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覺幻長老傳衣缽
2024-10-10 20:23:49
作者: 唐浩明
楊度靠著一棵老松樹坐著,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僧人向他走來,問他寄禪法師到哪裡去了。他指了指雲霧深處的叢林說:「法師在山中採藥。」
「醒來,醒來,會受涼的。」
猛地,一個人在用力推他的肩膀,他醒了過來,想起剛才的夢境,這不是賈島的那首「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的幻化嗎?他覺得特別有趣,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向前方望去。這一望不打緊,可把他嚇了一大跳,這到了什麼地方了,莫不是進了仙境?
原來,在旭日的照耀下,他的眼底出現了一片金燦燦的屋頂,仿佛有點在煤山上望紫禁城的味道。一道紅牆將高高低低十餘座建築圈在其間。晨風送來一陣陣悠揚的鐘聲,高聳的旗杆上飄揚著一面杏黃色的長條犬牙旗,旗上斗大的「佛」字時隱時現。好一座氣派壯觀的密印寺!楊度在心裡喝彩。
密印寺依山而建,前方面對著開闊的峽谷,左右兩邊都是聳立的山峰。山坡上長著萬千株古老的松樹,鬱鬱蒼蒼,愈加襯托著寺院的古老。在左邊的山寺之間有一條丈把寬的溪水從後山流下,直奔峽谷。水流不湍不急,兩岸清清幽幽。「天下名山僧占多」,此話真不假!楊度正在飽覽眼前的勝景時,和尚催道:「下山吧!」於是二人下山投密印寺而來。
來到山門外,只見高高的山門頂上嵌著一塊巨石匾,上面有五個鏨金大字:敕建密印寺。左邊有兩行小字:大中九年潭州節度使裴休敬題。剛進山門,一個正在打掃庭院的小沙彌便迎上來,放下掃帚,對著寄禪雙手合十:「請問大師有何貴幹?」
寄禪答:「我們特來參謁覺幻長老。」
正說話間,走來一個四十餘歲的精幹僧人。那僧人驚喜道:「這不是寄禪大師嗎?」
寄禪立即笑答:「智定法師,多年不見,一向都好?」
智定上前兩步,合十彎腰:「托大師清福,小僧還安靜。久聞大師住持衡陽大羅漢寺,今日光臨敝寺,難得,難得!」
寄禪從智定的話里聽出,覺幻並沒有把他的意圖告訴密印寺僧眾,遂也合十答:「久不見覺幻長老和各位法師,特來見見,敘談敘談。」
說罷指著楊度介紹:「這位是湘潭居士楊度楊晳子先生,特隨貧僧一起來瞻仰寶剎,看望各位大師。」
智定又合十:「楊施主蒞臨,使敝寺增輝!」
寄禪又介紹智定:「這位是密印寺維那智定法師。」
楊度也彎下腰來:「久仰寶寺大名,特來參拜,果然輝煌壯麗,名不虛傳!」
「楊施主客氣了。」智定一邊答話,一邊將他們引到客堂。客堂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彩繪觀音柳枝灑水圖,兩邊懸著一副聯語:清靜莊嚴超眾聖;慈悲真舍度群倫。楊度一見便知是何紹基的墨跡。細看下聯左側寫著:叟薰沐拜書。果然不錯!畫像下是一張供桌,桌上擺著三個小銅香爐,香爐兩旁是四盆盛開的金黃野秋菊。其他三面,靠牆擺著一圈雕花楠木椅和鏤花梨木茶几。剛落座,便有小沙彌獻上香茶。閒聊了幾句,智定告辭出門,一會兒又進來了,說:「長老有請二位。」
寄禪、楊度走出客堂,由智定帶著來到大殿東側的僧舍。穿過一道長廊,三人在門外站定。智定正要進去通報,一個年邁的僧人,由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和尚扶著走了出來。寄禪一見,忙雙手合十,說:「敬安拜謁長老。」
楊度知道這位便是覺幻長老了,也垂手恭立。
覺幻伸出一個手掌來,回了禮,操著嘶啞的嗓音說:「今天總算把你請來了,進屋吧。」
又對楊度微笑致意:「居士請進。」
楊度跟著寄禪進了方丈。大家坐定後,那個年輕和尚便端來一大盤紅皮橘子,一大盤雪白蓮藕,一大盤淺黃落花生,一大盤油黑瓜子,又遞上三盞蓋碗香茶。覺幻指著桌上的東西,笑著對楊度說:「居士請,山野小寺,無甚好吃的物品,只不過這些都是道地的溈山土產,且都出自小寺僧眾之手。居士請勿嫌棄,嘗嘗這些自產的土貨吧!」
說著親手遞來一個橘子,也給寄禪遞一個。走了一夜的山路,又飢又渴,且楊度為人一向不拘泥,便告一聲謝,剝起橘子來。寄禪向長老談他這幾年的情況。長老話不多,只靜靜地聽著。
說話間進來一位五十餘歲的僧人,向長老請示:「早禾沖皮封翁的太太去世了,打發人送來三百兩銀子,請寺里去十六位和尚念四十九天超生經。小僧已收下了銀子,請長老法旨,看派誰為頭去?」
覺幻說:「把銀子還給皮封翁,請他多多包涵,就說敝寺過幾天要做大法事,抽不出人來,請他們別處請和尚念經。」
退銀子?稟事僧人大為不解,這三百兩銀子,對寺里來說,可是一筆大收入了,這樣大方的施主三五年難得遇到一個。
「請問長老,我們過幾天要做什麼法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覺幻揮揮手說,「你去辦吧!」
「小僧還想多一句嘴,請問長老,法事做幾天?」那僧人還是站在原地不動,過會兒又提出一個問題。
「一天。」
那僧人聽了這話後才出門。
寄禪問:「這位師兄眼生得很。」
覺幻說:「他是本寺的知客,叫智凡,去年才從南嶽華嚴寺來的。」
正說著,智凡又推門進來了,對長老稟道:「小僧對皮家來人說了,這幾天內我寺有事,抽不出人,我為你們去請安化上隆寺十六位和尚來念頭七,二七以後由我們密印寺的人再去念,他們答應了。特來稟告長老,我立即帶著四十兩銀子去安化,請長老同意。」
覺幻想了下說:「好,你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回來。」
智凡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寄禪笑著說:「長老真會識人,智凡師兄確實能幹會辦事。」
覺幻說:「到手的銀子推出去,他覺得可惜了,也難為他一片好心為了密印寺。」
兩人又繼續說著話。楊度插不上嘴,便悄悄地打量起這間方丈來。方丈里並不見一處佛像香火,東邊靠牆擺著兩個大立櫃。一隻柜子的半扇門打開著,裡面堆著一函函藍布面書。南邊是個窗戶,窗戶下是一張大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副黑邊眼鏡。西邊擺著一張木床,床顯得很陳舊,已是早晚很涼的天氣了,床上仍只鋪著一張草蓆,草蓆上放著一條黑色棉被,床頭牆上掛著一幅裝裱得非常雅致的草書。細看時,卻原來是一首七言古風:
淮陰江上清風細,釣竿七尺千金系。封侯拜將丈夫心,兔死狗烹君王意。淮陰侯,何昏昏,幾見英雄如婦人。將軍有金酬漂母,漢王未肯哀王孫。窮不聊生達亦死,英雄結局乃如此。吁嗟乎,淮陰不起季亦微,區區亭長何能為!
旁邊有一行小字,當是詩人的落款,可惜字小看不清楚,楊度亦不便離席去看,心裡想:這方丈乃是寺院的中心,最是集中體現著參禪禮佛、清心寡欲的佛家特色,為何掛著一幅這樣懷古傷今的詩卷!
正在懷疑時,覺幻長老似乎窺測到了,淺淺地笑了一下,對楊度說:「那首古風是平江臥雲和尚寫的。老衲見他書法氣勢好,特地托人去長沙裱糊的。居士看他寫得如何?」
楊度又看了一眼後說:「字寫得不錯,淋漓狂放,有癲張醉素的風采,只是既然出了家,就不必再議論這些俗事了。」
覺幻笑道:「居士不知,這臥雲皈依佛門之前,正是一位失意的英雄。追求了大半生的事業,你叫他一時如何放得下!」
寄禪指著楊度對覺幻說:「這位晳子先生也是有志圖王霸之業的人,這次卻願意幫我來記錄長老的譜系研究。」
「善哉!」覺幻點點頭說,「我看居士的氣概,也是個做大事的人,願佛祖保佑你日後能成就一番事業。」
楊度忙致謝。
覺幻又說:「佛祖原本是王子出的家,可見佛門自來與王霸事業有天然的聯繫。佛家與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遙,其實不過一步之隔。居士年輕,趁著懵懂之年去放膽干一場吧。王霸之業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墊上將息將息,或許能於人世看得更清楚些。」
楊度困惑地望著覺幻,似不可解。覺幻笑著說:「老衲說話一向荒唐,居士大可不必在意。齋堂早已備好了早餐,我陪你們吃飯去。」
吃完飯後,智定帶他們到大殿西側的雲水堂休息。這裡有十餘間乾淨的單間客房,專為接待臨時掛單的遊方僧人及寺院之間佛事往來的人員,間或有些僧眾的俗家親戚來寺探望,也安排在這裡住幾天。
昨天太辛苦了,楊度倒下後便呼呼入睡,醒來時已是未正時分了。他走到隔壁去看寄禪,只見房門虛掩著,人已不知去向。他走出雲水堂,慢悠悠地在密印寺內轉著看著。寺院裡有天王殿、大雄寶殿,都建得高大壯闊。還有一座萬佛殿,四面牆壁上都是燒鑄的小佛像,且個個鍍金繪彩,光鮮耀眼。楊度粗略數了一下,小佛像約有一萬兩三千個,叫它萬佛殿,還真的名副其實。另有一座宣講佛法皈戒集會的法堂。法堂很大,可容納二三百聽眾。圍繞著這幾座主建築的是職事堂、香積廚、齋堂、茶堂和僧舍。楊度心裡感嘆起來,這樣一座規模齊全的大寺院,真可謂一座僧城,據說最多時人數達一千五百餘人,如此龐大的僧眾隊伍處在閉塞的大山叢中,能夠生活得井然有序,也真是奇蹟!
晚上,寄禪告訴楊度,三天後密印寺將舉行盛大的佛事活動,覺幻長老將當眾把象徵著禪宗權力地位的衣缽傳給他。寄禪說他一再推辭都不能獲免,只得勉為其難接受了。
楊度問:「這衣缽是不是當年達摩祖師從天竺國帶來的原物?」
「覺幻長老說是的。」寄禪笑著說,「其實哪裡會是原物。一千多年了,缽子或許還可以保存得下來,袈裟不早就爛了?何況禪宗後來分成那麼多宗派,每宗每派都說自己得的是祖師爺的真傳衣缽,那祖師爺豈不有六七套衣缽?覺幻說是原物,也就姑妄信之罷!」
寄禪竟然如此通達爽直,令楊度吃驚,也使他對和尚更添了一分信任。
密印寺的僧眾像過浴佛節似的整整忙碌了兩天,將殿堂、庭院、僧舍打掃得乾乾淨淨,又買來許多油、鹽、豆腐、干筍,還有兩擔山區人極稀罕的海帶。僧眾個個容光煥發,喜氣洋洋,私下裡都在悄悄打聽著誰是新上任的住持,仿佛俗世間注視著新登基的皇上似的。
這天三更時分,密印寺山門邊的大銅鐘就被敲響了。楊度和所有的僧人一樣,懷著喜悅的心情起床。瞬時間,所有房間和廊廡全都點上了燈燭,跳躍著紅色的火苗,給寺院增添了濃厚的喜慶氣氛。接著,齋堂的小鐘敲響了,僧眾都湧向齋堂吃早飯。今天的早餐很豐盛。每人三個油煎糯米粑,外加一大碗放著紅棗的細米粥,四碟小菜:豆角、剁辣椒、香乾、腐乳。吃完飯後,維那智定將全體僧人排成一行,然後帶領他們魚貫進入法堂。法堂西牆邊安置了八把坐椅,楊度和另外七個對寺院有貢獻的善男信女被特邀入座旁觀。楊度坐下後四處看了一眼,眼前的法堂與三天前所見的大不相同。
燈燭明亮,香火繚繞,平日供坐聽講法的十條長凳搬走了,一個鐵香爐被抬了進來。香爐里正焙燒著大塊大塊的檀香木,散發出撲鼻的異香。抬頭看,法台後懸掛出五幅大畫像。正中一幅畫的是釋迦牟尼在說法傳道,他的左邊是正踏在一根蘆葦上渡江的達摩祖師,右邊是一位僧人拿著杵在石臼里舂米,這僧人便是六祖慧能。達摩的左邊是溈仰宗的開山祖靈韋占,慧能的右邊是靈祐的弟子慧寂。
五幅畫像,托出了密印寺所崇拜的五位始祖,勾出了佛教從天竺到中土到溈仰宗的演變過程。法台上並排擺著兩把鋪著靠墊坐墊的大椅子,兩把椅子之間有一張小几案。近三百名僧人在高低起伏的梵音中有條不紊地走進了莊嚴隆重的法堂。他們一律穿著醬黑色海青,戴著淺黃色缽形僧帽,腳上都是白布襪、方頭布鞋,頸掛念珠,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僧人們排著十支橫隊,一齊面向法台站著。待普通僧眾站好後,從法堂兩側同時走進兩隊人,一隊六人,都披著大紅金線百衲袈裟,頭戴金黃船形帽,脖子上的念珠串既大又長,顆顆珠子在燭光照耀下閃閃發亮,顯得頗為名貴。他們站在僧眾和法台的中間,西面一隊,東面一隊,相向而立。這兩隊人稱之為西序、東序。西序選學德兼修者擔任,稱頭首,有六職:首座、書記、知藏、知客、知浴、知殿。東序選精通世事者擔任,稱知事,也有六職:都寺、監寺、副寺、維那、典座、直歲。今天這十二個人,正是這十二個職務的現任者。西邊緊靠法台的是首座,然後依次排下。東邊緊靠法台的是都寺,後面的五個也依次排下,極像戲台上朝廷議事時,文武兩班分站兩邊的情景。楊度看在眼裡,心想:這佛門與世俗的秩序並無差異,同樣的貴賤分明,等級森嚴!
這時,鐘鼓擂響,鞭炮齊鳴,一句拖長了的洪亮的話在殿堂里迴旋:「恭請覺幻大法師、寄禪大法師上座!」東西兩序的執事僧和面向法台站立的近三百名眾僧,一齊念起含混不清的梵音來。就在嘈嘈雜雜的響聲和雲遮霧罩似的香菸里,覺幻長老拉著寄禪法師的手雙雙登上了法台。
猶如降下兩尊金身羅漢似的,兩位大法師的出現使法堂頓時生輝。只見他們身披紫金大袈裟,頭戴佛三世像金冠,佩上一長串紺綠松花玉珠,顯得格外的神聖尊貴。年老的雖清癯瘦弱,卻神采奕奕,年歲較輕的原本就偉岸雄壯,今日益發器宇軒昂。兩位法師並肩坐下後,西序由首座帶領,在法台前站成一橫隊,合十鞠躬,口裡念道:「參拜大法師!」待西序退回原處後,東序由都寺帶領重複一遍西序的動作。待東序退回原處後,近三百名僧眾一齊發出雷鳴般的喊聲:「參拜大法師!」
喊聲一落,大殿裡一切聲響均皆停止。覺幻長老乾咳了一聲,威嚴地向四處掃了一眼,說:「老衲自同治十年主持密印寺以來,至今已歷二十八年。怎奈根基淺薄,德行涼菲,實不堪擔此重任,二十八年來幸能支撐門面香火不衰者,全靠寺院各執事僧員及全體僧眾扶助之力。老衲今年已虛度八十七歲了,精力日衰,體氣日弱。三年前,老衲曾禱告靈祐祖師,求他老人家指示傳燈之人。夜來祖師託夢告訴老衲,得八指高僧,可使密印寺興旺。老衲遵祖師指示,尋覓八指僧人。所幸十個月前,探得大羅漢寺住持寄禪法師正是八指高僧。寄禪法師出身貧苦,早年喪親,佛性深厚,十八歲便以童子身皈依我佛,讀經參禪,誠心修煉,年紀輕輕便遠勝儕輩,湘中佛門諸老無不交口讚譽。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二十八歲時,寄禪法師在浙江寧波阿育王寺,於佛舍利前剜臂肉如錢者四塊,燃燈供佛,又親點艾火,將左手兩指燃去,其禮佛心意之誠,近世罕見。」
覺幻說到這裡,動起感情來,嗓音更嘶啞,情緒激動,滿堂僧眾凜然恭聽,一齊向覺幻左邊的那位寄禪大法師投來無限敬仰的目光。楊度身邊的幾個善男信女也在互相交換目光,表示欽佩。一位老太太感動得流下眼淚,一邊輕輕地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用手絹擦拭眼睛。楊度看端坐在法座上的寄禪,面帶微笑,神態恬然,真有點震懾群僚的開基之主的氣概。
「寄禪大法師從青年時代起游遍東南數十名剎,廣結天下高僧,佛學精博,詩名遠播,為我佛門大增輝光。此次幸蒙大法師應允,俯就密印寺住持之職,正是上應佛祖夢示,下解眾僧渴望,老衲亦可脫卸仔肩,專心於溈仰宗譜系研究。老衲為密印寺慶,為眾僧慶,也為自身慶。智長法師!」
「小僧在!」西序領頭的首座智長走出隊列,登上法台。
「將當年達摩初祖從天竺國帶來的木棉袈裟和椰樹缽托來!」
「是。」智長答應一聲,朝著法台後面高喊,「托衣缽!」
喊聲剛落,鐘聲再次響起。殿外點起長龍似的鞭炮,十把鳥銃也一齊對天鳴射。一時間,激越的鐘聲,渾厚的鼓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轟隆隆的鳥銃聲交混響起,把一個大溈山震撼得鳥飛兔奔,周圍七八里地面都感受著十方密印寺的隆重慶典。
這時,從法台後面走上兩位穿戴一新的年輕僧人,每人雙手托著一個黑漆雕花木盤。一個木盤上放著一件摺疊整齊的棗紅袈裟,一個木盤上放著半隻黑黃色的椰殼。兩個僧人來到法台前面,先面對兩位大法師。大法師們起立、雙手合十,彎腰鞠躬,嘴裡念著一連串聽不清楚的梵語,約有兩三分鐘的光景方才止住。於是兩位僧人轉背,面向僧眾。就在這一刻,東西兩序及所有普通僧眾一齊跪下,頂禮膜拜,一陣陣渾濁不清的梵語響徹屋宇,也過了兩三分鐘才止住。
智長帶頭,後面跟著兩個托盤的僧人,作一「品」字,邁著莊重的步伐走上法台。覺幻形容凝重地轉身對站在一旁的寄禪說:「初祖衣缽,來自天竺,禪宗世代,以此為尊。老衲今日秉靈祐祖師之命,將此木棉袈裟和椰缽傳給大法師,也把溈仰宗的繼承和密印寺的興旺一起託付給你了。想大法師一定不會負祖師和闔寺三百僧眾之望,盡職盡責,造福造祉,一洗老衲疲憊之舊習,重振溈仰當年之雄風。」
說罷,托袈裟木盤的僧人走前一步,覺幻雙手將木盤接過去,高高舉起,朗聲喊道:「寄禪大法師,請接初祖袈裟!」
寄禪舉起雙手,朗聲應道:「敬安拜接初祖袈裟。」說著將木盤接過去,對著匍匐在地的眾僧舉了一下,然後再放到法几上。
托椰缽木盤的僧人也走前一步。覺幻又雙手接過,高高托起,朗聲喊道:「寄禪大法師,請接初祖椰缽。」
寄禪又舉起雙手,朗聲應道:「敬安拜接初祖椰缽。」說罷將木盤接過,又對著眾僧舉了一下,也放到法几上。
「請大法師入座。」待寄禪坐下後,覺幻自己也坐下,然後對著滿堂僧眾說,「從此時起,密印寺的住持就是寄禪大法師了,諸位都要聽從他的調遣。」
眾僧一齊叩首,高喊:「參拜寄禪大法師!」
「諸位都請起來。」寄禪和氣地對大家說。
眾僧都站起來。首座在一旁說:「請住持訓誡。」
寄禪看了大家一眼,挺直著身子,按著佛家接啟的舊規,一字一頓地念道:「本是尋常粥飯僧,聲名狼借使人憎。無端又應溈山請,直向毗盧頂上行。諸佛子,山僧禮佛三十餘年來,常入荊棘之林,深探虎豹之穴,若不是托佛祖庇佑,幾乎喪身失命。於是知唯有運水搬柴之能,並無開堂秉拂之志。一自南嶽退休,萬念灰冷,甘學縮頭之龜,不羨沖天之鶴。無何五燈尊宿,重光下照,照及鈍根,承乏大羅漢寺,而祖庭灑掃之役,義不容辭,又只好將錯就錯,來到密印十方大寺。」
滿堂僧眾盡皆垂手恭聽,無一人發出半點聲響。寄禪又念道:「諸佛子,戒、定、慧三無漏學,是出世正因,當勤加修習,勿令毀犯。云何為戒?戒者止也,謂止住塵勞妄想,不使流行,即名為戒。塵勞妄想既止,心得清靜,即名為定。心既清靜,光明自生,譬如雲散月明,塵消鏡明,即名為慧。此戒、定、慧三無漏學,由一而三,即三以一,世間一切妙善功德,莫不從此出生。三世諸佛,十方菩薩,亦皆秉此出苦海,得成菩提。諸佛子當依此修行。雖說妙道無方,豈論遲速;真如不變,誰分先後。蘭蕙早芳,不如松柏晚秀;眾鳥千翔,不如大鵬一舉。此事只貴一悟,然一悟乃在久修之後。故諸佛子當誠心禮佛,勤加修煉,不可懈怠。」
說完,望了一眼覺幻長老。長老點點頭,寄禪高聲宣布:「散場!」
此時,鐘鼓聲重新響起,眾僧依次退出法堂,一個個表情嚴肅,行禮如儀。楊度望著他們那一副副虔誠的面孔,頓生敬意。忽然,他在退場的僧眾中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那僧人見楊度盯著他,趕緊低下頭來,夾雜在人群中,匆匆走出法堂。看著那僧人異於常人的剛勁步伐,楊度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難道是他嗎?楊家公子差點驚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