夜裡,他將這幾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訴夏壽田。新榜眼公也驚訝不已,十分羨慕好友的艷遇,也對那個姑娘的突然離去覺得不可理解。當楊度表示要在京師四處查訪,非找到不可時,夏壽田卻反對:「靜竹姓什麼你都不知道,又不曉得她是做什麼的,在京師找一個這樣的女子好比大海撈針,你從何處著手?說不定她是個水性楊花的風塵女子,逢場作戲,作出那個樣子來逗逗你,其實第二天她就不喜歡你了,寫一張這樣的紙條來哄你這個痴情的書呆子。」
「不會的,若是煙花女,她圖我什麼呀!」楊度搖搖頭。
「圖你什麼?圖你風流倜儻呀,圖你多情多意呀,圖你是個詩詞作得好的才子呀!」夏壽田大笑,有意地打趣。
「她還送我拜磚哩,鼓勵我做大事業哩。」楊度自言自語。
「哎呀,晳子,你說她一進塔林就不見了,塔林是埋和尚的地方,這姑娘莫不是住在墓穴里的狐狸精變的?《聊齋》《閱微草堂筆記》裡面這類故事多啦!」夏壽田一本正經地提醒。
「不可能吧,狐狸精變的,能寫得出這樣實實在在的字嗎?」楊度將靜竹留下的紙條從裡衣袋子裡掏出,夏壽田仔細驗看後,也的確嗅不出半點狐仙之氣來。
「不管她是誰,憑你掌握的這點東西,你是找不到她的,算了吧。湘綺師總說你是個書痴,看來你要變情痴了!」
楊度總不死心,一閉著眼,靜竹那美麗的身影,那娟秀的面龐,那波光閃閃的眼睛便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迷迷糊糊地在京師數不清的胡同里轉了七八天,直轉得頭昏腦脹,雙腳發腫,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萬般無奈,他只得懷著無窮無盡的遺恨離開京師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