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2024-10-10 15:37:19
作者: 刀豆
十幾種大刑酷刑一一熬過來, 他感覺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皮膚肌肉仿佛從骨頭上剝離下來,他沒吃過這種苦, 他不知道疼痛原來可以到達這種程度,他不知道人的身體原來可以承受這樣的煎熬。這麼痛, 痛撐這樣, 竟然也不死。
他不承認謀反。
李因的意圖, 並不是要他承認自己參與了謀反,而是要讓他供出太后。
李因要讓他說出太后才是此次事件的主謀。
他抵死不認。
李因大概是拿他沒辦法了。
他傷痕累累, 被重新關押回獄中。
他沒想到還能在見到他。
入獄的第三天, 她似乎是得到了消息, 前來探望他。
她的模樣, 還是沒有怎麼變,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她面露焦急和關切的神色,雙眼含淚, 好像要哭出來。見到她的那一刻, 他突然發現,他那樣恨她!就是這幅楚楚可憐,看起來無限深情的表情,看起來那樣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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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人偏偏多情。
然而他又是那樣愛她,那樣想她,以至於當她哭著蹲下來撫摸他臉的時候,他毫無抗拒的力量, 只因那手掌的柔軟,只因那氣息的芬芳, 他的心便由草木鐵石,瞬間軟化成了流動的岩漿。
他真想她。
三年不見了。
他真想抱一抱她。
可她已經不是他的了,他也不是她的了。
他身上太髒了,怕弄髒了他的衣服,他甚至怕自己主動抱她會太唐突,太齷齪。然而他還是想抱一抱她,太想了。
他將她肩膀擁入懷裡,緊緊摟著,壓抑不住地去吻她臉蛋和嘴唇。他手按揉著她背,她摸索著的骨骼,那一刻,只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去。
事隔幾天之後,他再次被提審,李因是決計要從他口中得到供詞。
審訊的過程中,他和李羨被分開關押,防止串供。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提審,沒有休息,食物是水和饅頭,冬天天氣寒冷,獄中也沒有被褥,他的衣服被人剝去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單衣,隨時隨地都在瑟瑟發抖,腸子胃部餓的緊緊攪纏在一起,然而那痛楚已經不算什麼了,身上的傷口在發炎,新傷疊著舊傷,在化膿。由於傷口和天寒,他右腳的一隻腳趾腐爛掉了,他已經能聞到自己身上散發的寒濕臭氣。最可怕的是提審,因為李因每天都能想出新的逼供法子,千方百計要撬開他的嘴,每天夜裡,他噩夢連連,夢中也全是酷刑。
他不肯招供。
死也好,活也好,他不在意。
他知道,不管他招不招,結果八成都是一樣的,李因不會因為他不招,就將他無罪釋放。拓跋泓也不會因為他不招供而認定他無罪。但是他不能承認。
承認就死了。
他不想死。
然而最終,還是撐不下去。
他招供了,承認自己參與策劃了此事。
李因仍不放過,問道:「誰是幕後主使?楊信曾經和你私下見面,是不是在商議謀反的事?」
他否認:「沒有,沒有幕後主使,跟後宮無關。」
李因道:「你連自己都招了,還留著這點秘密做什麼。」
他低聲道:「只要你招了這件事,這案子就了了,你的痛苦就結束了。」
他氣息奄奄道:「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犯下大罪,但也不能空口無憑誣陷他人,太后娘娘對皇上一片真心,她確實跟此事無關。」
他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招供,不知道李因手中到底有多少證據,他不知道案子的進展,什麼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清楚。
但李因既然一直在逼他指控太后,想必證據並不充足。
他行事的過程,也沒有留下任何物證,李因應當抓不到什麼確鑿的證據,只是一些口供罷了。但口供這個東西,在審案當中可信度並不高,也有可能是栽贓陷害,屈打成招。他在朝多年,深諳朝中人事的種種奧妙以及刑部辦事的種種流程,只要他不配合,李因沒有辦法。
獄卒不願再審了,強壓著他手,沾了印泥,往寫好的供詞上蓋手印,他半死不活中,又驚醒過來,堅決抵抗。他像發了瘋一般,將兩隻手伸到火盆中,最後,燙的手心的掌紋都起了泡,兩手燒的血肉模糊,無法再按印。
連獄卒們全都嚇壞了。
連續一個月提審。
起初他還回答,否認,說沒有,到後來,麻木了,他就什麼話也不說了,不管怎麼問,一個字也沒有。
他當自己已經死了。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也就麻木了,感覺不到了。
一個月過後,李因不再提審他了。
他得以在獄中安頓下來。
牢中的日子,暗無天日,他已經忘了時間。
不再提審之後,煎熬減輕了一些。他得到了一身勉強保暖的衣服,日常飲食,也不再苛刻了。但身體還是糟糕,他患上了咳喘的病,只要醒著,便忍不住一直咳嗽,嗓子裡發出喘氣聲。沒過多久,他被轉移到刑部的牢房。刑部牢房比司隸校尉的大獄要好多了,他得以單人居住一間,還有床,飲食也更好了一些。
他身體實在糟糕,跟獄卒索要藥物,衣服,幸而,獄卒一一滿足了他,並沒有對他太冷酷。他這時候,整個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事情大半都忘光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李因費盡千方百計,也沒能從他口中套出任何關於太后的信息。然而案子還是要結案,兩個月後他將全部的結果、證據呈交給拓跋泓:「他已經認罪,但是不承認太后與此事有關。」
拓跋泓道:「興許真的無關吧……」
他是親至獄中,親眼看過刑審的。
李因道:「李益跟太后有舊情,所以才刻意袒護。皇上,臣覺得,這件事,太后有重大嫌疑,應當將她身邊的人,楊信等拘捕問罪,一併審理。」
拓跋泓輕聲道:「他既然說沒有,那就算了,不要再審了,就這樣結案吧。」
李因道:「可是……。」
拓跋泓輕聲打斷道:「沒什麼可是,朕相信她。」
李因道:「那便依皇上所言吧。」
拓跋泓親自下的判決,對人犯名單一一下了結論,該殺的殺,該流的流,一個也不能放過,名單勾決了,擇日行刑。
李因將勾決的名單拿下去實施了。
這天夜裡,李益見到了拓跋泓。
他不知道皇帝為何會來。他聽到外面過道中年輕人沉穩的腳步,有股熟悉的龍涎香的氣息,幽幽地傳進來。他沒有看到他的人,卻率先嗅到了他的氣息。而後,一雙黑色緞面靴子來到牢室外,皇帝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說話的聲音是分明的少年氣,但又故作沉穩壓得很低,吩咐說:「把牢門打開。」
他頓時知道是他來了。
拓跋泓走進牢中來,漠然站定,居高臨下看著他。李益一見他,連忙從蜷身的床上下來,跪到面前,深深叩首。
「微臣叩見皇上。」
皇帝當真年輕,美貌如花的男孩子,冷漠起來也是漂亮好看的,他穿著簇新的龍袍,簇新的靴子,就那麼冰冷而略帶嘲諷地瞥著他。
拓跋泓承認李益這個人是有魅力的。
作為一個男人,有迷倒女人的本事。就憑他這一身死也不承認的骨頭,換做一般人,還真是做不到。就憑他這一派鎮定溫和的氣度,哪怕此時此刻,面對自己,還是能做出謙恭的忠良樣子,演技入了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還是個愛形象的人,死也不忘風度。
他輕哂道:「臣?你現在還能自稱臣嗎?」
李益道:「臣永遠是皇上的臣。」
拓跋泓啞然失笑:「你還承認我是皇上。你怕是心裡盼著朕死吧。」
李益道:「臣盼著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拓跋泓道:「你到現在還嘴硬。」
李益道:「臣無罪,不需要嘴硬,臣對皇上的忠心,蒼天可表,日月可鑑。」
拓跋泓默了許久。
他看著他,突然很想刺激一下他,想看他還能不能維持體面。
他道:「朕告訴你一件事。」
李益道:「臣洗耳恭聽。」
拓跋泓道:「朕愛她。」
李益叩首,回答道:「臣知道。」
拓跋泓驚訝說:「你知道朕說的是誰嗎?」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難道不想說點什麼嗎?朕和她的身份,也不太合適啊,你這個忠臣,忠心蒼天可表,日月可鑑的,你不想勸勸朕?不想說點什麼?」
李益道:「這是皇上的私事,臣無話可說。」
拓跋泓咂摸了一下這話,道:「你說的也對,你倒挺識趣的。」
他說:「她早已經是朕的人了,我們好幾年了。」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說:「這你也知道?」
李益說:「臣知道。」
拓跋泓嘆了口氣:「你什麼都知道,真是太沒趣了。」
他好奇地問他:「你難過嗎?」
李益說:「臣不難過。」
拓跋泓看他果真沒有難過的樣子,有些失望說:「朕還以為你會難過呢,看來你也不是真心的愛她。」
他說:「我知道你要說,讓朕好好待她。你放心吧,這話不用你說,朕會好好待她的,朕真的很愛她,朕以後會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可能會在一起一輩子,想想就很長。朕今年才十七歲。」
他感嘆道:「朕覺得自己好年輕啊,像昨天才剛剛出生的一樣。」
李益伏地不語。
「她年輕的時候是真好看,一看就讓人動心。鵝蛋臉,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紅紅的,皮膚白白淨淨。身上香香的,又嫩又軟。」
他自顧自說:「可惜,她馬上快要三十了,再過幾年就要老了,她年輕漂亮不了十年了。朕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後還愛不愛她。」
「朕心裡有時候還真的是蠻擔心的。」
他說:「都說男人好色、愛新鮮。後宮的女人,都是應季的花兒,色衰愛弛。皇帝身邊有很多美人,就算是個天仙,時間久了也膩了,朕也許也避免不了。朕想想就好害怕呀。不過朕現在還是很愛她,朕跟她在一起幾年了,也沒有覺得膩,感情還越來越深。朕覺得她別那些女人應該是不一樣的。」
他看了看李益:「你給朕想想,朕有什麼辦法,能一直這樣嗎?」
李益道:「臣沒有辦法。」
拓跋泓說:「這點辦法都沒有,朕看你也是個無能的人。」
他轉過身,道:「朕回去了,你慢慢休息吧。朕今晚要回去陪她,她可能要生氣了,朕要哄哄她,要抱抱她。」
李益道:「臣恭送皇上。」
拓跋泓道:「不要送啦,朕不稀罕你虛情假意。」
李益伏地,久久沒有起身。
判決下來之後至行刑前的這段日子,李益和李羨被關到同一間牢室中。李羨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獄中一直重病,精神也受了極重的摧殘,夜夜發夢說胡話。兄弟二人,這麼多年感情一直不太好,也是逢到挫折,才漸漸又親近。獄中相偎相依的日子,他們說了許多話,談起家事、幼年和過往,都是惆悵不已。
誰能料到,他們兄弟,一生不睦,而今竟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此生已落幕。
李氏被夷三族,李益李羨兄弟被叛凌遲。
慧嫻聽到這個消息,當場直接暈了過去。
她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湯藥不進,高曜關切尋醫給她診治,沒有任何起色。一個月之後,京中有人來,送來李益的幾件遺物,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有幾件隨身佩的玉佩。
衣服是洗過了的,然而很破,袖子和紉的邊子很多地方都磨白了,有些地方還隱隱約約看到未洗淨的血點子血塊,顏色發暗。那是她離開京城之前,她親手為他做的衣服。
一針一線,都是她用手縫出來的。
那把梳子……。
她忽然想起,問來者:「那把梳子呢?」
來者說:「並沒有什麼梳子。」
她說:「有的,肯定有的。」
他身上有把小小的玉梳子,是他最喜愛的物件。經常掛在身上,做個小裝飾。樣子挺可愛的,但是她不知道這物件的來路。
作為夫妻,他身邊的每一樣東西,她都知道來路,唯獨這把小梳子不知道。問他,他說朋友送的,但是哪個朋友,他又不說明白。她問過幾次,他含糊其辭後,她就不問了。
婦人的敏感告訴她,這東西,很可能是另一個女人的。
梳子不見了。
是她。
那個女人,是她害死他的。
她知道,一定是那個女人害死他的。
他太傻了,太蠢了,竟然為了個女人送了性命。
她捧著這身衣服,臉貼在上頭,痛哭失聲,淚流不止。
他死了。
只留下這身帶血跡的衣服,上面還殘存著他的氣息。
離京前的那一次,竟是夫妻的最後一面。
她哭著道:「他的遺骨呢?大哥的遺骨呢?」
來者告訴她:「太遠了,遺骨帶不回來,留在平城了。」
她再次痛哭。
高曜勸慰她要節哀順變,表示會收留她,不會讓他們母子流落。高曜的夫人,小妾,也一併來勸她。
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她的悲傷。
她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沒聽進去,只知道他死了。
他死了。
她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丈夫。
眾人勸慰了一場,最終還是離去了。這個節骨眼,高曜也沒法安慰,心想等她冷靜一會也好,放聲大哭一陣,發泄發泄吧。他讓下人將孩子帶出去,將房門給她關上。
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
他死了。
她拿起一段披帛,懸到樑上,打了個結。她踩上凳子,將自己的頭放進那繩索里,踢掉凳子。
老虎,阿龍,端端,阿芳,她通通不在意了。她本就是自私的女人,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李益死了,李羨也死了,留下她一個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她也已經是朝廷在錄的逃犯罪人了,活著也是螻蟻般苟活,孩子,她也保護不了。就這樣吧,她寧願到地下去找他,興許還能夠相見。
她想到馮憑,萬般怨恨。
你害死了我的丈夫。
她心想。
可你奪不走他的。
他還是我的,他去哪,我跟哪。
你高興吧,你活在世上好好的享你的福吧,做你的太后娘娘。我到地下去陪他,我們還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