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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王闓運不合時宜的舉動:拒絕見陸撫台,倒屣迎張鐵匠

2024-10-10 20:22:25 作者: 唐浩明

  號稱「五嶽獨秀」的南嶽衡山,群峰連綿,氣勢飛動,雄踞於洞庭湖之南。衡山山脈自南向北由七十二峰組成,最南者名曰回雁峰,所以古人賦詩:「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來第一峰。」這回雁峰的名氣,早在唐代即為世人所知。天才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千百年來傳誦不衰,使得歷史的灰塵不能將它的盛名湮沒。就在回雁峰下有一座城池,它因為在衡山之南,便依山命名,叫作衡陽。清代衡州府的府衙設在此,故人們都稱它衡州府。衡州府有著兩千年的悠久歷史,素為湘南第一大鎮。湘江從它的身邊靜靜地流過,年年月月給它注入無窮的生命力,又為它不斷洗刷去污垢塵痕,使古城得以生機勃勃,與時俱進。

  離城南四五里的江面上,有一個長四百餘丈、寬三十餘丈的小島,當地百姓叫它東洲。東洲上有一座古老的建築和一棵參天白果樹。

  從洲上殘存石碑的鐵畫銀鉤中,依稀可辨此建築建於明宣德年間,名叫萬聖宮,白果樹就種植於建宮的同時。洲上向來只有三五戶人家,全是漁民。因為此地安靜,明末書院盛行,此地也建起一個書院,取名東洲書院,少年王船山便在此讀書,為日後博大精深的船山學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咸同年間,衡陽出了一個名人,他就是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光緒十二年,時為兵部尚書的彭玉麟捐贈重金,將東洲書院大為擴展,改名船山書院。

  這東洲上自來野生著數千棵桃樹。每到早春季節,桃花夭夭,燦若紅霞,不但整個小島成為桃花的世界,連湘江也被桃花映紅了。待到暮春時光,桃花凋落,湘水上漲,那一片片落紅漂浮在江中,仿佛給冰冷的江浪加了溫,變成了暖人的桃浪。於是,東洲桃浪便成為衡州府的八景之一。當年,王船山有首《摸魚兒》,專道東洲桃浪的迷人處,甚為文人們所喜愛:

  剪中流,白苹芳草,燕尾江分南浦。盈盈待學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留春住,笑浮萍,輕狂舊夢迷殘絮。棠橈無數。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

  佳麗地,仙院迢遙煙霧,香飛上丹戶。醮壇珠斗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狂雨妒。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

  擴建後的船山書院,以它曾培養出大儒的名望和幽美絕俗的環境,很快便成為三湘名書院,不僅湘南學子視之為最高學府,甚至湘中、湘西,還有鄰省江西、廣東一帶的莘莘學子也負笈前來。在書院任教的先生均為宿學老儒,主持書院的山長,則更非德高望重的碩才大佬不可。去年,前山長致仕回籍的原內閣學士羅文輝謝世後,衡州知府竇世德親到湘潭雲湖橋,恭請王闓運老先生主持書院教務。壬秋先生一來感竇知府的盛情,二來他早年本求學於東洲書院,對此地極有感情,遂帶著幾個隨從到了書院。自壬秋先生來後,船山書院更是名聲大振,嶽麓、城南、淥江等書院的高才學子紛紛南下,一時有學在船山之稱。

  這天上午,壬秋先生正在書房擬講課大綱,他要給來書院較久的學子親授一堂課,專講何休注的《春秋公羊傳》。王闓運對經學鑽研極深,諸經中尤擅長《春秋》,於《春秋》更重《公羊》。他對《公羊》有獨到見解,認為孔子述《春秋》,獨《公羊》能傳其精義。這時門房送來一個長大的信套。王闓運擱下筆,接過信套,見上面蓋著一個長長的紫印:湖南巡撫衙門。他淡淡一笑,慢慢拆開,抽出一張精美的名刺來:欽賜進士及第出身巡撫湖南陸春江。他再看信套裡面,卻不見信。正納悶之際,他翻轉名刺,只見背面上寫著一行小字:「壬秋先生:下官謹訂於初八下午專程來書院拜訪,請屆時等候。」王闓運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隨手將名刺往廢紙簍里一丟,沉下臉問站在一旁的門房:「誰送來的?」

  門房見王老先生居然將巡撫的名刺扔在廢紙簍里,正在驚駭中,忙戰戰兢兢地回答:「是知府衙門的傅班頭送來的。」

  「陸春江好大的架子,到衡州府六七天了,這時才想起見我。信都沒有一封,就在名刺背後寫幾個字。不知是哪個先生教出來的混帳學生!老夫名震京師時,他怕還在穿開襠褲,在老夫面前擺什麼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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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房見山長如此不把撫台大人放在眼裡,早嚇得不知所措,想溜走又不敢。

  「傅矮子還在那裡嗎?」

  「在,在。」門房忙回答,「他還在等你老的回信哩!」

  「你去告訴他,就說我不願見陸春江,叫他不要來了。」王闓運對門房揮了揮手。

  「是,是。」

  門房答應著,趕緊走出了書房。見了傅班頭,他到底不敢直說,扯了個謊:「王山長近日病得厲害,不能起床,請轉告撫台大人,實在對不起。」

  傅班頭只得回府復命。誰知有一個人此時恰好從這裡走過,聽了此話,心裡猛然一驚。這人便是伺候山長的貼身女人,婆家姓周,大家都叫她周媽。周媽也是湘潭人,三十八九歲年紀,長得矮矮胖胖,粗眉大眼,塌鼻樑,闊嘴巴。她的丈夫是個糊塗蟲,既不會種田,又不會做手藝,成天只在醉鄉中討生活。周媽生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今年十八歲,兒子也有十六歲了。三年前,兩公婆為家務事大打了一場。周媽一氣之下,離家投靠王闓運府上,當了一名上房老媽子。誰知周媽這一投,真好比韓信投了漢高祖,從此一帆風順,步步高升了。原來,王闓運的妻子蔡夫人、妾莫六雲都在他六十歲以前辭世了,而六十歲的王闓運老當益壯,依然豪健風流不減當年。他也不再續娶,把家中幾個老媽子當老婆使喚:白天做粗事,晚上為他熱被窩。府內府外,人言嘖嘖,王闓運卻秉六朝名士的風采,我行我素,並不在乎。周媽一來,就大得老先生的寵愛,漸漸地頗有點寵專房的味道,使得另外幾個老媽子肚子裡打翻了一壇醋,卻又發作不得。

  按理說,周媽這樣醜陋粗俗的老媽子與王闓運的身份相差不啻天壤,老名士怎麼會喜愛她呢?原來,這周媽貌雖難看,心裡卻很靈泛。她有幾大長處。一是能幹。經她操持的家務瑣事,樣樣幹得利利索索,熨熨帖帖,旁人都沒有什麼可挑剔的,老頭子服了她;二是善解人意,對老頭子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老頭子一動眉一眨眼,她就能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於是便順著他的心意說話辦事,使得老頭子有她在身邊就舒心,無她在身邊便不稱意;三是有心計。她雖不識字,但對老頭子所讀的書、所寫的文章心裡都有數。王闓運讀書做文章,常把書房弄得一塌糊塗,每天傍晚,周媽都把它收拾得乾乾淨淨。第二天早上,王闓運要昨天讀的書、寫的文章,周媽能立時給他找來,並不錯亂。老頭子常稱讚她有陳平之才。

  因為有這三大才幹,王闓運便一天都離不開周媽了,而周媽也慢慢地以王府女主人自命。王闓運的眾多兒女雖老大不舒服,但看在父親的面上,有時也讓她三分,於是周媽便更得意。去年王闓運就任船山書院山長,周媽自然也跟著來了東洲。前幾天,花葯寺住持先覺來東洲找王闓運,正遇著山長在給學子們授課,周媽便出來接待。先覺說,臨江鹽行起倉庫,占用了花葯寺的菜地,官司打了兩年多,衡州府一直不處理。聽說陸撫台到了衡州府,過兩天要來拜訪王山長。求王山長在撫台面前替花葯寺說幾句公道話,把寺里的菜地要回來。說完,先覺從懷裡掏出二百兩銀子來,請周媽轉給王山長。

  周媽見了這麼多白花花的銀子,喜得笑眯了眼,忙接過來藏起,對和尚說:「你只管放心好了,撫台大人是老頭子的學生,只要老頭子一開口,他就得照辦。花葯寺的菜地,要不了多久鹽行就會歸還的。」

  其實所謂學生云云,純粹是周媽的信口開河。先覺也不是個老實人,臨走又加了句:「若是事情沒辦好,這二百兩銀子還請退給我。」周媽滿口答應。她想起女兒到了要辦嫁妝的時候了,兒子過兩年也得說親,都要銀子用,於是就把這二百兩銀子私自瞞了下來,只對王闓運說先覺求他在陸撫台面前說兩句話,把菜地要回來。誰知王闓運不願意,說先覺那傢伙刁鑽,菜地是不是花葯寺的很難說,此事不能插手。周媽一聽急了,好說歹說,軟纏軟磨,好不容易說得老頭子勉強答應了。不料他連撫台大人的面都不見,這事不就吹了嗎?到手的二百兩銀子再退出去,周媽哪情願,她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周媽走進廚房熬了一碗冰糖蓮子羹,又切兩片薄薄的人參放在湯麵上。她端起這碗羹湯來到書房,格外甜蜜地笑道:「老頭子,歇會兒,喝了這碗湯吧!」

  王闓運放下筆,端起碗來,看見人參片,問:「你怎麼放了這東西?」

  周媽說:「我看你這些日子太累,精神沒有先前的好了,給你提提神。」

  周媽走到老頭子的背後,給他揉脖子,掐肩膀,捶背擦腰。老頭子立時覺得通體舒服,問:「你哪來的錢買人參?」

  周媽答:「就是上次花葯寺的那個先覺和尚,硬要塞二百兩銀子,說是孝敬你。我想你只要對陸撫台說句話,還怕他不聽?這件事一定辦得了,就收下了。」

  「你為何事先不跟我說?」老頭子扭過臉來,顯然有些不悅。

  周媽忙笑著說:「不告訴你,都是為你好呀!我曉得你愛崽女愛得很,崽女們又不曉得疼你。過兩天七小姐就要出嫁了,你若早曉得有這二百兩銀子,又要拿去為七小姐添嫁妝了。我所以不作聲,拿這筆銀子在敬一堂買了一斤最好的人參,昨天下午夥計剛送來,打算為你每天放兩片。沒想到老頭子你不願見陸撫台,先覺以後來討銀子,我如何對付呢?」

  見王闓運不搭腔,周媽按摩得更殷勤。過一會兒,又試探著說:「老頭子,你倒是拿個主意呀!要不,把那還未切的一半退給敬一堂。不過,敬一堂那蕭老闆向來是賣出去的藥不收回的呀!」

  王闓運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聲,心裡一直在盤算。他出身寒素,家裡並無祖業,目前這份家產,全是他一人掙來的。蔡夫人生了四子四女,莫六雲生了六個女兒。長子代功、三子代輿均成家生子,但二人都還在念書,不能為家庭增一絲收入。次子代豐前些年病逝,媳婦帶著嗣子守寡在家。四子代懿未娶親,跟著他在書院讀書。十個女兒嫁出去了六個,還有四個在家。子、女、媳、孫等十多個人,全部吃老頭子一人的舌耕所獲。另外,男僕女傭尚有十一人,外加終年不斷的客人、打抽豐的親戚,儘管老頭子名氣很大,每年的聘金、潤筆費以及那些當官發財的闊門生的孝敬費用等,各項收入加起來也不少,但開支實在過於龐大,他常常要為家裡的銀錢發愁。周媽一片好心為自己買下的人參,豈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一時也拿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彌補這個虧空,何況先覺為人奸詐,他的銀子也是裝神弄鬼騙來的不義之財,花了他的心裡不愧。想到這裡,王闓運對周媽說:「你去叫門房進來。」

  周媽知老頭子有了主意,忙顛起兩隻小腳,快步向大門口奔去。當門房走進書房時,王闓運指了指書桌上一張剛寫好的字條說:「花葯寺的先覺和尚來時,你可出示此紙條給他看。」

  門房拿起字條,念道:「本山長向來不與出家人往來,若僧尼有事求,須贄敬現銀二百兩。」

  周媽一聽,笑得圓胖臉上堆滿了肉。

  傍晚時分,王闓運照例由周媽陪著在桃林中散步,身後常常跟著一群學子,今天也不例外。他生性機敏善辯,老來更是倚老賣老,逍遙曠達。他在權貴面前有時清高傲岸,對惡人也喜玩點機巧,捉弄一下,圖點快意,然在莘莘學子面前,卻是一個藹然長者,平易近人,一團和氣。尤其對那些貧困而有上進心的青年,他更是盡力幫助,對其中的卓異者,他不惜降尊紆貴,與之訂忘年交。正因為此,學子們敬重他,喜歡他,在他的面前,可以無拘無束地東拉西扯,也可以隨意發表各種議論,哪怕驚世駭俗也不要緊。他常說自己就有許多驚世駭俗的舉動,人活著,就是要適意,不要受世俗清規戒律的過多約束。

  「湘綺先生,你老年輕時與曾文正公等人交往,有許多好聽的故事,講兩個給我們聽聽吧!」說話的是近日來東洲遊學的一位詩僧,四十多歲的年紀,也是湘潭人,俗家姓黃,名讀山,出家後法號敬安,字寄禪,又因曾在舍利塔前燒去二指,世稱八指頭陀。寄禪幼年失去父母,為人拾糞牧牛。有次避雨私塾檐下,聞塾中小兒讀唐詩「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潸然淚下。塾師憐其孤貧好學,以煮飯燒水為條件,收其為徒。沒有多久塾師死了,他也離開私塾。以後白天為人傭工,夜晚在燈下讀書。偶見桃花為風雨摧敗,感人世無常,遂出家為僧,然心中常悲苦。寄禪在寺中偷偷地養了一隻狗,有次正在餵狗食,長老來了,他怕責罵,將狗驅開,自己把殘食全吃了。到半夜,他想起白天的事來,很覺噁心,大吐起來。吐後他猛然悟到:白天吃狗剩飯不覺難,夜晚想起當時情景反而難受,可見美、丑、善、惡,均只在一念之間。從那以後,寄禪對人生大徹大悟,不再自為悲苦,以念經禮佛、吟詩訪友為終生樂事。寄禪初以一句「洞庭波送一僧來」引起當時湖南詩壇的青睞,後來遍游名山寶剎,與各方詩人唱和,詩也越寫越好,成為一個著名的詩僧。但寄禪自知根柢淺薄,佩服王闓運的博學鴻才,常常到王門請教。王闓運賞識他的詩,收他做弟子。前些日子,他從浙江寧波天童寺講學回湘,聽說王闓運任教衡州府,便趕來東洲,與壬秋先生談詩講文。

  王闓運聽了敬安問話後,心裡舒暢。他喜歡別人問他與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的交往,這是他畢生引以為豪的歷史。他略微想了一下,笑著說:「我講一個吧!」

  學子們聽說山長要講中興時期故事了,頓時興趣大增,後面的都走上前來,將他團團圍住。周媽像個貼身侍衛似的,緊靠著老頭子身邊,呵斥著:「不要擠著先生了!」

  「不要緊的。」王闓運樂不可支,以他特有的洪亮口音說,「那年我從山東到安徽祁門。當時安慶、金陵都還在長毛手裡,曾文正剛被授兩江總督,督署衙門沒地方擺,曾文正選了祁門為駐節之地。我一到祁門,便看出那地方不宜扎老營,因為它處於叢山之中,出山之路一旦被長毛切斷,便會與外面失去聯繫,只好坐以待斃。我跟曾文正說了,他沒有聽我的。他不聽我也沒有辦法,說了一次不再說了。」

  曾國藩死後諡文正,當時人們都稱他曾文正公,以示尊敬,而王闓運則只稱曾文正,不再加「公」字,他這樣做,意在表明他與曾國藩是平等的朋友關係,無須格外的尊敬。

  「先生,聽說李中堂也跟曾文正公說過這樣的話。」一個學子插話。

  「那是以後的事了,李少荃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趁著為李元度說情不准而離開祁門的。李少荃那人向來乖巧。」王闓運笑了一聲,繼續說下去,「祁門幕府熟人很多,晚上無事,大家在一起隨便聊天。有一次我給他們講了一個笑話:人們都知道孔夫子門下有個弟子叫公冶長,卻不知道公冶長有個兄弟叫公冶短。公冶短去看哥哥公冶長,見洙泗河畔弦歌不絕,書聲琅琅,爾雅溫文,心裡很是羨慕,便也想投在孔夫子門下求學。公冶長帶著弟弟謁見夫子。夫子那時正在用餐,兩兄弟席地坐在旁邊。公冶長說明來意,並代弟弟呈上束脩,夫子答應了。他問公冶短,你哥哥通鳥語,你也通嗎?公冶短恭恭敬敬地回答,門生不通鳥語,卻通犬語。夫子聽了很滿意。此時恰好有兩隻狗在餐桌下爭一塊肉骨頭,爭得很起勁,發出汪汪的叫聲。夫子問公冶短,你知道這兩隻狗在說什麼嗎?公冶短側耳聽了一下回答:『一隻狗正在啃骨頭,嘴裡說的是好吃,好吃。另一隻去搶,嘴裡說你吃得,我也吃得。』」

  王闓運用很重的湘潭土音,把「吃」念成「恰」,大大增強了幽默感,引得四周的學子們哈哈大笑。

  「誰知道這笑話闖了禍。」見學生們笑得痛快,先生也很快活,「第二天傳到曾文正耳中,他大為不快。後來我才知道,前幾天九帥的部下與鮑超的部下爭戰利品,鮑超發脾氣說,老九的人拿得,我的人為什麼拿不得?曾文正說我是諷刺他的兄弟和部屬。其實這是冤枉,我事先一點也不曉得。」

  「難怪曾文正公沒有留你老在幕府,恐怕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寄禪笑道。

  「曾文正網羅了三湘才俊,就是不用我,原因很多,恐怕這也是一個吧!」

  「先生,聽別人說,文正公死後,你老送的輓聯,曾惠敏公沒有掛出來,有這事嗎?」

  問話的人三十來歲,名叫張登壽,是壬秋先生門下另一個奇特的學生。兩年以前,張登壽還是湘潭烏石山下的一個鐵匠。他打鐵時,不像一般鐵匠那樣,在爐火上懸一個飯鍋,他是高高地懸一本書,一邊打鐵,一邊讀書,居然在熊熊爐火之旁讀完了四書五經。這位張鐵匠尤愛詩詞歌賦,常常作些詩,在爐旁吟誦,自我欣賞。別人對他說,要想詩有長進,必須投壬秋先生門下。一個大雪天,張鐵匠戴著斗笠,支著木屐,穿著破舊的衣服,冒著雨雪走了三十多里,來到湘綺先生任教的昭潭書院。這時王正在宴客,湘潭縣的官紳名流濟濟一堂。門房見張皮膚糙黑,衣裳破舊,便不讓他進。張瞪起大眼說:「我是烏石山張鐵匠,非見先生不可!你不讓我進,就把我這本詩稿送給先生看。」門房見張面色兇惡,有點怕,便代他將詩稿送進去。王闓運早已風聞張鐵匠之名,遂在席上翻看詩稿,才讀了幾首,便嘆道:「果然是吾鄉一位真正的詩人。」於是倒屣出門,將張鐵匠迎了進來,請他上座。那些官紳生怕鐵匠身上的泥水污壞了他們的狐皮袍子,都離得遠遠的。從那以後,張鐵匠不再打鐵,跟著王闓運吟詩填詞。

  「我那副輓聯,曾劼剛的確沒掛,他認為我對他父親褒揚不夠,其實我說的話最公允,後人會有裁評的。唉!」王闓運微微嘆了一口氣,「曾文正的胸襟本來就不寬,他的哲嗣比他還不如。」

  「倒是前幾年你老挽彭剛直公的那副聯,彭永釗把它掛在最顯著的地位。」寄禪插話。

  王闓運笑道:「那都是說的好話,給他那樣的臉面,他如何不掛?」

  一個學子說:「八指頭陀,先生的輓聯是怎麼寫的?念出來讓我們學習學習。」

  「先生的輓聯是這樣寫的:詩德自名家,更勳業燦然,長增畫苑梅花價;樓船欲橫海,嘆英雄老矣,忍說江南血戰功。時人評論,都說此聯為彭剛直公的數百副輓聯中第一副。」寄禪說道。

  王闓運微笑著眺望江面上晚歸的小漁船,心情十分舒愜。

  那問話的學子嘆道:「先生才華真是橫絕一世,再沒有人比得上的。」

  張登壽說:「昨夜月光明亮,我吟先生詠月詩,胸中倍覺清澄明潔,煩瑣之事,一掃而空,尤其是『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雲來一庭暗,風去百枝斜』數句,其傳神之處,唐賢都不及。」

  「張鐵匠,你過獎了!還是你的詠月詩自然率真,我不及呀!」王闓運突然轉過臉來插話,「天上清高月,知無好色心,夭桃今獻媚,流盼情何深。大家聽聽,這才真叫傳神哩!」

  「哈哈哈!」四周學子一陣大笑,笑得張鐵匠不好意思起來。

  「父親大人。」代懿急急忙忙地分開眾人,走近來說,「夏撫台的大公子來了。」

  「哦,午詒來了,我去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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