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政給古城長沙帶來了生機
2024-10-10 20:22:47
作者: 唐浩明
回到東洲後,楊度一頭栽進《大周秘史》中。由於吳永楨三十多年間一直參與吳三桂機密,對於吳三桂及其部屬如何與滿洲聯絡導致了清兵順利入關,如何為清廷開拓西南疆域,逼殺永曆帝,撲滅南明王朝,又如何處心積慮地密謀造反叛亂以及如何策劃用兵打仗,攻城略地,到最後如何應付危局,又如何兒戲般的登基稱帝,安排後事等,他都寫得十分細緻生動。且因為這已是完全失敗後的閉門著述,從下筆那天起,他就抱著藏之名山、傳諸其人的宗旨,故這部書稿沒有所有公開刻印的那些正史野史的通病: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以及其他種種原因而有意無意地篡改歷史。
吳永楨以對天地神明負責的悲壯情懷,秉筆直書,不作任何掩飾。一部三十多萬言的稿本,把兩百多年前那樁移鼎之變記錄得再真實不過了,其中尤以滿洲皇室與吳三桂之間或公開、或隱蔽的互相利用互相猜忌勾心鬥角傾軋詭秘的活動寫得更為豐富,超過了歷代任何一部史書。楊度從《大周秘史》中所獲得的帝王之學、縱橫之術,也遠遠超過了從經史典籍、稗官野史里所獲得的這方面的知識。從那以後,明杏齋逢五之夜的特殊課程,基本上是師生二人對這部奇書的研討。王闓運憑著淵博的學問,並結合己身的實踐經驗,往往又能對該書及吳三桂事件發出許多楊度想不到的宏論,時常給他以深刻的啟迪。春花開,秋月落,一年又過去了,懷抱壯志的年輕舉人於帝王之學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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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啓超已把維新啟蒙運動推行得紅紅火火轟轟烈烈,北京、上海、廣東、江蘇、福建、廣西等省都出現了新氣象,其中尤以湖南的新政最為引人注目。
正當《馬關條約》簽訂的時候,江西義寧人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任上升調湖南巡撫。陳寶箴學問優長,為官幹練明識有膽魄,是晚清極有作為的官吏,只因出身乙榜,故而一直沉淪下僚。直到五十多歲才為朝廷看中,擢升浙江按察使,又調湖北按察使,再升為直隸布政使。海戰失敗,屈辱條約的簽訂,強烈地刺激了陳寶箴的愛國之心。久處官場,他對於國家的弊病也看得很清楚,深知大清要從衰敗中走出來,非大變祖宗成法不可。為此他十分欣賞康有為的維新學說,認定康的一系列變法措施是救國良方。他上疏光緒帝,稱讚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啓超博學多才,議論宏通,言人之所不敢言,為人之所不敢為,實大清朝的忠臣,請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上疏不久,就奉旨調任湖南巡撫。他心裡很清楚,這說明皇上賞識他的這番見解,賦予他方面之權,鼓勵他在所轄之境實行新政。六十四歲的陳寶箴感激皇上的信任,決心在鬚髮皆白的垂暮之年好好地干一番實事。
布政使俞廉三體弱多病,不大多管事。署按察使黃遵憲四十多歲,是個頗有名氣的學者詩人。他多年來出任海外,在日本、美國、英國做過參贊、總領事等職,熟悉西方各國情況,尤其對日本的明治維新素有研究,急切盼望自己的國家也能像日本一樣,通過變法而迅速地富強起來。學政江標還只有三十多歲,功名順遂,年紀輕輕便中進士點翰林。他器識明遠,雄心勃勃,目睹國家現狀,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
陳寶箴、黃遵憲、江標誌同道合,一腔熱血,遂精誠團結,和衷共濟,在湖南率先推行維新事業。陳寶箴年輕有為的兒子陳三立前年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任主事,常常把京師的動向通報給老父,為湖南的變革出謀劃策。在這場震古爍今的變革中,陳寶箴還得力於一個著名人物的襄助。此人即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壯烈的英雄譚嗣同。
譚嗣同字復生,號壯飛,其父譚繼恂官居湖北巡撫。譚嗣同博覽群書,識見高遠,鄙視科舉,好經世致用之學。他隻身遊歷大半個中國,觀察風土人情,結交名士豪傑,常發「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城郭猶是,人民復非」的感嘆。他憤而著《仁學》,發揮王船山的道器觀念,認為「器既變,道安得獨不變」,力倡變法,尖銳抨擊綱常名教,發誓要衝絕一切羅網,並決心為此而獻身。譚嗣同不僅思想深刻,更兼武功高強,慷慨豪放,是當時聲動朝野的名公子,有很大的號召力。
陳寶箴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助,兩年多時間裡,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設礦務局、官錢局、鑄造局,又設電報局、輪船公司,修築湘粵鐵路,創辦南學會、算學館、湘報館、時務學堂、武備學堂、製造公司,發行《湘學報》《湘學新報》,又專從上海購進維新派的重要刊物《時務報》,免費分發至各州縣。儘管遭到了以王先謙、葉德輝為代表的頑固守舊派的反對、詆毀,但維新運動仍在全省各地廣泛開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辦得最為出色的便是時務學堂。
陳寶箴任命熊希齡為時務學堂的提調。熊希齡還只有二十七歲,湘西鳳凰人,與陳三立同年中進士,他有幸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這時正在湖南。陳寶箴接受兒子的建議,禮聘梁啓超任中文總教習。譚嗣同又薦舉自己的摯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習。熊、梁、唐均一時人傑,更兼梁啓超名滿天下,遂把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時務學堂辦得有聲有色,引得一批熱血熱腸的湖湘子弟紛紛投奔,還有不少湖北、江西、廣西的年輕士子也慕名前來。
船山書院有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劉揆一,字霖生。其父劉方嶢早年也是湘軍中的小頭目,後因仗義放走了太平軍的一個總制,怕上司追查,便離開湘軍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來,直到金陵打下後再出來辦事,經朋友介紹在湘潭縣衙門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劉方嶢慕王闓運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長子揆一拜在王氏門下。王闓運到東洲任教,身邊的一群弟子也追隨來到東洲,劉揆一即為其中之一。劉揆一不僅書讀得好,而且辦事能幹,在士子中頗有威信。他對時務學堂的教學甚是仰慕,認為國亂民危之際不是潛心故紙堆的時候,要的是能夠拯救社會的真才實學,而時務學堂恰是培養如此人才的搖籃。他在士子中一宣傳,便有一批人都聽他的。終於有一天,他領著幾個最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邊坐上一艘小火輪,鳴笛鼓浪奔向長沙,臨走前托門房轉交一封信給老師。
王闓運看了這封信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並沒有指責劉揆一。過了幾天,又有幾個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點坐不住了,常常對楊度和夏壽田嘀咕,埋怨老父親主持下的船山書院沒有生氣,總是老一套,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夏壽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鬧得如何轟轟烈烈,時務學堂如何名震海內,王代懿如何嘀咕,他都雷打不動,天天焚膏繼晷,孜孜不倦地埋首於四書文試帖詩中。楊度本是一個熱衷於時務的人,也早就想去長沙看看了,何況梁啓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內到長沙去一趟。」楊度和代懿商量了兩天,作出了決定。代懿怕父親罵他,不敢出面,慫恿楊度先去探探口風。
「晳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時務學堂?」王闓運停住手中的筆,頗為驚訝地問。王闓運自己有一門特殊的功課——抄書。從十六七歲開始,他便立志將所有他認為值得反覆誦讀的書,不論經史子集,不論厚薄,也不論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後買不買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認為經自己手抄後能記得更牢,領會更深。近五十年來,寒冬不停,酷暑不輟,閒時多抄,忙時少抄,憑著堅強的毅力,他抄了將近三千萬字的書,僅這一點,王闓運也堪稱當時學界一絕,令天下讀書人傾倒。到了船山書院後,他又開始了《二十四史》中的最後一部《明史》的抄寫。此刻,正在抄《張居正列傳》。他放下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媽為他泡好的冰糖紅棗茶。
「不是。」楊度趕忙回答,「到長沙去,一來是想見見梁啓超。那年在北京時,我和他交了朋友,他來長沙好幾個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來我也想勸勸劉霖生他們,想讓他們早點回到先生身邊來。」
「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放下茶杯,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說,「梁啓超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雖然不贊同他的所謂民主民權,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寫得好,很有煽動性,此人是一個很好的鼓動家。你有這樣一個朋友,理應去會會。至於劉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勸說,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難道還缺弟子嗎?」
王闓運把左手邊一疊已抄好的紙攏了下,順手拿起一塊龜形黑色大理石鎮紙壓在上面,問楊度:「幾時啟程,一個人去嗎?」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動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楊度見書桌上硯台里的墨汁幹了,便從旁邊一個精緻的小瓷瓶里倒出一匙清水來,拿起那支徑長一寸粗的徽墨,為先生輕輕地磨起墨來。
「代懿也去,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他怕先生不准他去,罵他。」
王闓運望著楊度手中慢慢轉動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來。兒子想出遠門,竟然自己都不敢說,要托別人來講,已過花甲的老父親心裡很是難過。代懿是他四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人長得跟父親年輕時一樣的風度翩翩,但意志較脆弱,讀書不用功,心思不沉靜,至今還只是個秀才,王闓運不大喜歡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覺什麼。蔡夫人死後,王闓運跟周媽關係親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們一樣,腹中有非議,加之父親又不太關心,他雖也來到東洲,但平時很少去明杏齋,父子感情越來越疏淡了。王闓運想起了夫人臨死時的情形。那一刻,夫人從昏迷中醒過來,死死地握著他的手,反反覆覆地說:「我所生的四子四女,只有代懿未成親了,你一定要為他找一個賢惠的姑娘。」王闓運儘管娶了莫六云為妾,但對夫人的摯愛並未少衰。他始終感激夫人在他貧賤時所奉獻的純潔愛情。
四十年前,王闓運還只是一個窮秀才,城南書院的山長丁取忠賞識他的才華,欲把亡友的女兒蔡藝生許配給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說:「把王生帶到我家裡來看看。」王闓運來了,蔡母仔細審看了小伙子,又和他談了一席話。王闓運走後,丁取忠問:「這後生子如何?」蔡母說:「王生長相談吐都不錯,就是家裡太貧寒了。」丁取忠尚未來得及勸說,蔡藝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紅著臉對母親說:「貧寒要么子緊!」說罷羞得趕緊躲進閨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還怕她吃苦哩!」蔡母本來就對王闓運滿意,見女兒不嫌他窮,就定下了這門親事。洞房花燭之夜,王闓運笑著對妻子說:「見你的前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漢代的大孝女緹縈,這是一個好夢。我以後就叫你夢緹吧!」妻子含笑點頭。四十年恩恩愛愛、苦樂與共的歲月一溜煙過去了,莫六雲先走,夢緹也跟著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孤老頭子。此刻,夫人臨終前的囑託又浮起,他深為自己這兩年對代懿關心不夠而負疚,決心要儘快地為兒子尋一門好親。
「你要代懿到我這裡來一下,我給他五十兩銀子,你幫他在長沙買一套像樣的衣帽,過兩年做新郎官時好穿。」
「好!」楊度十分高興,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說:「我這便去告訴代懿。」
「慢點。」王闓運從博古架上取出一函書稿來,說,「這是葉德輝撰寫的《經學通詁》,上個月打發僕人送來,要我給他做篇序。葉德輝這人雖然脾氣古怪,人也長得醜,滿臉鐵絲麻,但做學問卻肯下功夫。這部《經學通詁》的確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楊度答。
「我叫你送書給葉德輝,還有一層用意,你知道嗎?」王闓運捧著書稿,不忙交出來。
「知道。」楊度答,「先生是要我借這個機會認識葉先生,日後好向他請教。」
「正是,正是。」王闓運高興地直點頭,「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這話是很有道理的。葉德輝精於版本目錄之學,這方面的學問,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這點上充當你的老師。他住在賜閒湖,早幾年代懿跟著我到他家去過,代懿找得到。」
王闓運說著把書稿遞了過來,楊度雙手接過。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點心。葉德輝講過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兩銀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講客氣。葉麻子的老子做過大生意,家裡有的是冤枉錢。」
楊度和王代懿一到長沙,就為江面上興旺的內河航運業所吸引。碼頭上人聲鼎沸,裝貨的、卸貨的、上船的、登岸的,把個零亂的河岸鬧得熱火朝天。時序雖是初冬,那情景讓人看得似要熱出汗來。他們在小西門碼頭上了岸,穿過下河街,從南正街進入鬧市區。
街市上各色各樣的公司、廠礦、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繚亂,商店裡貨物充塞。往年冬季長沙城裡所缺乏的香菇、玉蘭片、紅薯粉,現在填滿了市場。平素稀罕的魚翅、鮑魚、干墨魚、對蝦等海味,也能在尋常南貨店裡見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長沙市民發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貴。此時楊度在南正街上看到兩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烏黑髮亮。店門豎著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寫著「耒陽白煤」四個大字,買煤的人也不擁擠。他們試探著問了幾傢伙鋪,店家都搖頭說客滿。問哪來的這麼多客人,回答說讓各地來省城辦礦產議修鐵路的人包了。楊度感觸極深地對代懿說:「想不到右銘中丞的新政給長沙帶來如此生機!」
走完了南正街就到了又一村,又一村乃巡撫衙門所在地。過去,這裡的氣象嚴肅陰冷,老百姓寧肯繞道走,也不願意通過衙門前那塊空蕩的大坪,唯恐遇到什麼倒霉的事。今天楊度看到這裡的行人不少,臉上並無懼色。高大儀門兩旁的木柵欄上,掛上了四塊五尺見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紅漆刷上四個宋體巨字「有恥立志」。楊度早就聽說,這是撫台大人為時務學堂創辦典禮的題詞,不料竟以這樣隆重的規格移到巡撫衙門的前門。這四個大字猶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長沙城裡燃燒,象徵著愛國復仇之火永不熄滅;這四個大字又如四道警鐘,早早晚晚在官吏縉紳士農工商心裡長鳴不止,警告大家莫忘國恥,立志興邦。楊度又在心中感嘆:「倘若十八省的巡撫都像右銘中丞這樣,大清帝國的中興真正是指日可待了。」
正在這時,他看見大坪的一角圍了一堆人。有一個人站在人堆中間,高出大家一個頭,像是站在凳子上,正不時地把手臂揮舞著。楊度和代懿都是好熱鬧的人,便朝人堆走去。
「晳子你看,那不正是劉霖生嗎?」王代懿驚奇地指著人堆中高出眾人的那個人說。
楊度一看,不錯,那正是他們要找的同窗劉揆一!只見他站在一條長凳上,往日胖胖的孩子臉上流露著嚴肅的神色,此刻正彎腰與旁邊一個年輕人在說話。
「我們叫他一聲吧!」王代懿說著便要喊。
「慢點,看霖生說些什麼。」楊度制止王代懿,牽著他的手擠進人圈中。
「父老鄉親們!」劉揆一昂起頭來,響起洪亮激越的湘潭官話,「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剛才李君對我說,江學台已奉調即將進京,皇上要與他商議全國變法大計。」
「江學台一定要高升了。」
「皇上英明!」
一旁聽演講的人紛紛議論著。
「江學台是個大有作為的好官,此番進京,皇上必定會有大的委任。百年大計,人才第一。江學台在我們湖南辦起了時務學堂,為湖南的教育事業打開了新路子。我和李君進時務學堂還只有幾天,就學到了許多有用的新知識。我希望有志報國的年輕兄弟們,都到時務學堂去聽聽課。」
「請問,去時務學堂聽課要交學費嗎?」聽眾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後生子發問。
「只要不住學堂里,旁聽不交學費。」站在劉揆一身邊的李君回答。
「時務學堂收學生有什麼要求嗎?童生收不收?」又一個青年提問。
「收。時務學堂收學生不論出身,只要有志向學,一概收。」李君又答,「秀才、舉人編高班,童生編低班。」
楊度拉著代懿的手說:「我們走吧!」
「霖生就在這裡,我們跟他說幾句話吧!問問他是不是還回東洲。」代懿急著說。
「還問他做什麼?」楊度淺淺一笑,「他正在為時務學堂做宣傳拉學生,自己還會回東洲嗎?我們還是先到時務學堂去吧,晚上再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