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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方菊花硯,凝結了維新志士的友誼

2024-10-10 20:22:51 作者: 唐浩明

  位於貢院大街的時務學堂,從早到晚,門前車水馬龍,冠蓋如雲,撫台臬台學台時常前來學堂授課,南來北往路過長沙的官員士子、關心國事的商賈們紛紛前來參觀,本來應是安靜的求學之地,實際上成了政治活動的中心所在,這正符合中文總教習梁啓超的心愿。他主持時務學堂,並不是要把它辦成一個純粹的讀書講學的書院,而是把它作為宣傳維新思想,發現並培育維新人才的重要陣地。他的教學方式與眾不同,正正規規的講課時間不多,演說才是他的主要內容。對於每一個學員來說,他主要是通過批閱其札記來啟發思維,傳播新知。梁啓超今年還只有二十六歲,熱情高漲,精力飽滿。他要求學員每五天交一份札記。札記內容不限,大至對朝廷舉措的議論,小至關於身邊瑣事的記載。他對每個學員的每篇札記都悉心批閱,動輒數百上千言,常常是他的批語比札記本身還長。他很嫻熟地將札記所寫的內容引導到維新變法的大主題上。昨夜有個名叫蔡艮寅的邵陽籍學員交來一篇論重建海軍的札記,梁啓超看後大加讚賞。

  蔡艮寅字松坡,出身貧寒而異常聰慧。十三歲那年,學政江標到邵陽主持歲試,蔡艮寅的史學、詞章答卷出奇的優秀,江標親拔為秀才,又勉勵他以鄉先賢魏源為榜樣,講求經世之學,不可埋頭試帖之中,功名不在科舉。兩個月前,他應考時務學堂,在高班中名列第三。梁啓超認定蔡艮寅是大器之才,著意培植。他用一個通宵為蔡艮寅的札記寫了一篇三千五百字的批語,超過札記一倍多。快要天亮的時候才擱筆,和衣在床上躺下。開早飯時僕役叫醒他,不到一個時辰的睡眠,他的精神就完全恢復過來了。吃過早飯後,他把蔡艮寅叫到自己的備課室兼臥室里來。

  蔡艮寅瘦瘦小小的,個頭不及梁啓超的耳根,但舉止莊重,沒有通常未成年孩子的羞怯感,使人覺得他有一種既聰明又穩健的稟賦。梁啓超十分喜愛這個年輕的學生,熱情地招呼他坐下,說:「你這篇札記寫得很好,不過也有不少不妥之處,我為你寫了一段長批,你回去好好看看,有不同的意見,盡可以提出來和我爭辯。《中庸》提倡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又說辨之弗明,弗措也。時務學堂要貫徹這種學風,師生之間要有爭辯,多爭辯,則必然豁朗。」

  蔡艮寅接過梁啓超遞過來的札記簿,說:「梁先生的批改,我一定認真研讀,若有不明之處,我也會再來向先生請教。今天我想趁這個機會向先生討教幾個問題,行嗎?」

  梁啓超說:「當然行,你說吧!」

  蔡艮寅撲閃著黑亮的眼睛說:「孔夫子主張大一統,因為大一統可以泯殺機,而現在朝廷卻要官員們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請問梁先生,這不是與孔夫子相違背嗎?」

  梁啓超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對。古今萬國所以強盛,莫不是由眾小國而合為大國,見之美國、英國、義大利、奧斯馬加、日本、瑞士都是這樣。孔子大一統之義,正是為此而發。泰西各國,其大政皆為政府辦理,如海軍陸軍交涉之類,其餘地方各公事,則歸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預,這是最善之法。而中國卻相反,大事如海軍,則南北洋各自為政,一小小的盜案卻要送到朝廷去審定,這真是笑話。中國的法律若不整頓,不徒復為十八國,甚至有可能變成四萬萬國,國家權力之失,莫過於此。朝廷對此也沒有辦法,只好責之於督撫州縣,希望一省一縣自己去治理。」

  蔡艮寅點頭說:「梁先生是說這是朝廷無奈之法,我懂了。我還想提一個問題。孔子譏世卿制,以為它導致民權不伸,君權不伸。自秦以後廢世卿而行選舉之制,二權略伸,這是孔子的功勞,但流弊無窮,假使易之以泰西議院之制,則可能盡善盡美。請問梁先生,是這樣的嗎?」

  梁啓超微笑說:「你說得有道理,但不完全對。首先,說孔子譏世卿主選舉,使君權民權略伸,但有流弊,這話就不對。凡行一制度,必須全盤實行才可,僅取其一二則不可。孔子選舉之制,一出學校六經,遺規粲然具見,後世僅用其選舉,不用其學校,徒有取士之政,而無教士之政,怎麼可以得到人才呢?至於議院之法,不必盡向西方求教,孔子在當時便已深知其意而屢言之,見之於《春秋》者指不勝屈,你可將《春秋》好好讀通。」

  蔡艮寅說:「梁先生的指教我明白了。還有一事我想請問。《春秋》一書非改制之書,而是用制之書。如視其書為改制之書,視其人為改制之人,則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孔子修《春秋》乃為鑑於亂世,不得已而為之。故孔子說,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知我者,是知其為用制非改制,知其不得已之苦心,非自好自用之人。罪我者,是罪其為改制非用制,為自用自專之人。梁先生,學生對《春秋》的理解,是對還是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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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啓超略作思考後說:「你的這番議論似是而非。大約《春秋》所說的制度有四種:一為周之舊制,一為三代之制,一為當時列國所沿用之舊制,一為孔子自製之制。就拿你剛才提出的譏世卿一條來說,內有伊尹尹陟是三代,乃世卿也。周有尹氏、劉氏等,是周世卿。晉有六卿,魯有三桓,鄭有七穆,是當時列國世卿。至於譏世卿而主選舉,乃孔子所改之制。光從這個例子來看,就不能說孔子非改制之人。按照你的認識,似乎改制為可罪,這是極守舊的觀念。凡制度,無所謂不能改變的。泰西人時時改制,故而強盛,中國人則終古不改,故而弱弊。本來一時之天下,有一時之治法,欲以數千年蚩蚩之舊法,處數千年以後之天下,一日之安寧都不可得。因時改制,正是孔子的功德之處,也是《春秋》一書的精義所在。你可再讀讀南海先生的《孔子改制考》。」

  師生二人說得正興濃,僕役進來報告:「學台大人來訪。」

  梁啓超起身說:「松坡,你今天提的這幾個問題都很有意思,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好學深思,乃是求取真知的好途徑。今天就說到這裡吧!你有什麼疑問,隨時來找我討論。」

  「謝謝梁先生。」蔡艮寅恭恭敬敬地向他最為敬慕的老師鞠了一躬,捧著札記簿出了門。

  江標奉調進京在總署章京任上行走,特為來時務學堂向大家告別。熊希齡、譚嗣同、唐才常等人陪著他進了大門,正好與梁啓超碰上,便一起走進了梁啓超的備課室。

  江標深情地望著梁啓超說:「卓如先生,我真不願意離開長沙,離開你們和時務學堂,這幾個月是我三十七年生涯中最值得紀念的歲月。」

  梁啓超也動情地說:「來長沙這段日子,得到學台大人的處處照顧,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熊希齡也說:「時務學堂能有今天的興旺,多虧了江學台和陳撫台等人的大力支助。」

  江標說:「維新事業還才剛剛發軔,你們都只有二十幾歲,真正是少年英才,振興大清的偉業,就寄托在你們的身上。」

  熊希齡說:「我們尚年輕不更世事,大人正當盛年,聖眷優渥,此去京師位居要津,大人一定會為維新變法事業作出更大的貢獻。」

  江標笑著說:「我們一起為國家出力吧!」

  僕役進獻香茶,大家邊喝茶邊閒聊。江標看到梁啓超桌上擺著一個一尺余長六寸余寬的大菊花石硯,雙手托起,但見淺灰色的石硯里清晰地現出一朵大如繡球的菊花,花朵怒放,花瓣嬌美,不覺脫口贊道:「好一塊難得的菊花石!」

  信手翻看背面,只見上面用紅漆題了一首硯銘:「空華了無真實相,用造莂偈起眾信。任公之硯佛塵贈,兩公石交我作證。」銘文後面有一行小字:「譚嗣同丁酉冬於長沙時務學堂。」

  江標哈哈笑道:「原來這方菊花硯如此不平常,把當今維新三子聯結在一起了。」

  唐才常說:「卓如天天寫字,苦無好硯台,正好我的一位朋友近來訪得一枚少見的好菊花石,便央求一個雕了六十年菊花石的老匠人琢成了這方石硯。復生知道了,說我來寫幾句話放在上面吧,作為你們二人以石訂交的見證。」

  譚嗣同說:「銘文是寫了,還沒有一個好石工鐫刻。」

  江標忙說:「豈能找尋常石工,此事非我莫屬。」

  梁啓超驚道:「江大人還會這門子手藝?」

  江標喜道:「我正愁擠不進維新三子之列,天賜我良機,三五百年後,後人看到這方菊花硯,也知道江某人曾與大名鼎鼎的復生、卓如、佛塵為過朋友。」

  一句話,說得三人大為感動。梁啓超忙打開屜子,找出幾把大大小小的刻刀來說:「這刀雖不太好,還勉強用得,大人快一展絕技。」

  「刀子只要銳利就行,其他都可不論。」江標從中選了一把小的,用手指試了試刀口,點點頭說:「就這把吧!」

  說完捧起硯台就往袍服上一放,慌得熊希齡忙說:「莫弄髒了衣服,我去找一個圍裙來。」

  一會兒工夫,熊希齡從廚房借來一件乾淨布圍裙,幫江標系好。江標將硯台夾在兩腿之間,順著譚嗣同的筆跡刻了起來。

  江標從小跟著父親學治印,練就了一手好刀法。只見他奏刀砉然,石灰驟起,不到半個鐘頭硯背上的朱漆全部不見了,代之以深淺粗細均為適度的一片陰文,大家都叫好。江標停刀,上下看了看,又在硯背左下側上加刻四個字:江標鐫刻。

  「好!」熊希齡贊道,「石頭絕,銘文絕,刀工絕,可謂三絕硯了!」

  大家都笑起來。江標將菊花硯放到書桌上,邊解圍裙邊說:「我這就算辭行了,還有許多地方都要去走走,就不坐了,後會有期。」

  眾人說:「大人啟程那天,我們都會來碼頭送行的。」

  眾人簇擁著江標來到大門口,彼此拱手相別。正要轉身回屋的時候,梁啓超突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他十分驚喜,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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