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佛學原來竟是如此深奧而有趣
2024-10-10 20:23:45
作者: 唐浩明
十二日下午,寄禪從花葯寺返回東洲書院。楊度向王闓運講明原因,請先生准他一個月的假。王闓運笑著說:「好哇,此時多在佛祖面前積些陰騭,日後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楊度隨寄禪啟程。他們乘小火輪北下。一路上的大小碼頭,包括長沙在內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禪總是閉目打坐,兩隻手不停地交替撥弄著胸前的念珠,口裡念念有詞。滿艙的人都為他這種佛門靜穆之氣所懾服,無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楊度則恰成鮮明的對照。他一時翻開《大周秘史》,一時又走到甲板上,眺望兩岸風光,一時和同船的陌生人談笑風生,一時輕輕背誦唐宋詩詞。他熱情好動,很少有安靜端坐的時候。
他們在靖港下了小火輪,然後換上一條小木船,溯溈水西上。經過一天一夜的搖晃,第二天上午到了雙汊口。雙汊口是兩條小河的匯合處,水太淺,不能再行船了,於是上岸步行。溈山在雙汊口的北邊。吃過午飯後,寄禪說:「溈山離雙汊口還有一百二十里路,我們帶點乾糧放身上,今夜就不落伙鋪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嗎?」
楊度說:「法師別看我是個書生,歸德鎮那幾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紮實實練了幾年武功的,刀槍棍棒,拳打腳踢,都來得幾下,走天把夜路算什麼!」
「哎呀!」寄禪驚奇地說,「看不出你有武功,我還以為你手無縛雞之力哩!」
兩人說說笑笑,開始了百里之行。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正是深秋時分,湘中丘陵一帶青藤轉黃,楓葉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色外裝,時見農舍前後的樹木上,結滿了累累待摘的果實。田間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壘成上尖下圓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雞鴨在爭食未打盡的穀粒。還沒有收割的稻子,黃燦燦的谷穗彎腰低垂,使人一見便滿懷喜悅。碧藍的天空上,偶爾可見大雁南飛,將一聲聲清唳從半空傳到人寰。路邊茅草堆里,常有野兔被驚得箭似的奔逸逃命。遠處小灌木叢中,也易見肥壯的山雞撲突撲突飛起落下。蘇東坡說:「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處,在兩個趕路的行人眼裡,東坡居士的這兩句詩是吟得一點都不錯的。
一邊走,一邊欣賞秋景。就這樣走了十多里路後,楊度忽然想起,這次去密印寺,不是尋常的燒香拜佛,或是憑弔古蹟,而是為覺幻長老記錄溈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僅說不上對溈仰宗的體認,就連對佛門的一般學問都知之甚少,如何記錄,如何整理呢?到頭來,豈不辜負了寄禪的一片好心,也有損自己的名譽。百里跋涉,有的是時間,何不趁此時向法師請教,且可消除疲勞。
「這個不難,以晳子先生的穎慧,略一點撥就行了。」當楊度說出自己的顧慮後,寄禪輕輕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師請教了。」
「請教二字不敢當,有什麼疑問,你只管說出,就我所知作點答覆。」
寄禪走路時不數念珠,雖年近五十,兩條腿卻強勁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楊度看著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說的修煉者的秘訣:坐如鐘,臥如弓,立如松,行如風。他覺得這個和尚的舉止正是如此。
「法師,你就從溈仰宗談起吧。」
「溈仰宗是禪宗里的一個支派,而禪宗又是佛教傳到中土來以後所產生的一個派別。要講清這個過程,還得從佛學的誕生講起。」為了和楊度並肩走,寄禪有意放慢了腳步。
「那太好了。」楊度高興地說,「小時,我看見母親燒香敲磬子拜菩薩,問她什麼是佛,她一點都不懂。自從離家去歸德後,這些年來我也到過大河內外、汴洛舊邑,每到一處,也喜歡逛寺廟,看菩薩,但那多是受好奇心所驅使,一點點庵寺常識也是東鱗西爪聽來的,正經要說佛學,可謂一問三不知。這次能從法師這裡得到佛門真學問,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禪正視楊度說:「佛門中最講一個緣字,你我相識是緣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記錄覺幻長老的溈仰宗的譜系演化說,更是一個大的緣分。這些日子,我細細地觀察過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靈性,若一旦修行,即可成正果。」
楊度見寄禪說得如此有趣,不覺大笑起來,暗思自己研習的帝王之學與佛門典籍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莫非這和尚在誑我,誘我做他的同門?遂假意說:「法師,我這次就跟你在密印寺剃度如何?」
寄禪正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喜打誑語的人。眼下先生塵緣重如山,談什麼剃度出家!我只是說先生若出家可成正果,但絕不是勸你出家。萬一今後有一天,先生歷盡苦海,遭受到千折百難,那時不妨再到佛門尋一處清閒之地。貧僧若還在世的話,定當為先生求得解脫。」
楊度聽後,心頭陡然蒙上一層陰影,遂默默不語。寄禪見狀,笑道:「晳子,貧僧看你氣色,三年之內必有鴻運高照,定當一舉成名,震動天下。」
楊度一喜,忙問:「照法師所言,我下科可以中狀元了?」
寄禪想,說他塵緣重如山,真是一點不假,說:「正是。今天不談這個,我們還是來談佛學吧!」
正說話間,對面走過來兩個婦人。一個約莫六十多歲,頭髮花白蓬亂,猶如枯樹枝上的鳥窩,乾瘦佝僂,手裡拿著一截竹竿。另一個三十多歲,穿一身黑舊衣服,頭上包一塊白底藍花布。那中年婦人每走幾步就雙膝跪下,將額頭向地上一碰,然後站起,又走幾步,又跪下碰地。楊度甚覺奇怪,看看和尚,只見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慢慢走近了。楊度見兩個婦人胸前都背了一個黃布口袋,袋子上印著四個黑字:進香歸來。他明白了,這是燒香拜菩薩回來的人。又見那跪拜的婦人膝蓋上打著兩個厚厚的補丁。補丁又被磨破了,上面全是泥土草屑。那兩個婦人見寄禪走來,趕緊讓路,口裡說:「長老大安。」又從布袋裡摸出兩個銅錢來,雙手遞出。
和尚雙手合十,彎腰說:「多謝檀越,請收回,貧僧心領了。」
老年婦人說:「長老不要嫌少,我們家貧,統共只有十個銅板了,還要趕路,請長老收下。」
「阿彌陀佛!貧僧一向不受布施,請收回。」
老年婦人見和尚執意不收,只得將那兩個銅板放進布口袋。楊度問:「你們是從哪裡燒香來?」
「從密印寺來。」中年婦人答。
楊度想,她們一路跪拜,像這樣要走多久?便問:「走了幾天了?」
「三天。」
「你這樣邊走邊跪,累不累?」
「不累。」那婦人答得爽快。
「她這是為娘老子燒拜香。娘老子受了這香後,在陰間裡魂就安穩了。她心裡高興著哩,哪裡會累。」老年婦人搶著回答。
楊度看那中年婦人,見她臉上露出笑容,那模樣也的確像是不累。他又好奇地問:「你年年都這樣燒香嗎?」
「她燒了三年了。第一年娘老子剛死,她是三步一拜。第二年五步一拜。今年是第三年,七步一拜,明年就不要拜了。」老年婦人又代為回答。
「那麼老人家你呢,你又為哪個燒香?」楊度又問。
「我為孫伢子。孫伢子五歲了,病痛多,我求菩薩保佑他無病無痛。」
楊度點點頭,又問:「你們家在哪裡,還有多遠的路?」
「不遠,就在白箬鋪。」中年婦人答。
楊度心想,白箬鋪至少還有百把里,她們還得拜三四天才能到家!
又說了幾句閒話,於是各自趕路。和尚對楊度說:「她們這是燒晚班香了。若是兩個月前,中元節前後,這一路進香的善男信女來來回回的絡繹不絕。」
楊度嘆口氣說:「三步一跪,五步一拜,這番誠意難得呀!」
寄禪說:「是呀,我們佛門最看重的就是這番誠意。所謂誠心禮佛,就是這個意思。好了,我們繼續談佛學吧!」
「好,恭聽法師點撥。」
「講佛學,先得講清『佛』字的意義。」寄禪慢慢地引出開場白。
「正是的。」楊度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從小起,就天天聽人說佛呀佛的,佛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沒有人講得清楚。」
寄禪嚴肅地解釋:「佛,即佛陀,這是古天竺國梵語的音譯,若是按意譯呢,應譯成智者。」
「這麼說來,佛就是最聰明的人囉!」楊度反應很快。
「是的,可以這麼說。」和尚點點頭,說,「但又與通常所說的聰明人不同,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佛能認識一切;二是佛能使別人也和他一樣認識一切;三是佛的智慧是最高的,無可指摘的。佛門裡常講正覺、等覺、圓覺,就是指的這個境界。」
「難怪人們頂禮膜拜佛。」楊度感嘆地說。
「佛即釋迦牟尼,名叫悉達多,兩千四百多年前出生在古天竺國北部迦毗羅衛國,是淨飯王的太子。佛雖為太子,榮華富貴,但他見世間包括人在內的生命短促無常,且活著要受生老病死許多痛苦,心裡想,造成這些痛苦的原因在哪裡呢?他決心要尋找一條解決痛苦的路子。二十九歲時,佛偷偷地離開國都,出家修道,尋訪名師,卻一無所獲。經過六年的苦苦修行,終於有一天在菩提樹下得道了。他悟到了解脫人世痛苦的辦法。」
「什麼方法?」楊度急著問。
「莫急,這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的,整個一門佛學,千萬卷佛經講的就是這個解脫的辦法。我下面還要詳細講。」
一陣秋風從山谷吹來,楊度略感一絲寒意。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法師引到了佛門的門檻邊了,只要一邁腿之間,便可登堂入室。
「佛悟道後,下決心要讓世間所有眾生都悟道,於是開始了艱苦的傳道。他先在鹿野苑對摩跋提等五人宣講四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三法印。」
寄禪說的這一系列佛學內容,楊度聞所未聞,一點都聽不懂,忍不住問:「法師,什麼叫四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三法印?」
寄禪笑了笑說:「要解釋清楚,三天三夜都不夠,我簡單說幾句吧。四諦,即苦、集、滅、道。十二因緣,即過去世的無明、行二因,現在世的識、名色、六人、觸、受五果及愛、取、有三因,再加上未來世的生、老死二果,合起來即十二因緣。八正道,即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共八正。三法印,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三條標準。」
楊度從束髮受書以來,包括《書經》《易經》在內極難懂的文字和道理都沒有難倒過他,可他此時聽和尚說起這些佛理來,卻越聽越玄,如墮五里雲霧中,不見天,不著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剛才還自以為即可邁進門檻,登堂入室,豈知這一步如此難邁!他不好意思再問,只得硬著頭皮聽下去。
「這五人聽了佛的宣講後,心悅誠服,一齊皈依,此即最先的五比丘。後來又收了阿難、迦葉等十大弟子,最後他的弟子不可勝數。佛歸天后,佛的學說在古天竺國廣為傳播,成為一門最顯赫的學問,這就是佛學。慢慢地,佛學也傳到了我們中土。」
「我在洛陽看到了白馬寺,據說是東漢明帝時代白馬馱來了古天竺國的佛經。法師,佛學是不是東漢時傳到我們中國的?」
「正是。佛學傳到中土後,因解釋經義和主張修行方法上的分歧,產生了許多宗派。最有名的有淨土宗、天台宗、律宗、三論宗、法相宗、賢首宗、禪宗,其他宗派到後來都日漸衰落下去,唯有禪宗一支香火不斷,漸漸地成了中國佛學的正宗。覺幻長老所研究的溈仰宗,即禪宗中的一大宗派。」楊度一時間又聽到了這麼多宗派的名字,知道不可一日之內都將它們弄明白,當務之急是要了解禪宗和溈仰宗,便說:「先請法師講講禪宗和溈仰宗吧,其他的宗派,到了密印寺後再聽法師傳授。」
「我要對你講的也主要就是禪宗。」寄禪法師抬頭望了望前方,說,「我們先坐下打尖吧,前面是雷公嶺,已走了五十里了。」
楊度這才注意到天色已漸漸昏暗,聽法師講佛學,不知不覺之間,天已黃昏,百里之途也走了一半。
法師從布包袱里摸出幾個桐葉糯米粑,還有一包荷葉鹵香乾、醃蘿蔔,又拿出一個竹筒來,竹筒里裝著泉水。兩人選了一塊乾淨的沙地,盤腿對坐,慢慢地吃喝。桐葉粑清香可口,香乾蘿蔔也味道甘美。楊度覺得野地里的打尖,竟比京師的大餐館還來得有味。吃完飯後,天色完全黑下來。好在正是九月中旬,一輪圓月早已在東邊升起。秋高氣爽,夜空無雲,那一團月亮格外地顯得皎潔明亮。清輝照耀著山丘田間,如同給人世罩上了一襲薄薄的輕紗,遠遠近近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神奇的氣氛。世界似乎沒有爭鬥、陷害、傾詐、殘忍等邪惡,從來就是一片祥和友愛的樂土;也似乎沒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從來都是幸福寧馨的桃花源。清風、明月、和尚、佛學,這一切構成了一種無比恬適靜穆的氛圍,又將眼前的一切化成虛無縹緲、空靈冷逸的境地,仿佛有來到西方極樂世界,已成了金身羅漢之感。酷愛幻想、極富詩人氣質的帝王之學傳人,覺得此時的夜景最為美好,最為舒心。
「什麼是禪,禪是梵音『禪那』的簡稱,按意思譯來便是靜慮。」繼續趕路的時候,和尚接上了吃飯前的話題。「靜慮即心注一境,安靜思慮。正如《瑜伽師地論》中所說的,靜慮者,於一所緣,繫念靜寂,正審思慮。心緒寧靜專注了,便能深入思慮義理。」
楊度先前聽了和尚所說的一系列佛學名稱,都有點不著邊際之感,而禪,經法師解作「靜慮」之後,他馬上就明白了,並深表贊成。他自己的這種體會太多了。讀書時,只有心緒寧靜,才能讀得進,懂得透,略一心猿意馬,便不知古人所云了。怪不得禪宗能長盛不衰,莫非正是因為它的理論通俗易懂的緣故嗎?
「禪宗的初祖為達摩,古天竺國人。他在梁武帝時代泛海來到中土。梁武帝是一個篤信佛教的人,曾經多次捨身入佛門。他入一次,臣子們則將他贖回一次。武帝慕達摩的名,把他請到金陵,很恭敬地問他,朕即位以來,建寺寫經,剃度僧人不可勝紀,朕這樣做有多大的功德?達摩答:沒有功德。武帝吃了一驚,又問:何以無功德?達摩答: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實無。武帝不明白,問:如何才是真功德呢?達摩答:淨智圓妙,體白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武帝仍不明白,遂又問:如何才能算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一連串的否定,使武帝心裡不免有些憤怒了,便問:你知我是誰嗎?達摩答:不識。武帝氣得拂袖而起。達摩知機不相契,遂連夜出走,來到長江邊,但見江面寬闊,水流湍急,達摩便順手摺斷江邊一根蘆葦,對它吹了一口氣,放在水中,然後踏上蘆葦稈兒,渡過長江,北去中原,來到嵩山少林寺。」
楊度聽得入神了。達摩與梁武帝這段對話,他雖然不完全懂,但大致明白,全不像和尚先前講的那樣深奧晦澀。他尤其佩服達摩的膽量,竟敢藐視皇帝!若無高深的道行,何能有這樣驚世的舉動?
「達摩來到少林寺後,並不像一般高僧那樣禮佛講道,他成年累月只是面對石壁靜坐。就這樣,他在靜慮中修煉,面壁十年,終於入定啟慧,明心見性,成為得道高僧,受到少林寺僧眾的敬仰,並因此創立了禪宗。達摩臨圓寂時,將從天竺國帶來的木棉袈裟和缽盂傳給弟子慧可,同時傳給他四卷《楞伽經》,此外的經書一概沒有。慧可尊達摩為初祖,他即為二祖。後來慧可傳給弟子僧璨,僧璨為三祖。僧璨傳給道信,是為四祖。道信傳弘忍,即五祖。弘忍當時在黃梅馮幕山聚徒講學,門下有七百餘人。他講經的重點不再是《楞伽經》,而是《金剛經》。弘忍的高足弟子名叫神秀。弘忍到了晚年打算將衣缽傳給神秀,命神秀念一偈言,講講他對禪宗宗旨的體認。神秀當眾念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初聽這四句偈語,楊度覺得太淺白了,重複念了兩遍後,又覺得它裡面蘊含著許多機趣,不由得佩服神秀的比喻貼切。正在暗自思索時,不料和尚的話轉了急彎。
「當時弘忍坐在法座上,聽了神秀的偈語,半晌不作聲。這時,一個苦役僧打扮的僧人從後門走了進來,對弘忍說,請允許我也念幾句偈語吧!弘忍不認得他,問他是做什麼的。那僧人答,舂米僧。眾僧見這個舂米僧竟敢來搶首座的衣缽,都笑他不自量。弘忍見他相貌不俗,便說,你念吧!那舂米僧不慌不忙地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一聽,大為吃驚,說:『念得好,這衣缽就傳與你罷!』」
楊度也為這四句偈語所驚服,暗思,這好比釜底抽薪,厲害!原來就一物不存,何來塵埃之染?難道禪宗信仰的就是這個嗎?
「弘忍於是把他帶到方丈,對他說,你的偈語雖好,但仍未見性,我給你講《金剛經》吧!舂米僧端坐聆聽,不發一語。當弘忍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舂米僧頓時大悟,隨口念了幾句偈語: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弘忍聽後大喜,遂大開水陸道場,將衣缽傳給了這個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餘人,其中最為出色的是南嶽的懷讓、青原的行思、菏澤的神會、永嘉的玄覺。後來,南嶽系下形成溈仰、臨濟兩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雲門、法眼三宗,世稱五宗。臨濟宗在宋代又形成黃龍、楊歧二派。這些被統稱為禪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絲浮雲都沒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腳底下現出三條路來。正中一條大道,左邊一條石板路,右邊一條曲折小路,通向山腳。
楊度問:「法師,我們往哪條路走?」
寄禪答:「往右邊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溈山,密印寺在大溈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嗎?」楊度喜道。
「大溈山大得很,說在山中,其實還遠著哩!」
楊度剛要邁腳向右走,突然草叢中躥出一條大蛇來。那蛇足有一丈多長,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兩隻金黃色的眼睛如同兩點灼人的凶火。楊度本能地停住腳。和尚卻視同無物,口中喝道:「孽畜,還不給老衲讓路!」
說也奇怪,那蛇向兩個過路人望了望,竟不聲不響地朝對面禾田滑過去,好像自知妖術不敵正道似的。楊度看著這一幕,會心地笑了。
「現在我們單獨來談談溈仰宗。」在爬山的過程中,和尚繼續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講課。「我們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溈仰宗的發源地,即祖庭。溈仰宗的創始人靈祐長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趙,十五歲出家,在杭州龍興寺受具足戒,廣究大乘小乘經律,二十三歲前往江西參謁百丈懷海。懷海為懷讓的再傳弟子。懷海一見便讚許他,安置於參學之首。有一天,懷海對他說,你去撥一撥爐子,看看有火沒有?靈祐撥弄幾下說,無火。懷海走下講座親自去撥,撥到深處,撥出一點火星。懷海指著火星對靈祐說,這不是火嗎?靈祐慚愧。懷海以此啟發他,你先前沒有撥著火,乃暫入歧路。佛經上說,『悟了同未悟,無心得無法』,只要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原自備足。你今天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要善自護持。」
楊度心想:從尋火星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奧的人生道理來,佛家祖師們的確善於取物作譬,因勢利道。這一點,甚至湘綺師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里來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陰陽的獨目頭陀。獨目頭陀對懷海說,寧鄉大溈山是個千五百人的大道場。懷海說,老僧可以到那裡去嗎?獨目頭陀說,溈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眾將不滿一千。懷海對獨目頭陀說,我門下弟子,你看誰可去?獨目頭陀遍視滿寺僧眾,都搖頭。最後看到了靈祐,說,此人可去。眾僧不服,紛紛說,為什麼他能去,我們不能去?懷海說,也罷,考試一次吧,誰考得好誰去。於是隨手指了指座下的淨瓶,問眾僧,此物不能叫淨瓶,你們可再叫它什麼?眾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壇,懷海都不點頭,轉問靈祐。靈祐什麼話都不說,走上前將淨瓶踢倒,眾皆駭然。懷海大笑道,你們都輸給他了。於是靈祐去了溈山。」
楊度也笑了起來。他想,這禪宗門下的考試竟是如此別具一格,而靈祐的應試又是這樣出人意料,真箇是方外的趣談,非方內人所知!
「靈祐到了溈山。原來此處山高林深,荒無人煙。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塊日後可容納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靈祐於是在溈山山洞裡修煉講道,名聲日漸遠播,被潭州節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來參訪,果然知他佛學淵深不可測,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後來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靈祐揭櫫『思盡還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從深思熟慮、機緣湊泊而發,將禪宗的頓悟因緣大為發展一步。靈祐晚年曾對徒弟們說,我死之後將化作山下一頭水牯牛,牛的左脅上書有『溈山僧靈祐』五字。你們看到那頭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現在叫作溈山僧,將來叫作水牯牛,你們說我到底是什麼呢?徒弟們都不知如何回答。」
楊度猛然想起了莊周夢蝶的典故,忙說:「我可回答,溈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溈山僧。」
和尚笑著說:「你這個回答跟沒有回答是一回事。」
楊度被澆了一勺冷水,心裡明白了,佛家與道家不是一門子的,怎麼能拿道家來解釋佛家呢!
和尚並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個兒繼續說下去:「後來靈祐死了,他的頭號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傳播靈祐的學說,徒眾也很多,於是大家叫這個派別為溈仰派。溈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後來慧寂傳光穆,光穆傳如寶,如寶傳貞邃,貞邃之後法系則不明了。覺幻長老幾十年來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貞邃之後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說到這裡,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問楊度:「晳子,你看過《白蛇傳》這齣戲嗎?」
溈仰宗說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提起《白蛇傳》來?楊度覺得奇怪,隨口答:「看過。」
「那你一定知道戲裡有個法海和尚了?」
「知道。」楊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這個法海是誰嗎?」
「不知道。」
「他就是協助靈祐建寺院的潭州節度使裴休的兒子。」
「真的?」楊度驚道,「我先前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編造出來的人物哩!」
和尚笑了笑說:「裴休景仰靈祐的道行,就讓兒子出家,拜靈祐為師。靈祐給裴公子取了個僧名叫法海。法海很有慧根,很快便成了密印寺中出類拔萃的和尚。靈祐派他到東南一帶傳道,他看中了鎮江城外長江邊上一塊地,認為是建寺院的好地方,遂召集人破土動工。寺院建到一半,沒有錢了,法海求佛祖保佑。幾天後,他在菜園子裡偶爾挖出了一壇金子。法海大喜,就用這壇金子建好了寺院。為感謝佛祖的賜金,遂將寺院命名為金山寺。」
「哦!」楊度興趣大增,「這樣說來,將白娘子壓在雷峰塔下的事也是真的了。」
「那事不是真的。」和尚斷然否定,「因為法海在江浙一帶的名氣很大,編故事的人就隨便把他拉過來,好使故事顯得像真的一樣。」
「我想也不會是真的。」楊度如釋重負,「一個得道的高僧怎麼會拆散人家的好姻緣,把一個那麼美麗的女子壓在磚塔下呢!」
和尚聽了楊度這番感慨,只是笑笑,沒有作聲。
明月早已西墜,夜風化作晨霧,百里行程走完了八十多里,佛教傳到中土,再在中土分宗別派,一直到溈仰宗的形成,這一個繁複的演變,也由寄禪大致說完了。楊度已在心裡勾出了這個演變史的輪廓。他十分欽佩寄禪法師佛學知識的淵博,更欽佩他刪繁就簡的本事,幾個時辰的講敘,竟然把近兩千年來的中土佛教發展史介紹得這樣的簡要而清晰。因壯遊吳越的非常之舉而仰慕其為人,因一千多首詩作而仰慕其才情,昨天到今晨,又通過淵懿精深的佛學知識而看出其學問,楊度對這位傳奇般的八指頭陀肅然起敬,並由此而對佛學產生了濃烈的好感。
「法師,世人都說佛家經典奧秘難懂,是這樣的嗎?」楊度想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在密印寺里讀點佛經,於是借這一問來投石探路。
「也有不好理解,須鑽研十年八年才能得其旨意的經義,不過大部分內容都好懂,就如同說故事一樣的。」
「真的嗎?你說兩個給我聽聽。」
「好吧,我隨便說兩個。」和尚想了一下,說,「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講的。一隻小貓初次獨自覓食。它問母貓,我要找些什麼食物吃呢?母貓說,不必擔心,人會教你的,你出去就知道了。小貓想,人怎麼會教我呢?它雖然懷疑,但還是出窩了。走到一家廚房裡,聽到主人在關照僕人:魚要蓋好,壓塊石頭,肉要鎖進碗櫃裡,蒸饃要放到籠屜里去,這些都是貓愛吃的,你要小心。於是小貓知道了,魚肉蒸饃都是好吃的東西。」
這個小故事太淺顯了,連三歲的孩子都聽得懂。楊度正要譏評兩句,卻驀地領悟到,這個故事的含義似乎並不簡單。它至少隱約地告訴人們,世間的邪念源於人類自身的互相啟發。如果再深入地做些舉一反三的思考,還可以聯想得更多更多。
「這個故事有意思,它出自哪部經典?」
「出自《大莊嚴論經》。」和尚回答,「我還給你講一個吧。《雜譬喻經》里說了這樣一件事。從前,一個木匠和一個畫師是好朋友。畫師對木匠說,我送你一百兩銀子,你幫我找個老婆。木匠收下銀子,卻用木頭劈成一個女人,手腳也可以動,當時騙過了畫師。第二天,畫師知道上了當。他便畫了一幅自己上吊的畫,懸掛在木匠的房裡。木匠半夜回來,見後嚇得昏倒過去,足足病了十多天。後來,兩人發覺因誑騙對方,自己都吃了虧,於是握手言好,再不做騙人的事了。」
這個故事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再明白不過了。楊度想,佛經能以這樣淺近的故事來寄寓深奧的道理,以此來告誡人們,勸化人們,引渡人們,難怪他能得到眾多人的信仰,兩千多年來香火不衰。
「好了,不講了,前面就是密印寺,我們坐下好好歇息一會兒,天亮再進山門吧!」
順著和尚的手指望去,果見不遠處隱隱綽綽地似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房屋。六七個時辰的長途跋涉,仿佛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看著遠處晨光熹微中的密印寺,楊度在心裡說:「佛學竟原來是如此的深奧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